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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后来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诀窍,只要双手拿遥控器顶住肚子,好像就没那么疼了。反反复复试验,每一次都是如此。有一天,她故作随意,对天鸣道,我最近,这旮旯好像老疼似的。天鸣一惊一乍,眼睛瞪得老大道,带你上医院看看。素兰道,没啥事,我拿那玩儿怼着,你瞅,这么着就不疼了。天鸣仍不很放心。素兰道,真没事,老天爷让谁病也不能让我有病呀。

小凳上,素兰剥着蒜头。她近来容易腰疼,往往喜欢坐着。有时肚子也会疼,特别是看电视的时候。但是晚上收拾完,不看电视又没别的事可做,于是一边看,一边忍着断断续续的疼。

小凳上,素兰剥着蒜头。房间里电话响。婷婷仍未起床,素兰不便去接。让那丫头接去,我要接了,她得跟我急眼。素兰心里默默数着,电话响了十声,陷入沉寂。婷婷没有接,素兰疑惑起来。忽然铃声又再响起,响到第二声便静了。知道婷婷接了,她松了一口气。

二〇〇四

剥好蒜头,洗了手,走到北屋门口,趴着耳朵听了听,已经没有说话声。素兰喊道,婷婷啊。没人答应。再喊,婷婷。没人。推门一看,婷婷躺在床上,只露出个头在被窝外面,张大眼睛看她。素兰吓了一跳,问道,叫你怎么不答应呢。婷婷道,没睡醒。素兰道,头回谁来的电话。婷婷皱眉道,不知道。素兰道,怎么不知道呢,你没接啊。婷婷道,打错了。素兰道,还不起来,都过点了。婷婷道,今天我晚点去。素兰追问道,晚点去能行啊。婷婷笑道,有什么不行的。素兰道,人家不说你啊。婷婷侧了身子,脸朝里墙,不理素兰。素兰讨了个没趣,便道,那你再睡会儿,我把窗户给你开开,透透气。婷婷不哼一声,素兰径自开了窗,便关上门回厨房。才削了两块莴苣皮,听见门口有人拿钥匙开门,心里一慌,放下刨刀去看,只见小玫急匆匆进门,呼哧带喘,满脸通红。

胡乱想了一通,手机拍了几张花花草草,原路走回家,天成已经做好三只全素菜摆着。雪颖道,来吃。天成歪在沙发上刷朋友圈,懒懒地道,肚皮不饿。雪颖道,药记得吃。天成一惊,跳起来去柜子上拿药。饭后雪颖自去卧室里看电影,忽然敏儿来电。雪颖关了门道,敏儿。敏儿道,等你发CT报告等到现在,怎么没发。雪颖一怔,正欲回话,敏儿沮丧道,算了,不要发了,我不敢看。雪颖道,天鸣呢,没告诉他吧。敏儿道,他在睏觉,我躲在厨房,上午电话之后,我已经偷偷哭了两次了。雪颖听她语带哽咽,不免心生同情,劝道,敏儿,这几天大家都很煎熬,一是为天鸣的健康,二是不晓得怎么开口,这只电话小玫不敢打,我作为大嫂,只有出面,你不要见怪。敏儿喃喃道,我想到明朝,两只脚也软了。雪颖道,明朝结果好,最好,大家齐齐整整,平平安安,万一结果不好,也可以治疗的,你自己一定要坚强,你是天鸣的后盾,是港湾,要陪了天鸣渡过这关的。敏儿道,我到现在还觉得,大概是在做梦,会不会一觉睏醒,就好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留在梦里头,都是假的。

小玫单位近,就在湖光新村对面,隔了一条大马路。当年小赵叫她去做人才服务,小玫百般不愿道,这个行业我懂也不懂,从来没接触过,快四十岁的人,进去给人家小姑娘当学生,脸孔往哪里放。小赵道,姜颂玫同志,劝你眼光放长远一点,老毛像你这个年纪,还要接受王明的领导,怕啥呢,都是暂时的。这个工作,劳动力市场这么火,等你做上手,以后就不是你求人,而是人家排着队来求你。小玫道,以后的事情,哪个晓得。小赵道,关键一点,离姆妈近一点,穿个马路,两分钟就到了,这总不错吧。姆妈身体虽然好,毕竟七十多了,天鸣他们上班,家里万一有个急事,你也好照应。

雪颖满腹郁闷,无奈自己下了楼乱走。楼下一条林荫小路,沿路香樟都是八十年代所植,枝干秀挺,叶密如盖。两边宣传标语不少,垃圾房外墙贴着两行字,今天分一分,明天美十分。对面居民楼底下,红布牵了长长一条,同心共筑中国梦。雪颖心思恍惚,不知不觉进了小区公园。正是群花争艳的时节,鸢尾、迎春、三色堇、红花酢浆草,花虽好看,公园里都是垂老的人。这景象本身已经固自可哀,自己置身于这些老人中,成为他们的一员,是第二重悲哀之处。最悲哀的在于,猛然一想,明年就将实龄六十。虽然人人夸她青春长驻,初中班级开同学会,当年同桌男生见了她,故意开她玩笑,你是哪个,我们老头儿老太婆聚会,小姑娘来做啥,跑错地方了。原先的小姐妹有了第三代,见了她不叫奶奶叫阿姨,九莲孙女儿甚至叫她漂亮姐姐。碰着这种事情,哪个不会心花怒放,雪颖也不能免俗。但年纪始终摆在那里,朋友圈里人家都发,安享晚年,快乐每一天,她向来不屑晚年二字,死气沉沉,好像坐以待毙一样,只不过六十岁爬上,人生再无任何变化可言,大概也是实情。想当年刚进香料厂,礼拜二下午浴室开放,大家赤条条相见,一片雪肌玉骨之中,九莲偏偏穿过朦胧的蒸汽,走近来跟她笑嘻嘻道,小姐妹,平时看你瘦骨伶仃,风吹吹就会倒,想不到衣裳一脱,该大的大,该翘的翘,条杆儿真当好。九莲仗义,敢跟男人家骂山门,打架儿,雪颖此后在厂里多得她照顾,深感这个朋友靠得牢。君山急性胰腺炎骤逝,包括后来雪颖阿爸、素兰相继去世,九莲都上门劳心劳力。小赵悄悄道,这个蔡九莲,动作、神态,有时光同男的一样,我看她一天到晚围了你打转,会不会有点同性恋倾向。雪颖一愣,大笑道,女人家的友谊,你们男人家哪里会得懂。杭州大厦开业,两个人常常去挑衣服。雪颖道,会省不如会挣。雪颖又道,女人家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钞票一定不好省。雪颖还道,衣裳不是说越鲜艳越好看,要挑适合你自己的。九莲道,没碰着你之前,我就是个蛮婆儿,又土,又贼相,全靠你教我搭配衣裳,教我拍照片摆动作,我现在照镜子,总算有点女人家味道出来了,我现在,气质同你是比不来,至少走在马路上,有男人家回头了。雪颖道,人家是奇怪,哪里放了只雌老虎出来。二人哈哈大笑,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就是这样一个九莲,眼睛一眨做了奶奶,难得见一面,原先身上的杀气没了,嘴上说自己现在无期徒刑,天天把屎把尿,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眼睛里毕竟有种慈祥甚至得意的神色,雪颖分不清,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悲哀。

正是这一点,最终打动了小玫。自从君山去后,素兰悒悒不乐,小玫背后总是说,敏儿这个人,自家三分三管得最牢,人家的事情,她乐得城隍山上看火烧。小赵道,小人之心,敏儿绝对不是这种人,上海人嘛,精是精一点,对钞票看得比较重,但是姆妈有啥事情,她不可能不尽心的。你看叶雪颖,卖相好,脾气爽快,但是一点,身为女人家,厨房不下,总归不像话,全靠天成宠她。敏儿正好相反,小算盘多是多,不过里里外外一等一拿手,样样菜做得来,姆妈同她住一道,这两年确实轻松不少。小玫道,我倒也不是有偏见,但是女儿同媳妇,总归是两码事情,女儿知冷知热,媳妇再好,毕竟隔了一层。不过日久天长,见敏儿待素兰尽心尽力,小玫渐渐放心。后来客户送东西来,小玫拿到素兰家,总是悄悄多塞敏儿一份。

过了十五分钟,敏儿来电。雪颖知道拐弯抹角已经无用,索性和盘托出。谁知敏儿听了冷冷道,不可能的。雪颖道,敏儿,你想想看,上次拍的CT,报告一直在小赵这里,你们有没有亲眼看到,没有吧。为啥不给你们看,怕那个字太戳心,怕你们接受不了。敏儿道,绝对不可能的。雪颖道,报告我用手机拍下来了,可以发给你看。对面敏儿不响。雪颖道,事情已经在了,这种时光,你作为妻子来讲,一定要坚强,天鸣的性格同伢儿一样,他多少依赖你,你是晓得的。昨天你说命运对你不公,这句话语,不够妥当。但是我理解你,将心比心,这么许多人里,只有你父母双全,生离死别的事,你从来没经历过,这是福气,也是不幸,因为每个人一生一世,迟早要碰着的,第一次尤其难熬。敏儿哭道,你到底在说啥,我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随你怎么说,我绝对不可能相信的。说罢挂了电话。

这天小玫大步往里,推门进婷婷房间,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被子下面身体一抖。小玫道,姜婷,还不起来。婷婷皱眉,尖着声音道,干吗啦。小玫吼道,你说呢,自己看看几点,再下去都要吃中饭了,还不出门,还不起床,要上班的人,还以为在宫里当娘娘。婷婷斜着瞪她一眼。小玫道,你妈电话你不接,还挂了,她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打给我,叫我过来一趟,逼你去单位。婷婷小声道,会去的。小玫切齿道,这么大人了,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自己找不到工作,别人心疼你,帮你介绍。上回小姑父朋友开的公司,都帮你联系好了,到了上班日子,人家老板干等着,人呢,打电话去问小姑父,小姑父打你电话,关机。最后圆不过来了,小姑父只好去跟别人道歉,事后一问,搞了半天你在睡觉。你妈好不容易把你弄进她们单位,本来么,母女两个每天一起坐车上班,不也挺好。结果又是老方一帖,对单位不负责任,对自己妈妈也不负责任。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应该懂点事了,早上起不来,晚上又夜新鲜,天天游戏玩到几点,一点,两点,三点,每天混日子,心虚不心虚。

这里雪颖接了任务,明白不是美差,但是箭在弦上,已经没有退后的余地。东捱西捱拖到十点钟,天成出去买菜,料想敏儿此时在家无事,牙齿一咬,拨了电话过去。谁知那头人声嘈杂,敏儿道,我们在小区外面水果摊买草莓,这家的草莓又红又大,新鲜是真新鲜,魂灵儿都没抖开来呢,天鸣偏要说不好,他说大得慌兮兮,叫我不要买,怕打了啥东西。雪颖心里怪她迟钝,嘴上只道,等你忙好,到家给我回只电话。

