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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听到这里,泰勒法官严厉地扫了证人一眼,肯定是看出他的随意发挥并无邪恶的意图,便又懒洋洋地陷回去了。

“啊,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从林子里回来,背着一捆引火柴,刚走到篱笆边,就听见马耶拉在屋子里叫得像杀猪……”

“尤厄尔先生,那是什么时间?”

杰姆撇着嘴笑了一笑,向后拢了拢头发。“用你自己的话”是吉尔默先生的口头禅。我常常禁不住想:吉尔默先生到底担心证人会用别的什么人的话呢?

“就在太阳落山之前。噢,我刚才说马耶拉叫得能吓倒耶稣……”从法官席上又扫来一眼,吓得尤厄尔先生不吱声了。

“谢谢您,法官先生。尤厄尔先生,请用你自己的话给我们讲一遍,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吗?她当时在尖叫?”吉尔默先生问。

尤厄尔先生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他没听明白。泰勒法官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吉尔默先生?”

尤厄尔先生困惑地望了望法官。“是的,马耶拉叫得越来越凶,于是我扔下柴火赶快跑过去,可是我撞在篱笆上了,等我挣脱出来跑到窗前,我看见……”尤厄尔先生的脸变得通红。他站起来用手指着汤姆-鲁宾逊,说:“……我看见那个黑鬼正和我家马耶拉交尾!”

泰勒法官接着用善意的口气说:“这是你第一次上法庭吧?我不记得在这里见过你。”看见证人承认地点点头,他继续说:“好吧,我们来把事情讲清楚。只要我坐在这里,这个法庭里谁也不许在任何话题上做任何猥亵性的随意发挥。你明白吗?”

泰勒法官的法庭一向很安静,很少有机会用到法槌,可是今天他捶了足足五分钟。阿蒂克斯站起来走到法官席前和他说着什么,泰特先生作为县里的首席警官,站在中间过道上平息着爆满的法庭。在我们身后,从黑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咆哮声。

“是的,先生。”尤厄尔先生胆怯地说。

赛克斯牧师探身越过迪儿和我,拉了拉杰姆的胳膊肘。“杰姆先生,”他说,“你最好带斯库特小姐回家去。杰姆先生,你听见了吗?”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在转椅里慢慢旋过来,慈祥地看着证人。“你是马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他问,那语调使我们下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杰姆转过头来。“斯库特,回家去。迪儿,你和斯库特回家去。”

“啊,如果我不是,就管不了这事儿了,她妈早死了。”

“你得先让我能听你的。”我说,记起了阿蒂克斯的那句金玉良言。

“你是马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吉尔默先生接着问。

杰姆很生气地对我皱了皱眉头,稍后对赛克斯牧师说:“我估计没事,牧师,她听不懂。”

吉尔默先生的后背挺了一下,我也替他感到为难。也许我最好在这里解释一下。我听说有些律师的孩子,看见他们的父亲在法庭上激烈争吵,就得出错误的结论:他们会认为对方律师是他们父亲的仇人,心里会承受一些痛苦,而且看见他们刚休庭就和自己的质问者手挽手出去,更是惊讶不解。我和杰姆却不是这样,不管我们父亲打官司是输是赢,我们都没有在观看的过程中受过任何心灵创伤。很抱歉,我在这方面不能提供一些更戏剧化的东西;即使我那样做了,也是不真实的。不过,我们确实能察觉出,辩论在何时激烈到超出了职业范围,但却是从观察律师的角度,而不是在观察我们的父亲。除了在对耳背的证人提问时,我从未见阿蒂克斯提高过嗓门。吉尔默先生是在履行他的职责,就像阿蒂克斯一样。另外,尤厄尔先生是吉尔默先生的证人,他更没理由单单对他粗暴无礼。

我被极大地触怒了。“我当然能,凡是你能听懂的我都能。”

“是我,长官。”证人说。

“斯库特,闭嘴。牧师,她听不明白,她还不到九岁呢。”

