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人世间(中卷) > 人世间(中卷) 第十五章

人世间(中卷) 第十五章

秉昆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说得很不应该,正懊悔着,听了楠楠的 话顿时冒火,冲楠楠吼道:“你住嘴!

楠楠对姥姥是有印象的,也有相当深的感情,他替母亲抗议道:“这 件事和我姥姥有什么关系? ”

楠楠将笔啪地往桌上一拍,生气道:“你贬低我姥姥,我就有权抗 议!”

此话让郑娟惊呆了。

秉昆也被顶得呆住了。

但他又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估计你妈才会赞成!”

聪聪这时大声说:“为往家搬那些砖,我妈的手都弄破了。”

如果他只这么顶了郑娟一句,也许郑娟会与两个儿子一块儿往外搬 砖,尽管他并没命令她。

气头上,秉昆又说了一句实在不着调的话:“活该!”

秉昆没好气地说:“但我爸绝不会赞成你带着他的两个孙子干这 种事!”

郑娟本是坐在楠楠旁边丈夫对面的,此时猛地起身离开大屋走进了 小屋。

郑娟不以为然地说:“爸如果活着,那些砖就都是他眼里的宝。”

秉昆为了平息一下情绪,大口大口吸起烟来。

两个儿子不情愿地看着母亲。

两个儿子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不安压倒了不情愿,都默 默去做父亲命令他们做的事了。

他让正在写作业的楠楠放下笔,让正在给猫梳理毛的聪聪停下来,立 刻把那些藏匿起来的砖再搬出去,原先垫哪儿还垫哪儿。

哥儿俩忙了半个多小时,弄得衣服上尽是泥,秉昆也不帮,只管坐 在那儿吸烟,发呆。

这天晚上,由于妻子和两个儿子的行为,周秉昆觉得仿佛被一只无 形的手扇了一耳光,连日来他的不良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了。

楠楠大声问:“妈,我明天上学还有换的衣服吗? ”

师徒俩聊到了很晚,临走时秉昆也没搞明白师父那些话究竟是他的 真实想法,还是只不过是些气话。

郑娟也不出小屋,回答:“自己找。”

“我们那种话你记住它干吗? ”白笑川用烟斗敲了一下秉昆的头,“此 一时彼一时。咱们算老几?咱们怎么样了,后人根本不会记得。除非咱 们这样的庸常之辈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否则根本不会的!就说咱 们三个当年都被关起来了的那件事吧,’文革'后头一二年还有人记得,到 如今有人记得吗?可一些大人物、名人,即使当年只不过说了一句半句 不满’四人帮’的话,你看被记得那个长久、传得那个广泛!你要明白,同 样一件正义的事,他们会被记住,咱们会被忘记。对于他们,又成了资本; 对于咱们,只不过是一种个人经历而已。反过来也一样,后人才不会拿 咱们’和顺楼’说事,更不会说到咱俩。还是我刚才那句话,咱们这样 的人算老几?根本不值得后人说道!所以你一点儿都不要觉得别扭。'摆 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过后不思量。‘这就是你师父的心 态,希望也是你的心态。有人在这儿进行’官倒’、搞腐败、商议权钱交 易,咱们又没参与,问心无愧。把他们的钱赚了,一部分发给肖国庆他 姐那样的员工,咱们应该感到欣慰。咱们中国不兴给小费,若兴,我带 头接。你要是不接我还不依你!”

楠楠便开始翻箱子,为自己找,也为弟弟找。换上了干净衣服后,谁

秉昆不待师父说完,就说道:“你影响的。你和邵敬文一块儿影响 的。当年,你俩不是都说过要让后人瞧得起咱们的话吗? ”

也不叫爸爸一块儿吃饭,干脆自己先吃上了。

白笑川呆呆地看了秉昆几秒钟,语重心长地说:“秉昆啊,你怎么会 有这种想法?我就奇怪了,你这种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呢? ”

秉昆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可以吃这些。”

秉昆接着发问:“腐败就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咱们经常看在眼 里,听在耳中,心知肚明,却还要待以上宾,周到服务,笑脸迎送,且不 论咱们自己的感受如何,后人又将怎么评论咱们呢? ”

哥儿俩连看都没看一眼。

白笑川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夺回烟斗,淡淡地说:“别无他法。为 了编辑部那些人能开出工资,为了咱们那些服务员不失业,’和顺楼’还 得经营好啊!”