婷婷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穿上长衣长裤,披头散发钻进厕所,移门砰一撞。小玫追过去,隔着厕所门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妈交待的我都做了,剩下就看你自己要不要好。婷婷不出声。小玫怒犹未歇,大声道,好样不学,又不聪明,又不肯努力,还打算怎么样,游戏能当饭吃,还是靠爸妈养一辈子。家里如果是百万富翁,那也就算了,养就养,那边当妈的整天哭穷,这边当女儿的还不好好上班,真是娘要争气,儿要撒屁。外面人看我们家,背地里都要议论,怎么会这样,两个小子都有出息,两个丫头,没一个叫人省心。素兰拼命朝她努嘴,小玫长叹一口气,收了声恨恨离去。

想到天鸣敏儿相互搂抱的这一幕,小玫仍觉得温馨,仿佛年轻时的夏天,七月里太阳似火盆倾覆,烤得人皮肤爆裂,又无处可以藏身,痛苦和绝望之中,突然一瓶冰镇橘子水下肚,登时通体清凉。对这个二哥,小玫是关切备至,她小天鸣三岁,后来大了却当他弟弟看,明明他跟敏儿一对老夫老妻,小玫昨晚的感觉,好像吃了弟弟新婚的喜酒一样,喜不自胜。但是她明白,这些不是感觉,而是幻觉,之所以致幻,是敏儿、天鸣仍不知情。如此良辰,何忍败兴,但是回过头来,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否则明天专家一开口,二人毫无准备,如何是好。只是自己始终狠不下心,无奈只有寻了雪颖,请她出马,又特意叮嘱,只告诉敏儿就好,绝不可让天成知情。

都说素兰偏心男孩,她从不肯承认。只因姜远老虎争气,疼他们的那份心,就用得更重一些。好比小玫,从小机灵懂事,自然叫她喜欢。颂云老三届,早早去了黑龙江,天成十七岁进香料厂当工人,按政策一家只能留一个在父母身边。君山的意思,天鸣去下乡,锻炼锻炼也好。我和你妈不也是在东北,在农村长大的嘛,年纪轻,多经历经历,将来对你的一辈子,都是受用的。天鸣不置可否,只有素兰心疼儿子,断不肯依。小玫见母亲连日垂泪不已,便对君山献上一计,劝他托人给天鸣开残疾证明。君山沉吟道,弄虚作假,叫人知道了,要扣帽子的,即便人不知道,我的这个良心,良心这关也过不去。小玫道,天鸣老实,细皮嫩肉的,从小没出过杭州,一点点苦都没吃过。我听人说,有的知青下了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得了病也没条件治,越拖越厉害,死在农村的都有。君山面露难色。小玫又道,爸,你仔细想想,天鸣还没去呢,妈已经哭得这个样,他要是去了,他怎样先不说,妈要伤心成什么样呢。你说的都对,不能弄虚作假,要对得起良心,可是要我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要是像有的人那样,身体搞坏了,将来革命路上,指定跑不赢人家。君山道,那你呢,再过几年,到你你怎么办。小玫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事以后再说,总会有办法。现在提前去担心以后,那叫想不开。一番话说得君山如梦方醒,最后天鸣拿到不动员上山下乡证,素兰喜笑颜开,知道是小玫的功劳,把她搂到怀里,两边脸蛋亲了又亲,自此对这个女儿更加爱怜。

其实昨天炳炎家里吃饭,十点一刻楼下告别,天鸣夫妻先走,小赵想起敏儿上回的抱怨,突然在后面起哄喊一句,老婆要搂着走。天鸣一愣,仍无表示。敏儿回头羞涩一笑,右手早已搂住天鸣腰间。小玫跑上前,拉起天鸣左手,绕过敏儿后背,搭在左肩上,嘻嘻哈哈鼓掌。天鸣也不抗拒,两夫妻并排而行,渐渐走远。身后雪颖、炳炎大笑不止,不觉惹恼了对面二楼住户,圆头圆脑探出窗外,骂一声,哪个啦,半夜三更。认出是炳炎,气势便弱了三分,改口道,吴师傅,这么迟还不睏。炳炎道,吴师母家里人来陪陪我,不好意思了。那人气势又弱了三分,说了一句,那是要的,便缩头关了窗。

这天婷婷饭也不吃,匆匆出了门去。中午素兰用开水泡了饭,冰箱里端出昨夜剩菜,配了瓶装红腐乳,灶台前站着匆匆下肚。午后小睡片刻,电视调到经济频道,股市红红绿绿一片,对着出神。忽然天成来到,素兰惊喜不已,见他带了几袋东西,问那是啥,天成道,云南出差,捎回来的鸡菌,你一份,天鸣、我姐、小玫一家一份,都拿你这了,回头我姐和小玫上这来,你给她们。素兰答应,即刻收好,又从冰箱取出一只黄金柚,拿刀对剖开再对剖,取了两块装在大碗里。

小玫声音沙哑而疲惫,雪颖,我们阿哥呢。雪颖道,还没醒。小玫道,那算了。雪颖道,你说,我到厕所了,门关着。小玫道,你觉得昨天怎样。雪颖叹道,同预想的差了不少,该说的小赵都说了,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纸,但是敏儿好像没领会到那层意思。小玫道,我就是这个感觉,她有点木知木觉,小赵说得很明白了,只不过没提到那个字,调了个说法,委婉一点,结果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要是人家,肯定多一个心思,你小赵说来说去,报告在哪里呢,为啥从头到尾,我们没有亲眼看到过,为啥CT已经做了,还要再去做个B超。天鸣是单纯,生来如此,她呢,她现在,心思不晓得都放在哪里了。雪颖道,小玫,你也不要急,我想她可能潜意识里有数,只不过不敢面对,不敢去想。小玫道,昨天天鸣说的,你也听到了,他说不管啥毛病,只要不是癌,一点都不怕的。雪颖,你不晓得那时光,我忍得,我两只手已经在抖,差一点就要哭出声音。我抬头看一眼天鸣,虽然鬓角是白了,人还是壮得同牛一样。人家说傻人有傻福,我们家里的二傻子,从小到大,荣华富贵虽然没享过,苦头大吃也没吃过,一辈子平平安安,怎么人还没老,退休还没退休,先遭了这一个大劫。我自己心里正乱想,突然听见敏儿说,如果姜天鸣生毛病了,我只能说,命运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听到了吧。雪颖道,这句话语,确实是刺耳。小玫道,几十年夫妻,平时吵来吵去没啥,大事情上面,要有情有义。老公生毛病,你首先想到的不是他,不是去担心他的病情,而是先想到自己,自己的命运,雪颖,我讲一句难听话语,做人不可以太自私了。

天成在阳台抽烟,素兰端柚子给他。对面大泡桐树叶子掉得七零八落,积在下边车棚瓦片上,三只野猫卧在落叶边,隔得虽远,仍仰头盯着他们,如精怪一般。这景象似曾相识,天成叹道,阳台像这样也好,干净,空旷,视线开阔,以前我爸种那么多盆景,夏天不行,招蚊子。素兰道,你们家原来阳台那些花呢。天成道,老早没了。又道,那年装修封了阳台,没地方养了,其实那之前已经死的死,送的送,没剩几盆。素兰叹气,又道,工作忙不。天成道,还好,还好,我这个工作,又不用天天坐办公室,每个月都出差,一出差我就等于自由了。素兰道,出差我还不知道,不就喝酒吃饭,还能干啥。天成道,有的时候唱唱歌。素兰道,夜总会。天成眼睛猛眨一阵,讪讪地笑道,夜总会你都知道。素兰道,电视里啥都有。天成道,那是演演的,不是真的。素兰道,新闻,怎么不是真的。我对你讲,那地方可不好,里头人不三不四的,你可要当心。天成道,你说的那种我们不大去,一般都去正规的。素兰道,你瞅你,眼睛都凹进去了。天成道,都是工作需要,没办法。素兰道,工作也不能不叫人学好呀。

那晚雨声淅沥,雪颖反侧一夜,难以成眠。眼见天色转亮,意识渐渐昏沉,头脑的胀痛感淡了些,手机忽又响起,一惊。屏幕显示,八点零一分。

天成仿佛看见小丁站在眼前,单位去年新招的大学生,跟着他出差跑业务。晚上回到酒店,天成道,小丁,今天感觉怎么样。小丁穿个短裤道,挺好的。天成道,有个事情,当时不好提醒你,跟人家敬酒,我看你手水平伸出去,不对。酒桌有酒桌的规矩,敬酒杯子要拿低,要往下走,对方如果是大领导,你更加要低,越低越好,贴了桌面走,表示一种低姿态。小丁道,这样啊,知道了。沉默一阵,拿起床头的长沙地图看。天成道,小丁你多大。小丁道,二十四,属猴子的。天成道,我儿子小你三岁,也是大学生,在上海,还没毕业。小丁道,嗯。天成安慰道,不要紧的,谁都是从不懂开始,慢慢学就好了,会做事,首先要会做人。小丁放了地图道,姜师傅,今天饭桌上还好,后来唱歌,说实话我有点不习惯。天成笑道,不喜欢湘妹子。小丁道,不是,我有女朋友的,大一就开始谈,好几年了,已经谈婚论嫁了,我不想对不起她。天成道,有什么要紧,为了工作,逢场作个戏,放松一下,又不当真,自己分寸要掌握好。小丁不答。天成道,社会就是这样,没办法的,你不去适应,最后自己吃亏。小丁不答。天成看他郁闷,便道,来,你说一个字。小丁不解。天成得意道,随便说一个,我原先拜过师,学过测字,能测吉凶。小丁想了半天道,艳吧,鲜艳的艳,我女朋友叫杨艳。天成道,测什么。小丁道,我和她的感情,还有婚姻。天成在便笺上写了艳字,沉吟道,女朋友姿色过人。小丁笑道,班花,我跟室友一起追,她喜欢我。毕业为了留杭州,找了个专业不对口的工作,在女装柜台上班。天成忽然不语。小丁道,怎么了。天成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起早,要去人家厂里。小丁道,不对啊姜师傅,你还没说完呢,我的婚姻好不好。天成叹道,一定要我说,小丁,你们将来可能有点麻烦。你看右边是色,桃色新闻,左边是什么,你看,是个人民币嘛,金钱关系。又是财又是色,世界上最麻烦的两样东西搞在一起,怕是要头痛了。服装店的工作,我看更不好,衣服嘛,是个绞丝旁。拿笔涂了又写,艳字变成绝字。小丁不语,手指在桌面上弹钢琴。天成心软,安慰道,我都是随便说说,不一定准,不要有心理负担。人的命运,七分还是要靠自己,你们年纪轻,正是努力的时候。小丁点点头,此后断断续续又跟着天成跑了几个月,武汉、广州、桂林,忽然一天辞了职,听人事科说是回老家了。

