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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虎在厨房里,望着路对面的行人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客厅。小赵道,老虎。老虎道,嗯。小赵道,我正好跟韵韵在说,等到满十二周了,我去安排一下,带她去做个基因测序,几种主要的遗传病,像什么唐氏,都可以筛查。以前不知道,接触了才发现,原来基因测一测,可以解决那么多问题,包括你二舅的病,如果确诊了,也可以用这个办法来找到对他最有效的药。老虎道,嗯。小赵道,我在想,等小朋友生出来之后,再带他去做一个天赋基因测试,知己才能知彼,最难的就是知道自己,哪方面有天赋,我们就重点培养,哪方面弱一些就回避,扬长避短嘛,我作为爷爷,刚好有这方面资源,可以帮助他一步到位,赢在起跑线上。老虎朝韵韵递个眼色,韵韵会意,对小赵道,对了爸爸,我记得振华小时候特别皮,小学跟他同桌三年,没少被他欺负,怎么现在再看他,性格完全不像了,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我的童年记忆有问题。小赵笑道,他外婆以前老说,我算开了眼了,一百个小孩儿里头,再找不出一个这么皮的。好像九几年吧,俄罗斯大马戏团来杭州剧院,人家给了我两张第一排的赠票,我想蛮好,带了儿子去看。台上面金发美女指挥海狮顶球,我专心在看,一个不当心,振华蹿到台上去了。去干吗,你猜猜看。韵韵笑道,看到美女太激动了。小赵大笑道,他去跟海狮抢那个球。老虎自顾自进屋去,小赵望了一眼他背影,继续同韵韵说说笑笑。

晚上,三个人在家里叫了外卖,四菜一汤。老虎有瓶洋酒,也拿出来开了喝掉。酒足饭饱,老虎不让韵韵收桌子,韵韵坐到沙发上,笑吟吟陪小赵聊天。小赵笑道,看还看不大出来。韵韵道,还早呢。小赵道,韵韵希望是儿子是女儿。韵韵道,振华喜欢儿子,我希望第一胎是女儿,因为女儿懂事,可以帮我们管管下面的弟弟妹妹。不过其实都好,只要平平安安,以前听单位同事说,怀孕头三个月不要告诉别人,否则胎儿元神太弱,容易空欢喜一场,我其实现在还有点慌,蛮后悔的,是不是说太早了。小赵大笑道,这种都是迷信,我从来不相信的,咱们要以科学为基准。韵韵道,嗯。小赵道,不要太担心,照常工作生活,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这边单位里请个假,我们接你回杭州去生,杭州医院我熟人多,方便一点,否则你在北京,到时候床位都等不到,只能睡过道。韵韵道,嗯,又问,妈还好吧。小赵道,本来这次我劝她一起来,但老虎二舅要准备开刀了,她这个人劳心,一定要陪着。韵韵道,应该的,应该的,妈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不能太累了。小赵点头道,姜家几兄妹,好像身体都不是太好。你说有没有遗传的因素在呢,可能也有,但是后天的生活方式同样重要,饮食习惯,生活作息。我以前刚上门,印象最深就是老虎他外公,这么大的饺子,猪肉青菜馅的,他一顿能吃六十个。我吓了一跳,我说叔叔,那个时候还叫叔叔,我说叔叔,阿姨包的饺子这么好吃,吃这么多啊。我讲得很委婉,那个时候还没结婚,有些话出于一种礼貌,不好说得太直接。他外公一边吃一边笑,他说好吃,好吃,锅里还有,小赵,别客气,管饱。我印象是非常深刻,我想东北人果然跟我们南方人不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果然豪爽,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吃东西,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韵韵道,嗯。小赵道,一眨眼睛,我们也到了当时他外公的年纪,健康要放到第一位了。等他二舅开好刀,稳定了,我叫他妈过来,在你们这里住一段时间。一来照顾你,省得你买菜烧饭,天天吃外卖呢,也不是回事情,对吧。二来给她也换换环境,放松放松心情,最近家里事情多,一件一件扑面而来,再坚强的人也扛不牢的。韵韵摆手道,我倒是没关系,主要担心妈妈。

对于小赵来讲,有酒有开心。在家独酌小乐胃,天成、天鸣得病后,聚会再也没有老酒对手,近来总觉得苦闷。韵韵怀孕,是一片悲歌中独有的喜讯,小赵见了儿子儿媳,心中块垒如冰雪消融,不免拉老虎多喝了几杯。这晚住在老虎家客房,梦见自己只有十七八岁,仍在萧山裘江公社插队。听见外面人家喊,狗跷了,狗跷了,哪个会医。小赵开门,看见是虹虹,愣了一愣。虹虹哭出乌拉讲,不好了,我的狗跷了,耀耀阿哥救命。小赵自告奋勇,给狗做针灸,一针下去,扎在自己手臂上,嗷嗷叫醒。眼睛睁开,房间漆黑一片,只觉心跳怦怦厉害,头痛欲裂,慌乱中按下手机,才知道今夕是何年。

想起来真是旧事如天远。报告厅里,小赵站在台上,对着下面专家侃侃而谈,背后幻灯片写着大字,易感基因检测,预防医学革命性的新开端。小赵道,万事万物都有个发展过程,现在咱们中国人这方面意识还比较弱,好比二十年前,互联网兴起之初,大家不上网也没关系,可是现在,谁三天不上网试试看。台下有人发出短促的笑声,有人无动于衷,低着头按手机。小赵又道,这个发展过程是长是短,取决于两点,第一,科普宣传,第二,就是成本。一个健康的人,他不会觉得测基因是刚需,让他花几千块,几万块去测,他要考虑,哎哟,我钱包里明天买菜的钱还够不够。台下一阵大笑。小赵得意,又道,但如果只要两三百呢,出于好奇你也愿意试试看,对吧,何况它满足的不只是好奇心。我希望,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我们的专家学者,有识之士,一块儿来做科普宣传,努力让检测成本这一块,在未来的五年、十年内,有一个明显的降低,那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台下掌声响成一片。

一九九六

那时小赵干活勤快,运输、仓储、采购、会计、配方、炮制、制剂,啥都做过。事情好像永远做不完,夏天赤着膊跑上跑下,手脚不停,师父讲,好一只药猢狲。师父何应贤,老底子延龄堂的,退休之后去了医院药房当技术人员,那时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却健旺,冬天一片别直参,永远含在嘴巴里。两百斤的货,小赵跟何师父两个搬,小赵道,师父你歇歇,我们小伙子上。何师父不肯。何师父常常讲,耀耀你记牢,做事情要凭良心,我们中药这碗饭,是良心饭。何师父有一个独养孙女儿,见小赵人物风流,暗生出许多情愫,常往药房跑。后来何师父讲,虹虹,小赵是已婚人士,人家都当父亲了。虹虹大哭一场,不再出现在药房。何师父活到八十七岁,无疾而终。

顺风大酒店,右手杭报,左手浙报,对面就是星星娱乐城。早几年星星刚开业,大厅卡拉OK点唱,门口七八只玻璃水缸,里面各式活鱼活虾,婷婷和老虎每次看不腻。吃了几年渐渐厌了,后来顺风开张,也是港式海鲜酒楼,结合本地杭帮菜系,又有两层包厢可订,都是香港地标名字,每间都有独立卡拉OK,气派自然大于星星。此后出外聚餐,小赵一般首选顺风。

年轻的时候,小赵眉如剑,目如星,皮肤雪白,吹个飞机头。小玫笑他,头发翘翘起,混充高尔基。外面人说他英俊,问他是不是混血儿。八七年春节联欢晚会之后,一夜之间,药房同事都叫他费翔。

这天包厢选在太平山。素兰隆重登场,穿一件紫底黄色圆点鸡心领毛线罩衫,前襟露出黑色茶花开司米套头衫,上横头坐定,背后墙上贴一幅红色寿字剪纸,左首老虎、小赵、炳炎、天鸣、天成、姜远,右首小玫、颂云、敏儿、婷婷、雪颖。小玫要了芬达,颂云敏儿选了椰汁,老虎婷婷都喝可乐,姜远见菜单上有一种亮蓝色柠檬味汽水,颜色可喜,跟雪颖耳语几句,二人各点了一杯,其余人面前的空杯子,小赵拿自带的绍兴花雕一一斟满。中间圆台面上,蒜蓉扇贝、清炒黄蚬儿、红烧甲鱼、松子鳜鱼、油爆虾、东坡肉、糖醋小排、八宝酱丁、炒三丝、萝卜子排汤,菜已经上得七七八八,一瓶醉泥螺也是小赵带来的。炳炎看看墙上挂钟,和颂云交换个眼色,低声对小赵道,要么不等了,菜都冷了。小赵于是清嗓,对众人笑道,今朝特别选了这个地方,名字也有讲究的。顺风,好像是给人饯行。今天一呢,是妈六十八岁大寿,二呢,也是给她接风,这个顺风、接风,听起来不是太贴切,但是妈这么大年纪,出一趟远门,不容易,现在回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太平两个字,不但应景,也表达了我们小辈对妈晚年的一种祝愿。说罢起身举杯,众人有样学样,不拘黄酒或者饮料,齐齐敬素兰一杯,然后各自动筷。