秉昆在桌旁坐下,谆谆教诲说:“你们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所以 你们要从小对自己有要求,防止小市民习气沾染到你们身上。”

秉昆的嗓子已经能适应烟斗的刺激了。他深吸了一口,眉头紧锁,“那 咱俩可该怎么办? ”

楠楠又顶了他一句:“防不胜防呢?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怨我们 自己吗? ”

白笑川嘴角叼烟,一手轻拍他后背,才说:“是啊,为什么呢?我也 总在想这个问题,最近才有点儿想明白了。咱们曲艺吧,它主要是娱乐 大众的。娱乐这件事呢,得有好心情。大家心事太重的时候,很难真的 娱乐起来。好比动物们,冬天又冷又找不到食物,它们就孤僻,有的还 干脆玩冬眠。即使合群的,那群也不怎么活跃了。春天一来,水草充足 T,你看吧,食草的撒欢,掠食的精神,胃里一饱,大的小的都喜欢找点 儿乐子。为什么地上的动物啊、天上的鸟啊、昆虫啊大多数在春天交配 呢?心情好哩!人也是动物哩,尤其如此。那几年咱们那曲艺刊物为什 么能办得火?也不是咱们三个有多大能耐,是赶上了一个多数中国人心 情特好的时代,不是说那是第二次解放、人民的胜利吗?咱们那刊物是 应运而生。今天情况不同,当年的开心劲儿过去,许多老百姓面临新的 实际问题——物价上涨,工资虽然也涨了,却涨得跟不上趟。许多工厂 生产过剩,工人发不出工资,报销不了医药费。儿女老大不小要结婚了 没房子住,想自己盖个小偏屋吧,能盖的地方都盖满了。咱们那刊物叫《大 众说唱》,恰恰是面向老百姓的,娱乐他们的。他们都心事重重,完全没 有情绪娱乐,就连上帝也办不好咱们那份刊物了!”

秉昆心里又腾地冒起火来,他竭力克制住。

秉昆急着听原因,干脆吸起师父的烟斗来。刚吸两口,呛咳嗽了。

“咱家要是住阴为姐姐住的那样的小楼,我俩就不往家里搬那些脏 兮兮的砖了。”聪聪说。

白笑川却从兜里掏出了半包烟,不紧不慢地吸起一支后,将烟盒朝 秉昆一递:“我看你也得来一支了。”

聪聪的话比楠楠的话更让秉昆冒火,他无语了半天后问:“你怎么知 道为明住在哪样式的房子里? ”

“为什么? ”秉昆巴不得师父立刻说出原因,一把从师父手中夺过 烟斗,不许他再吸了。

聪聪就看楠楠。

白笑川犹豫地说:“秉昆,你如果没把话问到这儿,我还真不想告诉 你,怕影响你在这边干着的情绪。咱们那份刊物,怕是注定要不行了。你 别瞪着我好不好?你也别不信。不能怪韩社长不重视,也不能怪目前编 辑部的人不像咱们三个当初那么有责任感。实际上他们也着急,也努力 了。咱们那刊物的好时期过去了,即使再由咱俩和老邵接手干,那也不 会梅开二度了。”

楠楠说:“别看我,别那么多话,好好吃饭。”

秉昆追问:“那你答应了? ”

聪聪吃了两口饭后忽然问广爸,你知道什么是沙发吗? ” 郑娟没吃晚饭。

白笑川用烟斗刮了他鼻梁一下,安慰道:“别这样,你搞得我心里难

秉昆睡下后,郑娟问:“原来你内心里那么瞧不起我妈啊? ”

“师父,我心里是不快。我不想干了,真的。我为什么要为’官倒’、 腐败分子服务呢?咱俩一块儿回编辑部吧!我想我在编辑部那张办公桌 了……”秉昆心里不是滋味儿,差点儿掉下泪来。

秉昆说:“我气头上的话,你别在意行不行? ”

“发源地肯定不在咱们这儿,咱们这儿想成为腐败发源地那也成为 不了。咱们’和顺楼’只不过就是第三或第四策源地罢了,连第二都算 不上,第二才不会选咱们这种地方。人家到咱们这儿来了,那基本上是 该办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在咱们这儿放松放松,从容地吃着、喝着、聊 着,再往周到处议议而已。怎么,你有什么不快? ”

郑娟说:“酒后吐真言,气头上往往也是的。”

“师父,我怎么觉得,咱们’和顺楼'越来越像是一处腐败发源地了?”