电话打完,敏儿没当回事,起身去厨房做菜。饭后两老回房间午睡,敏儿和小秦坐在客堂间,刻意聊了几句,便闷了头玩手机斗地主。连输两盘,终于摸到一手好牌,两只正司令,一只副司令在手,连忙抢了地主来做,眼看就要大胜,突然又是一只来电,瞬间遮住屏幕。这次是小赵。小赵道,敏儿。敏儿道,嗯。一把好牌浪费了,强压着愠怒。小赵道,刚刚雪颖给你电话过了,你看看啥时光出发。敏儿觉得奇怪,仍道,三四点钟吧,稍微陪他们搓几副麻将,还要赶回去给天鸣烧夜饭。小赵道,先到姐夫这里来一趟。天鸣后天去做B超,我不是帮他约好了吗,放射科主任亲自做。我呢,明朝要出个差,陪不了你们了,你今朝过来,我先简单给你讲一讲,你们后天同专家也好有个对话。敏儿想了想道,我不回去的话,天鸣夜饭怎么办。小赵道,我叫天鸣也过来,大家索性一道吃顿饭,陪陪姐夫。敏儿道,可以。小赵道,落雨天方便吧,要么我开车子过来接你。敏儿笑道,那不用,我自己过来。

恍惚间又听见素兰道,香烟一天几包。天成只觉得有气无力,懒洋洋道,一包半,最多两包。素兰摇头道,忒多了。天成道,我出去喝酒也好,抽烟也好,都是一种调节,刚好把平时的压力排一排掉。我有数的,人家是吸到肺里,是大循环,我是嘴巴吸进去,鼻子吐出来,不经过肺,属于小循环,不影响身体。素兰听了笑道,你没结婚那会儿,大事小事,都爱跟你爸爸辩,他说东,你说西,他说红,你说绿,把你爸爸气得,又不好骂你,知道你孝顺,没有坏心。刚搬这来那会儿,七几年,一瞅这房子,五层楼,多稀罕,住新式楼房了,可把你爸爸高兴坏了,连说好、好,天鸣和小玫也都说好。你呢,偏说不好,偏说还是老院子好,老院子有假山,有荷花池,新房管啥也没有,老邻居全都散了。这事儿就在我眼面前,一眨眼工夫,你都跟他那么大了,还是那么爱辩,一点儿都没改,哎呀,新房倒是不新了。天成道,嗯。素兰叹道,你爸爸,这一下也十年了,坟地那边是不是得重新交钱,你和你姐记得张罗。天成点头道,不会忘的。素兰道,这十年,也不知道咋过来的,最开始的时候天天哭,看到扇子想到他,看到半导体想到他,看到挠痒痒爬儿想到他,看到他棉大衣,看到藤椅,想来想去,看来看去,跟前儿站着的都是他。一辈子的伴儿啊,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怎么就剩我自己了呢。他在的日子半夜老打呼,我没有一天能睡踏实的,天天盼着他别打了,别打了,到他不在了,身边没呼了,哪知道我连觉都没有了,整宿整宿睡不着。天成道,后来怎么好的。素兰长叹道,慢慢慢慢,想得少了,不想了。想有啥用,想也见不着啊,不想,早晚还有一天还能见着。

眼看阿爸爬上九十岁,脑子开始糊涂,敏儿越发肉痛姆妈,担心她又添烦恼。记得常听雪颖笑谈,麻将嘛,可以医百病的。又听原来同事讲,自己阿爸就是好赌,年少时天天打牌,老都老了,又拾起这样爱好,如今年已将百,头脑清明,几十年前的人名地名,记得分毫不差,恐怕与常坐在牌桌边有关。敏儿暗暗学了此法,近来便有意多陪父母打牌,以此锻炼阿爸的思维。哪晓得这天刚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忽然雪颖一个电话打来,说大家都聚在炳炎家里,请她也务必过去。敏儿不解道,今朝阿姐几七。雪颖道,今朝不做七,主要姐夫心情不好,大家都来陪陪他。敏儿道,如果早点通知,一定过去的,可惜我已经在姆妈家里,下午说好要陪他们的。

天成不再说话。楼下野猫打架,嗷嗷叫成一团,母子俩凝神看了一会儿。天成吃罢柚子,去厨房擦了手回来,素兰又道,雪颖好不。天成道,她忙,她开棋牌房,每天最起码半夜一两点回来,早上九点多就要起床,中午出门,有时候客人连着玩,她就睡在棋牌房。素兰叹道,可别老这么整,人都整坏了。天成道,嗯。素兰又道,姜远呢,来电话没。天成道,电话是我们隔三岔五打过去,他平时都跟雪颖发短信联系,要么就在网上打字聊天,不爱打电话了。素兰道,怪道呢,前儿我给他挂了一个,说不上两句,他好像就不大乐意说了。我寻思着有好些话要说,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说啥。我就问他,你想奶奶了没,他说想了。我就笑,我说我才不信呢。他说骗你干啥,我说那你说说,有多想。他说,我想你想得呀,想得呀,都快想不起来了。天成干笑了几声道,没大没小。素兰道,嗨嗨,他是逗我乐呢。

敏儿阿爸是苏州附近乡下出身,抗战时在苏南搞抗日常备队,胜利了调到上海,游击队里当指导员,后来几十年就一直在浙江工作。敏儿常想,阿爸肯定是在上海认识了姆妈,但是他们两个,一个革命青年,一个上海千金,天上地下,井水不犯河水,到底怎么认识的,怎么缘定今生法,这个过程,她不甚明白。阿爸作为老革命,人到晚年,两夫妻衣食无忧。当年搞运动,全家人虽各吃了苦,比起那种家破人亡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不过姆妈不肯原谅,好像胸中一口恶气,始终不得出来。想起原先常听她说,女怕嫁错郎,这是一句古话,阿拉女人,千错万错,这桩事体上,一错也错不起的,我就是走错一步,悔恨一生,侬讲讲看,我苦吧。

天成看她复又高兴,便问她近况。素兰想着不叫儿子担心,只提婷婷不肯上班的事。又说敏儿近来因为婷婷的事苦闷,往往容易发火,和天鸣也狠狠吵了几架,有时候对谁都没好脸色。比如上个月底打麻将,小玫三牢连捉了敏儿两冲,敏儿便已不乐。小赵笑嘻嘻道,姜颂玫今天这个风头,要啥来啥。素兰道,准是摸了个财神。小赵装腔作势道,哼哼,财神,财神算啥,比财神还香十倍,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小玫笑道,吵啥吵,观麻不语真君子,五饼。下家敏儿手刚要动,对面炳炎叫了声慢,将那五饼碰过去了。敏儿板着脸,小玫笑道,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要心这么重。炳炎讪讪笑道,七对子也不要做了,上一把七对子,馒头吃到豆沙边,被姆妈摸翻了,这把索性有得碰乐得碰,三万,妈,吃一个。素兰乐道,哎呀,你怎么知道,吃你一摊。炳炎笑道,我会算的,算过了特意打出来孝敬你。小赵道,好了,妈,注意了,这颗关键牌要打好,打不好就闯祸了。小玫一边笑,一边用胳膊肘顶他。素兰看了半天,怯怯道,完了,手上这两颗条子,外头都没出过。小玫催道,随便打,闭眼睛打一颗。素兰道,给,九条,要吃吃去。小玫不要,自己抓牌,一摸是只七条,激动得又叫又笑,将面前四只北风暗杠了,往牌堆最后取了一只底牌,直接扣在牌池中,做成一把杠拷。另外三家面面相觑,素兰道,得给你多少片呢。小玫笑道,三牢杠拷,一家三十二片。大家付了片子,敏儿面如铁色,恨恨道,自己没财神还要去碰庄家,不会搓不要搓,害人害己。小玫、小赵都不应声,炳炎笑道,这下好,犯错误了,被二奶奶教育了。敏儿仍黑着脸道,这种晦气麻将,还有啥搓头,下次我不搓了,一股脑儿这点工资,买买菜都不够,还要麻将桌上淘气。素兰道,敏儿,要不下回他们再来,买菜钱我出。敏儿冷冷道,千万不要,妈,我没这个意思,否则我变什么人了。小赵从旁道,这样,二嫂指出这个问题,很有意义,很好,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以后买菜呢,我们其他几家AA,或者轮流,至于烧菜呢,还是要劳烦你亲自下厨,毕竟二奶奶手艺是咱们家一绝,这个绝无二话,至少我个人来说,世界各国都走遍了,什么大酒店、大饭店,都去吃过,吃来吃去,还是孟氏家常菜最对胃口。连哄带说了半天,敏儿脸上才露了笑容。素兰说完此事,天成劝道,他们有他们的烦心事,敏儿爱抱怨,说话有时候不过脑子,话不好听,但她没有坏心。下回再这样,你不要计较,多想想她平时的好处,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敏儿记得小时光,夏天马路边上乘风凉,姆妈同她讲过,我的祖父,也就是侬太祖父,有两爿祖传的南货店。伊呢,非常之宠我,因为从我出生到十岁,这十年之间,伊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南货店一共开到六爿。伊讲,我生下来,是旺伊的。十岁那年,祖父把我的生日作为第六爿新店开张的日子,金陵东路鸿盛楼里,热热闹闹办了开市酒。敏儿道,真的啊。敏儿姆妈皱眉道,哪能好骗侬呢,这种事体,编,编得出来吧。吃饭我坐在上横头,杯子敲两记,讲一句,老酒拿来,即刻就有人递过来。平常也是,家里面上上下下都不叫我名字,只叫我大号佬,意思就是这个。敏儿姆妈弯了弯大拇指。难波万。这种日脚,适意吧。我做小姑娘的辰光,啥苦也没尝过。凭良心讲,从前我还是比较漂亮的,追求我的人比较多,其中一个,叫徐文定,嘉定人,我对伊也有好感。但是小姑娘矜持呀,明明心里欢喜侬,嘴巴上面硬要摆摆样子,不肯答应呀。我讲,来日方长,不要急于做决定。结果呢,伊父亲带了伊外地做生意了,我呢,阴差阳错,就碰着了这个老头子。敏儿姆妈指指远处的丈夫。一直到上海解放,马路上面大游行,我同方琴仙去看,人山人海,抬了彩坊,敲锣打鼓,吵得我头痛。这种市面,上海人见得多了,彩坊有啥呢,祖父老早讲过,孙传芳来了有,革命军来了有,日本人来了也有,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你们看。我本身不想去,琴仙思想进步,非要拉了我去,去了结果我头痛,不适意。突然有人背后拍我,回头一看,啊呀,文定呀。一下子,头也不痛了,心里面百般滋味。夜饭琴仙要回去吃,我想侬阿爸反正出差,就同文定到大三元叙叙旧。伊那天穿一件咖啡色西装,外头套了件雪花呢的大衣,也是咖啡色的。点的呢,都是我欢喜吃的菜,糖醋排骨、白斩鸡。酒吃到一半,文定问,哪能瘦了许多,夫妻感情不太好吗。老实讲,我是蛮要面子的人,连忙讲,不不不,感情很好,侬呢,肯定结婚了吧。文定笑笑,没,女朋友也没寻。我吃了一口酒,我讲,刚刚那个女的,我同学琴仙,介绍给侬,要吧。文定想了一想,伊讲,好啊,只要侬介绍的,我一定欢喜。敏儿听了道,答应得倒干脆。敏儿姆妈像没听见。敏儿道,后来呢。敏儿姆妈道,后来么,结婚了呀。敏儿道,结婚了后来呢。敏儿姆妈道,解放了两年,跑到香港去了,两个人一道。敏儿道,香港啊。敏儿姆妈道,所以讲,我后半生的苦,全是因为碰着侬阿爸了。