“是罗伯特•尤厄尔先生吗?”吉尔默先生问。

赛克斯牧师的黑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芬奇先生知道你们在这里吗?这种事不适合琼•路易丝小姐,也不适合你们男孩子。”

证人席上的那个小男人唯一比他的近邻们占优势的地方,就是如果拿肥皂和热水使劲搓洗,他的皮肤显现出是白的。

杰姆摇摇头。“这么远,他看不见我们。放心吧,牧师。”

上个圣诞节,阿蒂克斯响应镇长号召时也带上了我们。从高速路下来是一条土路,经过垃圾场,向里通到一个黑人村落,离尤厄尔家大约有五百米远。路很窄,回来时需要倒回高速路上,或者一直开到底再掉头;大部分人都会去黑人们的前院掉头。在十二月的寒冷黄昏中,一个个小木屋的烟囱里冒着淡蓝的炊烟,门洞被里面的炉火映得黄澄澄的,看起来又整洁,又舒适。空气中飘荡着诱人的气息:有烤鸡,有干煎熏肉片,薄脆得像这黄昏的空气。杰姆和我侦察到有人家在炖松鼠,不过只有像阿蒂克斯这样的老乡村人才能分辨出负鼠和兔子的味道。等我们开过尤厄尔家时,那些香味就消失了。

我知道杰姆会赢的,因为我知道现在任什么也不能让他离开。迪儿和我安全了,不过只是暂时的:阿蒂克斯能够从他那里看见我们,如果他想看的话。

没人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孩子,有人说六个,有人说九个;每当有人经过时,总会有几张小脏脸出现在窗口上。人们除了圣诞节很少经过这里,那时教堂要来送慈善篮,梅科姆镇长为减轻清洁工负担,也号召我们节后自己来扔圣诞树和垃圾。

在泰勒法官“邦邦邦”地敲着法槌的时候,尤厄尔先生正得意地坐在证人席上,欣赏着他的杰作。凭着他一句话,便把这些快乐的野餐者变成了愠怒、紧张、嗡嗡不休的民众。他们被法槌的敲击声慢慢催眠之后,稍微放松下来。到最后法庭里只剩下微弱的“砰一砰一砰”声:好像法官是在用铅笔敲着审判席。

不过,院子里有个角落很让梅科姆人迷惑不解。沿着篱笆,有六只斑驳的搪瓷泔水桶排成一排,里面种着鲜红的天竺葵,被精心侍弄得像是属于莫迪小姐的花一般,不过当然了,前提得是莫迪小姐能恩准种上天竺葵才行。人们说那是马耶拉•尤厄尔的。

重新控制了法庭之后,泰勒法官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他看起来忽然憔悴了,显得很苍老。我想起阿蒂克斯的话——他和泰勒太太不怎么亲吻——他肯定快七十岁了。

苍蝇们的日子也很艰难,因为尤厄尔家人每天都要对垃圾场来一次彻底拾荒,他们辛勤劳动的果实(那些是不能吃的)散布在木屋周围,让它看起来像个疯孩子的游戏房:用来做篱笆的是一些树枝、扫把和工具的杆把子,上面全都顶着生锈的锤子头、缺齿少牙的耙子头、铁锹、斧头和刨土的镐头,用一些零散的铁丝绑在那里。围栏之内是个肮脏的院子,里面有一辆丢被弃的福特T型车的残骸,一张被人扔掉的牙医手术椅,一台老掉牙的冰柜,再加上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破鞋子、用坏了的收音机、相框和罐头瓶。在那底下,有几只骨瘦如柴的黄毛鸡,正满怀希望地啄着。

“法庭接到请求,”泰勒法官说,“希望清场,或者至少清去妇女和儿童,这个请求暂时不予满足。人们通常看他们想看的,听他们想听的,而且他们有权利让他们的孩子也参与其中。不过,你们要记住:要么安安静静地看,安安静静地听,要么就离开法庭,否则你们所有这些在我面前起哄的人,离开之前都会被处以蔑视法庭罪。尤厄尔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量把你的证词限制在基督徒英语的使用范围内。吉尔默先生,请继续。”

