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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下卷) 第十六章

"真不道歉? "

人,是你俩不懂规矩。"

"原则问题,绝不道歉。"

"不,我是身份特殊的人,不是谁想什么时候见,就可以随便见到的

"那我就告诉赶超,说你拒绝道歉。"

"现在你如果道歉,我代表赶超接受。"

"再告诉他,以后要懂点儿起码的规矩,有些地方不能当成朋友的家。"

"当时我不便见你俩,没法子。"

"希望你能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怎么可以那么对待我俩? "

"那要看你问什么事了。"

"是。"

"龚维则的下场会怎么样? "

"我和赶超去找你,站在窗内看着我俩的是不是你? "

"每件事单独论,都算不上多么严重。件件事加起来,性质就不但严 重,而且比较恶劣。具体会判多少年,那是司法机关的事,估计得在监 狱里待十几年吧。"

他俩都没喝郑娟沏的茶,就坐在台阶上聊了起来。郑娟依然择豆 角,对他俩聊啥丝毫不感兴趣。

"曾珊呢? "

吕川走过去陪他坐下,劝道:"秉昆,别这样,嫂子说得对,也是好 事嘛。"

"她的事很复杂,与北京某些事搅在一起了。她以为有了靠山,其实 对方只不过想利用她的公司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洗钱转移赃款,给她 点儿好处,她就以为是重用。她被押到北京去了,一些事还在查。"

周秉昆却起身走向了楼梯,看样子想上楼去,却又没上楼。他一屁 股坐在台阶上,抱头哭了。

"向阳呢? "

"我们对他今后不敢保证,对他以前的历史差不多等于打包票了。"吕 川也笑了。

"向阳起先表现不好,很抵触,他的问题主要是替曾珊做了不该做的 事。他又不是不懂法,是知法犯法,还做伪证,企图替曾珊掩盖......他 坠入情网了。"

郑娟笑道:"你们还审查他了?我可一点儿不知道。经你们审查都 清白,那不是等于给他盖上合格的图章了吗?好事。"

"他有外遇?"

"你哥不容易,太不容易做到了,支配过一百几十个亿啊,一分钱 说不清楚的事都没有,我和同事们都认为难能可贵。他的事也容易查 清楚,他招商引资的都是国企,那些与他签合同的干部也在别处接受问 询,他们对你哥的品格也很佩服。至于对你哥当市委书记那些年的调 查,更是一碗清水可见底了。一般情况下,我们调查他这种级别的干部 三十余年从政经历,最少也得一个月。你哥只用了这么短时间,主要也 是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烂事和疑点。而且,由于他曾是中纪委的干部,还 主编过《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我们对他的调查反而一点儿都不 敢马虎。当然,他也感情用事过。比如,在新区分给了常进步家一套房 子,但这件事他是替党和政府先做了 ;分给国庆家一套房子,我们也是 那样认为。对烈士家属和建国第一代老工人的子女,组织上当然应该主 动关怀。至于分给孙赶超家一套房子,也并不是不能摆到桌面上谈。那 件事,你和嫂子的做法特别仗义,我吕川深受感动。你哥主动交代以权 谋私的事就两件,一件是在你拆迁时偏心,一件是为周聪大学毕业后的 工作托过关系。他自己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这种事不属于我们此次调 查的范围。我专门来一次,就是要亲自告诉你和嫂子,我们认为周秉义 是好干部。"

"与曾珊,曾珊的心怎么会在他身上呢?只不过寂寞的时候偶尔与 他玩玩感情游戏,他却当真了。我亲自跟他谈了一次,他的态度开始有 所转变。估计不会判得太重,也就五六年吧。"

吕川讲,中纪委的同志已经把周秉义从政以来的历史细细查过,结 论是他的历史特别清楚,也特别清白。一切所谓揭发,都完全没有事实 根据。

"听你说他,像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

吕川说:"我特意来替你哥报个平安啊!"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

秉昆怒道:"川儿,你想干什么? "

"你心里也不好受吗? "

吕川说:"嫂子坐那儿别动,我说的事你也应该知道。"

"我是那种毫无感情的人吗?当年,咱们可同是酱油厂的'六小君 子'。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时,他没少花精力帮我补习。"

秉昆让郑娟回避一下。

"他还表示过,如果最后在你和他之间二选一,他绝不与你竞争。"

七八天后的一天晚上,九点多了,吕川出现在周家面食店。那天周 聪在报社加班,秉昆和郑娟坐在一张餐桌旁择豆角,为明天早上蒸包子 做准备。

"是啊,他是这么表示过,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我一直记得。"

秉昆与郑娟话也少了。他也没对儿子提这事,觉得太丢人。

"国庆死了,向阳这样,龚宾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窗内那人的身影马上消失了。

"不说他们了,德宝和你关系现在如何? "

秉昆忽然大喊:"吕川,你这个王八蛋!"

"挺好啊,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

赶超说:"明明就是!"

"随便一问,挺好就好。秉昆,人是容易变的。有时自己没变,朋友 变了,关系也就变了。这是很无奈的事,只能接受事实,不必太在意。"

秉昆说:"像是。"

秉昆听出吕川话中有话,联想到了儿子周聪怎么说曹德宝的,也就 明白了吕川话里有话。他心中嘶嘶啦啦地一阵痛,低头不语。

秉昆转身看时,见二楼一扇窗内,有人站在窗边正望着他俩。

吕川大声说:"嫂子,劳驾你把烟和烟灰缸送过来。"

"你看那是不是他? "

郑娟送过去后,看着他俩笑道:"没你俩这样的,有椅子不坐,偏坐 楼梯上。"

秉昆站住了。

吕川说:"都坐这儿显得亲嘛。秉昆,陪我吸支烟,吸完烟我得走了。"

二人只得离开,赶超三步一回头,还是有些不死心,他忽然喊一声: "站住。"

周秉昆接烟时,见吕川眼中泪光闪闪。

人家挣脱袖子匆匆走了。

他又说:"最后一个问题,我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

"他不在,开会去了。"

"你哥得协助我们在本市的工作,是我要求的,领导批准。还不能对 外宣布,怕我们走了他遭报复。我们的工作往往结仇,得罪人。我今天 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跟第三者说,明白吗?"

"那倒没有。"

秉昆点头。

"约过吗? "

"我想唱歌。"

终于等到有人出来,赶超迎上前拦住人家,说他们与吕川的关系多 么"铁",央求人家通告一下。

"随便

孙赶超不死心,徘徊门前,拽住周秉昆不让他离开。

"你陪我小声唱。"

两个老友找对地方了,却差不多等于自取其辱,门卫根本不许他俩 踏上门前台阶。两个平头百姓,在特殊地方想见特殊人,事先没约,也 无要事,只说求见,当然要吃闭门羹。

"行。"

孙赶超前边说的话,对周秉昆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他最后说的 那句话,又让周秉昆心里七上八下。

"《送别》。"

"还是的,所以咱俩有必要找吕川当面问个明白。因你哥的事,我也 几天睡不着觉。他是清白的,我心里也踏实。可话又得两说着,某些当 官的三亲六故过的都是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儿女也都是不知道缺钱是 什么滋味儿的主,还不是照贪不误?不知他们怎么那么爱钱。我也只能 这么回答,但愿你哥是清白的吧。我是你老友,我能在新区分到房子是 沾了你哥的光。他清白,我一家三口也不丢面子。"

"向阳当年偷偷教咱们唱的。"

"更不会为我贪。"

"对,他当年不唱,咱们根本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一首歌。"

"你姐你姐夫两口子生活得也挺好,你哥肯定不会为他俩贪吧? "

"是啊。"

"我抽你啊!"