夕阳渐渐西沉,四下凉了,野猫已经离开,悄悄去寻觅更温暖的地方,空气里飘来不知谁家的煎带鱼香,油滋滋沸腾的声音如在耳边。素兰和儿子聊得高兴,奈何时间已晚,不得不去烧菜,百般留天成吃饭,天成却推说有客户来杭要作陪,不待天鸣和敏儿到家,便匆匆离去了。

另有一个原因,敏儿阿爸今年开始,举动跟原先有异。过年社区发了一只红包,他东藏藏,西放放,最后插翅而飞,无影无踪。敏红道,叫你认准一个地方,不听。敏儿阿爸不理。敏儿姆妈趁他去厕所,低声对两个女儿道,我看老头子,越来越不来事,大概老年痴呆了。敏红老公道,不会吧,我看还好,姆妈不要乱想了。敏儿姆妈道,啊呀小沈,侬是不晓得我的苦,我这一生苦得,真是好苦哎。

火车缓缓开动,雪颖整个人凑到姜远面前,环顾窗外的群山道,抓紧再看一眼,这辈子很可能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天成不快,叫她不要乱说。雪颖笑道,姜远还有机会,我是说我。

中饭早已想好,她买的菜,保姆小秦烧,饭吃好,两老休息半个钟头,大家就好搓麻将。家里麻将不够刺激,但是去年一年晦气,外面总共输了三千多,让她肉痛不已,发誓今年不再搓,结果瘾头上来,几个月不摸麻将牌,手痒得不得了,在家看电视做事情心神不宁,整天对着天鸣又恨铁不成钢,索性转移战场,寻了自己爹娘搓卫生麻将,杀杀瘾头。

是从贵阳去重庆的火车。这一路,雪颖好几次想到地大物博这个词。年纪大了,旅游多了,发现各地太不一样。特别两件事情,一个方言,一个麻将。北京话上海话不一样,北京麻将上海麻将也不一样。上海话杭州话不一样,上海麻将杭州麻将也不一样。即使杭州,市区话余杭话不一样,麻将打法也不一样。杭州麻将,初时简单粗暴,只有放冲加自摸,都是基本规矩,后来天长日久,加进拷响、财飘、杠拷、拉杠、承包、笃牢、七客、清七对、豪七,花样越翻越多。单单一个财神,规矩就先后变过多次,最初不加花牌,掷骰子翻到哪张,哪张做财神,原牌就以白板代替。后来又加进花牌,以花牌为财神,再后来又去掉花牌,固定以白板为财神。几个礼拜不去外面搓,再去时一觉睏过,世界变过,规矩已经翻新。

清明前一日,细雨绵绵。敏儿从郊区坐地铁出门,棚桥农贸市场里买了鲫鱼、豆腐、春笋、本芹,拎到对面看望两老。下雨天敏儿倒不讨厌,而且天鸣在家休息没跟来,她更加乐得逍遥,假使姆妈问起,就说天鸣临时被领导叫去开车了。

外面去过家里再搓,新规矩传进家门。譬如一次,素兰喜道,哎呀,这颗牌打得好,我吃你一个三摊。雪颖提高声音道,吃不来的。素兰一愣。雪颖道,吃不来的,你又不是庄家,我也不是,互相吃不来三摊的,庄家才可以吃。素兰怯道,以前不都能吃么。雪颖道,现在变了,外面变了,都这样了。雪颖姿态像个法官,旁边敏儿眼睛霎了两霎,硬邦邦把话吞了回去。小赵机灵,从旁圆场道,叶老师好比西天取经回来,凡是先进的经验,我们都要吸取,我建议,我们就听叶老师的,跟外面接轨。妈,不要小看哦,打麻将也要跟国际接轨。素兰自嘲道,我都随便,你们说啥就是啥吧。

说话间已经走到八卦田正门,石制牌坊簇簇新,里面满眼浓绿,自拍杆七高八低,各色游客胡乱拍照。正要走入,忽然铃声响起,雪颖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竟是小玫,直觉有事不对,不由心生狐疑,走到一旁接起。

雪颖有时空了也会想,这些麻将规矩层出不穷,到底是谁拍板定下的。听天成说,麻将这东西,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东南西北风,不过迟至清末才有。杭州原本也不流行麻将,因军阀酒后娱乐,遂成一时之风,缙绅士子,教师娼妓,无不酷好此道。大概所有翻新,都是好事之徒一念之下的创意。比如,今朝不如试试看,弄点新花头,牌儿笃起来就是三牢,刺激一点。其余人都说,蛮好,蛮好。这样规矩就出来了,之后病毒式扩散,交叉式网络式传播,传遍城里大大小小每一张麻将桌。

这日三人下山,雪颖刻意缓和气氛,天成态度也软下来,只有姜远气未曾消,对天成不理不睬。雪颖向路左一指道,路牌看到吧,转弯就是八卦田,同学群里总有人发照片,风景还算不错,要么今朝去看看。姜远道,嗯。天成道,人工景点,有啥看头。姜远道,照这么说,西湖是不是人工,灵隐是不是人工。天成皱眉要反驳,雪颖抢道,人工不人工,植物种在那里,总是真的。我们小时光,八卦田老早荒废了许多年,这三个字,听是听过,去倒没去过,具体在哪里也不晓得。今朝既然撞着,又是这种新绿的季节,看两眼有啥要紧。天成道,嗯。姜远道,古代有个人,列了杭州人一年四季必做的风雅闲事,总共四十八件,第一件,孤山月下看梅花,第二件就是八卦田看菜花。天成不语。雪颖拉他道,反正退休了,四十八件,索性一件一件做过来。

单位效益走下坡,下岗一批又一批,去年终于轮到雪颖内退。最后一天,九莲送她,一路闷闷不乐。雪颖笑道,做啥,从来没看你这副样子,又不是吃枪毙。九莲道,不要说了。雪颖道,你我之间,有啥话语不好说。九莲道,一定要逼我流眼泪水。雪颖递餐巾纸给她。九莲擤了鼻涕,长叹一声道,你走了,叫我怎么办。雪颖默然。九莲道,那天你同我说,满四十五岁了,要回家了,我心里还没当回事情,我想,走就走,烂污单位,有啥好留恋的,这份工作本来就不适合你。你是最讨厌数字的,有时光我望见你桌子上,领料单厚厚一叠,我看了都头痛。还要去仓库盘货,冬天冷,夏天蚊子咬得东一块西一块,你的肉又是豆腐做的,真是吃不消,太累,太烦。现在你是解脱了,但是我呢,以后厂车开到河滨,再也看不到你跑过来上车,坐到我边上给你留的空位子,早饭,中饭,再也没人天天一道吃,叫我以后有话语同哪个去说,有事情同哪个去商量。雪颖听着听着,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经历过,想了半天又想不出。恍恍惚惚又听九莲道,我没啥文化,你肯同我做了十多年的朋友,天天在一道,照理说,我应该知足了。雪颖也动了情,劝道,九莲,你放心,真正的友谊是不会因为距离改变的。我父母给我生了阿哥、阿姐、阿弟,惟独没有阿妹,这十多年,我是把你当自己亲阿妹的。九莲右手搭在雪颖左手上,抓紧了道,那你有事没事,一定要同我多打电话,双休日有空,还可以出去吃吃饭,喝喝茶,荡荡店,最好是一道旅游,哪怕附近地方,乌镇,黄山,都可以。雪颖道,黄山好,黄山我从小就想去,还没去过。九莲道,每个月晴也好,雨也好,见面不好少于两次。两个人都笑了。雪颖有时想,可惜九莲不会打麻将,否则既多个搭子,又可以三天两头见面。慧娟虽会,技术却不甚好,叫了几次来,十场八场输。慧娟摇头撇嘴,怨道,我是没你这种胆子,内退工资这么点,吃得消去搓十块二十块的大麻将。雪颖道,如果不靠麻将,只靠工资,家里空调、电脑,平时进进出出都打的,钞票哪里去印。慧娟道,赢倒还好,万一输呢。雪颖笑道,叶雪颖另外没啥,脑子是灵光的,进进出出扯扯匀,一年总归多个几万块。慧娟道,不管怎样,总是不够稳定。雪颖心事都叫这句话击中了,嘴上却仍淡淡道,有啥办法,已经很好了。

雪颖吵了几句,忽然收声去一旁独站。原来天成近年性情变得急躁无比,有时近于无法沟通,她虽恼恨,但想到他三个月前同人家吃酒,酒桌上突发心脏病,病危通知单都开出,命是救了回来,身体从此转弱,现在只好处处让他几步,凡事忍气吞声,避免矛盾。天成却并无收敛之意,仿佛一只人形炸药桶,一碰就燃,她唯有安慰自己,大概他是被疾病折磨,脾气才日渐恶劣。

夏天,一家三口去西南边旅游了一大圈,回杭州第三天,棋牌房就开张了。多亏阿平介绍一个弟兄卫军,也姓钱,同村人,现在浣纱大酒店承包了娱乐部,整整一幢楼,二楼酒吧,三楼KTV,四楼就是棋牌房。出了电梯,左手边是承包区,雪颖望了一眼,大都在玩二八杠,三教九流,乌烟瘴气,脏话满天飞,心中已经不喜。又去正对电梯的过道,两边十二只房间,做的都是散客,望了望,有一半空着。雪颖来回转了一圈,对阿平道,就要最笃底靠右那间,安安静静,没人吵。

上香已毕,雪颖与姜远闲聊,问及那天他与老虎吃饭情形。姜远道,我在想,以后要不要跟小姑姑说。雪颖未及答话,眼睛斜瞥过去,不由失声而叫。原来天成见左右两枝龙柏生得蓬勃茂盛,失了原本的形态,便拿铁剪狠狠修理,残枝丢了满地,其中一根掉在红烛上,瞬时将火焰扑灭。雪颖心知不祥,慌忙重燃了蜡烛,回头怪了丈夫两句。天成自恃秉着一片好心,因此一揿一跳,她说一句,他说十句。姜远帮雪颖反击天成,三人口水混战一团。

最初几个月,雪颖翻遍通讯录,邀请所有搓过麻将的搭子赏光。慢慢发现,开棋牌房真是不易,叫是叫老板娘,实际连服务员都不如。她是被天成宠惯了的,此时却遭人家呼三喝四,冷嘲热讽,端茶递水更不在话下,所幸阿平仗义,能帮的地方都帮一把。这个阿平,原来也是别家棋牌房里认识的搭子,做事冲动,一根筋直来直去,多次得罪了牌友,只有雪颖每每替他说话,加上雪颖爽快,借钱有求必应,阿平内心感激,视她为阿姐。二人合伙默契,只是利润对分,到手每人只有几千。逐渐逐渐,熟客不能稳定光顾,新客又难发掘。雪颖还好,人缘不错,阿平个子虽小,心气却比天高,不知不觉之间,朋友越来越少。有时三缺一,或者四缺二,雪颖和阿平只能亲自上阵,一旦如此,当天生意稳赔。因为这一行有规矩,老板上桌,不准吃人三摊,搓起来施展不开,输多赢少,何况台板费又少拿一份,更是雪上加霜。这样又撑了一个月,接近难以为继。