秉昆说:“往往不等于都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内心里对你妈的看法。” 郑娟说:“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又幼稚了不是!我那些看法想法,可以跟你讲,可以跟一些人 在私下里讲,如果在台上做报告,特别是面对目前日子不好过的工人们 讲,往小了说是个事,往大了说就是个事件。我将吃不了兜着走,你哥 也将受牵连。你哥是仅从你口中听到了我讲的只言片语,如果他也像你 一样听到了我讲更多的话,他肯定也不会让我去讲了。”

秉昆诈尸似的坐起来,扭身低头看着她,冷言冷语地问:“我已经请 你别在意了,你非在意不可? ”

“为什么你头脑里明明有那么多看法想法,我哥请你到军工厂做 一场报告,你却不给他面子呢?工人们听听你那些看法想法没什么不 好啊。”

郑娟反问:“我就不明白了,不过几块砖的事,怎么就会惹你脸不是 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训我们娘儿仁?我们那么做不也是为你吗?怕天暖和 了你修房子找不到砖,又得四处求人,这值得你发那么大火吗? ”

谈话基本上还是他发问师父回答的方式。

秉昆无言以答,倒尸似的躺下了。

秉昆说,如果不与师父再聊聊,他会憋闷出病的。

郑娟一翻身以背相对,不再理他。

那天晚上,服务员们全都下班后已经十点多了,他仍要求师父留 下来。

他也一翻身,懒得解释。

然而,秉昆也就更多了些忧郁,这些忧郁源于对自己的、亲人的、朋 友们的以及下一代人命运的担忧。

春天毕竟是好季节。

在与师父白笑川管理“和顺楼”的日子里,秉昆觉得自己受益匪 浅。以前师徒俩聊的话题仅限于曲艺和曲艺界,所谓人情世故而已。师 徒二人成了 “和顺楼”的经理、副经理后,常常就聊到国计民生,别看 师父平常一副对任何事都很看得开的样子,其实骨子里也是忧国忧民,忧 得深,看得也深。

春天的到来让城市恢复了生机。与刚刚过去的漫长而寒冷的死气沉 沉相比,简直可以说处处生机盎然。多雪虽让城市的大街小巷肮脏了一 些日子,却也让城市里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每棵树都因地水充足而枝繁 叶茂。除了柳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长得翠绿翠绿的,叶尖一律争强 好胜似的向上。不少人惊讶地发现,扎根在什么地方的一棵老树,本以 为彻底死了,却又奇迹般地发出新枝长出新叶来。就连某些遗留在人行 道边上没被挖走的大大小小的树墩,居然也挺直地长出一尺左右的嫩枝 嫩叶!那一种新绿真是养眼啊。

接着,他朝受惊的服务员们连连挥动握着烟斗的手说:“没事没事,突 然想开开嗓子。干你们的活!”

人的心情分明也变好了些。寒冷、缺煤、挨冻、生病、医药费难以报 销的问题,工厂前途未卜以及工人们对自身命运的担忧,似乎都因春天 的到来淡化了。

白笑川又小声对秉义说:“这就是为师的立场。”

城市的压力随着寒冬的过去而消除了一大部分,剩下的种种疑虑依 然像冻疮似的存在于人们心中,然而,确实淡化了。

当时不在饭点上,没客人听到。楼上楼下的服务员们,都从上下左 右呆望着他。

一种未被官方承认的说法在A市流传:省市领导达成了相当一致的 看法,环卫系统不裁员,优先保障不拖欠他们的工资。领导们认为,处 在转型发展的困难时期,市容应该尽量干净整洁。否则,脏乱差现象更 容易在人民和政府之间产生离心力。

白笑川忽然从嘴上取下烟斗,高喊一声:“我操他们八辈祖宗!”