于是,秉昆陪吕川小声唱起来。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 落",吕川泪流满面。

"比较相信。你哥你嫂子都退休了,他俩钱够花,又没儿女,为谁贪 啊?中国的贪官,大部分不是为儿女贪,就是为情人贪。你哥会背着你 嫂子偷偷包养小三吗? "

吕川临走时说:"秉昆,嫂子,我结束在本市的工作,也该退休了。我 每次回来,都会看望你们。我如果多年不回来,你们也别把我忘了。谁 忘了我都可以,你们忘了我不行。你们要永远记住,你们有一个好朋友 叫吕川。"

"你相信我哥是清白的吗? "

郑娟取笑道:"瞧你说的,像要永别了似的!我俩想你了,会到北京 去找你!"

"这话问的,公司业绩明显下降了。"

"那我肯定欢迎!"

"她有没有压力? "

三人便都笑了。

"没反对。"

"十一"过后,中纪委工作组撤离本市,周秉义终于与亲人们团聚了。亲 人们都不提他过去那几个月的事,也不问什么,他自己更是避而不谈。

"她支持? "

大家只聊家常,倒也轻松愉快,其乐融融。

"我实说了。"

周明发来了短信,说她办起了境外旅游公司,业务也不错,即将组 团去荷兰,亲自带队,问大家去不去,若去,费用她出了。

"她知道你为什么事用车吗?"

秉义说:"荷兰我很想去。"

孙赶超开来的仍是周切的宝马车,他说周珥批准的。

冬梅说:"我也想去。"

赶超拉拉扯扯,秉昆半推半就。最终,秉昆依了他关了店门,随他 上了车。

秉昆看着周蓉说:"给大家个机会,宰你资产阶级女儿一刀呗? "

"碰碰运气。"

郑娟说:"有些话一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难听!"

"他那种身份的人,见咱们容易。咱们想见他,事先又没约,难吧? "

晓光笑道:"秉昆说出了我的想法。亲人之间,'吃大户'完全可以。" 最后,大家的目光就都看着周蓉。

"我打听到了,八九不离十。"

周蓉说:"那我只有少数服从多数了呗。"

"也不知道吕川在哪儿呀。"

周家的亲人们,除了周聪因工作脱不开身,其他人都答应去了。

"别嘴硬!"

在荷兰,周秉义精神头很足,甚至不惜口舌地劝说大家看了一部荷 兰大片《海军上将》。周蓉和周明轮流做现场翻译。她俩对荷兰历史了 解有限,人们还是看不明白,秉义便不断站起来介绍历史背景。放映了 一半,人几乎走光了,秉昆和郑娟也走了。放映厅的灯亮起来时,只有 秉义夫妇、周蓉夫妇以及三四个打瞌睡的人还在座位上。

"我们现在就有底。"

周秉义却连说:"值得看,太值得看了。"

"别装糊涂,见了他,把你哥的事当面问个清楚。你们作为亲人,心 里不就都有底了吗? "

回到住地,他们四人还聚在一起讨论。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如当 年知青那样。秉昆虽没看完,却旁听了他们的讨论。

"为什么? "

荷兰是世界上第一个君主立宪国,甚至早于英国。海军上将德?鲁 伊特是荷兰十七世纪的海军统帅。因为海岸线长,海军上将可以说是荷 兰整个国家军队的灵魂人物。影片表现的是鲁伊特指挥荷兰海军,抗击 来犯的英法联军的故事。他后来成为悲剧人物,而命运最悲惨的是德维 特首相。德维特首相一度是荷兰朝野最受拥护的政治明星,后来被反对 派岀卖给了主张恢复君主制的暴民。结果,他在广场上被活活打死,五 脏六腑被暴民掏了出来示众......

"见吕川去。"

晓光说:"他的命运比耶稣更悲惨。"

秉昆问:"哪儿去? "

周秉义说:"古代任何国家的变法者下场几乎都很悲惨。国家进步 与否的一个标志,就是看这个国家是否爱护自己的改革领袖。"

赶超说:"走,跟我上车。"

周蓉说,她要把哥哥的结论写入小说里。

冬梅、周蓉和晓光离开本市一星期后,孙赶超一天下午两点左右出 现在周秉昆面前。这时,郑娟正在楼上睡午觉,秉昆坐在店里发呆。

冬梅坚决反对,她说如果小说思想元素太多,不但难以出版,侥幸 出版了读者也不买账,因为世界已经进入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周蓉和冬梅都笑了,也都同意了。

"关键是不回头,根本不回头。我很二,我很范儿;我越二,我越范 儿!面对这样的社会心态,思想是被用来嘻哈逗乐的。周蓉,别听你哥 的,听我的!你就写一部最好能卖影视版权的小说就行,赚他一笔得 了!"冬梅接着说。

晓光:"我也陪你俩去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肯定符合嫂子的愿 望。有我当你俩的男仆,我放心。"

大家都听得岀她故意这么讲,便都笑了。

周蓉说:"行,我高兴陪嫂子散散心。"

晓光最后说:"那我就东山再起,认认真真拍一部精致的垃圾剧,也 沾我老婆的光,赚他一笔!"

冬梅对周蓉说:"我想到外地去散散心,图个情绪不受滋扰。你得陪 我,可以带上电脑继续创作你的小说,地方由你选,最好不出省,找个有 山有水的地方。"

周秉义从荷兰回国后,深居简出,闭门谢客。除了早晚与妻子冬梅 散散步,终日在家读书、练书法。他还和冬梅上了几次北普陀寺,与萤 心和尚讨论佛教文化。

秉昆点点头。

二。一五年正月初三,孙赶超夫妇、常进步夫妇和吴倩又聚到了周 家面食店。当年的朋友,只有他们几个能聚在一起了。赶超他们的儿女,或 在读大学,或已工作,或正在找工作,总之都有自己的交际圈了,不愿再 参加他们的聚会。下一代人也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互相之间有多么 亲密的关系。

周蓉说:"能这样最好,尽量别让郑娟知道。哥在她心目中是君子,怕 她一时承受不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周聪和女友领了结婚证,在市里租了房子,他俩这天到雪乡玩去了。

秉昆说:"我哥的事儿也不会影响我开店,到店里吃饭的人反而多 了,我就当没有那么回事。"

这四家住得近,也聚习惯了,赶超一串联,都说那就聚聚吧。

亲人们的目光一时都转向了秉昆。

国庆、向阳、龚宾甚至吕川的名字似乎成了禁忌,谁也不提他们。

郝冬梅轻轻苦笑了一下。

吴倩说,春燕妈和她二姐已不住在新区,不知把房子卖了还是换 了,也不知哪天搬走的、搬到哪儿去了。

周蓉说:"嫂子,你和我哥都在个人品质上有洁癖,我既相信他也相 信你。他的事一点儿也不会影响我的小说创作,相反还会为我提供素材。"

她问,谁知道点儿情况?

蔡晓光说:"我也相信,绝对相信!"

大家都摇头。

冬梅立即回答说:"我当然相信!"

吴倩对秉昆说:"你怎么也不知道呢? "

周聪问:"大婶相信我大伯吗? "

秉昆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那条街了。

白,也要相信中纪委绝不会冤枉任何一名干部。"

赶超说,他想通知德宝聚会,可是德宝和春燕都换手机号了。

冬梅说:"秉义让我转告你们,作为他的亲人,一定要相信他的清

"他俩怎么可以这样,换手机号了应该主动告诉老朋友嘛!"于虹 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周聪又点点头。

郑娟说:"别管他俩!总有他俩想咱们那一天,会来找咱们的。"

冬梅说:"年轻时,经历一点儿压力不完全是坏事。"

秉昆听了就苦笑。

周聪点点头。

赶超问:"你怎么那样子笑? "

冬梅问周聪:"压力大吧?"