保安室又静下来。小陈上前道,吴师傅。炳炎额上冒汗,大口喘息道,小陈,我体谅你,我自己走,但是这件事不算完。小陈道,吴师傅,算了,您听我一句,息事宁人吧,您那么大岁数了,跟他们斗,弄得鱼死网破,不值当的。炳炎指着门口,切齿道,我的岁数,可以做她老爸了,她还这么不尊重我,人争一口气,我别的没啥,就是气不过被她看不起。小陈道,您不是有个女儿在国外做生意吗,您想想,吴师母刚过世,女儿知道您一个人跟学校这么闹,她得多担心。就说我吧,一年也就过年回一趟老家,家里人要是有点什么大小事儿的,我人在杭州,使不上力气,千里之外,得多着急呢。我意思是,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女儿多想想,不做就不做了呗,回家安享天年,打打牌钓钓鱼,不好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女儿在外头操心。

敏儿问道,妈,这次去了哪些地方。素兰道,我想想,广州、深圳、珠海。小玫劳心,将那盘扇贝一一分到众人盘子里,素兰、炳炎、敏儿都客气不要,小赵道,什么不要,规定要的,十三个人,算好了,一人一只刚刚好,阿姐,嘉嘉那只先给她留出。姜远看了一眼道,只有十二只。小赵一惊,数了一遍,确实只有十二,忙道,你们一人一只,这种贝类东西,我本来就不大要吃。敏儿仍跟他客气,两个人都站起来,四只筷子夹了一只扇贝扯来扯去,小赵力气大,硬塞到敏儿面前,筷子一搁,捋一捋刘海道,你们多吃点,我不是客气,外面客户同我吃饭,这种海货三天两头有得吃。定了定神又笑道,来,请妈发表讲话,这么一趟下来,最喜欢哪里。素兰想了想道,广州最好,我就喜欢第二天早上吃的一个包子,里边是甜蛋黄馅儿,咬一口,一不留神,哎呀,流得可哪都是。众人都笑,天成前仰后合,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小玫问道,广州好,深圳不好啊,世界之窗,你忘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我们三个不还照相来着。素兰道,我知道,那大公园儿。小玫笑道,好不好。素兰不屑道,有啥好,里头那些景儿不都假的么,嗨嗨,坟头烧报纸,糊弄鬼呢。

两支烟点起来,才烧到一大半,孔校长带了两个老师冲进来,手上抓着一张撕下的纸,见到炳炎,愣了一愣,随即冷笑道,你倒好,主动投案。炳炎灭了烟,起身道,我写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事实,你自家心里有鬼。孔校长道,还贴大字报……身后一个年轻老师道,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果然。炳炎怒道,你放啥屁。孔校长只当没听见,转头对小陈道,这个人昨天已经被学校辞退了,以后不许放进来。小陈不敢吭气。炳炎额上青筋全数爆出,朝孔校长拍桌道,我老吴在这里十一年,原先徐校长碰着我,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吴师傅,你算啥东西,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我头上,说我是已退休人员,不得聘用。如果事先同我说清爽,好商好量也就算了,你倒好,厨房直接调了锁,防我进去,做人不是这样做的。孔校长用鼻子喷气道,会不会说普通话,啊,叽里呱啦,说的什么鸟语,有没有点素质。炳炎怒道,你不晓得,杭州人头硬,人家叫杭铁头。我现在举报你们私办食堂,没有证照,我现在揭发,你作为校长,你是不是负有责任,你。孔校长道,上纲上线,哪有食堂,不过几个老师自愿,凑钱搭伙请职工做饭而已。不是我说,你是什么样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档案里都有,充什么英雄,非要我当着那么多人说出来,谁脸上好看呢,啊,光荣是吧。炳炎愕然。孔校长对小陈道,这个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赶紧请走,等下来找我。说完转身,带两个老师离开。

众人又笑,婷婷不解,缠着敏儿问什么意思。小赵道,妈这个语言水平,绝对不在演小品的那个老太太,叫,叫什么。雪颖道,赵丽蓉。小赵道,绝对不在赵丽蓉之下。我讲只故事,这趟到深圳,人家请我吃饭,他们日本公司,我上次帮了他们个忙。我说妈,今天这顿饭,人家是一定要请的,我跟小玫两个人去,哦,把你丢下,这总不可能吧,但你去了说是丈母娘呢,恐怕也不是最合适。我想要么这样,你就说是我们单位的,你的年纪看上去呢,总归是个主任,话呢不用多,只要一,笑,二,谢谢,三,你们随意,这就差不多了。妈一点不担心,马上说,行。到了人家饭店里,好了,我跟他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单位王主任,妈微微一笑。对面梁总说,王主任,感谢光临哦。只见妈右手手掌这样,缓缓伸出来,像打太极一样做了个推的动作,意思就是,不必客气。那个仪态气度,我学都学不出来,真是厉害。好,接下来吃饭,那真是大场面,对方日本公司四五个领导都在,一顿饭吃下来,少说一个小时总要吧。话到此处,小赵瞟到门口,忽然刹车道,来了啊嘉嘉。

次日,照常去学校。厨房已经进不去,索性直接到教学楼底下,宣传栏上贴了一张,又去二楼,语文教研组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一回头,保安小陈从男厕出来,炳炎故作镇定,和他寒暄。小陈道,吴师傅还没走。炳炎道,来拿东西。小陈客气道,吴师傅到我那边坐坐。炳炎推脱不过,便跟他走了。

众人回头,见嘉嘉一头齐耳短发,戴两只点钻圆耳钉,眉毛嘴唇都勾勒得精致,白衣白裤,只有包是黑色。姜远屁股拖着椅子,朝雪颖身边挪了挪,要腾位子,小玫叫道,那边要上菜的,嘉嘉来,坐我这来。嘉嘉便去颂云和小玫中间挤着坐下。小赵道,嘉嘉今天有空啊。嘉嘉道,嗯。炳炎把酒瓶转到嘉嘉面前,催道,赶紧,先敬外婆一杯,我们都敬过了。嘉嘉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几根指尖,倒了酒,眉目含笑,唤声外婆,素兰举杯,瞅着她乐。嘉嘉道,外婆这么健康,活个一百岁总归没问题的。众人都笑,叮一声,二人碰杯。小赵道,嘉嘉越来越漂亮了,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嘉嘉身上最合适。抿了一口酒,又道,小时候胖哦,穿个连衣裙,背后头一看,哦哟,跟苏联大妈一样,你自己还记不记得。嘉嘉浅浅一笑。小赵道,现在是脱胎换骨了,刚才走进来,我眼睛一抬,呆了一头,以为哪个港台明星来了,有一种成熟女性的妩媚姿态,女人家味道足起来了,很好,很不错。敏儿笑道,被小赵一说,是蛮像明星,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众人都点头,当中姜远叫了一声,张曼玉。众人再看嘉嘉,果然有八分神似,无不嬉笑嗟叹。小赵道,还是姜远脑子灵,我看,张曼玉算什么,咱们家吴嘉玉,比一比又不输的。嘉嘉被姜远当众一说,又想生气,又要笑,又难为情,隔着桌子冲他道,你喉咙怎么回事,粗得。小玫笑道,变声了,男伢儿,发育期。瞥见雪颖给她递眼色,也就不再说下去,只有姜远自己红了脸,借着喝汽水,将酒杯挡在面前。

唯独这一日,炳炎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四面白墙,他背对门口,垂头而立。他不过把近来的遭遇说给颂云听。颂云,你说我怎么办。颂云静默无言。

小赵道,嘉嘉现在怎么样。嘉嘉道,什么怎么样。小玫道,他意思问你,有没有对象。嘉嘉头也不抬道,有没有对象是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操心。众人听了都一惊,炳炎忙道,好好说话,小姨父哪里是别人。嘉嘉不答。小赵也不以为意,照样笑嘻嘻道,我听出来了,没对象。没对象不要紧,暂时的事情,女孩子长得漂亮,不愁没对象,到时候百万富翁、归国华侨,都到你们观巷去排队了。不过阿姐,关要好好帮嘉嘉把把牢。我一直有个观点,说出来不怕你们批评,我认为女孩子书读得好不好不是重点,除非你特别优秀,清华北大,那是另说,否则的话,差不多就可以了。关键要长得漂亮、出挑,然后眼睛擦亮,找对机会,嫁对人家。假使你先天条件不好,长得不够出色,或者有些缺陷,怎么办呢,我又要说了,现在整形技术这么发达,对吧,为啥不利用起来。我一个小兄弟,原先一道萧山插队的,后来恢复高考,第一届,他读了医科,前两年比利时进修回来,现在已经是著名整形美容专家,假使大家有需要,我一个电话过去。小玫道,有毛病,搞七搞八。小赵不理她,继续道,现在流行人造美女,知道自己不够完美,利用技术手段修修补补,让自己更加出色,合理获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资源,有啥不好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希望老婆美,女人也希望自己美,等到嫁进一个好的家族,后面的路就顺了。人嘛,姜远,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嫁给一个人,就是嫁给他的社会关系,这个话又不是我讲的,是马克思讲的,长得漂亮不要浪费,好好挑选对象,长得不是最出色呢,我也建议,考虑做一些动作,时代变了,观念要更新。座中有人剥虾剥得出神,或者只顾闷头吃米饭,小玫对众人道,不要去理他,吃了两口老酒,自己姓啥都不晓得了。对面雪颖也道,小玫没讲错,小赵,你这种想法就是封建,还叫人家观念要更新,你是重男轻女,老早讲起来,属于反动思想,好比革命革了半天都等于个零,一夜回到解放前。小赵笑道,雪颖呢,一直是我们大家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姜远听了看看妈妈,使劲憋笑。又听小赵道,脸孔漂亮,条杆儿好,穿衣打扮有品位,有气质,不落俗套,这叫老天爷赏饭吃,老外叫gifted,又遇到待她这么好的老公。天成待雪颖好不好,作为男人家,我是深有体会的。我跟姜颂玫同志,当初为啥被她吸引,第一印象,肯定不是她读书成绩,不是她兴趣爱好,那些是灵魂层面的东西,灵魂是不会写在脸上的,人家轻易看不见,看得见的是什么,就是一张脸孔。我们是马路上认识的,狮虎桥,我骑车子回家,前面三个女孩子并肩走,背影都一样高挑、挺拔,都是绿军装,白衬衫领子翻在外面。骑到前面一回头,另外两个一看就都是,怎么说呢,属于庸脂俗粉,只有姜颂玫让我眼前一亮。原先总听人家说英姿飒爽,这四个字认是认识,具体啥意思,不明白。见到小玫第一眼,我脑子里啪啪啪啪跳出四个字,英姿飒爽,我想这位女同志倒蛮特别的,仪表极其不俗,我倒要跟她认识认识。