对于官方为什么不公开坐实这个传言,民间给出的解释是怕引起其 他行业心理失衡。然而,省报确实发表了一篇社论——《城市要干干净 净地经受困难时期的考验》。这篇社论似乎间接回应了民间传言,也似 乎证明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我看……我的看法哩……那都是些浑蛋王八蛋啊!……”

看来一个困难时期肯定要来了……

“可也有人说腐败没什么可怕的,腐败是搞活市场经济必不可少的 润滑剂——师父你又怎么看呢? ”

物价上涨,工资不够花并且被拖欠,医药费不能及时报销;有的退 休老工人保存着将近一年退休金那么多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人却已经死 了。考不上大学的子女们很难找到工作,想结婚的儿女们离开了父母家 就没地方去……

“我的看法很明确啊,腐败就会蔓延啊!”

这一切已经让普通百姓人家的日子够艰难的了,还仅仅是刚开始吗? 到底将会艰难到什么程度呢?这些疑问成了普通上班族们经常的话题。

“对,所以有人说这是一举四得一一买方买到了自己不容易买到的 东西,倒卖的人塞鼓了自己的腰包,厂里的头头脑脑的收入变相提高 了,工人们工资有了。师父你怎么看呢? ”

春天来了,人们交谈时火气不那么大了。

“还能给厂里的头头脑脑一些回扣,对不对? ”

有人说,新中国成立以后除了没怎么发生过拖欠工资的事,其他 事老百姓不是早都经历过了吗!年年说难,再难不也一年又一年地熬 着过来了啊!

“我听我朋友国庆和赶超说,有些自称神通广大的人,其实把出厂价 压得很低,还能转手卖高价……”

有人说,大冬天在家中挨冷受冻的滋味儿固然让人恼火,但活活冻 死人总是个别现象吧?挨饿的年代饿死了多少人啊!

“是啊。可不得千恩万谢哩,积货变成现钱了,可以给工人发点儿工 资了!那些工厂的头头脑脑就要问自己个为什么,怎么国家一说让自己 找市场,那些头头脑脑就蒙了,那些搞推销的二大爷就变成厂里白养的 人似的了? ”

有人说饿死的主要是农村人口,又有人说农村人就不是人了吗?十 年河东,十年河西,再艰难也得挺住啊!

“那怎么有些东西压在有些厂的仓库里,一压二三年卖不出去,他们 一’倒’就出去了,厂里还得千恩万谢的?

还有人说,天塌下来有众人的头顶着呢!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政 府绝不会不管的。想那么多没用,那是政府该操心的事……

白笑川说:“要看怎么来论这种事了。稀缺物质一向是由国家垄断 的,也是由国家这里调拨一批那里调拨一批来卖的,所以叫统购统销 嘛!不是说这发展经济有多么好,如今稍有思想的人都看岀来了并不 好,把经济该有的市场活力给统死了。但是,人们也都会在头脑中问一 个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现在可以倒卖那些稀缺物资?还有化肥、棉纱、 矿藏,国内还不够用呢,他们一倒能倒到国外去。还有紧俏商品呢,比 如好卖的烟酒什么的,允许谁倒不就是允许谁发财吗?在古代,这种行 为叫’私贩禁货’,那是要杀头的。普通人是绝对倒不成的,没批条啊。为 师也不算很普通的人,那也搞不到批条。你哥你嫂子、你姐你姐夫够不 普通的了 .他们也肯定搞不到。”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普通上班族中的大多数在寒冬之后表现出了 难能可贵的淡定,城市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但很快又绷得更紧了。

白笑川说:“你要是以为’官倒’就是官们亲自’倒’,那又幼稚了。” 秉昆想了想,接着问:“既然他们会’倒’,咱们当地也需要把一些 资源、产品销售出去,搞活本省的经济,那他们的作用不也挺好的吗? ”

比忧心忡忡更让城市不安的另一种潜在紧张开始蔓延,那就是愤懑。 伴随着此种愤懑,经常从人们口中说出的一些敏感词是特权、腐败、 官倒、损公肥私、出卖工人阶级利益等。

秉昆又问:“可他们都不像官呀!”