秉昆说:"老了,笑的样子也会变嘛。"

晚上,除了郑娟,周家一干亲人按蔡晓光的通知聚在江畔公园。实 际上,蔡晓光执行的是郝冬梅的"指示",她认为聚到谁家都不好。

赶超又问:"你没和他俩闹什么不愉快吧? "

此事随之成为本市民间流传的重大新闻。

郑娟说:"春燕是他干妹,德宝是他干妹夫,他跟他亲哥亲姐闹别 扭,也不会和他俩闹别扭的。"

一天上午,周秉义被从家里带走。一些人从窗口或阳台目睹了那一 幕,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壮汉,把他夹在中间。住在他 们同一幢楼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根据车牌号就断定那一定是纪委的人。

秉昆只得说:"是啊。"

"咱们"要揪出个"半大老虎"!于是,曾经主抓城建和危房改造工 作的退休副市长周秉义,一下子成了大贪腐嫌疑人。

然而,缺少了德宝和春燕的聚会,确实寡趣少乐。

社会进步、民心觉悟的过程中,新区的"咱们"将目光锁定周秉义 实属必然。他们说,搞出个龚维则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小不点儿、小苍 蝇!曾珊算什么?她又不是当官的。骗取银行贷款,转移到国外,还有 经营活动中的偷漏税,只不过是不法商人的作为。由她骗贷牵扯出的银 行的头头脑脑,职位最高的也就副处级而已。

大家也都没了吃的胃口,都说这个指标高了那个指标高了,要节 食,得减肥。

网络时代,越来越多的老百姓通过网络表达意见。中央的反腐决心 和力度空前,一个个大贪巨蠹纷纷落马。他们很是激动,呐喊助威,甚 至也想一试身手,揪出几个来。

寡趣少乐的聚会难以持久,大家聊了会儿食品安全问题,又静静坐 了一会儿。于虹说她晚上要去妈妈家,得先走了。结果,大家就都说有 这个事、有那个事,先后散去了。

二O一四年,A市大多数当年的下岗工人家庭生活逐步摆脱风雨飘 摇、朝不保夕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一方面,由于劳务市场有了需求,他 们的劳动技能得到重视,找工作不再像当初那么难,工资也提高了。另 一方面,他们的儿女们也参加工作,不仅不再需要供养,还能为家里挣 钱了。

"五一"前,周阴的公司为周秉义举办了一次书法展,蔡晓光请省书 法家协会的一位副主席给写了前言。

其实,周秉义当市委书记时,下农村调研是常事。他清楚,农民们 生活的改善主要靠儿女们打工挣钱。保安队员基本是农家子弟,他愿在 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善待他们,否则会内心不安。

前言文白夹杂,对周秉义的书法给予高度评价:

"咱们"者似乎不清楚,A市并没有一家保安公司可以向新区派遣 一百多名保安人员。当初说明这一情况时他们并不关心,听到过说明的 人也不互相解释,都不愿多那个事,任由某些人生疑。他们与周秉义的 想法是那么的不同,周秉义希望新区能为人们提供一流的专业化保安 服务,这种服务人们后来也都想要,但是不想花钱。他们的上一辈人曾 是农民,大多数在农村还有亲戚,但他们进城以后对农民早已没什么感 情。他们下岗后四处打工,十几年中受了一些以前没受过的苦,见到别 的打工者居然受到优待,他们内心里反而特别不舒坦。在他们看来,同 样是打工者,那些人凭什么受到优待?

行、草、楷、篆四体中,秉义先生的行草最好。看来,篆 体画字,绝非秉义先生所喜;楷体工整,亦非他所愿勤练。他 的书法文气太重,注定了狂不起来;唯行草似与其心性一脉相 通,颇见潇洒。

成立一百二十人的保安队更受质疑。随便找个保安公司不行吗? 一 定要给他们盖宿舍、办食堂、建阅览室吗?夜里巡逻,还享受一顿免费 夜餐,有必要吗?每家住户每月二十元,新区一年就要收六百多万元,账 目真像公示的那样勉强不亏吗?难道真的不是包括周秉义在内的一些人 的小金库吗?

周蓉认为写得很好,好在写出了她哥这个人一一从小到老一直规 矩,有心突围,却又不知往哪儿突围,总是模范地苦闷着。

可信吗?傻瓜才信!

周明把宣传做得很充分,观展的人居然不少。周秉义却没到场,他 忽然胃痛,冬梅陪他去了医院。

脑子快的人算了一笔账。当初,周秉义能将那么大的事很快运作成 功,从他手上过的资金少说有一百多亿!经手这么大的一笔资金,他会 守身如玉,不起贪念?这一百多亿里,居然会没有"咱们" 一笔补偿金?

展厅中有人高喊:"哪里可以留言? "

"咱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高。当初的动 员成了 "花言巧语",方式方法全成了处心积虑设置的"圈套"。

一位姑娘就将穿一身中式上衣的七旬老者引到了留言簿前面。

在民间的话语中,"咱们"是特别有号召力的武器,它拥有一种巨大 的神力,很容易就将中立者吸引到同一战壕中,像磁铁吸引铁屑那么容易。

老者说:"我才不在这上边写字!"

然而,一旦落入"阴谋"论,他们的心理和逻辑也就完全变了。当 初可不是咱们哭着喊着闹着要拆迁,而是周秉义副市长三番五次、花言 巧语地设下圈套,骗咱们拆迁的!周秉义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姑娘问:"那您老打算写哪儿呢? "

当初,也没有拆迁户索要补偿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鬼地方破房 子啊!盖好了楼房,修好了街道,免费帮着搬家,就已经烧高香了,还好 意思要什么补偿金吗?扔的尽是破烂,收废品的都懒得捡。何况他们都 清楚,根本就没有那么一笔钱预备着,厚着脸要也是白要,人家不找自 己要钱就是天大的幸运。

老者说:"拿纸来!笔墨侍候。"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姑娘请老者到了长案前,替他铺开一整张上等宣纸,请他从 十几支毛笔中选用一支。

当初,周秉义委托的开发商居然没给一分钱的拆迁补偿金!

老者拿起笔毫最大的一支,饱蘸浓墨。他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几 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老者一气呵成,放下笔,头也不回,分开人墙,扬 长而去。谁也不知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整张宣纸留下了一纸狂草作 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认明白了。原来,老者写的是:"所谓大小官员书 法,无非用毛笔写汉字而已,十之八九不足论道。然周君书作配悬厅堂,足 可愉悦性情,宁静致远。"有人看明白了,便想上前据为己有。蔡晓光伸 展双臂,尽力阻挡,周明才趁机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收起来拎走。

于是,不少拆迁户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后来,他们听说其他地方 的拆迁户得到了多少多少补偿款,钱数令他们眼红极了,更觉得自己损 失惨重。

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问:"那张小幅的,卖吗? "

初心和结果,有时成悖论。抹杀初心,结果就是"阴谋"的最好证明。

那张小幅书作写的是:"真难,假亦难,故何妨难而求真」'

事实似乎也是这样,周秉义的初心和本意却绝非如此。为了让光字 片的居民有个较满意的家,有个更好的居住条件和生活环境,必须找到 一大笔资金,只有与开发商置换,让对方有钱赚。

周蓉说:"你若喜欢,归你了。"

后来,主要因为拆迁地建起了环境更好的高档商品楼小区,销售火 爆,许多人的心理改变了。他们寻思着,原来把我们迁到所谓新区,就 是为了占我们住过的地方给富人们建豪华小区!