往前走已是墓区,墓碑材质气派各有不同,然而所刻文字大都相似,背面大都只记生卒年月,只有少数与众不同。其一写,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其一写,踏实做人,操劳一生,五四之夜,阴阳永隔。其一写,冒某某,成吉思汗之后,冒辟疆之十三世孙,祖籍江苏如皋,生于钱塘,求学海外,中科院院士,为祖国激光科学、光学工程等领域做出不朽贡献。三人缓步而上,只见一棵巨樟,高可参天,粗约十围,绕过樟树右行,再走几步,便到君山素兰墓前。雪颖从背心袋里拣出抹布,将墓碑前后及盖板细细擦拭,又叫姜远将碑上褪色的小字勾了朱漆,唯独颂云名字以金粉重描。再将带来的青团、坚果、香蕉、蒰柑一一供上,点了矮烛,摆正香插,三人依次上香。烟雾缭绕里,姜远想起十一岁那年君山猝逝,二十二岁那年素兰离去,如今三十三岁,颂云又应验病亡,冥冥中似有不可解释的定数。又想到当年全家为素兰送葬,骨灰埋入墓穴中,唯独颂云环顾众人,幽幽说道,剩下的我最大,下一个要轮到我了。大家听了惊异,都不答话。如今再忆,竟被她一语成谶,不由伤感。然而鞠躬时不免心中默念,求爷爷奶奶在天护佑,一愿爸妈及全家身体康健,二愿工作顺遂,三愿生活安安稳稳,细水长流。

那天雪颖半夜收工,粗粗一算,全天亏了五百多,身心俱疲。出门电梯口,碰到一个黄发女人,眉毛纹成可笑的弧度,虽叫不出名字,却常在四楼见到,认得她是承包区一个老板娘。电梯往下,黄发女人上下一直打量,忍不住对雪颖道,还是你生意好。雪颖道,好啥,一天白做。黄发女人道,我也是,现在叫人越来越难。雪颖笑笑。黄发女人道,小姐妹,实话实说,我看你蛮面善的,不如我们合个伙,这样两边都有新客人。雪颖左思右想,觉得可行,回到家发短信给阿平,将实情说出。阿平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当即回道,叶姐一直帮我,是我拖你后腿太久,如果找到别人合伙,我一定捧场。

穿过木门,汇入通往陵园的主径。这天虽非正日,依旧人潮涌动,所幸碧空澄澈,万里无霾,使人不致烦闷。路边几树绣球花开得好,天成指给雪颖看,雪颖便拿手机去拍。又走几步,对姜远道,你看前面枫叶是绿的,不是红枫,是绿枫,奇怪吧。天成道,啥绿枫,这叫青枫。雪颖自知失言,大笑不止,又指对面两树密密麻麻粉色花朵道,那个大概是樱花。天成道,垂丝海棠,你看它的花,每朵都是向下垂的。雪颖且惊且喜,叹道,还是你懂。姜远听了,闷声不响,一路点头。陵园大门挂了横幅,提倡文明扫墓,禁止焚烧纸钱,网上祭拜,绿色环保。进门夹道都是宣传标语和二维码,看得眼花六花。三人买了花篮,拐进追思廊上山,两边石凳坐满老人。雪颖凑向姜远悄声道,这种人家,平时兄弟姐妹走动少,每年清明好不容易聚齐,事后一道在山脚下,吃吃喝喝,谈谈闲天,对他们来说,上坟好比春游了。姜远看那些老人面前石桌上,无非是餐盒装的家常菜,塑料包装的鸡爪、茶叶蛋、瓜子、花生,四周地面垃圾狼藉。南宋过清明,踏青大于扫墓,这批老杭州,也算不忘前人遗风。

于是雪颖跟卫军打了招呼,转移阵地,调到承包区第一间,和黄发女人阿倩合股,雪颖下午场,阿倩晚上场,至于台板费,讲好每天散场时阿倩一并先收下,第二天傍晚再交割。这样过了几个礼拜,一天傍晚,雪颖开口要钱,谁知阿倩道,没了,被我老公拿去了。雪颖大惊道,他要拿就拿你的钞票,凭啥拿我的。阿倩道,他这个人不管的,流氓,拆白党,不讲道理。雪颖道,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体,反正你们要还我。阿倩道,帮帮忙哦小姐妹,我自己的都被他拿了去了,哪里有钞票还你。

宿舍楼左小径绕至后面,木门虚掩。一楼窗口有人张看,天成上前问道,大伯,上坟往哪条路去。对方指指木门,天成匆匆道谢,走了几步忽然失笑道,我看他头发白,叫他一声大伯,实际上他大概比我大不了几岁。雪颖道,比你小也说不定。二人都笑。天成道,从小看到白头发老头儿,都是叫大伯,叫惯了,总以为自己还是二三十岁,还是小伙子,眼睛一霎,六十岁都不止了。

雪颖正要发作,外面进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中长卷发,褐色眼珠,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躺到沙发上抽烟。雪颖看阿倩闷声不响,已经猜到七分,上前劈头盖脸问道,你是不是她老公。男人斜着眼,冷冷道,做啥。雪颖故意要叫众人听见,因此大声道,我钞票呢,还来。男人突然站起,香烟蒂头一甩,指着她恶狠狠道,再说一遍看看,老子今朝不弄死你。雪颖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下鼻子一酸,视线都模糊了,偏强忍着眼泪,高声喝道,你倒试试看,你敢动我叶雪颖一记看。

杭人规矩,三年内的新坟,须正清明来祭扫,旧坟则前后一个礼拜都可,以避开正日汹汹的人潮。天成将车停在附近小区,三人缓步而行。姜远要走近路,带头穿过一扇小门,里面铁路局职工宿舍,二层矮房,灰砖墙,暗红色窗框,门口报箱、扫帚、煤炉,望进去楼道暗龊龊,东西堆了大半边。雪颖叹道,多少年没看见这种宿舍房子了,小时光的记忆,以为已经绝迹。天成道,城里没了,这里山高皇帝远,好比世外桃源,前朝遗迹反而保存下来。

慌啊,怎么会不慌,但是余光瞄到后面,你一只手已经搭着凳儿,那畜生要是动一动,我晓得你的脾气,肯定劈头劈脑搡过去,想起来是蛮后怕的,当时真叫千钧一发,还好你在。那天雪颖拿到钞票匆匆走人,请阿平在三条马路之外的大排档吃饭。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音乐很吵,面对面的两个人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阿平道,打架儿我打惯了的,不慌他。有一年我父亲在村里受人欺负,我带了阿弟寻到那人家里,拎起扁担,请他吃了一顿生活。还有一次,惠民路的棋牌房,那时光还不认识你,有个老倌输了钞票,讲话语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也是讲到我父母,我二话不说,抄起烟灰缸直接砸他头顶心,砰一记,血流了满地,还溅到我衣服上,听说缝了十七针,我虽然也关了几天,但是起码,这老倌后来见到我,头都不敢抬一抬。雪颖道,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你的脾气是最最刚烈的,偏偏我交朋友看重这点。读书时光我的理想,排第一位的就是做记者,后来工作了看武打书,最欣赏古龙笔下的小马,恨不得一双拳头打倒天地之间所有不平,大概我心里面,一直有一个伸张正义的梦。阿平笑道,叶姐要是生在古代,也是侠女。

君山和素兰埋骨南山陵园。这山在杭城之南,面朝钱江,背靠西湖,过去南宋皇帝也将宫苑建在此处,十足风水宝地。然而陵园建得早,九十年代君山病故时犹有若干墓位,现在全数客满,本城新故之人要觅安身之所,往往只能去更远处了。

一盘肉丝炒面上桌,阿平道,叶姐真当不吃。雪颖道,这种东西我嫌憎不清爽,无非你欢喜吃,我寻个地方同你坐坐,谢谢你今朝帮我。阿平道,油里滚过,高温杀菌消毒,有啥不清爽。雪颖道,算了,减肥。阿平笑道,减啥肥,这么苗条。雪颖得意道,这又不算苗条,你是没看到过我原先,结婚那年,只有八十多斤,你想想,一米六五的人。阿平道,太轻了。雪颖道,现在一百一,胖婆儿了。阿平道,一百一属于标准体重,夜饭不吃,胃要坏掉的。雪颖无奈,便向服务员多要了一只碗,拨了小半份自己吃。阿平开了啤酒,喝了一口,咂咂嘴巴道,接下来呢,叶姐有啥打算。雪颖道,浣纱是肯定不好再做了,阿倩也不好再来往,寻个另外人再合伙吧。阿平道,这次也是教训,以后要多留个心,社会上面做事情,不好轻易相信人的,叶姐人是聪明人,只不过有时光单纯了点。雪颖笑道,过两年五十岁了,人家都说我没心没肝,还像小伢儿一样。阿平道,其实我准备出去了,下次叶姐有事,我恐怕帮不到了。雪颖愕然道,到哪里去,做啥。阿平道,湖北咸宁,有个弟兄在那边,准备同他去做酒店生意。我大概天生是个赌鬼,始终相信白手是可以起家的。

众人闷头吃一阵菜,炳炎见大家兴致渐淡,于是劝各位早回,约定下周再聚,更托敏儿找小沈代买一张麻将桌,摆在此屋,将来做完五七,可以恢复周聚。小赵颇为感怀,举杯道,眼睛眨一眨,家庭麻将多少年不打了。周聚有困难,可以十天半个月一聚,最起码要做到月聚。我们大家一路走过来,的确不容易,我八一年认识小玫,到今天三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三十五年,两个,最多也不过三个,我们大家互相陪伴,共同度过了人生中最华彩的一段日子。我讲一句老实话,我有自己的兄弟、亲人,但我永远是把姜家当成自己家,没有分别心的,绝对问心无愧。现在大家年纪大了,那天吃豆腐饭,敏儿说了一句,我们这辈人,现在开始也不齐崭了。我当时一听,好像当头一个棒喝,非常触动。原来时间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一人一出戏的话,我们的戏陆陆续续要唱光了,到了要开始离场的时候。我刚刚对天成说,剩下的人里,谁都不可以轻易再走,要相信日子还长,大家互相扶持,同心同德,一个都不能少。