愤懑的发泄当然就是憎恨和诅咒。

白笑川说:“你还真悟出点儿门道了。”

A市已经多年没搞过卫生运动了。

他问白笑川:“那他们就是人们常说的’官倒’了? ”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搞了一次比以往规模都大的卫生运动,不再 叫“爱国卫生运动”,而是叫“春季卫生运动”。报上相应发了一篇文章,主 旨是批判过往口号为王、宣传不着边际、假大空的陋习。

一想到自己和许多百姓人家烧不上好煤挨冻也许与他们有关,秉昆 对他们又不免嫌恶起来。

没过多久,一些环卫工人出现在光字片,受到居民的热情欢迎。泥 泞在风吹日晒后已变得干硬,在地面上留下了沟沟坎坎、深浅不一的足 迹。环卫工人们的工具仅仅是铲子、板锹和柳条篮子。他们把沟沟坎坎 铲平,用板锹扬上一层沙子再拍实,并把公厕和下水道口周围铲下的脏 土装入篮子,倒进停在远处皮卡车上。违章房盖得太多,卡车不能开进 光字片,只得停在远处。铲下的脏土如不清走,夏天无疑将是蚊虫苍蝇 的滋生地。

从他们的交谈中,秉昆听出他们到A市来究竟想要办成什么事了。原 油、煤、木材、大豆……本省的好东西都是他们经常在饭桌上说到的,对 于本省曾经驰名全国的工业产品如轴承、各类发动机、车床上用的各种 型号的刀具以及亚麻布匹,他们也极感兴趣。相应的,自然便谈到列车 车皮、条子管用不管用、省市哪一级领导做得了主这样一些话题。

居民们向环卫工人们提供开水、脸盆和洗手水,还积极参与环卫工 人们的劳动。

秉昆也参与瓜分了。怀着对新客人们的敬意和感激,有时他很愿意 亲自充当他们的服务员。

郑娟自然也参与了,楠楠和聪聪哥儿俩在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擦窗 子。初建时打下的地基四十几年后仍起着有目共睹的作用,周家老土坯 房的下窗框虽然离地面很近,但毕竟还较方正地呈现在地面之上。每年 天暖以后,周家仍是第一家把窗子擦干净的。

白笑川说:“论身份我可是正的!忘掉咱俩的鸟身份。我还往家带 呢!这些日子我尽喝好酒了,你师母吃我带回去的东西都快营养过剩 了。为郑娟和你两个儿子着想,你得把那点儿不好意思变成好意思。”

聪聪扭头望着街上说:“哥,全没了。”

他说:“我不是身份在这儿哩。”

“啥? ”

秉昆承认他们都是些特绅士的客人。

“砖呗。”

有一次,白笑川问他:“你嫌弃呀?放心,他们都是比你讲卫生的 人。何况人家都用公筷夹菜,有的菜根本就没怎么动过。”

“你怎么还想着砖?不许再想。”

秉昆起先不参与瓜分他们的剩菜。他是副总经理,也那样颇觉难 为情。

“哥,你说是偷了砖的人家多,还是没偷的人家多? ”

秉昆们突飞猛进地胖起来,正是归功于他们的频频光临。

楠楠被弟弟锲而不舍绕进去了,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多砖全没了,当 然是偷了的人家多啦。”

服务员却会眉开眼笑,内心欢喜。

“没听什么人查问那些砖哪儿去了呀,环卫工人也都不提。”

他们走后经常剩一桌子菜,并且会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可不是嫌 菜做得不好啊!”

“当时那些砖往这儿垫时,根本没人想着日后再拉走。”

他们饮酒适量,从不死乞白赖地相劝,彼此敬酒也就是举一下杯意 思到了而已,更不划拳。

“将那些砖弄回自己家去,就不能算偷呗。”

他们点得多,吃得少,浅尝辄止,都像美食家。

楠楠愣了愣,训道:“不许你再想了,你怎么还想!”

而对服务员以“您”相称,有时还亲昵地叫她们“小妹”的新一茬 客人们,则从不打包。他们每顿点的菜不少,但显然不是为了胡吃海喝,而 是为了摆满一桌子好看。并且,他们习惯于每次从最贵的点起,象征性 地点几样便宜的家常菜是为了荤素搭配。酒也是每次都必上的,当然是 “和顺楼”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酒。

聪聪说:“我当然要想啦!那些帮着干活的人,有不少就是往自己家 弄砖的人。你看他们谁也没不好意思呀,倒是一个个都显出好居民的样 子呢!可咱爸那种人,为了砖的事不但吼咱俩,还吼咱妈,让咱妈到现 在心里还有疙瘩。哥,你说咱爸是不是缺心眼呀? ”

其实服务员们是不欢迎打包的客人的。如果每一拨客人走后餐桌上 只剩下了空盘子空碗空酒瓶,那服务员们不也就只能两手空空地下班了 吗?或者说,起码“和顺楼”的服务员内心是不怎么欢迎走后餐桌上什 么都不剩的客人们的。

楠楠朝弟弟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不许对咱爸背后说三道四!咱 爸是市里大饭店的副经理!缺心眼的人能当副经理吗?