姑娘满心欢喜,取下来匆匆离去。

变化就在转瞬之间,真是人心难测!起初,人们从脏乱差的地方搬 到新区后,对周秉义普遍感恩戴德,有些老人见了他双膝一弯就想跪下 磕头,甚至有人揮掇着集资在休闲广场为他塑像。如果不是他严厉制 止,这事还真有可能做成了。

周蓉又说:"我做主,谁喜欢哪一幅,就可以带走哪一幅。"

"雪片似的"的说法未免夸张,但确实有不少揭发周秉义的信件,经 由各种渠道集中到中纪委在本市的工作点。知情人透露,二三百封肯定 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揭发者是新区的人,少部分是周秉义当过市委书记 那个市的人。此外,还有极个别形形色色的人揭发鸡毛蒜皮的事,有个 署名"文化厅一干部"的人揭发周秉义贪污过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后 经查明那是复制品,周秉义调离文化厅前上交了。还有几封信看样子是 同一个人写的,揭发周秉义对伟大领袖刻骨仇恨,因为每到"文革"多 少周年,他必定在报刊上发一篇反思文章。

或许是刚才业内人士说能卖钱,周蓉话音刚落,许多人立刻扑向了 四面墙壁,都一口气取下好几张书作,扬长而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泪了。

片刻之间,展厅四壁空白,只剩下周蓉、蔡晓光和三五个嘉宾。

他说:"行啊,回吧。"

蔡晓光窘态毕露,将他请来的嘉宾们一一送出。回来时,他见周蓉 正在严厉训斥周珥:"从实招来!是不是你为了炒作,雇了那么一位老爷 子,导演了那么一出戏? "

周聪说:"爸,咱们还是回家吧。"

周阴大声说:"妈,你太冤枉我了!"

他说广想点儿事。"

晓光替周切辩护:"肯定与女儿没什么关系。是你不好,为什么要说 那么一句多余的话呢? "

周聪又问:"那你站这儿干什么? "

周蓉想想,也确实怪自己,遂问晓光:"那老爷子的狂草到底水平如 何呢? "

他说:"不知道。"

晓光说:"我可是看得出书法水平的高下,人家写得真不错,民间藏 龙卧虎啊!"

周聪问:"爸,这是谁家? "

周蓉的手机响了,是郝冬梅从医院打给她的,说周秉义病情严重。

春燕妈家的院子里有花,还栽了葡萄,架上的葡萄快熟了,变紫了。秉 昆想那一定是德宝侍弄的,春燕和她父母她二姐谁也搭不成那么好的葡 萄架。他联想到了儿子周聪带回来的情况,假如曹德宝揭发周秉义的事 是真的,那么他今后再也不会从这条街上走了。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

周蓉、晓光和周阴赶到医院时,周秉义已被留下住院,换上病号服。他 那级别的干部,只能住双人病房。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厅局级干部,医院 特意把他安排在只能摆放一张病床的小单间里,那就不算违反规定。做 完胃镜,医生只是说情况不妙,要等化验结果出来以后才做最后诊断。

秉昆每次都只能说:"是他不对,他不对。"

周秉义并未惊慌,他说自己的胃很长时间没有痛过了,估计没什么 大事。冬梅却深为不安,有点儿乱了方寸。

例要说这么几句话。

周明将书法展的事汇报了一番,周秉义躺在病床上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我坚持不搞什么展览嘛,你偏要搞。不过也挺好玩,圆了我 长久以来的风雅梦了。等我出院,一定要访到那位老先生,拜他为师。"

"百年不遇的一次机会,好不容易活着的时候盼到了,你哥又大权在 握,他究竟有什么为难的,非不分给春燕二姐一套两居室? "春燕妈照

周秉义对自己病情的估计大错特错。胃镜、血液等检查结果表明,他 已到了胃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医生们会诊后,制定的治疗方案是采用 放化疗结合的方法,防止癌细胞向其他脏器组织急速扩散。

然而,春燕妈每次见着秉昆时都嘟嘟嚷嚷,颇有微词,显然对秉义 并不满意。秉昆只好赔着笑脸,替哥哥秉义受过。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案。

最终,春燕妈家搬到了这一单元里。那幢楼最靠边,那一单元又是 那幢楼最边上的单元----不但窗前有小院,楼侧也有两米多宽的一溜 地,被美观的铁栅栏一并围着。在新区,数那样的单元小院大,房间面 积也大。春燕她二姐则另外分到了一居室。

为了挽救周秉义,省市的名医专家纷纷会诊,但为时已晩,回天乏 术。周秉义的原胃早就被切除,目前的"胃"是后长出来的次生胃,癌 细胞扩散得更快。进一步检查发现,他的肠体表里癌细胞遍布,已无一 处完好了。

秉义苦笑道:"春燕她二姐家的户口不在光字片呀,这要求过分了,我 太没把握啊!"

周秉义临终前,握着妻子郝冬梅的手对妹妹和弟弟说:"周蓉,秉 昆,咱爸咱妈的三个儿女,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结合 为伴侣了,这是仅次于父母之恩的夫妻恩爱。你俩对晓光和郑娟,以后 要有感恩之心。"

秉昆本不愿再转告哥哥,在春燕的过问和郑娟的相劝之下,还是转 告了。

晓光和郑娟听了,抱着周蓉和秉昆,望着病榻上的周秉义,悲泣难止。

春燕妈第三次找他,提出的要求是:"春燕她二姐跟我们老两口住一 起,不给她二姐一套房子可不行!秉昆,你告诉你哥,不满足我家这个 要求,我们可要耍赖不搬,看他拿我们怎么办。谁叫咱们两家两代人有 四五十年的交情呢!"

周秉义又说:"我死后,不必买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妈的墓室 吧。如果有人议论我、攻击我,也千万不要辩解,不要打抱不平。"

秉义说:"这有点儿难,院子大的单元全被先搬来的人家相中了,我 尽量调调看吧。"

他还想与妻子郝冬梅单独说几句话。

秉昆也转告了秉义。

十几分钟后,病房传出郝冬梅的哭声。周蓉他们再进入病房时,周 秉义已经走了。

几天后,春燕妈又对他说:"我和春燕爸都希望院子再大点儿,让你 哥一定费心啊!"

遵照周秉义的遗嘱,周家的亲人们决定举行小范围遗体告别仪式。消 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省市老干局接到许多唁电,却都不是本省市的,其 中有他当年的知青战友、大学同学、校友,还有他在北京结识的各路精 英,与他合作过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们。老干部局把这些唁电全部 转给了郝冬梅,却也没有其他动作。省纪委忽然接到中纪委电话,要求 代中纪委送上花圈致哀。消息一传开,老干部局迅速做岀反应,协助主 持追悼仪式。参加追悼会的干部顿时多了起来,郝冬梅与周蓉左挡右挡 也挡不住。

秉义说:"可以理解,应该照顾,没问题。"

追悼会后不久,微信圈疯转一篇评论光字片等三处危房区拆迁工程 的文章,署名"某人"。该文认为,三处危房区的拆迁在本市具有里程 碑意义,毫无疑问相当完满成功,但并不具有可复制性。因为无论是招 商引资,还是拆迁过程,周秉义个人正派诚信的人格起了至关重要的作 用。当今本地领导干部中,如他那般有人格魅力者,并不多见。

秉昆转告了秉义。

这么一篇微信文章疯转,或许因为文中有这样几段话:"盖中国官 场,从政者无非三类。一类曾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后来从政。这类人若 不彻底告别文化影响,做不了大官;侥幸做大了 ,对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 秉义本质上属于这一类,他能安全着陆,已属幸事。第二类人曾经是被 政治所化,后来也想被文化所化。倘若官已做得很大,对自己对政治对 官场都会有些好处;但官还未做大,进步反而就慢了,因为太容易被指 责为不务正业。第三类人是始终政治化的人,而且被'化'得很成功、 很彻底,若再有背景、善于迎上,在官场上则往往如鱼得水......"