梅科姆的尤厄尔家人住在镇垃圾场的后面,那里曾经是个黑人木屋。屋子的木板墙上加了一层波纹铁皮,屋顶上的瓦用的是锤平了的罐头盒,因此只能从大致形状上看出它原来的设计:是四方形,小小的四个房间开向一个堂屋,整个木屋局促地坐落在四大块不规则的石灰岩上。它的窗子只能算是开在墙上的一些小洞,到了夏天就用油腻的纱布遮起来,以阻挡那些在垃圾上饱餐的苍蝇。

尤厄尔先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聋哑人。我敢说他从没听过泰勒法官指导他用的那些词语一他嘴巴无声地和它们较量着——不过它们的重要性倒是写在他脸上了。那上面自以为是的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顽固的热忱,然而这也骗不了泰勒法官:只要尤厄尔先生还在证人席上,泰勒法官就会密切地监视他,好像要防止他再捣乱。

每一个梅科姆上规模的镇上都有类似尤厄尔家这样的家族。任何经济上的变化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处境——不管是处在经济腾飞期,还是大萧条的低谷,像尤厄尔家这样的人永远在吃县里的救济。没有任何一个考勤员,能够把他们那众多的孩子留在学校里念书;没有任何一个公共卫生员,能够去掉他们的先天缺陷、各种寄生虫,以及在污秽环境中固有的种种疾病。

吉尔默先生和阿蒂克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阿蒂克斯又坐下了,用拳头支着面颊,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吉尔默先生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泰勒法官问了一个问题让他放松下来了:“尤厄尔先生,你看见被告和你女儿在性交吗?”

“……上帝,帮帮我吧。”他张嘴叫道。

“是的,我看见了。”

听到传讯员低沉的喊声,一个小斗鸡模样的男人应声而起,昂首阔步走向证人席。他的后脖子在刚听到喊声时就红了。当他转过身来宣誓时,我们看见他的脸也像脖子一样红。我们同时也发现,他和他的同名人毫无相似之处。他额头上挖挲着一束刚洗的蓬发,鼻子尖细发亮,而且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下巴——它好像成了他那皱皮脖子的一部分。

听众这次没出声,可是被告说了些什么。阿蒂克斯对他耳语了一番,汤姆•鲁宾逊也沉默了。

“……罗伯特.E.李•尤厄尔!”

“你说你是在窗子那儿?”吉尔默先生问。

所有的观众都像泰勒法官一样放松,只有杰姆例外。他把嘴巴抿成半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睛高兴地闪烁着,还说了些关于“确切证据”之类的话,由此我更相信他是在炫耀了。

“是的,先生。”

在我们下面,听众的脑袋转来转去,鞋子磨擦着地板,婴儿们被从这肩换到那肩,有几个小孩匆匆跑出了法庭。我们身后的黑人们在窃窃私语;迪儿在问赛克斯牧师是怎么回事,赛克斯牧师说他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事情还是十足地沉闷无趣:没有人破口大骂,双方律师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出现戏剧性场面;这似乎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失望之极。阿蒂克斯的诉讼做得很温和,好像他经手的是一宗财物纠纷案似的。凭着他那能把翻腾的大海平息下去的无限能力,他可以把一宗强奸案变得像布道会一样枯燥乏味。我心中那些恐怖的记忆——熏人的酒气和猪圈的气味,两眼惺忪的阴沉男人们,还有夜空中传来的沙哑声音:“阿蒂克斯,他们走了?”——它们全都消失了。我的噩梦随着日光消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它离地面有多高?”

阿蒂克斯坐下来向控方律师点点头,控方律师对法官摇摇头,法官对泰特先生点点头,于是他便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证人席。

“大约一米。”

“警长,请你只回答‘是’或‘不是’。”阿蒂克斯冷冷地说,泰特先生沉默了。

“你能看清整个房间吗?”

“是的,先生,她脖子很细,任何人都可以一把……”

“是的,先生。”

“是吗?”

“房间里情况怎样?”

“围绕整个脖子。”

“呃,里面扔得乱七八糟,好像有过搏斗。”

“围绕她整个脖子?还是只在脖子后面?”

