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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三章 博纳希厄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怎么回答?”

“求他帮助我找回我的妻子。我当时认为我有权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我错了,我请求您多多原谅。”

“达尔大尼央先生答应帮助我,但是我很快发觉他出卖了我。”

“您这趟去的目的何在?”

“您在欺骗法庭!达尔大尼央先生和您达成协议,根据这个协议他赶跑了逮捕您的妻子的警方人员,并且帮助她逃避所有的搜捕。”

“啊!是的,审判官先生,是的,这是真的,我承认我错了。我到过达尔大尼央先生家里。”

“达尔大尼央先生抢走了我的妻子?啊!您这是在跟我说些什么?”

“那么您到您的邻居达尔大尼央先生家去干什么?您当天白天跟他有过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幸好达尔大尼央先生落到我们手里,您这就跟他对质。”

“我的妻子逃走了!”博纳希厄大声叫嚷,“啊!不幸的女人!先生,如果她逃走了,这不能怪我,我可以向您发誓。”

“啊!说真的,我求之不得,”博纳希厄先生叫了起来,“能见到一张熟悉面孔,我不会感到不高兴的。”

“是的,但是从昨天下午五点起,她靠了您的帮助逃走了!”

“带达尔大尼央先生进来,”审判官对两个卫士说。

“可是我已经告诉您,她给人绑架了。”

两个卫士带阿多斯进来。

“首先,您的妻子在哪里?”

“达尔大尼央先生,”审判官对阿多斯说,“讲讲在您和这位先生之间发生的事吧。”

“可是我已经准备好什么都说出来,”博纳希厄叫了起来,“至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问吧,我求您了。”

“不过!”博纳希厄叫了起来,“您让我看的这个人不是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的案子从昨天晚上起变得非常复杂,我的老实人,”审判官对他说,“我劝您把真实情况全都说出来;因为只有您的真诚的悔过才能平息红衣主教的怒火。”

“怎么!他不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审判官也叫了起来。

忽然间他听见有人拉门闩,吓得他一下子跳得老高。他以为是来找他,要把他送到断头台上去的;因此当他看见进来的不是他等待的刽子手,而仅仅是头天的审判官和书记官时,他几乎跳起来去搂他们的脖子。

“绝对不是,”博纳希厄先生回答。

博纳希厄没有闭上眼睛,并不是因为他的单人囚室太不舒服,而是因为他的忧虑太重了。他整夜坐在他的凳子上,听见一点响声就吓得发抖;当黎明的头几道亮光钻进他的牢房时,他觉得曙光都有了哀悼的色彩。

“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审判官问。

两个卫士根本没有去听博纳希厄老板的哀诉;况且这种哀诉他们也一定习以为常了,他们一人抓住犯人的一条胳膊,把他押走了。这时候审判官在匆匆地写一封信,书记官等着。

“我没法告诉您,我不认识他。”

“唉!唉!”他对自己说,“灾难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的妻子一定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们以为我是她的同谋,会把我和她一起惩办;她会说出来,会承认她什么都告诉过我;一个女人哟,是那么软弱!一间单人囚室,随便哪一间!正是这样!一夜很快就会过去,明天,上车轮刑,上绞架!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可怜可怜我吧!”

“怎么!您不认识他?”

“啊!我的天主,随便哪一间,只要能锁住就行,”审判官回答,那种冷淡的口气,让可怜的博纳希厄感到了恐惧。

“不认识。”

“哪一间?”

“您从没见过他。”

“单人囚室。”

“见过;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该把他押到哪儿去?”书记官问。

“您的名字?”审判官问。

“把犯人带走,”审判官对两个卫士说。

“阿多斯,”火枪手回答。

“可是我没有对您说我认识他!”博纳希厄在绝望中叫了起来,“我对您说的正相反……”

“不过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一座山的名字!”可怜的审讯者叫了起来,他的脑袋已经开始被搞糊涂了。

“您已经回答说您认识他,”审判官说,“很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在我们进一步问下去以前,先要通知一个人,告诉他您认识绑架您妻子的人。”

“这是我的名字,”阿多斯心平气和地说。

“我是说,”博纳希厄回答,他看出自己走错了路,“我是说……”

“但是您曾经说过您叫达尔大尼央。”

“您说,您在一千个人中间也认得出他来?”他问。

“我?”