周秉昆在一户人家的小院前站住了----那是春燕父母家。拆迁时,春 燕妈对他说:"我和春燕爸年纪大了,不想乘电梯上下楼,没乘过那东 西,听说常夹住老人孩子,心里害怕。请你跟你哥打一声招呼,我们得 住一楼。"

有关方面指示,查一查"某人"是什么人。一查原来是位退休的中 学校长,也有兵团知青的经历,本名陶平。

周秉昆一边走,一边想新区的那些人和事,对哥哥周秉义当时一心 要将新区建成老百姓美好家园的想法既感动又同情。他认为哥哥对基 层群众还是太不了解了,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愿为家门外的事花一分钱 的。他们只要自己家好就行了,对于什么家园不家园的并无要求。如果 你想要说服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并无要求的事情花钱,他们就会打心眼 里讨厌你。他们为了自家感觉良好而损害集体家园环境时,最喜欢的就 是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负责任的所谓管理者。倘若海选一位 基层领导,他们甚至乐于将选票投给这位不负责任的管理者,而不是周 秉义那样凡事较真的人。

负责网络安全管理的领导主张删除或屏蔽此文,另一些人认为这纯 属小题大做。所幸意见尚未统一,陶平的文章已被另一则网络新闻取 代----某女明星的狗与某男明星的狗配对成功,今年有望诞生超级明星 狗狗了!

许多新区居民认为,每户每月二十元,一年就是二百四十 元。二百四十元能买不少吃的啊!直至真的发生了几起入室抢劫案件,有 保安队队员为了保卫居民的人身安全受了重伤,愿意缴纳保安费的人家 才多了起来,但仍有几百户人家还是坚决不缴。实际上,管理规定中也 说,家庭困难的人家可以免费,而那几百户人家绝非困难户。那些人甚 至觉得,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反而自鸣得意,趾高气扬。

周秉义去世一个多月,周聪和妻子大吵了一个下午,周秉昆骑着自 行车前往儿子家调解。穿过一条小街时,有一个男人也骑着自行车相向 而来。秉昆一眼看清是德宝,他猛刹车闸正要叫住德宝,德宝头一低,从 他眼前一闪而过。周秉昆在原地愣了许久。

他们并不这么想:有十余万户居民的新区,地处城乡接合部,仅有 派出所肯定难以保障所有人安全3如果实行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 逻,一百二十余人的保安队人数并不算多3还要有宿舍、食堂,要发工 资,要上"三险",要经常进行培训,费用也低不了。

然而,周家的亲人们也有好事降临。

"谁爱交谁交,反正我家坚决不交,我家才不需要保安队来保障 安全!"

七月,周蓉的小说《我们这代儿女》几经周折,终于出版了。最初,几 家出版社先后退稿,因为她完全是一位毫无名气的新作者。万般无奈,她 只好交给了一家文化公司,请求帮助。对方读后大加赞赏,如获至宝,出 面说服了一家出版社。她还接受建议,将小说从三卷压缩成了上下两卷。

"保证我们的安全是政府应尽的责任,组建保安队该由政府出钱!"

文化公司和出版社劲头儿很足,连续三个月在网上连载,收获点赞 无数。为了引起更多人关注,蔡晓光还托几位老友,专门组织了几篇差 评,一反一正,争议如潮。好事者翘首以待,读书人也想一窥究竟。小 说刚刚面市,网络、电视、报纸就纷纷选摘报道,一时成为当年热议的文 化现象。首印五万套一扫而光,出版社赶紧加印,才没有断货。

"我们住得不安全,那是派出所失职!"

八月,周秉昆当爷爷了。

"不是有派出所吗?还组织什么保安队? "

周聪升级当爸爸前,贷了一笔款,向周珥借了一笔钱,买下了一套 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装修二手房。

组建新区保安队,也是一件让周秉义挨骂的事。家家户户都需要居 住环境安全,但如果每户每月交二十元钱,一半左右的人家就强烈反对 了,他们甚至嚷嚷起来----

郑娟抱着孙子欢喜得合不上嘴,她对前去祝贺的周蓉和蔡晓光说: "多漂亮的宝宝啊!

说完,他径自又往前走。

蔡晓光与周蓉走在回家路上时,却一脸阴云。

望着两名保安的背影,周聪小声骂了句:"妈的,说的什么屁话!" 秉昆瞪着儿子训道:"你干吗骂人家呢?人家说得不对啊? "

周蓉问:"你怎么了?"

父子俩正这么边走边说,在人行道拐角处遇到了两名保安,还牵条 大狼狗。两名保安是周家面食店的常客,连那条大狼狗也认识周秉昆。保 安奇怪周秉昆父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街上,秉昆解释说自己最近失 眠,所以让儿子陪着出来走走。互相聊了几句可聊可不聊的话,一名保 安离开时说:"凡事得想开点儿,心中要是没鬼,那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晓光说:"替你们周家心情不好。"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想再走走。"

周蓉又问:"为什么呢? "

"爸,回去吧。"

晓光说:"我讲真话你可别生气,你看那孩子,明明不漂亮嘛!"

"我也闻不出来,反正不是夜来香的香味儿。"

周蓉说:"出生没几天,你能看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

"那是什么花的香味儿? "

晓光说:"当然看得出来!有的小孩,一出生就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的。可秉昆那孙子,塌鼻梁,小眼睛,厚嘴唇,大嘴巴,没一处像你们周 家的人,哪儿哪儿都像他妈。将来肯定是个丑男,又不是生在有钱人家,那 就只能娶个丑老婆,再生个......"

"不是。"

"你给我住嘴!"周蓉生气了。

为了舒缓一下自己和父亲压抑的心情,周聪没话找话地问:"爸,是 夜来香的香味儿吧? "

晓光叹道:"真话确实令人讨厌啊!"

周秉昆父子闻到了一阵花香。

周蓉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位有闲心的居民统计过,夏季的新区已开放着二三十种花了。

九月下旬,郝冬梅给周蓉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将在"十一"当日结 婚,希望周蓉做伴娘。

听说施工过程中,还发生过摔伤人的事件。周秉义坚定不移进行整 治处理,劝阻不成,就在执法部门配合下亲自带人强行拆除,对严重妨 碍公务者该抓便抓,该判则判,表现出了绝不妥协、敢于担当的领导风 范。那一时期,他成了不少人的公敌。然而,私搭乱建之风毕竟被他刹 住了,否则新区的环境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干净整齐。他所做的另一件遭 人骂的事,便是修建了几处停车场。这本是对家家户户有益的事,一旦 收费似乎就变味儿。尽管比全市任何停车场的收费标准都要低,很多人 家却认为最好允许他们就在家门口的马路边安装地锁,一分钱不花就可 以占有车位。不允许他们那样做,自然就不是好人。周秉义率领执法人 员强拆地锁时,他的公车在停车场被划得一塌糊涂,车窗也被砸了。即 便如此,新区几块巨大公告牌上的新区管理条例,也越来越不容轻视了。

实在太突然,周蓉不知该如何回复,赶紧征求晓光的意见。

子夜时分,父子俩缓缓走在新区的人行道上,像一对巡夜人。仲夏 时节的新区花儿绚烂,四处绿化,宜人美好。路灯光让那些花儿颜色变 了,看起来感觉像隔着一层淡蓝玻璃。住一楼的人家都有小院,他们在 小院里栽种了各种花。许多二楼以上人家的阳台,同样摆放着自己喜欢 的盆花。搬迁到新区的居民主要是底层人家,但居住状况和环境一改 善,人类亲近自然、喜欢花草的天性就重新焕发出来。不久,另一种天 性也暴露无遗,那便是侵占公共空间、私搭乱建现象层出不穷,一度失 控。差不多所有住一层的人家都企图将小院建成房间,将小区公共人行 道占为院子。有那住高层的人家,将阳台建成房间后,居然再凌空接出 阳台来,看上去险象环生,人从下边经过时提心吊胆。

晓光说:"再突然,那也得答应,咱俩一块儿参加。"

"我也要出去走走。"

周蓉问:"那怎么对秉昆和郑娟说呢? "

"我......我要出去走走。"

晓光说:"及时转告,先说也邀请他们了,再说咱俩愿代表他俩岀席。" 秉昆很快就回了姐姐的短信,表示他和郑娟都想让姐姐和姐夫代表 参加。

"我也想再坐会儿。"

秉昆告诉郑娟时,她愣了愣,随即高兴地说:"我还经常替嫂子这么 想呢,好事呀,她改嫁了也照样是咱们的亲人嘛!