“你看见被告后采取了什么行动?”

“……她胳膊上有很多淤伤,她还给我看了她的脖子。在她的咽喉上有很明显的指印……”

“呃,我跑着绕到前面要进屋,可是他提前一步从前门跑掉了。不过我看清了他是谁。我因为担心马耶拉,没有去追他。我跑进屋里,她正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蒂克斯好像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他想了想说:“好的,她还有别的什么伤?”当泰特先生回答时,阿蒂克斯扭头看着汤姆•鲁宾逊,好像在说这是他们都没敢期望的。

“这时你做了什么?”“噢,我赶快跑去找泰特了。我知道那人是谁,就住在那边的黑人窝里,每天经过我家。法官,十五年来我一直请求县政府清除那里的黑窝,住在他们附近很危险,另外还会让我的房产贬值……”

“是右边,阿蒂克斯,不过她还有别的伤痕——你想听吗?”

“谢谢你,尤厄尔先生。”吉尔默先生赶紧说。

阿蒂克斯抬头看着泰特先生。“赫克,是哪边来着?”

证人匆忙从席上退下来,撞在了正要起身问他问题的阿蒂克斯身上。泰勒法官这次允许观众大笑了一次。

“停……”阿蒂克斯走到法庭记录员桌前,对着那只疯狂书写着的手弯下腰。那只手停住了,向回翻着速记本,随后法庭记录员念道:“阿蒂克斯。我现在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半边脸伤得厉害。”

“先生,请等一下。”阿蒂克斯温和地说,“我能问你一两个问题吗?”

“我说是她的右眼。”

尤厄尔先生又回到证人席上坐下来,一脸傲慢不逊,怀疑地看着阿蒂克斯,这是梅科姆县证人在对方律师面前惯常的表现。

阿蒂克斯也同样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警长,请再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

“尤厄尔先生,”阿蒂克斯开始说,“人们那天晚上跑动很多啊。我们来回顾一下,你说你向家跑去,你跑到窗口,你跑进屋里,你跑向马耶拉,你跑去找泰特先生。在所有这些跑动中,你是否跑去找过医生?”

泰特先生说:“噢,那就变成她的右边了。是她的右眼,阿蒂克斯。我现在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半边脸伤得厉害……” 泰特先生又眨了眨眼,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跟着他转过头来望着汤姆•鲁宾逊。就像有直觉似的,汤姆•鲁宾逊也抬起了头。

“不需要去找。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一等,警长。”阿蒂克斯说,“是她面对你的左边,还是她和你同一方向时的左边?”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阿蒂克斯说,“你难道不关心马耶拉的状况吗?”

泰特先生指着他面前五英寸处一个虚拟人形说:“她的左眼。”

“我当然关心。”尤厄尔先生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泰特先生眨了眨眼,用手指拢着头发。“让我想想。”他轻声说,然后抬起头来望着阿蒂克斯,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你想不起来了?”阿蒂克斯问。

“不,我是指她的生理状况。你难道没考虑到她的伤势需要立即就医吗?”

“哪只眼睛?”

“什么?”

泰特先生笑了笑。“对不起,那是他们说的。不管怎样,反正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肿起来了,而且她有只眼眶也开始发青。”

“你难道没想到她需要马上看医生吗?”

“你怎么知道的?”

证人说他从没想过,他一辈子也没给哪一个孩子请过医生,如果去请就得花掉他五美元。“就这些?”他问。

“噢,她被打在头部周围。胳膊上也出现了一些青肿,事情发生在三十分钟以前……”

“还没完。”阿蒂克斯随和地说,“尤厄尔先生,你听到了泰特先生的证词,是不是?”

“只描述一下她的伤势,赫克。”

“那又怎样?” “泰特先生作证的时候你也在法庭里,对吗?你听到了他所说的一切,是吗?”

“这个……”

尤厄尔先生把事情仔细掂量了一番,好像认为这个问题还算安全。

“警长,”阿蒂克斯在说,“你说她表皮伤得厉害。是指哪方面?”