新一茬客人大抵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之人,对服务员的态度都很 绅士,言行得体而低调。他们称呼服务员“您”,即使接过热手巾后也会 习惯地说句“谢谢”。他们亲昵地叫服务员“小妹”,这让年轻的服务员 们受宠若惊。与他们相比,本省本市某些工厂里的头头脑脑简直就是“大 老粗”了。后者几乎都是大嗓门,动辄对服务员呼来喝去的,稍不顺心,往 往还拿服务员撒气。后者的吃法那真是胡吃海喝,经常吼吼叫叫地划拳 行令。最被服务员们瞧不起的是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打包。打包当然是应 该提倡的,但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呀! “那菜给我装上,我先说的!”某 些随从往往还当着客人的面这么争。连服务员有时都看出来客人们是瞧 不起的。那样一来,谁还愿投资合作呢?

“哥,副经理是不是官? ”

秉昆觉得师父如同福尔摩斯,只要是引起他注意的客人,不必亲自 接待,望着对方上得楼来选包间、看菜谱、点菜的过程,就能从他们的举 止和简短的话语中将他们属于哪一类人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与师父的能 耐相比,他自己注定了永远都是“华生”。

“当然也是。”

“别问我,你自己有耳朵,留意听听就明白了。”

“那咱爸当了官以后,怎么反倒开心的时候少了呢? ”

“他们来咱们东北干什么呢? ”

“操心呗,累的吧!”

白笑川说:“当然是不愿受到关注啰!北方宾馆那是省市领导经常 设宴招待客人的地方,外宾会出现在那儿,中央领导也会出现在那儿,而 他们的事要尽量避人耳目进行。再说,咱们’和顺楼’的菜比北方宾馆 有特色,咱们是后来者居上啊!”

“那,咱爸和咱大伯,他俩谁的官大呢? ”

秉昆奇怪地问:“宾馆的伙食也很好啊,为什么非到咱们这儿来吃 呢? ”

“你问这个干吗?知道也不告诉你!”

白笑川说:“那是肯定的,本市最好的宾馆哩。”

聪聪幽幽如大人似的叹口气,忧伤地说:“我也好想像刃珥姐姐那 样,有一天能住到大伯大婶那样的家里去。哥,我不愿意再和那些咱爸 说的小市民住在光字片了,你也早就不愿意了,是不? ”

秉昆认为,从他们的种种表现来看,应该都是入住北方宾馆的客人。

他此话刚一说完,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郑娟打的。

“和顺楼”新客们的京腔语调明显,偶有操南方口音或说不清东南 西北的异地口音者。他们中有人出现两三次,以后就不再来了,也有的 接连一个星期乃至更长的日子每天都在“和顺楼”吃午饭和晩饭。

郑娟戳着聪聪脑门呵斥:“胡说什么呢!你刚才的话要是让你爸听 到,不罚你站墙角才怪!有些事不该小孩子想的,想了也不该说出来!你 为什么要那么想,还说出来? ”

这要感谢“和顺楼”的顾客们。他们的成分变了,以前的厂长副厂 长们少了,经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士光临。虽说身份不明,但看上去都 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年龄大抵与周秉义差不多,偶尔也有女性出现在他 们中间,年龄则与周蓉不相上下。他们口中常常不经意似的说出一句语 焉不详的话一一“你家老头子”或“我家老头子”,说时有种意味深长 的否定口吻,如同在说过时落伍了的前朝遗老,却也不乏那么一份得意 和自满,仿佛在谈什么古董,虽然并不直接就是黄金或钻石、珠宝,但其 文物价值还是举世公认的。如果说的是“我们老头子”或“你们老头子”,那 么老头子的概念就截然不同。白笑川告诉秉昆,后一种老头子已不是指 父亲们,而是指大官们了。那么说的人可能是秘书,也可能是下属。

聪聪并不明白,但母亲严厉的表情,分明在间接宣告那些想法十分 可耻。既然已被大人认定,他也只有稀里糊涂地认罪了。

周秉昆胖了,腰粗有肚月南了,体重增加十几斤,脸盘大了,红光满 面。师父白笑川也胖了,“和顺楼”的每个人都胖了。胖得最明显的是 国庆他姐,不再是从前那个脸色灰黄面容憔悴的女人了。身子圆了一 号,扎不了小围裙,得扎大围裙了。

他低着头替自己辩护:“我只是跟我哥说说哩!”