审判官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是的,您。”

“啊!至于他的名字,我就一点不知道了;不过,如果我遇见他,我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我可以向您保证,哪怕是在一千个人中间。”

“不对,是有人对我说:‘您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吗?’我回答:‘您这么认为?’抓我的那些卫士嚷着说他们有把握。我不想惹他们生气。况且我也可能弄错了。”

“他的名字?”他问。

“先生,您无视法律的尊严。”

审判官好像感到了几分不安。

“决没有的事,”阿多斯平静地说。

“我怀疑,”他说,“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人,态度傲慢,看上去像个贵族大老爷。我在罗浮宫边门前等我的妻子接她回家时,我觉得有好几次他跟着我们。”

“您是达尔大尼央先生。”

博纳希厄先生完全不知所措了;他应该什么都不说呢,还是什么都说出来?什么都不说,别人会以为他知道得太多不能招认出来;什么都说出来,他就表现出了诚意。因此他决定什么都说出来。

“您倒是看看,您自己还在对我这么说。”

“您怀疑谁?好,痛痛快快地回答吧。”

“可是,”博纳希厄先生也叫了起来,“我对您说,审判官先生,没有一秒钟好怀疑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的房客,因此尽管他没有付我房钱,甚至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认识他。达尔大尼央是一个十九岁出头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这位先生至少有三十岁。达尔大尼央先生是德·艾萨尔先生的卫队里的卫士,这位先生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队里的火枪手;请看看他的制服,审判官先生,请看看他的制服。”

“请您注意,我什么也不能肯定,审判官先生,我仅仅是有所怀疑。”

“对,”审判官低声说,“再对没有了。”

“他是谁?”

这时候,门忽然打开,一个信使被巴士底狱边门的看门人带进来,交给审判官一封信。

“我相信我认识他。”

“啊!这个该死的女人!”审判官叫了起来。

“她给人绑架了!”审判官接着说,“您知道绑架她的人是谁吗?”

“怎么?您说什么?您说的是谁?我希望,不是我的妻子吧?”

博纳希厄从这个“啊”里感觉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正相反,是她。您的案子这一下可不得了啦。”

“她给人绑架了?”审判官说,“啊!”

“怎么回事!”服饰用品商恼怒地叫起来,“先生,请您讲给我听听,我关在监狱里,我的案子怎么会因为我的妻子做的事变得更糟了!”

“她给人绑架了,先生。”

“因为她做的事是你们之间拟订的一个计划,一个恶毒的计划的结果!”

“怎么?您曾经有过一个?如果您现在没有了,您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我向您发誓,审判官先生,您陷在一个天大的错误中,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妻子要干什么,我和她干的事毫不相干,如果她干了什么蠢事,我就不认她,我要揭穿她;我诅咒她。”

“是的,先生,”服饰用品商浑身打着哆嗦回答,他感觉到这样一来他的事情要变得复杂了,“换句话说,我曾经有过一个。”

“好啦!”阿多斯对审判官说,“如果您不再需要我了,请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您的这位博纳希厄先生,实在叫人厌烦。”

“博纳希厄先生,”审判官说,同时望着被告,就像他那双小眼睛有一直看到别人内心深处的能力似的,“博纳希厄先生,您有一个妻子吗?”

“把犯人们送到各自的牢房去,”审判官用同一个手势指着阿多斯和博纳希厄,说,“让他们受到比以往更加严厉的看管。”

“叛国!”博纳希厄吓了一跳,叫了起来,“叛国!一个厌恶胡格诺派、痛恨西班牙人的服饰用品商,怎么会被指控犯了叛国罪?请您考虑考虑,先生,这件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不过,”阿多斯用他那习以为常的冷静口吻说,“您要找的是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完全看不出我在哪一方面能代替他。”

“然而您一定犯了罪,因为您在这儿被指控的罪名是叛国。”

“照我说的去做!”审判官大声叫嚷,“绝对保密!您听清楚!”