“是。”他回答。

杰姆的手原本是搭在看台栏杆上的,这时却把它握紧了。忽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扫了一眼楼下,没有发现和他一致的反应,便怀疑杰姆可能是想引入注意。迪儿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坐在他旁边的赛克斯牧师也一样。“怎么回事?”我小声问。结果只得了一个简洁的回答:“嘘——!”

“你同意他对马耶拉伤势的描述吗?”

阿蒂克斯说:“法官,我只想确定一下。”法官笑了笑。

“那又怎样?”

泰勒法官插话了:“阿蒂克斯,他已经回答了三遍这个问题。他没有找医生。”

阿蒂克斯转头看着吉尔默先生笑了一下。尤厄尔先生好像打定主意不理睬辩方。

“没有……”

“泰特先生作证说她的右眼被打成了黑眼眶,她主要被打在……”

“可你没有找医生,啊?你在那里的时候,有人去叫过,找过,或送她去看过医生吗?”

“噢,没错,”证人说,“我同意泰特说的一切。”

“噢,芬奇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没必要。她表皮伤得厉害。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同意?”阿蒂克斯温和地问,“我只想确定一下。”阿蒂克斯走到法庭记录员身边,说了些什么,之后记录员就把泰特先生的证词念了几分钟,念得像股市行情一样逗乐我们大家:“……哪只眼睛她的左眼那就变成她的右边了是她的右眼阿蒂克斯我现在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半边脸……”他翻了一页,“伤得厉害警长请再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我说是她的右眼……”

“为什么没有?”阿蒂克斯有些咄咄逼人。

“谢谢,就到这里。”阿蒂克斯说,“尤厄尔先生,你又听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你同意警长所说的吗?”

“没有。”泰特先生说。

“我同意泰特说的。她被打成了黑眼眶,表皮伤得很重。”

“警长,你找医生了吗?有人找过医生吗?”阿蒂克斯问。

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忘记了刚才来自法官席的羞辱。很明显,他认为阿蒂克斯不是对手。他又精神起来,胸脯胀得鼓鼓的,再次变成了一只红色小斗鸡。阿蒂克斯问下一个问题时,我都担心他会把衬衫给绷裂。

“有。”我父亲说。他坐在桌子后面,将椅子斜向一边,跷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

“尤厄尔先生,你能读会写吗?”

泰勒法官问:“阿蒂克斯,你有什么问题吗?”

吉尔默先生干涉了。“反对。”他说,“看不出证人的读写能力和本案有什么联系。与本案无关,微不足道。”泰勒法官刚要说话,阿蒂克斯先开口了:“法官,如果您允许我问这个问题后再加上另一个问题,您马上就会明白。”

“谢谢你。”吉尔默先生说。

“好吧。让我们来看看,”泰勒法官说,“不过阿蒂克斯,你要保证能让我们明白。反对无效。”

“……问她是不是汤姆把她打成这样,她说是他打的。问她是否被他占了便宜,她说他占了。于是我去鲁宾逊家把他带了回来。她指证说就是他,我便把他抓起来了。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

吉尔默先生好像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好奇:尤厄尔先生的教育程度到底对本案有什么影响呢?

泰勒法官原本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指甲,这时抬起头来,好像期待有个当庭反对,可是阿蒂克斯什么也没说。

“我再重复问一遍,”阿蒂克斯说,“你能读会写吗?”

“发现她躺在正房中间的地上,就是进去后右手的那间。她被打得很厉害,不过我把她扶起来后,她在墙角的桶里洗了把脸,说自己没事。我问她是谁打的,她说是汤姆•鲁宾逊……”

“我当然会了。”

“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你可以把名字写给我们大家看吗?”

“当然。我开上车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

“当然可以了。要不我怎么签我的救济支票?”

“你去了吗?”