自此炳炎每逢休息天,便骑车去殡仪馆探视颂云,对她尽诉衷情。有时心情快活,能说一两句玩笑话。颂云你看,我现在,对你是早请示晚汇报。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好笑,咯咯笑了一阵,惹得看门人侧目。有时则是涕泪涟涟,想起颂云最后十年在病榻上度过,一生那样爱美,那样不肯输人,眼看渐渐不能自理,索性外客一概不见,连战友来探都拒之门外。炳炎尽心服侍,人前没有半句怨言,心里总有艰难的时分。那次做了水蒸蛋喂她,他秉性粗心,忘记试温度,烫得她一口吐在棉被上,大咳了半天道,滚,笨蛋,滚,都给我滚。满眼都是恨,声音却是含糊的。炳炎赔笑道,我滚了,你怎么办,我有一千个不好,你也念一念我的好。颂云使劲挤出字道,你恨不得我早死,你好解脱。炳炎道,说啥,不要瞎说。颂云冷冷道,你怎么想,我还不晓得,你是啥人,我还不晓得。炳炎愕然。想起这些事,又看看眼前小小漆盒,那样熟悉的皮肤,那样活生生一个人,竟然就关在里面,黑天黑地,永生永世,真是不能想,一想就哭,一直哭出殡仪馆大门外,一路骑车回家,上楼给雪颖打电话哭道,雪颖你说,死了的人还晓不晓得,我们这些活人天天在记挂她。她一去,她是解脱了,我大概除非到黄泉下面再相见那天,才会得解脱。

大家欢笑一阵,小玫笑道,好了,你差不多了。忽然敏儿道,前面一只故事呢,有头没尾,赵经理。小赵拍额道,二奶奶表态了,那么我继续讲。那天吃饭,场面真叫大,对方两个副总,两个总监,都是国际大公司领导,不是跟你玩儿玩儿的。金总监一边敬酒一边说,这次事情,多亏赵哥帮了大忙,王主任作为领导,功不可没。妈就轻飘飘笑一笑,碰个杯。这时候梁总突然说,王主任觉得我们这个项目怎么样,这里都是自己人,可以放心说话。我在旁边一听,这个事先没有排练过,心里捏一把汗,怎么办呢,想要帮她挡一挡。结果妈不紧不慢,妈是怎么说的,妈你自己再说一遍,我学不像。素兰想了想道,我就说,挺好,挺好,行了,大家都是朋友,也别光表我们的功,打铁不还得自身硬么,那得项目本身好,我们才能使上劲儿,往前推一把,不是么。众人都笑。小赵道,你们听听,就是这种水平,乍一听,非常得体,仔细一想,又非常含糊,整顿饭吃下来,一点破绽也没有。以前爸在,我经常跟小玫说,爸就好像一棵大树,不管对内、对外,姜家都是爸做主,我们小辈也好,妈也好,大家都躲在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很有安全感。爸不在了,这两年妈的才华,咦,好像反而一下子发光了,至少我个人的体会是这样。素兰听了笑道,嗨嗨,不就几个小丫头小伙子么,对付他们,这点水平我还没有啊。小赵道,你们看,这就是气魄。坦白讲,这件事我是深受触动,妈身上这个,就叫大将风度,不需要你读过多少书,博士毕业,留过洋镀过金,没用的,我告诉你。天成道,我插句话,三国有个大将叫王平,诸葛亮死了以后,王平等于军队里的一根顶梁柱了,放到现在,相当于军区司令员。这个人没读过书,认识的字不超过十个,要紧吗,不要紧,他让手下给他读《史记》,读《论语》,他自己会分析、归纳,总结里面的道理。他要写信,要给皇帝上奏章,都是口述,交给手下来记录,讲话非常有条理,那些读过书的人,什么秀才、状元,都佩服他。小赵点头笑道,天成最懂我的意思,我看妈的水平,当个军区司令员肯定不在话下。这个不是我拍老祖宗马屁,跟你们说,后来我们临走,人家梁总电话里还特别提到,赵经理,你们王主任真不错,又儒雅,又包容,又随意,我做生意这几年,像这么有档次有气质的老大姐,确实不多见。

颂云殁后,骨灰暂厝在殡仪馆。小玫的意思,早点落土为安,考虑到炳炎拮据,不如生态安葬,又有补贴拿,又为地球做贡献。炳炎不肯,犟头犟脑道,我答应过颂云的,要把她撒进西湖里,生病那几年她反复说过,就这么一个心愿。小玫心知不圆,便说安葬是大事,不如先搁置下来,寄存一段时间,等嘉嘉一起做决定。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雪颖忽然被鱼刺卡住,一脸惊恐,姜远在旁猛拍她后背,实在不行,硬吞了两口米饭,方才好些。天成看着她道,眼泪水出来了。雪颖道,嗯。天成道,是笑出来的,还是鱼骨头卡出来的。雪颖凤眼一瞪,天成讪笑着夹菜。小玫看看雪颖无碍,又道,我妈原先还给老邻居取绰号呢,有个白医生,我爸他们单位医务室的,脸也煞白,驼了个背,一天到晚佝着走,看人是这样,脖子不转的,用眼睛余光看,我们都慌他,老远看到都绕开走,我妈管他叫啥,叫阴死鬼。天成、天鸣都叫道,对对对。天成道,对面马路戴丽娜,跟我姐一个班的,一天到晚打小报告,我妈叫她戴笠,是吧,姐。颂云笑道,多了,还有萧山大老婆、小木匠、大喇叭、二五子、华侨阿姨、搓衣板儿、死鱼眼睛、大头娃娃,都是我妈叫出来的。小玫道,大头娃娃他弟可怜,六和塔里叫人踩死了,那年才念小学。天鸣道,是,是。老虎瞪大眼睛道,六和塔里怎么踩死人了呢。小玫道,那年他们去春游,先去蔡永祥纪念馆扫墓,再到旁边六和塔玩。六和塔我们带你去过的,楼梯多少窄,多少陡,楼上有个电工修灯泡,把灯一把拉灭,一片漆黑。有个学生也皮,在那起哄乱叫,鬼来了,这一叫不得了,下面学生吓得乱挤乱推,一个跌倒,一片都跌倒,噼里啪啦,踩死了好多个。天鸣道,一百多个。婷婷听了发愣,又朝敏儿耳边说悄悄话。天成道,没那么多吧,我记得是十多个。天鸣一脸不屑道,十多个哪止,你肯定弄错了,我不会错的。天成道,你记性不好,叫小玫说说。小玫道,好像是十多个。天鸣道,不止,不止,这件事情很大,后来弄得六和塔都封闭了好几年,我不会记错的。七嘴八舌争了一通,一旁素兰东看看西看看,看到姜远,便向雪颖使眼色,小声道,给那孩子夹个甲鱼腿吃。姜远道,吃了,吃了。雪颖也道,他吃了。素兰道,得给他多吃,正长个儿的时候,啥有营养吃啥。天成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可能吃了。雪颖脱口便道,那么能吃,怎么现在也不高呢。素兰语塞,姜远噗一声笑。旁边争论声小下来,小玫道,我又想起一个我妈起的绰号。众人问是什么,素兰也问,小玫要说没说,自己先笑个不停。老虎道,到底什么啦。小玫忍住笑道,猪八戒,就是隔壁院子的老徐头。天鸣道,知道知道,大胖子。小玫道,胖得,两百多斤总有吧,一只手膀有我腰这么粗,那时候条件差,很少有人这么胖的,我妈背后就叫他猪八戒,像是像,叫猪八戒真的不算诬蔑他。平时跟我爸聊天,我妈就说,东头那个猪八戒又怎么怎么了。结果有回我爸在巷口碰到他,我爸老实啊,打招呼,本来要叫老徐,一下叫错了,脱口而出,哎呀老猪啊吃了没。

颂云,你说我怎么办。老人背对门口垂头而立,四面白墙,面前一只黑色方漆盒,是数百只中的一只。房间并不空旷,却似回荡着炳炎的哀告。

众人先是一愣,半秒之后,又是一阵大笑,老虎猛力拍桌,掉了筷子钻下去捡,抬头看见对面敏儿母女满面通红,娇喘连连,嘉嘉索性把头埋进双肘之间,窃窃地笑个畅快。倒是素兰自己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看众人高兴,因此也在旁赔笑,免得扫了大家的兴。酒菜吃畅,小玫拎蛋糕上桌,裱花硬奶油款式,周围红绿樱桃环绕,中间生日快乐四个红字,端正大气。八支蜡烛点燃,张张面孔映亮,都是笑脸。老虎领唱生日歌,众人齐声拍手合唱。老虎道,外婆吹蜡烛。素兰吹一口,烛火迎风摇曳。老虎道,使劲,要吹灭。素兰又一口,只灭了一支,自己也笑了。老虎技痒,啊呜一口,七支全灭。众人欢呼,鼓掌,姜远望见素兰身后,窗外一轮圆月,静静悬在红尘之上。