他本是高兴而归的,因为从“和顺楼”拎回了些饭菜。都是名厨做 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同样是鸡鸭鱼肉,自己家在 年节也做不出那种好口味来。何况还有两只大对虾和几条海参,那可是 妻子儿子从没吃到过的东西。“和顺楼”的生意依然红火,天一转暖更红 火了。韩社长的经营思路是走高端路线,菜谱越上档次越好。为此,他 派人专门去大连采购海鲜,去省内外山区买山珍野味。犯子肉和野鸡、 野猪肉在“和顺楼”的菜谱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飞龙戏 猴”。猴非指猴子,而是大个的猴头蘑,绝对野生的。“飞龙”是一种少见 的鸟,也就半斤来重,估计一只“飞龙”仅能剔下二两多肉,但据说极 其鲜美。秉昆自己一口没吃过,只是听客人们赞不绝口。还听他们说,世 上关于美食的那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龙”,其实正是指的“飞 龙”。那么珍稀的东西,一般是不会炸炒了来吃的,基本是炖汤。秉昆喝 过一小碗汤,确实鲜美,却并没感觉比炖得好的鸡汤好喝多少。“飞龙戏 猴” 一上了菜谱,“雁肉炖猪蹄”就显得不怎么上档次了。

楠楠说:“妈,别训我弟了,是我不好。我弟那话是因为我的话头引 起来的。”

秉昆生气另有原因。共乐区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泞不堪,他无法再 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得提前一个小时出家门。从“和顺楼”回到家里也 便晩了一个小时。区里派人往泥泞中垫砖,作为家住光字片的人,他也 心存感激。毕竟,未等光字片的人们集合起来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前静 坐,区里起码把该做的事做在前边了。当下,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有 人把垫在泥泞中的砖往家里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见过,而且看见的 不是别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们被他见到了一点儿都不害臊,还 厚着脸皮跟他打招呼呢。他当时说:“那样的砖弄回去多脏啊!”春燕 她二姐夫却说:“脏也是好东西,夏天用水冲冲就见新了。”他快到家时,一 脚踩向白天明明垫着砖的地方,不料踩了个空,扑哧踩到泥泞中,险些 跌倒。当时不由得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内心骂出了脏话,及至明白了是 自己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干的事后,他自然生气。

郑娟转而声色俱厉地训楠楠,责备他不该跟弟弟说不安分的话,把 弟弟的心思都给搞乱了。

秉昆生气了,训道:“我再说一遍——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是咱 们家,咱们没必要跟别人家照样学样。”

聪聪保证道广妈,我再不说第二次行了吧? ”

郑娟说:“别人家那味道也好闻不了多少。”

郑娟不依不饶地说:“也不许跟街坊四邻家的孩子说!传到大人们 耳朵里,了得的事吗? 一个孩子,生活在光字片,小市民长小市民短的,咱 家还不被当成公敌呀? ”

秉昆说:“难怪咱家有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

于是,聪聪保证永不再说“小市民”三个字。如同不明白自己希望 住进好房子里的想法为什么可耻一样,他也不明白“小市民”三个字为 什么对别人具有侮辱性。这一点郑娟其实也说不清。

郑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垫在箱子底下,都用布帘遮 挡着,还有的埋在煤堆里了。

已经上初中三年级的楠楠同样说不清楚。他含混地回答:“总之是 不好的话呗!妈,你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弟也保证,你就别没完 没了。”

秉昆问放哪儿了。

郑娟还是很给大儿子面子,不再说什么了。义务劳动尚未结束,她 告诉楠楠,明切在小街口等他,她有两张苏联电影票,要和他一起去看。

郑娟只得承认,她和两个儿子弄回家了二三十块。

楠楠顿时高兴起来,又是刷牙又是洗脸,郑娟找出他春季所穿的最 好的一套衣服。

秉昆听得起疑了,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已经往家搬了呀? ”

聪聪说:“我也去!”

郑娟说:“都是新砖。”

郑娟说:“没你的票,你去干什么?”