其实雪颖对这些没有概念,甚至咸宁这个地名,不久之后也从她的脑海里消失了。但是她记得临分别前,阿平跟她说的另一番话。两个人离开大排档,缓步走在雨夜的街边,雨棚不住地滴水,连珠成线,织成密密的罗网。阿平道,叶姐,有件事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去年有一次,卫军请我到夜总会唱歌,就在走廊上面,我迎面碰到了一个人,包厢里出来,吃得有九分醉,跌跌冲冲,身边一个女的,搂着他腰,他也笑嘻嘻,勾着那个女的头颈。叶姐,你常常同我说,姜哥待你多少好,为人多少本分,就算陪客户应酬,也不像其他男的那样,但是看到这一幕,我还是蛮震撼的。

小赵听不下去,打个圆场道,夫妻么,就是这样,磕磕绊绊,一起走到老,但是最重要一点,不要忘记最初心动的感觉。小玫朝众人笑道,你们看赵一耀,总算要清爽的人吧,现在车子里有股老人臭。小赵杯子一放,瞪圆了双眼道,啥东西,瞎说八说。众人大笑。敏儿不理,自己继续道,天鸣今年九月就退休了,我一辈子做心做肝,总算等到这天,我老早说过了,哪个都可以生毛病,就是你姜天鸣不准,这么多年我付出的辛苦,我要你慢慢还给我。天鸣皱眉,炳炎也面露不悦。雪颖抬头道,敏儿,有些话语,要两个人私下说,今朝大家都在。敏儿一愣。雪颖道,天鸣算很好了,说戒就戒,戒得及时。说罢看天成一眼。小玫拍天成手背道,哥,你现在也不晚。敏儿道,天鸣还不是被我逼出来的,香烟老酒是啥好东西,对身体没好处。而且我同你们说,吃的人真不晓得自己嘴巴有多少臭,我有时光坐公交车,旁边人吃过老酒,我闻了真是想吐。小赵正在喝酒,听到此话,瞪大眼睛道,酒有什么臭。炳炎接话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有的人不识相,吃过老酒来寻我,我都不让他进我家门。雪颖听出他失言,惟恐小赵见怪,笑道,酒是臭,但是香烟更臭,抽过香烟的嘴巴,好比阴沟。众人大笑,敏儿也附议。小赵笑道,那么达成共识,香烟首恶为主,老酒其次。《骆驼祥子》里讲的,不吸烟怎么能思索呢,不喝醉怎么能停止思索呢,好像蛮有道理,实际上,都是借口。人呢,不偶尔给自己找点借口,活不下去。雪颖道,还是麻将最好,小赌怡情,还可以动脑子,没有坏处。敏儿连连称是。

出租车开动。司机道,哪里。回家,雪颖茫然地答。隔着车窗和水幕,阿平的身影迅速往后方远去,缩成小小一个黑点。

敏儿停了一停,又道,搞笑的事情真叫多,没个一天一夜说不光。平时荡马路,从来不肯同我并排走,一定要走在我前面一丈远,好像两个人不认识一样。小赵道,丈夫丈夫,这才是丈夫。敏儿道,哪里,一丈都不止。我想又不是走田坂路,这样一前一后,有啥意思呢。众人不答。敏儿道,他对我,从来都没有过一句好声好气的话语,一开口就像闹架儿。走在外面没有垃圾桶,用过的餐巾纸被我临时放到口袋里,他还要骂我,怪我不掼在马路边。我想我是文明人,倒反要被你一个野蛮人教训,真是悲哀至极,我过这种日子,到底为了啥呢。但是姜天鸣,社会都在前进,你不前进,你就要被淘汰。我老早说过了,你们大家这些年都看得清清爽爽,不是我孟敏儿良心好,老早同他分开了。洗个脸漱个口,满地都是水,剃须刀不好好用,整个面盆都是胡须渣渣儿。年轻的时光你长得帅,讨姑娘儿欢喜,现在呢,你还有啥呢,难为我是同你一路走到现在,才可以忍得下来你,如果人家现在才认识你,倒反要嫌憎你老,嫌憎你龌龊。

四十岁以前,炳炎把女儿当成宝,恨自己没本事赚大钱,把天下的金银珠宝都买来给她作嫁妆。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那么不想见到她。嘉嘉一出现,炳炎目瞪口呆,悬了几天的心落了地,碎成一千片,魂魄好像飞出了身体,飞回到几天前。

天鸣闷声不响。身边敏儿道,天成上次抢救,天鸣回去之后,总算大彻大悟,烟酒都戒了。你们不晓得,之前有一次,吃了一斤二两白酒回来,我气都气煞,我说绝对不可以再吃,再吃就同你们阿哥一样了。你们看天成现在,走路慢慢吞吞,上个楼也是上两层歇一歇,我老早说过,一个男人家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啥希望。天成欲言又止,夹了一根秋葵吃,雪颖低头玩手机。敏儿又道,上个月天鸣咳嗽咳出血,他慌得要命,检查了半天,啥事情也没有,无非叫他再去拍个片子,以防万一。我说你这种男人家有啥用场,打没打死,吓先吓死。说罢,她自己先笑了,众人也跟着笑。小玫道,天鸣是这样,从小最怕死。敏儿道,他还不承认,他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你和婷婷要怎么办。我说你这还不叫怕死,那叫啥呢。众人又笑。

上次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嘉嘉,这几句话你记住。妈妈如果还肯接纳我,日子到了你让她来,或者你们一起来,我们一起回家去,以后爸爸重新做人,剩下如果还有二十年、三十年,我除了拼了命对你们好,没有别的追求了。她如果不肯,不想跟我过了,那就你一个人来接我。嘉嘉问,要是妈妈不让你回家呢。炳炎道,那我找个旅馆,开个房间,临时过渡一下,找一天你妈妈不在,我去家里搬东西,以后的事再想办法,现在我不想去想,没办法去想。

炳炎说到此处,喉头已哽。众人想起颂云是病人,他自己何尝不是病人,服侍颂云十年,确实不易。小赵自斟了一杯白酒,对众人道,这只酒杯,我刚才从姐夫柜子里拿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年爸爸哈尔滨回来,送给姐姐、姐夫,大概八十年代初。你们看这个做工,这个抛光,虽然是小东西,一样很见功力,现在的东西,哪里有这种质量。所以我经常说,现在有现在的好处,原先也有原先的珍贵,大家每个周末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打麻将,爸妈都在,阿姐也在,都是健健康康,几个小的也都在身边,回想起来,啊呀,人生最快乐的日子不过如此。原先我同天成,每次都边吃老酒边聊天,那个味道,好啊,现在天成身体原因,吃不来了,我倒没想到天鸣也不碰了,这么一大家人坐在这里吃饭,就我一个人举了只酒杯,独钓寒江雪。

钱物结清,签字完毕。炳炎是知情识趣的人,在此多年,上下里外早就熟络,都觉得他勤恳,会做人,小赵又托人和上面打过招呼,因此人人都看他得起,让他几分。这天教导员亲自来送,照例免不了叮嘱一番。炳炎道,晓得的,晓得的,一定,一定。教导员道,那你去吧,不送了。炳炎笑道,我走了,那两个字我就不说了,规矩我懂的。教导员客气,知道他自嘲,也顺势做出被逗笑的样子。

晚上吃饭,一桌大都是素菜,只有一条鱼,一只香椿煎蛋,沾了点荤。炳炎选了只香干本芹,搛了些在小碟子里,拿去颂云遗像前供奉。头七一素,二七两素,如此到五七五素,六七始可增供一只荤菜,这种杭人传下来的老规矩,炳炎一清二楚。席间众人问起炳炎,和颂云如何相识,炳炎道,我们是小学同班同学,那时光我专门欺负她,抓她头发,她是外地人嘛,大家同学背后头叫她,北佬儿,北佬儿。天鸣点头。敏儿妩媚一笑道,男同学欺负女同学,就是对她有好感,对吧姜远。姜远客气笑笑。炳炎道,毕业之后断了联系,后来我有天到龙翔桥上中班,前面你们阿姐拎了只菜篮儿在走,我脚踏车骑过,不小心勾了她围巾一记,连忙回转来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阿姐老实,又不会同人红脸孔,点一点头,自己就要走。我一看,问她,你是不是姜颂云。她头一抬,说,吴,吴,吴炳炎啊。一边说,一边自己就笑了。你们看,就是这一碰,碰出了一世夫妻,这个就叫缘分,想又想不到的。后来她到黑龙江去,我们就写信,她在那边也有人追求,这个我是晓得的,她信里都同我说,我们之间不避忌的,没有任何隐瞒。但是我认准了她,就不会改变心意,人家追求她,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不改变,她不改变,就不用担心事。再后来知青回城,我爸爸在汽轮机厂当厂长,老书记岳祖霖,先是调到了轻工业局,后来又当了副市长,我通过这层关系去说情,跑了不晓得多少趟,就为了帮颂云把户口调回来。你们爸爸听说了,有次把我叫去谈话,小吴啊,颂云要是户口迁回来,不和你好了呢,你怎么办。我说,这有什么,我小吴做事,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他说,要是迁不回来,你们往后这日子,可也得苦了。我说,姜叔叔你放心,我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只要同颂云一道,夫复何求。

出了大门,炳炎的面色又沉下来。嘉嘉道,要么先去吃个饭,高兴高兴。炳炎道,吃过了,这个是里面的规矩,吃过早饭才好出来,否则迟早还要进去吃。两个人干笑了一阵,又陷入沉默。马路上有大车开过,尘土飞扬,嘉嘉握拳抓住袖口,手背掩住口鼻,对面是田地,再远处一排小洋楼,造成欧式的样子,清一色尖尖屋顶,最顶上串几个金属避雷球,夺目而滑稽。嘉嘉道,听人家说,现在农民房都流行这样,一个球的,这家就有一百万,两个球三百万,三个五百万。炳炎笑道,有财不能外露,老祖宗的教训,现在人都不懂了。

姜远点头,手里翻到一页,都是嘉嘉小时候。心下一慌,默默盖上。雪颖余光瞥见,岔开话题道,姐夫,你不是说在给阿姐写信么,可以给姜远看看。炳炎连连称是,翻出一本练习簿递来。姜远看时,第一页只写两个大字,泣语。后一页是正文,亲爱的颂云,今天已经是你离去的第三天了,但我仍然无法摆脱。后面字迹,姜远未看真切,炳炎已将簿子收走,笑笑道,我这两天,一写就哭,一写就哭,所以先放一放,再等我一等,等写好了给你看。姜远道,嗯。

公交载着父女回城,二人一前一后坐。炳炎忍不住凑上前,小声问道,妈妈怎么,不肯认我啊。嘉嘉侧着头道,她么,她也不容易。炳炎想起这些年,颂云最初每月准时探望,有时和嘉嘉一起,有一次还带着雪颖来。炳炎那时讲过,颂云,一定一定要等我,十年么,东减减西减减,差不多六年多就够了,当年你在黑龙江,我还等了你八年,现在想想,是不是一眨眼工夫。颂云含泪点头。眼见刑满之日临近,颂云反倒来得少了,有几次是嘉嘉独自出现。炳炎逼问之下,嘉嘉说出实情,原来小赵一直给颂云做思想工作,劝她离婚。