死亡就不会是分离

声声有情,心心相印,西湖之声。杭州人的一天,大都从这句话开始,一边刷牙洗脸,一边听晨间新闻。上学上班各有各忙,等到夜里吃饭,再以《金手指》佐饭下肚。题目都是智力竞猜,脑筋急转弯,有时听得火起,嫌憎人家听众反应迟钝浪费奖品,自己电话拎起,打了一百次都是忙音。其中一个环节,嘉嘉前几年推荐过。很滑稽的,她神采飞扬,对姜远道,你要朝反方向回答,是非要颠倒。雪是黑的。是。你是中国人。不是。地球不是方的。不是,是,是不是。对不起,回答错误,有请导播接通下一位听众。你是傻瓜。是。

如果住在彼此心里

后来这只节目取消,嘉嘉又介绍一个新玩意。你拿起电话打一六八,里面会有个女的提示你,比如星座运程,就选二,古今故事就选五,有奖猜谜就选六,还有什么情感空间,开心一刻,反正很多啦。嘉嘉眉飞色舞,姜远心痒,回到家就亲自试验。家里一台分体式黑色电话机,主机固定不动,分机造型类似大哥大,可以拿到隔壁房间。姜远提了分机,偷偷躲进厕所。月底话费结账,雪颖一看竟然三位数,拿了账单质问天成,天成不认,又去问姜远。姜远目光躲闪,推说不知道。天成故意轻描淡写道,大家都不知道,那只好找电信局了,肯定电信局弄错了。姜远道,我没怎么打,就打了几次声讯电话。天成雪颖都不再追究,只当此事没发生过。姜远知道贵,不知道这么贵,也就不敢再碰。再后来碰到嘉嘉,怪她不说清楚,嘉嘉笑道,其实查星座不用这么麻烦,现在有一种办法,就是电脑上网,有个叫雅虎的网站,什么都可以查到。她在纸上写下一串英文字母,对折起来交给他。

中文最有趣。英文里前是前,后是后,中文反一反,讲向前看,其实是看以后,向后看,其实是看以前,仿佛火车上坐到一只反向座,或者逆水行舟。姜远向前望去,李娜早在前面溪滩处等着他们,旁边小马欢天喜地,拼命挥手。待走近了,姜远问道,这是第几涧了。小马脱口道,差不多八九吧。说罢脱下运动鞋提在手上,脚尖先试一下水,大笑叫了一声好冷,锳水而过。姜远领着艾娃李娜踏上石块,小心翼翼过涧。那些石块大大小小,或平或凸,被一涧春水拍着,晃动青天的碎影,四面八方像有千军万马,却只壮声威,不见攻势。中途有几下李娜差点失去平衡,艾娃在后面托她一把,终于艰难稳住。到了对岸,姜远道,那边有洗手间,我去一下。匆匆便走,路上翻出艾娃朋友圈,滑到去年六月,只见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整整齐齐刻了两行字:

姜远想起来,上次顺风大酒店之后,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嘉嘉了。最近几次家族聚会,总是独缺她一个,原先四个小孩玩摸摸儿,现在只剩三个,再也玩不起来。好在姜远又新发明一个游戏。把纸撕碎,取五张一厘米见方的小纸片。你们先出去,这些纸我会藏在这个房间里,不过只能藏在表面,等下你们来找,五分钟,看谁找得多。婷婷和老虎不明所以,姜远道,比如这样。纸片被他放在白色床头柜台面,放在老虎的钢琴白键上,放在踢脚线上,靠着白色墙壁,白色消融于白色之内。哦,懂了懂了,老虎道,这个叫什么游戏。姜远随口道,就叫白茫茫好了。

路弯弯,阻且长。姜远道,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艾娃道,行了,我知道我胖,能不能别说了。姜远道,不是,你整个感觉变了。艾娃道,现在什么感觉。姜远道,事业女性、女强人,希拉里、武则天。艾娃笑道,你讨厌。姜远道,你自己肯定也知道。艾娃道,我是没办法,投资这行,整个圈子都散发着铜臭味,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于是就浮躁。姜远道,当初的新闻理想还有么,你跟我不一样,你可是科班出身的。艾娃道,以前高考填志愿,跟我爸吵得昏天黑地,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正面跟他杠着,最后他还是没办法,由着我填了新闻系。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是不想改行的。不是我变了,而是世界变了,一点余地也没有留给我们,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懂我意思吧。姜远道,咸鱼如果有梦想,跟人有什么分别。艾娃笑道,有时候静下来想想,还是怀念和你去法盟看文艺电影的那些个周末。姜远道,文艺电影倒是次要的。艾娃道,亲哥是主要的。姜远道,赚钱是主要的。艾娃道,就知道你要讽刺我。姜远道,没有。艾娃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姜远道,艾总赚了大钱,什么时候资助我这个落魄秀才。艾娃道,滚蛋。姜远道,想不到我潦倒至此,连给你做御用文人的资格都没有,芳草地希拉里,心里已经装不下武林门唐三藏。艾娃道,天天写软文,你愿意啊。姜远不答。艾娃道,小时候跟我爸学古文,我特别喜欢骈文,觉得骈文很美,很华丽,但后来发现美则美矣,不够接地气。世界上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这样,美好,但是缺少实际用途。姜远道,你够了,别在我的伤口撒盐,别在我的窗口晨练。艾娃笑笑,彼此沉默一阵。看到前方二人,姜远又道,你俩相处开不开心。艾娃道,还行吧。姜远道,还行就是不太行。艾娃道,就是凡事都得我做决定,我是喜欢被照顾的人,没想到有一天谈个恋爱事事都要我拿主意。姜远道,变女王了。艾娃笑笑。姜远道,你自己喜欢就好呗。艾娃道,我妈最后那几天,我知道已经回天乏术,就是没办法面对,幸好身边有个人陪着,陪我渡过难关。所以有人说单身好,自由,想干吗就干吗,他们那是没遇到大事,遇到大事,还是希望有个人陪着你的。姜远道,你爸呢,他还好吗。艾娃摇头道,追悼会上他心脏病发作,直接送医院抢救了,救过来以后,脾气就越来越坏,平时电话也不打了,过年七天,我们回西安看他,他一次都没有笑过,全程对我臭脸。我看他一个人在西安,又有心脏病,想接他去北京生活。你说我这个想法对吧,亲哥,我都买了房了,他过来有地方住,我也比较放心,就算不对,起码出发点是好的吧,是好心吧。谁知道他大发雷霆,冲我大吼说,我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以后老了也不指望你养,我自己过自己的。亲哥,我真的好伤心,自己亲爹说出这种话,一点儿亲情都不讲,我别的都依他,唯一一点,坚决不要娃,顺不了他的心,可他光凭这个,一竿子把我打死,至于么。如果我妈知道我和他变成这样,一定……说到此处,艾娃停了一下,不再开口。姜远道,不要说这些了。又走了几步,艾娃道,都在说我,你呢。姜远道,我什么。艾娃道,你怎么样,你家里呢。姜远道,还行,我家人没你爸这么强势。艾娃道,那就好。姜远不答。艾娃道,那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姜远道,喘气儿呗。艾娃笑道,有没有个正经的。你不是自由职业么,多叫人羡慕。姜远道,自由是个好东西,可惜一旦跟职业结合就完了,别人听着以为多潇洒呢,不用上班,人生赢家。其实吧,我这叫不自由职业,在家还不是拼死拼活,就这么着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揾食不易。艾娃道,所以说,没有绝对的自由,现在越来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姜远不答,走了几步忽道,回到杭州之后,时间当然还在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好像得了抑郁症,因为我在自己的城市里没办法跟人交流,我熟悉的那些同学也好,兄弟姐妹也好,现在都散落在天涯了。有的时候做梦,会见到某个认识的人,那些情节很丰富,很生动,醒来以后却怅然若失。我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得不得了,记忆当中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了,那些气味,那些声响,本来看得见的那些东西都消失掉了。艾娃默然。姜远道,给你讲个故事吧。艾娃道,好。姜远道,在古希腊,有一艘忒修斯之船,是可以在海上开几百年的大船。为了维持它的使用寿命,只要一有零部件出问题,就会及时被替换掉。木板烂了,换,帆破了,换,船桨坏了,换。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所有的零部件都被换过了,它依然在航行。可是有人问,这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好了讲完了。艾娃道,你是说,杭州就好比这艘船吧。姜远道,我说的是人。艾娃沉默半晌道,亲哥,你是聪明人,何必跟自己较劲,做人还是要向前看的。

邓小平逝世,香港回归,白茫茫取代了摸摸儿,没有嘉嘉的日子取代了有嘉嘉的日子。老虎过了钢琴九级,小赵兑现承诺,奖他一台游戏机。从此以后,没有摸摸儿也没有白茫茫,三兄妹碰到一起,必然是北屋打游戏。随机附送的一盘游戏带里,《魂斗罗》是三十条命的版本,不需要用加命秘技,从头通到尾,根本没有难度。倒是《雪人》这只游戏,唯一乐趣在于双打,如果朝上跳得太快,就会变相拖死自己队友。姜远谨慎,有时多杀几个野人清除后患,难免孤军落在下面,老虎故意加速,红雪人朝上三连跳,蓝雪人跌入深渊,连死两条命,气得姜远大骂道,你故意的,白痴啊,变态佬。旁边婷婷吃吃笑个不停。姜远手柄一甩道,你玩,我不玩了,气冲冲走出去上厕所。