"我想自己待会儿。"

郝冬梅的第二任丈夫也是"红二代",快七十岁了----她那些侨居 国外的朋友为他俩牵的线,搭的桥。他早已持有美国绿卡,起初是国内 国外两边跑着经商,后来跑累了,就由儿子接班来干。朋友对冬梅说,父 子俩的生意做得挺大,都是出国越久年岁越大越爱国的华侨。

"你呢? "

婚礼在本市一座落成不久的五星级酒店举行,很洋派,由一位神父 主婚,管风琴奏乐,儿童唱诗班唱圣歌,气氛庄重温馨。嘉宾不多,也就 十来桌,还有几桌外国客人。来宾多是老新郎的亲朋好友,从世界各地 专程赶来。郝冬梅的亲朋好友只有两桌,包括周蓉和蔡晓光。

"我不信!也不许你信!你......去睡吧!"

周蓉出色完成了伴娘使命,告别时她送给郝冬梅一套《我们这代儿 女》,说小说中有她的影子。

"信不信由你。"儿子耸了耸肩。

郝冬梅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周蓉,低声对她说:"我是为你哥做出这种 决定的。他临终时,要求我答应他这么做,当然,我自己需要重新找到 归宿。"

"胡说!"他吼了起来。

周蓉和蔡晓光回到家门口时,已有两位男士等着。一位是文化公司 的老总严琦,一位是出版社副总编辑吴山。她一忙,居然把和人家约好 的见面忘了。

"他署名了,揭发我大伯利用职权分给国庆叔叔、赶超叔叔和进步叔 叔家房子的事。"儿子一副无奈的表情。

两位老总是来和她商谈,准备推荐她的作品参评长篇小说大奖。他 们希望她到一些重点省份签售,并接受电台电视台及报刊网络采访,撰 写创作感想,以便进一步扩大小说的影响。

他脸色有些青紫地瞪着儿子。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请您全力配合。如果获奖,奖金不少呢,够 买一辆好车了,出版社一分不要!"吴总说。

当他深吸一口烟时,周聪又说:"揭发我大伯的人中,也有德宝叔叔。" 一口烟憋在嗓子眼那儿,秉昆被呛得剧烈咳嗽,喝下周聪递过去的 半杯水才止住。

"自我宣传确实是必要的。您以前没出过书,起点如此之高,许多读 者希望了解您这个人。比如,您前夫是怎样的人,您十余年海外生活的 境遇,您跟晓光先生又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都值得细细写来。要学会 自我炒作。自我炒作就得自我爆料,公司有人协助......"严总接着说。

"烟。"

蔡晓光不高兴了,插嘴道:"不许扯上我啊!扯上我,你们要先付 费。我的价码很高,每扯一次一百万,一口价。"

"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

两位客人看出周蓉也心有不悦,却不知是为什么,留下一份宣传企 划书,马上起身告辞。

"雪片似的? "

"你也看看吧。"周蓉心不在焉地将企划书翻了翻,抛给晓光。

"朋友的原话是----雪片似的。"

晓光说:"我就不看了吧,刚才听明白了。"

"不少......是多少?"

她问:"你什么意见呢? "

周聪说:"朋友私下告诉我,省市纪委收到了不少揭发我大伯的信,有 匿名的,也有署名的。"

他说:"那么大数目的一笔奖金倒是挺诱人的。"

"太晚了,不说了。爸对这些事没什么可说的,你也早点儿睡吧。" 周秉昆刚站起来,儿子的一句话又让他坐下了。

"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肯定把我折腾个半死,你舍得吗?何况,能 不能评上奖还两说着。"

周聪说:"明天与曾珊的事一并见报,曾珊通过她的公司骗了一亿多 元贷款,转移到国外去了。向阳叔叔不但是知情人,还参与了具体运作,这 事涉及几个银行的头头脑脑,都得到了好处。接下来还会查出什么犯罪 事实,目前就没人知道了。"

"舍不得。你的事,最终要你自己拿主意,别受我影响。"

"他什么事? "秉昆愣了片刻,才问出话来。坏消息与他哥哥、姐夫 无关,尽管受到了很大震撼,他却放松了不少。

"我怎么决定,你都同意? "

周聪说:"向阳叔叔被收进去了,明天见报。"

"当然。"

秉昆催促他:"讲啊!"

"我的决定是,不参与。"

周聪点着了那支烟。

"那就别参与

他以为,儿子要告诉他的是关于他哥周秉义和姐夫蔡晓光受牵连的 事。他做好了听到最坏消息的心理准备。

"咱们可以买一辆车,等你生日那天买,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秉昆说:"不吸,你讲吧。"

"就别等我生日那天了呀,那可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呢。早买早开,我 经常拉着你到郊区去转转,好事为什么往后拖呢? "

父子俩在店里坐下后,周聪递给父亲一支烟。

"行,听你的。"

秉昆和儿子悄悄下了楼。

"不必买太贵的,咱俩都不是虚荣的人,也没什么谱可摆。现在 二十五六万的旅行车已经很不错了,就买那种吧。"

周聪并不每天都回家睡,有时也睡在报社的加班宿舍。一天快半夜 时,他回家轻轻推醒了父亲。

"对,由你选。到我账上的稿费七十多万了,年底会近百万。买一辆 你说的那种车,还结余不少呢。周明的生活不用我们操心,秉昆的生活 也基本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的生活开始省心了,为了几十万元钱做自 己不喜欢做的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在娱乐至死的时代,我的一部纯 文学小说,成为年度畅销书,以后肯定也会成为常销书,年年都会有笔 版税的。而且,几家电台广播了,出租车司机都爱听,七八份报纸也连 载了,我还努着老命追求什么奖呢?不获奖我也有成就感了,我的小说 不必评论家说好,我自己知道好就是好。肯定会留得住,以后三五十年 内仍会是值得读的小说。真获那么个奖,对我反而不好了。不再写下去,人 家会说江郎才尽。可我不想再写什么了,也写不出什么了,《我们这代儿 女》把我掏空了。我从没想过当作家,只愿意像塞林格那样,在特定时 代写一部自己一心想要写成的1、说而已。"

关于曾珊的事,后来被媒体证明是事实。路路通公司被查封,肯德 基店也停业了。

蔡晓光平静、耐心、享受地听妻子说完那一番话,笑着问:"你的偶 像是《麦田守望者》的作者吗? "

赶超说:"那当然。"

周蓉说:"对。"

"你看,我群发了这么多条短信,都是挺他的,也只能这么挺他。" 秉昆接过赶超手机,看着说:"你天天去市区上班,各种消息听到得 及时,听到了什么新消息可要及时告诉我。"

晓光说:"你的想法我都赞成,也都支持。只有一点,有待商讨。你 的小说证明,你太有写作潜质了,可以不必当作家,但还是要继续写下 去。不写大部头的,就写短篇。有写作的天分,为什么不用呢? "

"对。"

周蓉沉思片刻,笑了。她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言。"

"咱们必须的,老百姓不支持反腐,那还能指望什么人支持呢? "

几天后,蔡晓光和周蓉买回了一辆车。第二天,他们就拉上秉昆和 郑娟到郊区兜了一圈。

"我?当然也挺他。"

如果说,得知嫂子郝冬梅结婚的消息后,周秉昆只不过有失落之 感,那么,他再见到嫂子时,心情就很忧伤了。

"我挺他,你呢? "