众人嬉笑了一阵,雪颖又从手中相册里,抽出一叠打印图片,都是颂云的影楼艺术照,大红唇,深眼影,脸涂得雪白。后面又有几张电脑合成的照片,都是同一个表情,发型依次为民国学生式、高贵名媛式、性感波浪式、麻花小辫式、日本少女式,有的看起来颇滑稽。雪颖道,你看大姑姑,一向最要漂亮,这时候也有四十多岁了吧,还弄这些花头。

这在炳炎而言,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想起那时和颂云谈恋爱,她满脸都是温柔缱绻。柳浪闻莺的草坪虽枯了,一湖碧水却未结冰,炳炎捡起一颗碎石,朝湖中间劈水花,那石子如蜻蜓般沾着水面,轻轻五六下方才沉入,荡起无数波圈。颂云道,杭州风光真是天下第一好,出去了才知道,黑龙江那农场有啥呢,啥也没有,冰天雪地里做梦都梦到断桥,梦到原先和我爸爬宝石山。炳炎道,颂云,你放一百个心,瓦爿儿尚有翻身日,我一定帮你弄回来的。颂云道,我有时光心会慌,怕死在东北,我想如果我死了,骨灰也要运回来,我同你说,哪里我都不想埋,就想叫骨灰撒在西湖里。人家都说西湖水脏,西湖水臭,我看它是最清爽的,外面的水不晓得脏几千几万倍。炳炎道,你进西湖,噢,那么我一个人睏坟窠头喽,冷冷清清。颂云笑道,向毛主席保证,以后同你一道进西湖,好了吧。

署名旁边,圆珠笔画了一朵玫瑰花。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奇。炳炎道,我一向认为,你们阿姐嫁给我了,这一生一世就是我的,其他男人只要有这种非分之想,都属于敌我矛盾,不可原谅。小赵摇头道,这种人,趁人之危,理都不要去理他,但是作为你来说,内心也要强大嘛。雪颖道,小赵也是说说,事不关己,吹吹牛皮,这种事情,男人家不好犯着自身。小赵瞪眼道,我老婆,姜颂玫同志,结婚三十多年,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情,半点都不存在。小玫在旁笑道,毛病。

情话仿佛仍在耳边,说情话那人的心意,此刻却隔了千重迷雾,不可捉摸。眼看城内街道景物不似当年,挖路的挖路,拆楼的拆楼,炳炎心慌,觉得一切如此陌生,凑上去又对嘉嘉道,下回碰到小姨父,你就对他说,我不怪他,是我自己做了错事。哪知嘉嘉回头恨恨道,你还帮他说话。炳炎诧异道,他做啥了,嘉嘉,嘉嘉,嘉嘉你哭啥嘉嘉。嘉嘉道,其实这些年,我一共也没去几次外婆家,特别是小姨父在的话,我尽量不去。炳炎道,到底做啥了。嘉嘉道,郑勇,我跟你说过吧。炳炎道,你喜欢的那个男的。嘉嘉道,什么时候说的。炳炎道,那早了,很多年前。嘉嘉道,最后一次说到他是什么时候。炳炎沉吟道,倒也有些时间了。嘉嘉道,分了。炳炎道,怎么回事。嘉嘉道,都是小姨父,非要我带郑勇回家,妈妈和外婆被他说动了,也说要见见。好,不见蛮好的,见完马上就分了,或者说人家怕了,逃走了。炳炎道,怎么会这样。嘉嘉抹泪道,郑勇最后跟我说,他爱不起我。炳炎问道,到底小姨父那天说了啥。嘉嘉道,他就歪着个头,一口咬定人家要么图色,要么图财。是啊,郑勇是农村出来的,说难听一点,农村出来的又不见得比我们家穷,我们家有几个钱呢。原先我和初恋那个在一起,你们都不同意,特别是小姨父,说绝对不允许早恋,逼着我不许再见人家。后来成年了,我正常谈恋爱,有问题吗,他又说门不当户不对,跳出来拆散我们。我为什么不能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我跟谁恋爱跟谁结婚是我的事,为什么要他来帮我决定。爸爸,我自己有眼睛,有脑子,我找对象自己会判断,选对了人最好,选错了也是我的命,我自己负责,哪怕讨饭、坐牢,刀山火海下地狱,我也跟这个人一起去。一口一个我们姜家我们姜家,我们姜家是皇亲还是国戚,是比尔·盖茨还是李嘉诚,别人怎么就高攀不起了。再说了,他是赵家的,我是吴家的,谁也不是我们姜家的。炳炎听了道,好女儿,你是吴家的,以后爸爸在,谁也不准对你指手画脚。嘉嘉冷笑道,不过反正,也要感谢小姨父,郑勇这个人,平时甜言蜜语一大堆,关键时刻,一点风浪就跑路了,我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不管怎样,绝对是不离不弃的。炳炎道,这点你像我。说着轻抚嘉嘉脑后的红发,心内暗忖,女儿虽像我,颂云和郑勇却是两码事,我不对在先,怪不得颂云。只是这事想来想去,到底意难平。

颂云,我知道你也爱我,请你放心,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爱你。时间是关键,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的。颂云,我爱你。

下了车嘉嘉带路,凤起路边寻常巷陌,倒都是熟悉的烟火气,巷口便望见宏福招待所的招牌,红底白字。嘉嘉道,就这家,我订好了。炳炎想,颂云看来是决定断了的,自己不出面,还让嘉嘉订了房间。二人走上三楼,左手第二间便是,进门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窗、一个厕所,再没其他。炳炎心里惆怅,愣愣地坐在床上。嘉嘉道,小是小了点,毕竟便宜,临时住两天,再想办法。炳炎笑道,没事的,挺好,跟里面一比,好比皇宫了。两个人坐了,干巴巴地对看。嘉嘉道,给你烧壶水。炳炎道,不用,你先坐着,我上个厕所,等下和你上店里吃个饭。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进入朦胧的感情,当时我在你面前是个小孩,生活水平不在一个层次上,就没有勇气向你说一个爱字。回杭州后,路上碰到你几次,只要看到你一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惜我没有福气,你成了别人妻子,但我不会忘了二十八年前夏天的那个傍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美好的,我也一直祝你生活幸福,工作顺利。

躲进厕所,关起门对着镜子出神。眼前这人形容枯槁,皮肤没有血色,像一只酱过的鸭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干练的年轻人不知不觉不见了,世界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炳炎打开龙头,管道里水沫和空气混合着准备喷涌,像是老高又在咳痰。想起老高总是说,我是不想出去,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倒不如这里清净,睁眼干活,闭眼睡觉,无欲则刚。人啊,无欲无求是最好的,一旦有了欲求,就有了痛苦。想起老高半夜说梦话,我操,你们那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偏就,哎呀。老高死在夜里,脑溢血。炳炎双手掬水洗脸。忽然响起敲门声。哒哒,两下,是最熟悉的声音。炳炎一惊。哒哒,又两下。是她,炳炎想,是她来了,她到底来认我了。

颂云,二十八年前我就爱你。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你家装好门锁,天气炎热,脸上流下了汗水,你拿着毛巾为我擦汗,我想碰你一下穿着汗衣的光膀,你敏捷转身一笑,我的心跳倏然加快。

朱雨琦姗姗来迟,姜远不悦,闷声不响,自己远远走在前面,只有刘畅找她说话。三人沿着杨公堤向南,两边水杉林立,气象高旷。这条杨公堤,原先叫西山路,深得清幽静谧之美,老辈人极有感情。后来西湖西进,所幸竣工之后,沿堤一带仍然不染俗尘,野趣之外反而更觉开阔疏朗。

众人不便接话,假作看照片,只当没听见。雪颖忽指着一张照片笑道,这是哪个。众人看时,只见山间一条小路,男人持一束野花,颂云黑色烂花乔其绒旗袍,欲接不接,满面含羞。炳炎道,这是你们阿姐初中同学,后来又是跳交谊舞的搭子。跳舞都这样,一对对,嘭嚓嚓,你同我我同你,出去集体活动,山上摘了几朵花儿送她。那时光人家都不晓得我在哪里,就晓得你们阿姐变单身了,只有这个人了解我的事。后来我出来,你们阿姐同我说,炳炎你放心,这种人我不会看中他。我想来想去,还是气不过,叫了菜市桥那帮小兄弟,寻到他家里,铁铁实实拷了一顿。现在他看到我,头都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小赵戴了老花镜,瞪着眼道,他追求归他追求,阿姐反正对他又没感情,你拷他做啥。炳炎道,你晓得啥,他还写信呢。说话间已翻出一张信纸,上面竖着写了七八排字,笔迹尚算规整:

朱雨琦和刘畅正窃窃私语,前面姜远忽在景行桥堍停住,朝路边弯腰探头。二人也上前去看,只见一片绿草丛中,数十朵鲜红色异花开得炽盛,张牙舞爪,望之如幻。朱雨琦失声叫道,彼岸花。姜远瞥她一眼,终于开口道,你也知道。朱雨琦道,只在网上看过图片,没想到杭州也有,好神奇啊。姜远拿出数码相机,前后左右照个不停。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朱雨琦小声唱道。刘畅道,我们日语课上,放过一部老电影,名字也叫《彼岸花》。朱雨琦问,跟王菲的歌有关吗。刘畅摇头道,一点都没有,讲的是女儿要自由恋爱,自由结婚,父母开始反对,最后妥协了,让路给女儿,看是还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片名要叫彼岸花。朱雨琦道,哦。姜远道,彼岸花,名字多好听,其实它的学名很俗,石蒜,石头的石,大蒜的蒜。两个女生听了,咯咯笑个不停。姜远道,不过它还有个名字,有点夸张,叫蔓珠沙华。朱雨琦问怎么写,姜远解释一通,又道,也有一首歌,歌名就叫《蔓珠沙华》。朱雨琦问是谁的。姜远道,梅艳芳,是粤语歌。换上当天的晚装,涂唇膏仿佛当晚模样,深宵独行,盼遇路途上。朱雨琦道,听不懂,不晓得在唱啥。姜远道,算了。又道,眼睛一眨,梅艳芳也快一周年了。一九九三,二〇〇三,谭张梅陈,四个人去了三个。朱雨琦道,二〇一三不知道轮到谁。姜远道,大概是我。朱雨琦朝刘畅使个眼色,两个人忍住笑。姜远道,二〇一三,我们就都三十岁了,那时候二中操场上,你说二十岁以后的人生就老了,青春结束了,没有意义了,不如二十岁就自杀,停留在最美好的年纪,你还记得吧。朱雨琦道,记得的。姜远笑道,怎么后来没自杀呢。朱雨琦道,不知道。姜远道,其实我现在也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梅艳芳的最后一次演唱会,唱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她真的哭了出来,因为歌词就像是预言,又像是对她一生的总结,原来一个人越是想要什么,越是永远没法得到。说罢自己朝前走,身后朱雨琦凑近刘畅耳朵小声道,看到了吧,又来了。