走出百老汇,机场高速下面等出租车。隆冬的北方,目之所及,皆是冰冷坚硬,大而无当。艾娃道,我手好冷,能不能放你口袋里。姜远道,好。艾娃伸手进去的瞬间,姜远抽出双手道,靠,又不停,不停打什么空车灯呢。会不会咱们已经死了,是隐形人,他们看不到。艾娃道,亲哥,你走了,我在这儿就没有亲人了。姜远道,你朋友不是很多吗,那么些大红人。艾娃道,不一样,别人没咱们那么默契。姜远道,那你不走吗。艾娃道,不知道,其实有点想去英国读书吧,先要准备雅思。姜远道,嗯。艾娃道,你回了老家就不挪窝了吗。姜远道,嗯。艾娃道,后半辈子都在杭州了吗。姜远道,那谁说得准,人生无常。一辆空车驶来,姜远挥手,车子停在面前。艾娃张开双臂,二人紧紧拥抱。姜远道,我走了,喂,干吗,你不会哭了吧,你要是敢流眼泪我可不会劝你啊,一巴掌打回去。艾娃破涕为笑,松开手看着他道,亲哥,我们明明……为什么不结婚,你知道结婚多简单一件事吗,去登记一下子就好了,大不了那几块碎银子我也顺道出了,好不好嘛,你如果想通了,记得随时找我,咱们异地也可以的。姜远笑笑,目送车子离开,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个。

路过外屋地,看到素兰、小赵各坐在饭桌旁的方凳上,颂云一人坐在沙发,气氛凝重,只有天鸣站着,倚在大门边抽烟。姜远心知不对,进了厕所,门缝里偷看他们。只听小赵道,阿姐,他又不是被人家冤枉,纯粹自己脑子发昏。说是说为了你,听起来好像是好心,实际上呢,有老婆有女儿的人,把你们放在哪里呢,特别是嘉嘉现在,最需要父母把关的时候,他作为父亲,弄出这种事情,说难听一点,嘉嘉对象都不好寻了。一个人,不但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这样的男人家就算出来了,你以后还指不指望他。颂云双眉紧锁,低头捂着茶杯,默然不语。小赵又冲素兰道,妈,你说是不是,姜家上上下下,不说有多大出息,至少都是清清白白,哪里有过这种事,半点都没有的。素兰迟疑半天,愁眉苦脸道,你爸爸还在那会儿就不大同意,颂云不要命似的,非要跟他,要不然我和你爸爸指定反对。小赵点头道,所以说,还是爸爸有识人之明。阿姐,照理说我是妹夫,是小辈,你的事情我不应该指手画脚,小玫昨天还特别同我说,她说赵一耀,你不准劝我们阿姐离婚,不是不应该离,是不应该你来说。但我为啥还要说,说了对我自己有啥好处,做这件事情我有啥收益,一概没有,没名没利,完全是出于对家人的关心和担忧。现在姆妈也表态了,阿姐,你再考虑考虑,婚姻不是非要一条路走到黑的,法律给你结婚的自由,也给你离婚的自由,现在离婚的人多多少少,当初两个人走到一起是自愿,现在形势发生变化,不合适走下去了,股票里面叫割肉,专业一点叫止损,对吧,一个意思,当断呢,还是要断。颂云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你不晓得的。小赵道,阿姐,你条件那么好,看起来顶多四十岁,又有气质,根本不用担心以后。如果需要,我认识的优秀单身男士也有好几个,都是五十岁出头,身边女人家不少,但是要再寻一个合适的,过日子的,并不是很容易,上次碰到龚所长,龚所长还同我说,他说小赵,多帮我留意留意。我说没问题,君子成人之美嘛。颂云道,差不多了,小赵,可以了,不要说了。

天远云淡,春光流水,暗涌起许多愁。姜远道,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看电影吗,在百老汇。艾娃道,当然了,我上个月还过去参加路演来着,现在那边热闹得很。姜远道,是吗,我记忆里很冷清很寂寥,像个孤岛,出门就是机场高速,荒无人烟。艾娃道,你说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世界变了,北京也不是你的北京了,我们的那些往事,早就烟消云散了。

砰砰两下,婷婷敲门,哥哥你还没好啊。姜远喊道,马上。婷婷道,老虎不玩了。姜远便开门跟她走,外屋地一片安静,偷偷瞟了一眼颂云,四目相对一瞬间,见她眼睛红红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素兰劝道,别老打游戏机了,眼睛啊。姜远顶嘴道,谁老打了。回到北屋,和婷婷两个坐下,翻了一遍目录,没有一个特别想玩的,最后随便选了《南极大冒险》。《溜冰圆舞曲》响起,胖企鹅跳着笨拙的舞步捉鱼。姜远低声对婷婷道,大姑姑好像在哭。一旁老虎听了,登时从沙发上弹起来,想要开门去看,被婷婷打了几下屁股才止步,嬉皮笑脸道,为什么哭啦。姜远瞪他一眼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少管。

姜远想起离开北京前一礼拜,每天找不同的朋友吃告别餐。天大地大,他们如同白色的轻絮,这几年在北京相识、相聚,以为可以落地生根,忽然一阵乱头风,又将他们吹散,各自飞到天涯海角去。最后一晚,姜远约了艾娃看电影,开场半小时,她才姗姗来迟。不好意思啊亲哥,有点事情没处理完。姜远道,嘘。那天演的是武侠片,导演不算知名,艾娃睡着了,靠在姜远肩头。浓艳的脂粉味香水,温柔中带着坚强,让人想起古代的宫廷。灯光亮起,他拍拍她道,结束了。她睁眼抬头道,啊,不好意思,最近太累了。他笑笑。她又道,好丢脸啊,和亲哥最后一次看电影竟然睡着了。

这时有人推门,三人回头看是天鸣,老虎便缠着他问颂云的事。天鸣道,跟我打一盘《街霸》,你赢了就告诉你。老虎不肯。天鸣又叫姜远,姜远也不肯。天鸣道,你们都没用,打不过我,特别是你,你个纸老虎。老虎道,屁。天鸣道,你是屁啊,怪不得臭死了。老虎怒道,你才是屁。天鸣道,谁输谁是屁。老虎气鼓鼓应战,选了春丽,天鸣选了魔胖,姜远、婷婷站他们身后观战。只见春丽以攻为守,亮出一条剪刀腿,蓝旗袍开衩到大腿根,魔胖静候不动,俟其不备跳上前去,倒抱住春丽腰肢,一招坐凳,将她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那春丽纤纤弱质,经这一摔已经头晕不起,魔胖趁势连绊带扇,揍得她无招架之力,最后一记飞体攻击,苏联赤色旋风完胜中国小妞。姜远、婷婷笑得抱成一团,天鸣卖乖道,认不认输,谁是屁,你说。老虎道,臭猴子,有本事再来。天鸣道,不来了,一局定输赢,你已经是我手下败将了。老虎道,不行,三局两胜。天鸣笑道,来就来。正要继续,背后一个声音道,老虎。老虎应声回头,表情僵在脸上,只见小赵脸板着,笔笔直直站在门口道,两小时了,时间到,你怎么承诺的。老虎撇撇嘴巴,把手柄递给姜远。

姜远觑着艾娃,有时仍是初初相识的神情,更多时候,竟流露出成熟女人的韵味。她未施粉黛,走得热了,脱下桃红色冲锋衣系在腰间,亮出白色运动背心,下半身黑色长裤,金闪闪球鞋,干净利落。姜远道,亲姐,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艾娃道,说啊。姜远道,你,胖,了。艾娃道,讨厌。姜远道,真的,腰粗了不少。艾娃道,会不会说话,真烦人。姜远道,我们有几年没见了。艾娃道,三年吧。姜远道,不止,快五年没见,认识有七年了。艾娃惊道,真的假的,怎么这么快。

姜远道,算了,我也不玩了。说罢从小赵身边挤出门去,外屋地已无一人,灯也关了。走回里屋,素兰在阳台拿只如意拍,探出半个身子拍了一通被褥,收进来抱回床上。姜远道,奶奶,大姑姑呢。素兰道,走了。姜远道,哦。素兰道,干啥。姜远道,没事。素兰道,刚走,那不,瞅,那呢。姜远挨着栏杆探头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浙建三公司旁边小径上,颂云骑着车缓缓离去,一身暗紫色套装如同日边的晚霞,摇摇晃晃,坠向远处的西天。

九溪十八涧本是僻静的胜迹,这日春光融融,天又放了晴,落下暖阳满身,谁舍得辜负难得的好时节,因此游人并不见少,三五成群,沿路见到溪滩清澈的水色,免不了呼朋引伴,打破山间的幽静。姜远平日脚步极健,为了跟艾娃单独聊天,有意放慢速度,让李娜和小马遥遥走在前面。艾娃道,你快看他们,不知道笑什么鬼。

晚上九点钟,彭激扬《天天传播》,主推港台新歌。班里同学分成两派,一派喜欢动感、活力,代表人物李玟、张惠妹,一派喜欢深情、悲情、苦情,代表人物不胜枚举。但凡上华公司出品,姜远必买,解放路新华书店、圣塘路外文书店、七中门口音像店、素兰家楼下小书店,一律九块八一盘。贵是贵,买来就能永久拥有,内页不但有偶像照片散发油墨香味,看得到的歌词似乎也更引人共鸣,大概眼睛长在耳朵前面,视觉总比听觉占优。