那天,他进城到儿子周聪家监督阳台改造,干完活后穿行过步行街,遇 到了郝冬梅与第二任丈夫。她穿件貂皮大衣,脚上是半高黝的高跟靴,挽 着丈夫的胳膊。他身穿呢大衣,拎只服装袋,两人显然刚买了衣服。

"是啊,确实难为他。"

双方都因意外的相遇愣住了,谁想装作没看见对方都为时已晚。郝 冬梅略微胖了些,气色很好。她到韩国做了整容,小手术恢复得快,感 觉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一脸重新找到归宿的满足。

"也难为吕川了。"

秉昆本要叫嫂子,话到唇边,猛然意识到不能再那么叫了,改口叫 出的是"冬梅姐"。

"明白了。"

"冬梅姐"表情不自然地说:"秉昆,你穿得太少了吧? "

"咱们都看出来了,他当时对龚宾最亲。"

那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气转冷,树叶已经落光,步行街上黄叶遍 地,稍显萧瑟。秉昆为了帮着干活方便没穿棉的,外衣里边只穿了一套 秋衣秋裤。上午天气还不是多么冷,下午一起风,他觉得确实穿少了,一 站住,感觉更冷了。

"明白什么? "

他说:"出门时,没想到下午会这么冷。"

"明白? "

郝冬梅见他肩上挎着工具袋,穿身工作服,奇怪地问:"你又干临时 工了? "

"记得。"

他如实相告,自己去儿子周聪家帮忙了。

"我想,应该是他吧。你还记得初三在你家聚会时的情形不? "

郝冬梅没向他介绍第二任丈夫,大概认为他心中有数,没介绍必 要。她也没问周聪情况。她一叫他的名字,第二任丈夫显然已猜到他是 谁,朝他点一下头,先往前走了。

"是......咱们吕川? "

二人互相看着,一时无话可说。

赶超还说,中纪委坐镇本市纪检工作的并非一个"女的",而是姓吕 的,之前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肯定是错了。

"我过几天就要出国了,以后多数时间会住在国外。"

秉昆吃了一惊,暗想到姐夫蔡晓光曾帮过曾珊一些忙,心中又多了 一份不安。

"冬梅姐,多多保重,我会经常想你的。"

几天后,孙赶超来到周秉昆家。他告诉秉昆,听说曾珊在机场国际 通道过安检时被扣留了。

"我也会经常想你的,别冻着了,快走吧,打车回家吧。"

秉昆翻过了身,在她依偎着他的时候,那是他很少有的做法。然而,直 至她睡着了,他仍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毫无困意。他回忆起了龚维则 和自己家几十年的友好关系,回忆起了龚维则当年与自己一样成为反"四 人帮"英雄的往事,心中五味杂陈。

"冬梅姐,再见了。"

他说:"我怎么能讲得清楚?我真的困了。"

"再见。"

她说:"从前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后来就会渐渐变成那样了呢?谁让 他变的呢?跟我讲讲嘛!"

他们说了几句话,各走各的了。

他说:"我不想讲,困了。"

秉昆穿过步行街走到公共汽车站时,不知不觉流泪了。

她说:"我想听听。"

那天,他意识到了一个明确的事实----郝冬梅是他嫂子的这一层关 系,历史地彻底结束了。对于他姐周蓉也是如此。因为哥哥周秉义的离 世,他们和曾经的嫂子再不会有持续的往来了。如同两条道上的车,扳 道工任性地扳了一下道岔,互相挂行了几十年,而现在分开了,各上各 的道了。

他说:"讲那些干什么? "

周秉昆一回到家,立刻将自己关在一间屋里,一页页翻着姐姐的长 篇小说《我们这代儿女》。姐姐送给他后,他还没认真看过。他想知道,姐 姐是否也意识到了他所意识到的改变。如果小说中没写到,他会对姐姐 的小说失望的。

郑娟偎依着他说:"讲讲龚维则从前和咱们家的关系吧。"

他不吃晚饭,就那么查账般地翻看着。终于在小说的下部中,他看 到了这么几行字:

他不爱听妻子刚才的话。她每说一次,他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一次刮 瘀刮过头一般的伤害。自从他成为丈夫和父亲,他一直有一个梦想,那 就是凭自己光明正大挣到的干干净净的钱,让全家住上楼房,哪怕是旧 楼房,睡上美观舒适的床。后来,他承认那是痴心妄想,此生无能为力。现 在,他终于住上楼房、睡上像样的床,却并不是靠他的能力实现,而是沾 了拆迁的光,靠了哥哥暗中帮忙。妻子不那么说时,他感到幸运。妻子 那么一说,他就只有感到羞愧了。

婚姻的关系,自然是有缘分在起作用的。所谓缘分,乃是 由家庭的社会等级作为前提的。超等级的缘分不具有普遍性,大 抵是由异常时代或郎才女貌所导演的----我哥哥和我嫂子的婚 姻便是如此......

他一躺下,就关了灯。

这时快晚上九点了,他没能忍住,连续拨打姐姐周蓉的手机。打了 几次也没有打通,他更欲罢不能,拨打了姐夫蔡晓光的手机。

秉昆说:"你都说过快一百遍了。"

蔡晓光立刻接听了。

郑娟已躺在床上了,她说:"自打出生后一直睡的是炕,从没敢想有 一天还能住上楼房,睡上床。以前总认为楼房不是盖给老百姓的,床是 上等人睡的,老百姓不该做那种梦。"

"我姐怎么不接电话呢? "

他撑着儿子的肩站了起来。

晓光低声说:"正哭鼻子呢。"

"是啊,他内心里当然是爱亲人的。像龚维则那样,真等于坑害了亲 人了啊。儿子,睡吧。"

"你欺负我姐了? "

周聪摇摇头,肯定地回答:"我大伯绝不会做坑害亲人的事,而且我 知道,他内心里其实也很爱亲人。"

"怎么会!爱她还爱不够呢。她刚从一本杂志上读完了一篇文章,就 与我讨论起来。讨论深了,她就哭。你老姐那人你还不清楚?她不是那 种只做看客就行的中国人,她对国事忧虑惯了......我会哄好她的。"

秉昆犹豫了一下,又问:"没听到什么对你大伯不利的消息吧? "

"什么杂志? "

周聪说:"爸,你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告诉你,不希望你也成为看那种杂志的人。"

秉昆问:"你姑的话我转达清楚了吗? "

"那,跟我姐说,我认为她的小说很好。"

秉昆结束了与姐姐的通话,催郑娟先上楼喝药,他和儿子面对面坐 着,严肃地谈了一会儿。

"会的,读到哪儿了? "

周蓉说:"我嘱咐过你姐夫了,你管好你和周聪,特别是周聪。他是 记者,接触的人也多数是记者,你要再三嘱咐他。"

周秉昆就看着小说,将他终于发现的那一小段念给姐夫听。

秉昆说:"记住了,我姐夫与龚维则以前来往最多......"

"再跟我姐说,读了她的小说我才明白,她原来那么爱我。还得跟她 说,我流泪了。"

秉昆关店门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周蓉打来的。她嘱咐秉昆,绝对 不要在别人面前对龚维则的事说三道四,因为龚维则与周家两代人都有 着良好关系,千万不要言语不当授人以柄。最近也不要到哥哥周秉义家 去,少发短信,有什么事非通话不可,最好打嫂子的手机。

"秉昆啊,再多看几页吧。在第476页,中间有一行,你一定要读,否 则你会睡不着觉,读了就不失眠了。"

大家就散了。

与姐夫结束通话,周秉昆接着读小说第476页:

又一阵沉默过后,秉昆低声说:"散了吧。"

对于人类,世上的好事、美事是多种多样的。对于每一个 具体的人来说,未免太多,并且仍在不断产生着。一个人即使 活上两百岁,也不可能遍享无遗。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美好 的事却又太少太少,少到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与之无缘。所以,即 使我们的一种幸福感只不过是因为曾有一位好嫂子,也应谢天 谢地。如果我的嫂子某一天不再是我的嫂子,成了别人的妻 子,我不但不会感到遗憾,反而会在内心里经常祝福她----好 女人不可以长期寡居......