尤厄尔先生是在跟他的老乡们套近乎。我们下面的耳语声和嘿嘿声多半与他的为人有关。

泰特先生说:“是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正要下班回家,这时鲍……尤厄尔先生进来了,神情很激动,说要赶紧去他家,有黑鬼强奸了他女儿。”

我开始紧张了。阿蒂克斯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他就如同不带手电摸黑叉青蛙。在交叉讯问证人时,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去问一个你事先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是我从吃奶时就领悟到的一个信条。如果你问了,常常会得到一个你不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很可能会毁掉你的诉讼。

“哪天晚上?”

阿蒂克斯把手伸进西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随后又伸手到背心口袋上拔下了钢笔。他悠闲地走动着,还特意转过身,好让陪审团能看清楚。他旋下笔帽,把它轻轻放在自己桌上,又稍微摇晃了一下笔杆,然后把它和信封一起交给了证人。“你能给我们写一下你的名字吗?”他问,“认真写,好让陪审团能看清你是怎么写的。”

“泰特先生,你能对着陪审团说吗?谢谢。谁把你叫去的?” 泰特先生说:“我被鲍伯——被那边的鲍伯•尤厄尔先生叫去的,那天晚上……”

尤厄尔先生在信封背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洋洋得意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泰勒法官在凝视着他,好像他是一朵盛开在证人席上的芳香栀子花似的,而吉尔默先生则半坐半站在他的桌边。陪审团的成员们也都在盯着他,其中一人还手扒栏杆探出身来。

“好的。”泰特先生扶了扶眼镜,对着膝盖说了起来,“我被叫去……”

“有什么好看的?”他问。 “尤厄尔先生,你是个左撇子。”泰勒法官说。尤厄尔先生愤怒地转向法官,说他左撇子又怎么啦,他是个敬畏耶稣的人,而阿蒂克斯•芬奇却在这里占他便宜。像阿蒂克斯•芬奇这样的狡猾律师,总是用各种诡计欺骗他。他已经告诉了他们事情的全过程,他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确实是。此后阿蒂克斯问的问题都没有能动摇他的证词,还是那些话:他跑到窗前,随后把黑鬼赶跑,再后跑去找警长报案。阿蒂克斯终于不再向他发问了。

“……泰特先生,请用你自己的话说一遍。”吉尔默先生在说。

吉尔默先生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关于你用左手写字这件事,尤厄尔先生,你是左右开弓吗?”

担任控方律师的巡回司法官是吉尔默先生,我们对他不太熟悉。他来自艾伯茨维尔;我们只在开庭时才会看到他,而且机会很少,因为杰姆和我对法庭事务都不太感兴趣。他是个秃顶、脸蛋光光的男人,年龄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间。尽管他背着身,我们也知道他一只眼睛有点斜视,他可以利用它占很大优势:他没看人时也像在盯着谁,因此陪审员和证人都害怕他。陪审员们觉得自己正处在严密监视中,会注意听讲;证人们也一样,因为也有同样的错觉。

“我当然不是,我可以把这只手用得像另一只一样好。像另一只一样好。”他又补充道,并且朝被告席瞪了一眼。

泰特先生特意为这场合打扮了一下。他穿的是普通西装。去掉了高筒皮靴、短夹克和嵌子弹的皮带之后,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让我害怕了。他前倾着身子坐在证人席上,双手紧扣夹在膝盖中间,注意地听着巡回司法官的问话。

杰姆好像安静下来了。他轻轻捶着看台的栏杆,还小声说了一句:“我们逮住他了。”

“嘘,”杰姆说,“泰特先生在作证。”

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阿蒂克斯似乎想证明,是尤厄尔先生打了马耶拉。这些我都明白。如果她是右眼发青,并且主要被打在右脸上,那就倾向于表明是个左撇子打的。福尔摩斯和杰姆都会同意这一点。可是,汤姆•鲁宾逊也可能是左撇子啊。我学着泰特先生,想像着对面有个人,其后在意念中闪现各种动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汤姆很可能是右手抓着她,用左手去击打。我向下望了望他。他背对着我们,可是我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公牛样的粗脖子。他能够很轻易地做这件事。我认为杰姆高兴得太早,蛋还没孵好就数起小鸡来了。

“杰姆,”我问,“坐在那边的是尤厄尔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