“我怎么在这儿,或者不如说,我为什么在这儿,”博纳希厄先生回答,“这正是我完全不可能说给您听的,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冒犯过,至少不是故意地冒犯过红衣主教先生。”

阿多斯耸耸肩膀,跟着看守他的卫士们走了;博纳希厄先生呢,哭得那么伤心,连老虎听了也会心碎。

“真的吗?”审判官用怀疑的口气问,“如果真是这样,您怎么会在巴士底狱里呢?”

服饰用品商被带到他原来过夜的那间单人囚室,整个白天就关在里面。整个白天他哭得像一个真正的服饰用品商,因为他完全不是一个军人,他自己也跟我们这么说过。

“不过,审判官先生,”他冷静地说,“务必请您相信,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而且敬重无与伦比的法座的功勋,在他的统治下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晚上,九点钟左右,在他就要下决心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脚步声离他的单人囚室越来越近,门打开,几个卫士出现了。

博纳希厄确实考虑了刚才对他说的话。

“跟我走,”一个跟在卫士后面进来的士官说。

博纳希厄老板性格的基础是和可鄙的吝啬混在一起的极端的自私,另外再加上过分的怯懦。他的年轻妻子在他心里激起的爱,完全是一种次要的感情,根本敌不过我们刚才一一列举的那些原始的感情。

“跟您走!”博纳希厄叫了起来,“在这个时候跟您走!我的天主,上哪儿去?”

服饰用品商的考虑早已经成熟: 他诅咒德·拉波尔特先生想到让他娶他教女的那一瞬间,特别诅咒这个教女同意做王后的内衣保管女侍的那一瞬间。

“上我们奉命送您去的地方去。”

在他的长篇大论的第二部分以后,他一边用他那老鹰般的目光盯住可怜的博纳希厄先生,一边要博纳希厄先生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情况的严重性。

“但是这不是一个回答。”

他接着开始一段叙述,使他的这番开场白变得复杂起来;在这段叙述里他谈到了红衣主教先生的权力和他的所作所为;这位无与伦比的大臣,这位击败了过去的大臣们的胜利者,这位未来的大臣们的楷模,没有一个人能够反抗他的权力和行为而不受到惩罚。

“然而是我们惟一能够向您作出的回答。”

审判官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长篇大论地向他谈到参与国家大事对一个地位微贱的市民会有多么危险。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可怜的服饰用品商低声说,“这一次我完蛋了!”

被告回答说他叫雅克米歇尔·博纳希厄,五十一岁,退休的服饰用品商,家住掘墓人街十一号。

他机械地、没有丝毫反抗地跟着来找他的卫士们走了。

他一开始先问博纳希厄先生的姓名、年龄、职业和住址。

他走过曾经走过的那条走廊,穿过头一个院子,接着穿过第二座主体建筑物;最后到了前面院子的大门口,发现一辆由四名骑马的卫士围着的马车。他给押上马车,那个士官坐在他身边,车门被钥匙锁上,两个人就像被关在一间装有轮子的活动监狱里。

在这之前,审判官的脑袋一直俯在纸上,这时抬了起来看看站在面前的是怎样一个人。这个审判官相貌可憎,尖鼻子,黄颜色的高颧骨,眼睛虽然小,但是锐利有神,他的样子像榉貂,同时又像狐狸。他的脑袋由一个活动的长脖子支撑着,从他的宽大的黑长袍里伸出来,不停地晃动,有点像乌龟把脑袋伸出甲壳后的动作。

马车开始动了,慢得像一辆柩车。隔着用挂锁锁上的窗栅栏,犯人仅仅能看见房屋和路面,但是作为真正的巴黎人,博纳希厄从界石、招牌、路灯可以认出每一条街。到了圣保罗教堂,处决巴士底狱的犯人的地方,他差点儿昏过去,连着划了两次十字。他本来以为马车要在这儿停下来,然而马车却走过去了。