宝贝睡三天,这是我喝过最烈的酒,里面混合了伏特加、朗姆、琴酒、威士忌、龙舌兰,等等,大概一共十种吧。第一口是挺甜的,但是后劲超足,我跟你说,千万不要小看,喝完屁股一离开椅子就人事不省了。我是没在怕,但是身边有些女生朋友跟不熟的男生出去,我都会叮嘱她们小心,现在外面这些酒,你真的不要小看。小马道,那你真的睡了三天吗。李娜大笑道,我都忘了到底睡了几天。小马也跟着笑。

有一张合辑《二王二后》,精选齐秦、熊天平、许茹芸、许美静四人金曲,齐秦老一辈除外,另外三个都是姜远心头所好。许茹芸、许美静到底谁的唱功好,姜远犹豫不决。朱雨琦喜欢许茹芸,爱她唱出少女悲喜心事。九五年圣诞节早上,姜远第一个到教室,抽屉里有人抄了满满一本许茹芸歌词,又附一张贺卡,卡通麋鹿封面,打开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英文,I love you,外加一句中文,猜猜我是谁。那笔迹昭然若揭,姜远暗暗心惊,从此不再与她说话。直到初三突然悔悟,写了贺卡主动道歉,也塞到对方抽屉里,二人至此冰释前嫌。嘉嘉也喜欢许茹芸,说她声音好,听得人心里舒服。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泪光吸引你,既然爱你不能言语,只能微笑哭泣,让我从此忘了你。有一盘许茹芸的磁带,封面她翠衫素裙,背后是大片蓝天密云,姜远甚是珍爱。不过按照彭激扬的说法,许茹芸技巧高超,许美静以感情取胜。冬天归家途中,夜幕暗沉,城市升起橘色昏黄灯光。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彷徨着彷徨,迷茫着迷茫,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大火过后的天工艺苑一蹶不振,中山北路沿街仍是两层木质民国旧屋。终点站,河滨六区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老者走到最前面,指着手表对司机道,井亭桥到河滨六区,你用了二十九分钟。司机英俊而内敛,不解道,快还是慢。老者道,快啊,肯定是快啊。司机笑了。下车,往家的方向走,小区入口原先新农百货商场的位置开了间肯德基,不久之后对面又会开出一家麦当劳,萧瑟风中的少年身躯单薄,不知不觉也做了都市夜归人。

姜远专心啃鸭腿,天成因在服药,不能吃绿叶蔬菜,低头只吃萝卜。小玫道,我最欢喜你们小区楼下的夜市,当年分到房子,哥你还记得吧,小赵过来帮你,爬到梯子上钉电线。那时候节约,没请工人,我看你自己蹲在水泥地板上,先刷了深红的漆,再拿黑漆在上面一道一道用尺刷的斜线。外面路还是泥道,四面都是田坂,附近的农民种茭白,种菜的也有,还有田鸡跳到你们楼底下去呢,我印象最深。现在是好,河滨变成市中心了,不要太热闹。就是一点,六楼没电梯,年纪大了不方便,原先又想不到,只知道越高越好。天成点头道,雪颖的膝盖,自从去年去了趟越南,回来就经常疼。雪颖嗔道,你自己呢,现在爬到三楼,气已经接不上了。姜远忽然道,其实你们还不如把房子换了,买到郊区景色好空气好的地方,大家同一个小区,包括大姑父,平时互相有个照应,打麻将、吃饭、谈天,都是随叫随到,生活也方便了,上下楼都是电梯,进门刷指纹,打开龙头直饮水,多少好。大家都称是,姜远道,妈,你是不是住时间长了,对河滨有感情了,不舍得搬。雪颖道,那倒不是,主要老小区还算方便,我最欢喜楼下两排大樟树,看一眼心里都舒服。姜远道,现在新小区,环境只会更好。雪颖道,嗯。小玫道,我们那时候,出了武林门就是乡下,过了松木场都是田坂,古荡跟西伯利亚一样远,现在呢,不过几十年,杭州大了一百倍不止,赵一耀也经常对我说,老观念改一改。雪颖笑道,我没意见。小玫道,等天鸣治病告一段落,索性就落实这件事,一部车子开了去,大家集体看房。姜远道,你们住得近了,我也放心。小玫道,姜远也一起搬来,反正你一个人,湖光又是学区房,又要造地铁,老是老了点,卖了肯定也不便宜。姜远默然不答。天成举杯,皱眉抿了一口芒果汁,背后一只西洋雕花的大缸,水面上三四朵莲花,几乎以假乱真。

有时回到家,客厅里雪颖在打麻将。装修后新买了木头餐桌,台板抬了,下面四四方方一块草绿色绒布桌面,变成麻将桌子。搭子都是四邻八舍,最常来一个,六〇二利勤,老公是天成同时进厂的老同事,后来跳出去开公司,利勤自己病退在家,天天麻将搓搓,交谊舞跳跳,好不开心。雪颖小她几岁,颇得她照顾。冬天清早听见铁门砰砰两声,利勤隔着门喊她道,小鬼头,早饭给你买好了。雪颖开门一看,门框上挂了一副烧饼油条,利勤已经不见。也有时挂着水果、吴山烤鸡、五芳斋粽子,全看利勤心情。不过人到了麻将桌上,又是另一副脸孔,一次利勤庄上要做大牌,被雪颖拉了杠,一来一去相差一千多块,利勤登时板起脸孔,桌子一拍,臭骂了雪颖一通,摔门而去。雪颖也爱面子,本欲翻脸,想起利勤平日种种好,知道她是爽快人,喜怒来去都快,到底忍而不发。志红小声道,都说叶雪颖麻品好,今朝总算见识了,人家话语这样难听,你也屏得牢。雪颖听了,笑笑而已。对面老姚,原先杭州铁路分局设备部工程师,退休后没有另外爱好,唯独四四方方一座城放不下。老姚脸孔蜡黄,头发仍旧全黑,平时自称麻国皇帝,封利勤为贵妃,玲娣、志红、郭萍为贵人,阿丰为公公,唯有对雪颖不敢造次,封为公主,雪颖也以父皇相称。老姚常对众人道,我的那个正宫娘娘,一年四季,永远一张哭作脸孔,每天对了她,心情都要变差,寿数都要变短。玲娣道,不欢喜么索性休掉,现在啥年代了,老夫老妻离个婚算啥,你看人家志红,一个女人家,说离就离,净身出户,煞清爽,梅兰芳。利勤也道,皇上,听我一句,老太婆趁早休掉她,寻个小姑娘儿,每天白天抱抱,夜里弄弄,味道多少好。玲娣冷笑道,你又晓得了,人家外面花七花八,小姑娘儿不要太多。雪颖会意而笑。老姚呀呀唱道,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他地覆天翻。但是呢,休掉休不掉哪里是说说这么容易,这种要求如果提出来,我同你们说,雌老虎要吃人的,出人命的。你们是不晓得,我每天一肚皮苦水没地方倒,幸亏公主同各位爱妃陪我消遣消遣,知心话儿说不完。玲娣道,人家三陪,客人要付钞票,你倒好,我们陪陪你,你倒反赢我们钞票。雪颖也笑道,花老头儿,今朝赢了这么许多,遗产不好少了我们的份。老姚道,钱嘛,纸嘛,花嘛,都给你们,我死以后,你们都荣华富贵,正宫娘娘平时作威作福,就赐她个出宫讨饭去。众人都笑,只有利勤皱眉道,一把年纪,一张嘴巴龌龌臭,死来死去,不晓得忌讳。老姚道,这有啥呢,唐宗宋祖,哪个长生不死,戴安娜王妃,人家真真当当是爱妃,万千宠爱在一身,突然就去寻马克思报到了,王妃变亡妃了,死亡的亡。人嘛,生下来就要死,这种事体,哪里说得好,没任何人可以控制。我现在六十三,运气好再活三十年,运气不好三天后翘辫儿,有啥好想呢,想得到就好了。

家里没准备,雪颖提议去马路对面店里吃中饭。这间饭店,装修故意做旧,桌子椅子都像旧木头一般。卤鸭儿、千张包、鞋底饼、炒油渣,多少年没吃到了,雪颖往嘴巴里一放,好像自己仍是姑娘儿,吃完要和彩珍慧娟赶去下城会场,看五分钱一场的电影。天成道,味道赞。小玫道,另外不说,鞋底饼快五十年没见了,还是以前住老院子时候吃的,弄堂口有一对老夫妻,天天坐那卖,还有个老头,有时候来卖爆米花,哥你记不记得。天成道,你那有没有老院子的照片。小玫想了想道,恐怕是没有了,没有。天成道,我有时候在想,以前老院子有假山,有池塘,柱子瓦片,哪一样不考究,放到现在真是不好说,可惜了,一点都没留下来,照片也没有。那时候照相机是借的,都是出去玩才拍,西湖边啊,虎跑啊,拍个花,拍个山,谁会想到拍自己家门口,过了几十年回头一看,最有纪念意义的反倒是家里。大家感慨一阵。小玫道,我今天看你们家,跟刚装修好那时候一样,都没怎么变,一点不旧,雪颖平时收作得好。雪颖道,我们开同学会,人家不管有钞票没钞票,市区房子老早都卖了,搬到郊区,调了大房子。我们这栋宿舍,六层楼,十八户,现在只有两户老住户,其他要么卖掉了,要么租出去,楼上楼下都是外地人。隔壁六〇二利勤,有印象吧,有一次饭店里碰到,她老公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在城西买了别墅,听说我还在河滨,下巴都要脱下来了。但是我想,老小区有老小区的好处,绿化好,生活便利,河滨凭啥就低人一等了,还不是自己住得开心顶重要。或者有人说,大家都升级了,你怎么还没做奶奶,我也都是笑笑,只当没听到。自家的事自家晓得,外人说三道四,让他们去说,日子都是自己在过,人家又代替不来的。小玫连连点头道,不要说你,连我都想通了,以前还会想,最好早点抱孙子,现在我都对老虎说,你们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真的,我都看破了。