背后一张,是颂云单人照,穿一件白底小花富春纺棉袄罩衫,脚上黑布松紧鞋,身后一块巨幅《毛主席去安源》立牌,竖在草坪上。炳炎道,颂云去黑龙江,出发前一天拍的。小玫道,这件衣裳我记得,是她自己正正式式做的第一件,后来给我了。炳炎道,颂云真是,那时光就已经动手做衣裳了,后来那些套装、旗袍,哪件不是她自己做的,走到马路上,永远同人家不一样,哪个看了都说气质好。嘉嘉小时光,衣裳也都是她做的,后来大起来,嫌憎她做的衣裳不时髦,不肯穿,要穿店里买来的,颂云慢慢就做得少了。

三个人拐到八盘岭,此处人烟更稀,当中一条窄坡路,两边是葱葱树林。姜远带头,进了一条更窄的岔路,七转八弯,只见,面前一处黑瓦白墙院落,像是刚粉刷不久。门前匾额五个大字,于忠肃公祠。楹联一副,两袖清风昭万世,一轮明月耀三台。姜远默读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不好。朱雨琦道,这是哪里,没来过。姜远道,于谦祠,于谦知道吧。朱雨琦道,哦。刘畅道,小学还是初中,学过他的诗。姜远道,祠呢,祠知道吧。刘畅道,家吗。姜远道,祠是祠,家是家,于谦家在河坊街附近。朱雨琦笑道,你又不认识他,怎么晓得。姜远道,我就是晓得,我还晓得岳飞住在延安路庆春路口。秦桧住望仙桥,宋高宗御赐的高楼,气派跟皇宫一样大。陆游住孩儿巷,明朝深巷卖杏花,这总听过了吧。褚遂良住新华路,龚自珍住葵巷。只有贾似道住城外,葛岭上一座豪宅,推开窗就是西湖。朱雨琦问道,贾什么又是谁。刘畅道,我知道的,《我爱我家》里那一家人,都是贾似道的后代。姜远笑笑。朱雨琦道,说了半天,这些有啥用场。姜远道,没有用场,当我没说。

此时天鸣夫妻也到了,敏儿顾不得休息,围裙一套就下厨,众人在里间聊天。炳炎寻出几本相册,分给众人翻看。姜远打开手里那本,第一页一张黑白照,年轻男人穿中山装、黑绒布鞋,翘个二郎腿,戴副宽边眼镜,笑得阳光灿烂,全然不知烦恼为何物。头顶柳条飘曳,背后半湖荷叶,半湖静水,更远处宝石山顶,保俶塔与今无殊。姜远道,这是哪个。雪颖瞟了一眼即道,大姑父喽。炳炎在旁应声道,是我,是我。姜远看照片上这青年明朗英俊,再看面前炳炎,瘦骨伶仃,脸皮墨黑,腮无半两肉,憔悴得可怜,便脱口道,是你人生巅峰照了。众人笑笑,也不好再多说。

两个女生跟了姜远入内。姜远道,这个地方,古代还有一个功能,考科举的人在里面过一夜,于谦会托梦过来,给他指点迷津。好不好玩,堂堂一个大忠臣,死后变成管梦的神。朱雨琦道,不好玩。刘畅道,你明年考研,应该来这里住一晚。姜远笑道,我不需要。大家参观一通,姜远还要去祠旁墓道看,朱雨琦不肯,叫他独自进去,自己和刘畅坐在路边的石凳上,谈了半晌空天。午后又去灵隐寺,三个人由下往上,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华严殿,依次看了一圈。地上卷曲的枯叶被风一吹,急急跳了几下,像黄色的麻雀。朱雨琦去厕所,刘畅道,原先不知道,原来你还是蛮迷信的。姜远道,最近算了紫微斗数,这个要是准的话,明年我惨了,四大凶星齐齐照命,什么披麻、吊客,名字一听就很恐怖,还以为我家里要出什么事情。刘畅道,朱雨琦算是好的了,肯陪你来灵隐,她最近老是去一个教会。姜远一口水几乎喷出来,惊道,她信基督了,真的假的。刘畅道,还没受洗,不过这样下去也快了。姜远道,没听她说过。刘畅道,她喜欢一个男的,是这个教会的负责人,去是为了接近他吧。姜远道,晕死。刘畅道,我被她拉去过一次,那个男的,怎么说呢,帅是蛮帅的,对人也蛮好,不过呢,这种好是客客气气的好,我说不清楚,反正有点神秘,天蝎座,他的心你看不透。姜远道,那他对朱雨琦呢,有意思吗。刘畅道,我总觉得,朱雨琦现在有点病急乱投医,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不管适不适合,为了喜欢而去喜欢,为了要证明自己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不顾一切去为这种爱找一个投放的对象,我大概懂她这种心理。姜远道,这样不好。刘畅道,作为好朋友,我也想劝她,但是她这个人,劝不进的,当年为了你,是吧,好不容易放下,做回朋友,已经是进步了。姜远默然。刘畅道,来了来了,她来了,天蝎座的事你假装不知道,不要说我告诉你了。

冰箱门一开,蛾子飞出,里面东西堆满,臭气熏天。酱鸭、板鸭、虾干、红酒、粽子、汤圆、水饺、花生粉、核桃仁、何首乌、枸杞干,雪颖掩鼻一一辨认,俱是过期之物,小玫在旁拼命挥手道,掼了掼了,全部掼了。再将橱柜、炉灶、门窗、开关依次擦洗,小赵辛苦,楼上楼下掼了十多大袋垃圾,又去巷口小店买来灯泡,自作主张换掉。炳炎不解,小赵道,家里一定要用暖光,黄的感觉温馨,现在你一个人住,细节方面,更要营造一个温暖的环境。原先白的灯光,冷冰冰的,又不是办公室,我来一次不舒服一次,老早想给你换掉了。天成在旁拼命称是,炳炎苦着脸赔笑。

三人走出山门,迎面香客不断,叽叽喳喳,都是外乡口音。朱雨琦道,累死了今天。姜远道,灵隐后面的山上有块三生石,缘定三生的三生,我在网上查了大致位置,想去看一看。朱雨琦问,三生石是干吗的。姜远道,这个故事很长,要我讲吗。朱雨琦道,讲吧。刘畅也道,讲吧讲吧。姜远道,唐朝洛阳有个人叫李源,当时打仗,他爸爸为国捐躯,他呢就住在寺里,和一个小和尚是好朋友。小和尚叫圆观,两个人关系很好,经常从早到晚促膝长谈,那时就有好多人说闲话,说这种感情不合伦理。刘畅问,我知道了,同性恋。姜远道,这个怎么说呢,不是吧。刘畅问,那哪里不合伦理。姜远道,僧俗之间,出家人和普通人之间,这个是有界限的,他们打破了,但他们不觉得有问题。这样过了三十年之后,有一天他们决定去四川玩,圆观想从长安走,李源固执,偏偏要从三峡走,因为他自从隐居在寺里,就不想再经过首都,长安是首都啊,他怕勾起伤心事,又怕留恋红尘。圆观出家人嘛,不喜欢争来争去,没办法,只好同意走荆州。船开到半路,远远望见几个女人在岸边舀水,圆观忽然长叹一声说,佛家讲轮回,你看那边有个姓王的孕妇,怀孕三年了还没生,就是因为我迟迟不肯来,既然今天我来了,说明我的命数也到了。李源慌了,圆观说,算了,十二年后中秋之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再相见吧。当晚圆观果然死了,那个婴儿也同时出生,李源大哭一场,从此就深深相信了轮回。朱雨琦道,嘴巴渴死了。刘畅道,我也是。三人起身,去小卖部各自买了饮料,姜远道,还要不要听了。刘畅道,要的,我在等你讲。姜远道,朱雨琦要不要听。朱雨琦道,你讲。姜远道,十二年后,李源来杭州赴约,那天天竺寺一带雨后初晴,月色满溪,他走到一块大石头旁,突然听到有人唱着歌,一看,是个牧童骑着牛而来,再一看,不就是当年的圆观吗。李源超激动,迎上去打招呼,谁知道牧童说,你虽然守信用,可惜我已经转世了,不能像从前那样跟你无话不谈了。不过我们尘缘未尽,希望你勤加修佛,将来总有机会真正相见的。李源憋了一肚子话,知道不能再说,最后含泪看牧童一点点远去。好了,讲完了。两个女生听了,闷声不响。姜远道,怎么了。朱雨琦道,一点也不浪漫,我宁愿听王子公主的爱情故事。姜远笑笑,自去前面带路。

头七那日,天成一家及小玫、小赵早早来到炳炎家,整理颂云的遗物。房子在老城区观巷内,九十年代旧城改造回迁房,当年觉得六楼好,居高临下,后来颂云不能行动,炳炎用轮椅推她出门散心,上上下下也颇不便。小玫多次提议,劝他们夫妻卖掉这房子,去郊区换一套户型更大的低层。但颂云意思,炳炎出生在观巷,此生此世都只围着一小块地方转,出了武林门再往北去,他就茫然不知何处了。平时多亏周围老街坊照应,每天六点半出门,烧饼、油条或者糯米饭,买回去给颂云,见了路边石桌下棋的街坊,彼此都打个招呼,人家也尊重他,叫一声吴师傅。一旦搬了新家,楼上楼下各扫门前雪,四邻八舍再也不认识人,后半生如何是好。如今颂云人已去了,换房的事小玫也不再积极提起。

绕到天竺溪边小路,穿过一片茶田,已经是略显荒芜的景象了,几个茶农目睹这些陌生年轻人闯入,叉手站在一旁,窃窃低语。三人上山,四下阒然无人,碎石小径堆满发红的落叶,踏着咔咔作响。忽然背后一声尖叫,是朱雨琦怕道,蜈蚣。姜远转回去看时,只见一条深红色虫子,拇指一般粗,缓缓爬动,两个女生早已跳开了。姜远道,不是蜈蚣,就算是,蜈蚣又不会飞,爬得又慢,注意一点就好。说完再去前面带路,无奈空山一座,沿途并无任何路牌,有时凭感觉选了一条岔道,走了几十步发现是死路,只好退回重走。如此乱走乱撞,一路都是怪虫横行,姜远心中也怕,却仍不肯罢休,朱雨琦在背后大喊道,不去了,我要回去。姜远道,来都来了,找到了再回去。朱雨琦哇哇大哭,任刘畅怎么抚慰,整个人僵在原地。姜远冷冷道,有话好好说,哭什么。朱雨琦不管,越哭越厉害,牵起刘畅,转身便小跑着一跳一跳地下山。

二〇一六

回市区,公交车开得飞快。有老人下车,刘畅推朱雨琦去坐,自己站着。姜远唇语对她道,作女。刘畅低声道,算了,你理解一下吧,她是女生,需要安全感。姜远道,这个世界,安全感的总量是固定的,谁也没有多一份,凭什么送给别人。刘畅道,好了好了。姜远道,说好了的事情,突然就反悔了。刘畅道,下次再去吧。姜远道,下次和真正的有缘人去,我跟她缘分不够,这辈子是好朋友,前世是两个无关的人,勉强不来。刘畅道,你好了。世界陷入沉默,忽然公交女声报站,下一站,新新饭店,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下一站,新新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