两个卫士把犯人带到桌子前面;根据审判官的一个手势,他们退到声音能听到的距离以外的地方去。

再往前些,他又一次被吓得心惊胆战,这是在沿着圣约翰公墓走的时候,国家的要犯都埋在这座公墓里。只有一件事让他多少放下了一点心,这就是在埋葬他们之前一般都先砍下他们的脑袋,而他的脑袋还好好地长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当他看到马车走上去沙滩广场的那条路,见到了市政厅的尖屋顶,马车钻进了拱廊时,他相信对他说来一切都完了,他想向那个士官忏悔,但遭到了拒绝,于是发出一声声如此可怜的叫喊;士官不得不宣布,他吵得自己耳朵都聋了,如果他再这样继续吵下去,非用东西把他的嘴塞住不可。

两个卫士抓住服饰用品商,押着他穿过一座院子,进入一条有三名卫兵守卫的走廊,打开一扇门,把他推进一间低矮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名审判官。审判官坐在椅子上,正忙着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这个威胁使博纳希厄稍微平静了一点;如果定在沙滩广场上处他死刑,那么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处刑的地点,犯不上再用什么东西塞他的嘴了。事实上,马车在这个凶险的广场上穿了过去,没有停下。还剩下特拉瓦尔十字架这一个地方叫他害怕。马车走的路正是通向那里。

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来了一名书记官,下令把博纳希厄先生带到审讯室去,这一来虽然结束了他受到的折磨,但是没有结束他的担心。通常审讯犯人都是在犯人的牢房里,但是对博纳希厄先生就不必这样客气了。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处决那些次要的罪犯通常是在特拉瓦尔十字架。博纳希厄原以为自己配得上圣保罗教堂或者沙滩广场,还感到骄傲呢。他的旅途和他的命运将终止在特拉瓦尔十字架!他还不能看见这个不幸的十字架,但是他几乎感觉到它在迎着他过来。在离它还剩下二十步的距离时,他听见一片喧哗声,马车停住了。可怜的博纳希厄已经被他连续感到的激动情绪压垮了,他再也支持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的、别人听了会当成是垂死者的咽气声的呻吟,接着就昏过去了。

接着他被带进一条一半陷在地下的长走廊里,遭受到来自押送他的那些人的最粗鲁的辱骂和最野蛮的对待。打手们看到与他们打交道的不是一个贵族,于是把他当成真正的乡下佬对待。

车轮刑,法国古时的一种刑罚,将犯人四肢打断后绑在大轮子上示众,任其死去。

逮捕他的那些打手把他直接送到巴士底狱,到了巴士底狱以后,他被押着,浑身颤抖地在一小队正在给火枪装弹药的士兵前面经过。

希腊北部有一座山叫阿多斯山,又叫圣山,早在公元850年以前圣山就有隐士居住。在拜占庭皇帝尼塞福鲁士二世福卡斯的资助下,修士圣阿萨纳修斯创建了第一座隐修院。16世纪首次建立了苦修士居住区,到目前有二十座正教修士的隐修院。

幸好,读者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幸好我们曾经答应过不把他忘掉。

沙滩广场,巴黎的一个靠塞纳河的广场,从1310年至1830年是民众举行庆祝节日的场地,更是执行死刑的刑场。1806年起改名为市府广场。

在这整个事件中,读者能够注意到,有一个人物尽管处境不妙,大家却对他并不关心。这个人物就是博纳希厄先生,政治阴谋和爱情密谋的可敬的受害者。在那个富有骑士精神,同时又充满了风流韵事的时代里,政治阴谋和爱情密谋总是错综复杂地互相交织在一起。

特拉瓦尔十字架,13世纪起在巴黎圣奥诺雷街和枯树街的十字路口中心有一座叫这个名字的十字架。16世纪初在十字架旁并排修建了公共水池。后因妨碍交通,1606年公共水池迁移到两条街的街角上,到1636年十字架迁移到新建公共水池上,后倒坍,于1774年再建公共水池,十字架没有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