老姚有个情人小张,不搓麻将时偶尔去他家中幽会,雪颖、利勤都听老姚说过。那时姚师母仍在外面返聘,只有她一个仍在鼓里,不曾撞破。这天雪颖在家中大扫除,母子两个拿了报纸,一上一下擦玻璃窗。姜远望见远处,一个小老太太缓步走来,看身形知道是姚师母,随口对雪颖说了一声,对面外婆回来了。雪颖心知不妙,抹布一放,拎起电话通风报信。老姚大惊,匆匆忙忙整理衣衫,布置现场,小张欲走,楼底下脚步声已经响起。千难万难之际,雪颖开门朝他们招招手,老姚会意,把小张往外一推,叫她先去雪颖家避避。

雪颖家里两室一厅,收拾得清清爽爽。日式方格玻璃木头移门,中式木纹橱柜,浅黄色印花墙纸,进门处一只展示柜,罗列各式工艺品,都是天成所爱。客厅一只白色真皮贵妃沙发,是小玫家换新沙发时所赠。东边原本是阳台,九七年装修,阳台改成姜远房间,后来姜远搬出,便成空屋,平时用来堆置杂物,倒是他睡过的一张榻榻米矮床,仍在原地摆着。小玫在餐桌旁坐下,骨头发冷,要了一杯热茶暖手。天成问医院情况,雪颖讲了一遍,又道,我看敏儿今天还不错。小玫道,对,对,比我想象当中坚强太多。雪颖道,从头到尾,她都抓着天鸣一只手臂,这种夫妻感情,是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演都演不出。小玫叹道,多少好呢,早一点这样多少好。姜远道,人都是这样,快要失去了才想起来珍惜。小玫道,你说得太对了姜远,太对了,人跟人之间,最后都要失去的,不是你失去我,就是我失去你。人都是要走的,哪怕你是明星,是领袖,呼风唤雨,再多人牵挂你,都一样,这是规律,无非早走晚走的区别。有时候想想,一辈子问心无愧,也就没什么好怕的,过好每一天,真有什么灾祸来了,就坚强去面对。姜远道,小姑姑。小玫道,你和老虎也三十多了,快不快,真是快,我们这一辈,老了,已经在拐弯了,以后我们一个一个,都会走,你们都会看见的,只是我们家,我们家的人为什么都这么早,奶奶爷爷要是知道……说到此处,不由得失声痛哭,天成雪颖都来劝。姜远道,小姑姑,先不要灰心,二叔这个病,也不是没得治。小玫哭了一阵,收住泪又道,这些事情按理不应该告诉你,老虎问起来,我也只说两句大概,我都觉得太沉重,不应该让你们年轻人来承担。姜远此时愁肠百转,嘴上只淡淡道,不要这样说。

雪颖趴着看了一会儿门镜,回头道,你再坐坐,晚点再走。一边说,一边才看清小张,穿一件粉红色滑雪衣,长相秀气。小张北方口音,说一句,不好意思,打搅了。雪颖道,家里茶叶吃光了,有饮料。小张道,不用不用。雪颖道,不要客气,单位夏天发的,喝不完。姜远也道,你要雪碧还是明列子。小张问道,明什么子是什么。姜远去厨房纸箱中拿了一罐,倒在瓷碗里,一颗颗透明小球如同琥珀,包裹着黑色核心。小张吸了一口道,好喝。再喝了两口,欲言又止,半天挤出一句道,大姐姐,我不图姚师傅什么的,我也没想要破坏别人家庭。雪颖大笑道,他这种半老头,又没钞票又没色,你哪怕想图,也要有东西可图。话说出口,忽然自知失言,想拿别的话来补救,又不愿打听别人隐私,只好和她聊些泛泛的东西,问她老家哪里,现住哪里。小张环顾一圈道,你们家里弄得真好。雪颖道,前几个月才装修过,所以看起来新。小张道,我真喜欢这个墙纸哎,很典雅。雪颖笑道,我不喜欢,我跟先生意见不统一,他说这款好,我喜欢一款墨绿色的,颜色很深,上面都是小花,细细碎碎的,很文气,你想象一下。小张沉思片刻道,好看。雪颖道,是不是,我说他品位太普通,我选的绝对与众不同,他还和我争呢,说我的太暗了,住在这样的房间里,心情压抑,时间长了要生毛病。小张道,大哥礼拜天也上班,辛苦。雪颖道,不是,他出差,全国到处跑。小张点头,又道,这些石头是买来的吗。雪颖道,有些捡的,有些买的,我先生他喜欢这些东西,每次出差回来都会带一两件,你看旁边的根雕,都是他自己做的,那个像猴子的,看没看到,右边那个,原先还去市里参加比赛,得了个二等奖。小张道,真了不起,你们家里艺术气息真浓哎。雪颖笑笑,对姜远道,你陪大姐姐聊会天,妈妈去把卫生搞搞完。

众人坐电梯下楼,小玫默默想,人为啥要生毛病呢,如果无病无痛,从生下来健康活到七八十岁,直接干干脆脆一死,痛苦会不会少很多。出了医院大门,天鸣夫妇坐地铁回家,小玫心乱如麻,对姜远道,小姑父不在家,我也不想回去,一个人对着空房子,气都透不出,要么我跟你回松木场去。姜远和雪颖换个眼色,雪颖便道,他要到我们那里。小玫愣道,那也好,我跟你们过去,本来想去湖光新村的,老房子,好久没去了。姜远道,下次吧,下次。

转眼客厅只剩下两个人,彼此尴尬,不知说些什么,空气流动变慢,近于凝滞。小张道,小朋友读几年级了。姜远道,初三上。小张错愕道,这么大了,我以为你小学生呢,看起来好小。姜远道,年轻点好。小张咯咯笑了。姜远道,你有点像我姐姐。小张道,亲姐姐吗。姜远道,都是独生子女,哪有什么亲姐姐啦,是表姐。小张道,她多大了。姜远道,七八年的。小张道,那比我小多了,我和你一样,看起来年轻。姜远笑了,打开电视,儿童节目、电视购物、MTV。小张跟着唱道,我像沙粒在你心底,没有人叫我痛苦下去,如果世界没有你在,我不想把眼睛睁开。姜远情不自禁笑道,你也喜欢许茹芸。小张道,我其实只会这一首,刚来杭州那会儿,明珠台老放。姜远进了自己卧室,推开榻榻米边上壁柜木移门,露出一上一下两排磁带,抽了许茹芸的那盘递给她。小张指封面道,我喜欢这个天蓝色。姜远道,这盘里面,每一首都超好听。小张拿在手里,前后看了一会儿,问道,能不能借我拿回去听。姜远想了想答道,那,你要还我的。小张点头而笑,逐渐笑成嘉嘉的样子。

门开了,众人的心一悬。姜远先出来,朝她们使个眼色,手里一张白色单子早已递出。敏儿接过扫一眼,已经看见左下方两个英文字母,小玫瞄见天鸣跟出来,一把夺过塞进包里。众人惶惶然。天鸣问,怎么样,不好是吧,是不是不好。小玫耸眉道,还好,胆管有点堵,问题不大。眼睛却不敢看他,瞥着斜对面电子屏,红色的人名一个一个,背后大概各有各的伤心事。

夜半时分,《温馨预约》《心灵之约》《孤山夜话》,都是情感类栏目,女主持人故作深沉,讲话慢慢拖拖,姜远觉得可笑,宁愿旋到浙江人民广播文艺台,听《伊甸园信箱》。他有一个老婆,但是我不想打掉他的小孩,怎么办啊主持人。我和我老公都没有婚外性行为,但他为什么长了,那个阴虱。我今年四十四岁,但是去年跟老婆那个的时候,硬不起来,后来我就很怕,害怕再去做这件事。我十四岁的时候跟表哥睡在一起,他手伸过来,摸我的小鸡鸡,后来,我们就,那个了。主持人大嗓门,火爆脾气,管你是非曲直,上来一定痛骂一通,你有没有文化,有没有读过书,看没看过报纸,哦,你们都没出去乱搞,阴虱哪来的,空降兵吗。有时候火气冲天,直接掐断电话继续骂。姜远把头埋进被子,苦苦憋笑,身体在床上扭来扭去,扭成麻花。他不是很明白,有那么多人明知要被骂,还是义无反顾打电话进去,自讨那些当头棒喝,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人大概还是太孤独了。

天鸣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敏儿嘴角一扁,忍不住抽泣。雪颖看她头发花白,浑身发抖的样子却仍像初见时的小姑娘,不由心生怜悯,轻轻抱住她肩膀,只是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另一边小玫早递上纸巾,被敏儿两行眼泪沾湿了,在手里攥成团,挡住因为哭泣而猛喘的嘴巴。略略平复了一点,敏儿道,本来想想,等阿姐的事情过去,大家麻将搓起来,多少年了,重新热闹热闹,不是蛮好,我已经叫小沈帮忙去挑桌子了,结果半路杀出来这桩事体,我哭都只有偷偷哭,不敢给他看到。雪颖道,难是肯定难的。小玫也道,麻将桌不要再说了,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天鸣身体好,只要他好,以后有的是机会。敏儿道,你们也看到了,这么壮一个人,说他生了那种毛病,哪个会相信呢。小玫道,等结果吧,我始终存了一线希望,我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不要自己先吓自己,万一不是那个呢,有没有可能,如果不是,那我真当要给老天爷磕头了。说着声音也抖起来。雪颖道,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怎样,我认为,一定要瞒牢他本人,天成也是这个意见。敏儿道,天成啥时光晓得了。雪颖道,迟早要告诉他,我就说了,但是不让他来,他自己在家里上网查资料。敏儿道,嗯。雪颖道,以天鸣的脾气,晓得是癌症的话,整个人都会垮掉的,只要不晓得,他还当小毛病,不往心里去。小玫顿足道,那是,那是。