进步低声说:"那他就得老死狱中了。"

周秉昆读罢,便又流泪了。

周聪又讲了一个情况,还是他们报社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貂场实际 上也是一个替不法经济利益集团洗黑钱的地方,而龚维则是关键人物。

郑娟问:"你怎么了? "

大家纷纷点头。

他就读给她听。

秉昆环视着大家,又问:"我是不是......明天就不必找外甥女了? "

郑娟也流泪了,她说:"我孙子一辈子也没法有一个好哥哥、好姐姐、 好姐夫、好嫂子了。"

周聪说,据他们报社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龚维则或许事先有预感,他 以相亲为名,早已把龚宾送回农村老家去了。

他说:"儿子也没有啊。"

秉昆首先打破沉默,看着手中的烟低声问儿子:"你知道......你龚宾 叔叔什么情况吗? "

她说:"你看书那会儿,儿子跟我通了会儿电话,媳妇又和他吵架 了,因为阳台窗的样式媳妇不满意。"

大家都坐下后,四个男人还有于虹也跟着吸起烟来。

他愣了片刻,叹道:"别管他们的事了,爱吵吵吧。管也是白管,咱 们管不好的。"

现场的男记者说:"刚才人们已经看到,公安人员起获了大量国家明 令保护的各类野生动物的尸体、毛皮和脏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里 不但是貂场,还是向国内外走私野生动物的集散地。这一持续多年的犯 罪勾当,龚维则也供认参与......"

他还想说一句话:"但愿咱们的孙子有我这种福气,妻子是你这样的 女人,而不是他妈那样的女人。"话到唇边,没说出口。

屋里更肃静了。

他走到床前,抱着妻子,将头埋在她胸脯上。

于虹失声叫道:"那是貂场老板,我和儿子坐过他的车!"

他想,他们这一门周姓人家最精彩的历史,居然与自己的人生重叠 了,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 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

有一个男人被戴上手铐押进警车。

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吗?

周聪调出了晩间新闻,大家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新闻画面显示的 是貂场,在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战士配合下,公安人员正对貂场进 行搜查。

这么一想,他的眼泪又禁不住往下流。

大家便都默默起身跟过去了。

二O一六年春节,周秉昆家没有朋友相聚。大家经常能见着,聚不 聚的都不以为然了。

周聪忽然回来了,他对长辈们含含糊糊打了一声招呼,就直奔电视 机那儿去了。他打开电视机,手持遥控器,站那儿不停换台。

春节一过,北京"两会"照例成为新闻的重头戏。

秉昆只得说:"行,那我明天去找一次周阴。

蔡晓光开车,带着周蓉在省内一个个偏远农村"旅行"。每到一村,为 留守儿童送一批书,上一个月课,兼做心理辅导。周蓉在这两方面经验 丰富,晓光乐于做她的助理。她也像哥哥周秉义一样,有了一种心结,要 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秉昆。

他俩准备年复一年地做下去,想让晚年生活得有些意义。

进步说:"还是不一样,嫂子的想法可以考虑。有你和周珥护着他点 儿,瞒着他点儿,该骗还得骗他,兴许他能躲过一劫。"

周蓉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来都耻于当社会的看客。眼下除了决心努 力做的这件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赶超说:"那和在貂场有什么区别呢?换个地方他就不知道他叔的 事吗? "

周秉昆和郑娟坐在蔡晓光开的车上,把姐姐和姐夫送到了市郊。下 车后,望着那辆车渐渐远去,秉昆说:"我想走几站再乘公交车。"

倒是郑娟挺镇定,她慢言慢语地说:"秉昆,你求一下周阴,让龚宾 到他们公司去吧。"

郑娟高兴地说:"好呀。"

吴倩陪着唉声叹气。

她挽住他的手臂,而他握住她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并揣入兜里。

"我和儿子去貂场参观时,人家龚宾对我们娘儿俩可亲了。他的精 神能恢复到现在这么好太不容易,如果再因为他叔的事进了精神病院,那 他的后半生不就完了? "于虹提起当年的事大动感情。

她说:"像轧马路。"

秉昆此时心烦意乱,强作镇定。他联想到了哥哥周秉义与龚维则的 关系,担心也会受到牵连。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不轧马路了。"

秉昆说:"要论关系,我们周家与龚维则确实不一般。如果没有龚 宾,你们与他就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同意赶超和进步的话,谁叫他犯在 那儿了呢?咱们别聊他了,单说龚宾的事吧,谁有什么好想法就贡献出 来,反正我是没什么主意救他了。"

她说:"他们不轧咱们轧。"她咯咯笑出了声。

进步也说:"是啊。咱们不都是最恨腐败官员吗?如果中纪委查到 了和咱们有关系的人头上,咱们就同情起来,那是不对的。"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然而春天终究是又来了。郊区空气清 新,雪景很美。

赶超说:"关于龚维则,咱们当然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应该同情。他 有什么可同情的呢?谁叫他犯在那儿了呢? "

他俩走得惬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种大的恐惧,怕什么重病突袭自 己,或突袭妻子。他怕自己忽然失去了她,或她忽然失去了自己。所谓 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真可谓姗姗来迟啊。而且,他们还做 不到完全无忧无虑----谁知儿子和儿媳的婚姻能持续多久呢?

大家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这时,惬意、幸福之感与猝然而至的恐惧,难解难分地缠绕住他的 心,他不由得将郑娟的手攥紧,仿佛这样他俩就不可分开了。

秉昆说:"咱们又能做什么呢? "

她那只手,经过几十年的劳作,指甲劈裂粗糙有茧。

传说中纪委一个女干部坐镇本市,正按部就班,顺藤摸瓜,放出了"不 管水有多深,来了就要一查到底"的狠话。

他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一个小老百姓的一生。他不是哥哥 周秉义,做不成他为老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 在六十岁以后还寻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意义。他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小 老百姓,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应该做一个好人。尽量那么 做了,却并没做得多么好。

当天晚上,赶超两口子、吴倩和进步都来到了秉昆家。大家都住在 新区,走动很方便,除了对龚维则的下场喟叹不已,更主要的是担心龚 宾的精神受到刺激。

因为有了一个叫郑娟的女人成了妻子,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幸 运。他想到了姐姐周蓉小说第476页的那段话,内心里反复念叨着:"谢 天谢地,谢天谢地......"

评论员文章最后指出,龚维则的部分违法乱纪行为发生在退休后多 处兼职期间,证明有些干部虽然手中没有实权,但仍可利用过去的人脉 搞腐败。从这点来说,惩办龚维则这样的人,等于向领导干部们敲响了 警钟。

过了一会儿,他在内心里说:"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让我俩健健康

显然为了应对坊间的质疑,市报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将龚维则定 性为"五毒俱全"的腐化变质干部。所谓"五毒俱全",乃指买官之事 其有(已坐实钱是花了,只不过未达到目的)、卖职之事其有(收过几次 钱,帮人将子女塞进公安系统)、贪污之事其有(负责过区公安局的翻修 扩建工程,贪占了十余万元回扣)、受贿之事其有(收过不少私企的钱,为 他们上下打点谋取利益)、堕落之事其有(经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场所,满 足淫乱放荡的欲望)。

康地多活几年。萤心,光明,你可千万要保佑你姐和我啊!

坊间起初有不少为他鸣不平的声音。一是说他只不过是一名退休干 部,从没当过一把手,不属于在职有实权的,二是说他名下的赃款只不 过区区二三百万,多乎哉?不多也!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七月中旬,A市爆出了一则反腐大新闻,龚维则被"双规"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