这段时间,班里男同学发明出新游戏,走过路过,趁人不备,互相抓卵泡。抓人跟被抓的双方,一个得意,一个痛苦,全班三十个男生,基本无一幸免。李絗道,我真当弄不懂,为啥要抓那个地方呢,有啥好抓,不就是一块肉儿。后来逐渐逐渐,又发展出另一种新游戏,课间走廊里一群人,把一个男生仰天抬起来,两个人抓住他两只脚,分开,朝一根柱子撞过去。这类游戏也要分人,朋友越多,越受欢迎,被抓被撞的次数越多。像姜远这样的人物,免不了受这种裆下之辱,刚开始还全力反抗,到后来就仅仅做做样子,心里面已经习惯这种男生之间表达认可的仪式。李絗也变了,以前电话里都是讨论数学物理,要么就讲讲无聊的空话。有次对姜远说,你是不是天天坐五十二路。姜远道,怎么说。李絗道,我听人家讲,有个男的晚上坐五十二路,上车发现很空,所有位子都空着,他想今朝运气倒蛮好,就到最后面坐了只靠窗的位子。过了几分钟发现不对,怎么这部车子一站都不停呢,他就叫,驾驶员,前面一站给我停一下。驾驶员不响。他有点慌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往前面走,灯一闪一闪,鬼火一样,走到最前面一看,驾驶员位子竟然是空的,没人在开。外面墨墨黑,一部空荡荡的车子,半夜三更自动开,越开越快,这个人从此消失了,无影无踪了。姜远默然。李絗笑道,你慌了。姜远道,最慌的是角落里还躲了个人,连司机都没发现。李絗愣道,不会吧。姜远道,不然没有见证人,哪个传出来的。这种故事,根本通也不通,没逻辑的,小学生都不会相信,无不无聊。这样一个李絗,除了学习靠刻苦,成绩总算还过得去,其他方面幼稚无比,现在也开始提那种下流问题。你晓不晓得,男的跟女的怎么那个。姜远想了想道,一个前面,一个后面。李絗道,我在阿哥家里看到张黄片,壳儿上两个人好像是面对面的。姜远立即反驳道,不可能,面对面,你以为打老K啊。李絗道,那么一前一后,要从哪里进去,女的洞儿长在哪里呢。姜远道,不晓得,你去问女的去。李絗道,再最后问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姜远道,你问。李絗道,班里他们说的唱歌儿,唱歌儿是啥意思。姜远道,就是singing,懂了吧,谐音。李絗笑得停不下来,又道,那唱歌儿到底要怎么唱呢。姜远道,你没有过,不会吧。李絗道,没有过。姜远叹道,你没救了,自己去打《伊甸园信箱》的热线,不要来问我。

电子屏叫到号,众人慌忙站起,护士道,一个家属进去,一个。姜远见小玫递来眼色,便对敏儿道,我陪二叔。叔侄进去,里面一张床、一台机器,两个医生都戴口罩,姜远知道,年长者必是杨主任了,小赵出差前托人打过招呼,请他务必看仔细。小医生道,姜天鸣。天鸣应声。小医生道,躺上去。天鸣躺上。小医生道,脚放平好了。天鸣放平。小医生道,衣服掀起来。天鸣掀起。姜远别过头去。小医生往天鸣肚子上涂了耦合剂,杨主任便拿探头来回划拉。

期中开家长会,天成看到排名,不敢相信。回家找姜远谈话,又不忍唱黑脸,仍是好声好气道,最近退步比较厉害,语文不说了,数学本来是你强项,最大最大的优势,结果只有七十六,大题目五道错三道,这种成绩,不太应该。姜远道,题目出得不好,第一题就没写清楚,有歧义,大家都错了,潘晴也只有八十分。雪颖听不下去,过来指着成绩单道,不要管人家几分,潘晴没考好,也有别人考得好,原先三门主课加起来,全年级你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现在已经跌到四十九了。姜远不答,目光无神,落在旁边的地球仪上。雪颖道,小姑父每次都说,姜远是天才,雪颖、天成福气好,伢儿从小不用管,一点心事都不用担,我在想,是不是我们想让你自由发展,反而变成对你关心不够,没有尽好父母的职责。姜远摇摇头,一颗眼泪晃出来,顺着面颊流到嘴角边。天成道,这种话语没用场,关键要找到问题,解决问题。姜远道,我没什么问题。天成道,没什么问题,明年就要中考了,你这个成绩,危险了。姜远把眼泪往手臂一蹭,抬起头道,中考有什么用。天成道,有什么用,考不上二中,后面路就麻烦了。姜远道,考上二中有什么用。天成皱眉道,二中么,最好的高中,二中毕业,以后基本上就是北大清华,要么复旦,再要么浙大。姜远道,北大清华复旦浙大有什么用。天成不耐烦道,名牌大学,读对专业,以后找个好工作,或者最好是出国,跟小舅舅一样,到美国去,读博士,博士后。姜远道,找个好工作有什么用,出国有什么用。天成怒道,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用。姜远道,我说有什么用,我说没有用,你那么想出国,自己怎么不出,自己做不到的事,逼别人去做。天成急道,我是为你好,我们这代人,从小就摸爬滚打,国内这种社会,我们是适应了,习惯了,你们不一样。你也就是在家里嘴巴老,我看是我们对你太好,等你以后进了社会,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到时候才知道后悔。姜远道,我没什么好后悔的。雪颖道,姜远,你一向是有天分的,爸爸跟我虽然是普通家庭,一直以来都在尽最大的可能,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就是想让你过得比我们更好。姜远道,算了吧,不管怎样都一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为谁辛苦为谁忙,最后都是要死的,功名利禄都是一场空。天成听了,怒把桌子一拍,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好好跟你讲道理,又说这种触霉头的话,什么死不死的,才只几岁,就好像看破红尘了一样,最不要听你说这种话。姜远冷冷道,我不会说别的话。

接了姜远再接雪颖,小玫到医院时,望见一群人中间,天鸣夫妇坐着等叫号。看天鸣神色同于往日,依旧不大响,敏儿双眼微肿,表情也僵,说话时尽力做出自然的样子。小玫道,天鸣好不好。天鸣点头。敏儿道,小赵出差了吧。小玫道,昨天下午去的,他现在推一项技术,北京的医院很感兴趣,约了几个医院的领导开会。敏儿道,嗯,又道,天成在家吧。雪颖点头道,晚上睏不好,胸闷,坐起来才好一点,睏倒坐起,睏倒坐起,一夜下来,我也休息不好。敏儿叹道,一份人家,真是不好有一个病人。目光移到姜远,又道,姜远平时这么早还在睏觉吧。姜远道,差不多也醒了。大家因为不好对天鸣说破,又不能相对无言,只能彼此说这些空泛的话。小玫的脾气憋不住,问道,天鸣自己感觉怎样呢。天鸣道,都好,就是昨天这旮旯不舒服,胀鼓鼓的感觉。指指胸腹交接的地方,小玫心里一沉。

这个冬天好像特别长。姜远看香港连续剧,皇家警察遇到一桩疑案,久久未破,转而去请教心理医师。心理医师戴副眼镜,眉毛一扬道,看一个人要重点看他的青春期,美国有学者研究过,原来对一个人一生影响最大的事,往往发生在他十四岁那年。姜远心脏一阵乱跳,暗暗想到,自己现在就是十四岁。有一天放学,校门口排队买炸里脊串,树下一对男女跨下摩托车,头盔一摘,女的正是嘉嘉,男的向她腰间一搂,并排而行。姜远一时忘形,脚步轻快,跑过去大叫道,姐姐。嘉嘉转头愣了一下,笑笑对男人道,我阿弟。男人朝他点了点头。嘉嘉道,高才生,读书好,人家都说他天才。男人鼻孔里好像发出一声嗯,又好像没有。嘉嘉头发比一年前长了不少,脸色苍白,鲜红的唇色像要滴出血来。姜远坏笑道,他哪个,郑勇是吧。嘉嘉点头。姜远道,你怎么都不来奶奶家了。嘉嘉道,也不为什么。一阵沉默,冷风把头发吹起又抛下,有一两根沾在了红唇边上。嘉嘉道,走了,有空帮我问外婆好。姜远道,我上回听到,他们要给你妈介绍对象。嘉嘉脸一沉道,滚,我妈的事你少管。姜远愣在原地,半天对着一双背影憋出一句,你才滚,谁要管你们。

二〇一六

街灯好像是一瞬间亮起来的,穿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染黄了过路人的脸。阿屁和杨扬买了里脊串过来,塞给姜远两串,香气从无数个小小的油泡中蹿升。阿屁坏笑着问道,哟,这女的哪个,你套儿啊,怎么跟了人家走了。姜远道,我阿姐。阿屁道,好像蛮漂亮的么。杨扬道,阿屁看女的,从来又不看脸孔,专门盯了人家bra,bra越大越好,跑起来咣当咣当顶好。嘉嘉和郑勇已经消失不见。姜远咬一口里脊,不防油顺着木签子流了一手,滴在白色运动鞋的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