秉昆说广现在泥泞还没干。”

聪聪不高兴,表现出对哥哥的嫉妒,失宠了似的嘟哝:“看场电影还 要再刷一遍牙洗一遍脸啊?弄得满地都是水!”

郑娟说:“可别人家不这么想啊!反正泥泞一干,那些砖也不会再有 人拉回去了。下手晚了,都成别人家的了。”

楠楠说:“下个星期我带你去动物园,听说大象生小象了。”

秉昆说:“不许。别人家怎么样咱们不管,咱家人不可以那样。都那 样,不是白垫了吗?不是又不好走了吗? ”

聪聪说:“不去!”

一天,秉昆回到家里,郑娟背着两个儿子悄悄问他:“别人家一到了 晚上就偷外边那些砖,咱家也把就近的砖往回搬几块行不? ”

楠楠说「'咱俩约上阴为姐一起去。”

至于泥泞,与刚刚度过的严寒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党和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在积极主动地想办法。

聪聪这才高兴起来,转而用刷子替哥把鞋刷干净。

春天来了。严寒终于过去,天气逐渐暖和,人们的情绪也变好了。

郑娟替楠楠梳头,暗中塞给他零花钱。

共乐区的群众很感激。

楠楠小声问:“妈,我怎么样? ”

市政府调给共乐区几辆卡车,特批了一批砖。有些区干部跟着满载 新砖的卡车到处转,见着哪些地方泥泞得不成样子,便命车停住,指挥 跟车的环卫工人往泥泞中垫砖。往光字片的泥泞中垫的砖最多,因为光 字片的街道坑凹多,有的地方需要垫两层砖。

郑娟欣赏地说:“帅着呢!”

光字片的情形比往年更糟。光字片的泥泞程度,甚至超过了“二战”纪 录片中德军曾在苏联大地上经历的泥泞。光字片人家的大人和孩子,那 二十多天里生活得也很狼狈。小孩子还好说,吃喝拉撒全在家里,不出 门就是了。中小学生也好说,几所学校临时放假。大人们却不能不上班,一 回到家里就不出门也太失家长的尊严。即使出去上厕所,几处东倒西歪 的公厕经过冰雪水灌,都满得浮悠浮悠的,上公厕对大人们来说也成了 一件危险事。许多光字片的大人穿的防水靴那些日子里根本就没弄干净 过,一出门全是泥靴。

当妈的倒也不是在虚夸自己的儿子,楠楠长得很有几分像后来被 千千万万少女迷恋的一个偶像。

从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A市冰雪融化的积 水到处都是,对人们出行造成了极大妨碍。不论是上班族还是上学的学 生,都不得不穿上了夏季大雨后才穿的防水靴。

站在小街街口的阴阴穿了一件红色的薄呢短大衣,下摆刚及膝部,束 腰的,显得亭亭玉立。她脚上的平底扣绊皮鞋是新的,擦过一次油,却 没往亮擦。切珥喜欢穿皮鞋,但不喜欢穿擦得发亮的皮鞋。呢大衣和皮 鞋都是金婆婆给她买的。

如同一列晩点的列车突然提速想要正点抵达终点站似的,人们还 没从多雪寒冷的冬季缓过神来,春季便以猝然到眼前的方式无言地宣 布——我来了!

她站在那里像美人蕉,不少参加义务劳动的女人忍不住看。

A市的春天比历年都来得迟,三月下旬居然降了一场大雪,有几天 气温又冷到了零下二十四五度。那几天一过去,天气一下子变暖了。

望着楠楠跑向阴珥,他俩拉着手一起跑远,郑娟发自内心地笑了。

春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期盼的季节。夏季烂漫热烈,牵着的可是春 姐姐的手。踏春也是觅夏的另一种说法。

有女人问广那小公主似的半大姑娘是谁呀? ”

某一个季节会姗姗来迟,却从没有哪一个季节能蓄意不至。细想 想,海誓山盟不大靠 ——沧海桑田往往也是瞬间之事,地老天荒可谓 永恒,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变化真是不可阻遏。

她很光彩地说:“我们楠楠他小表姐,他俩看电影去。”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那人说:“没见过表姐弟俩手拉手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可不好。” 她说:“从小在炕上一块儿玩着长大的,亲呗。有什么不好的?挺 好。我喜欢看到他俩那么亲。”

春天来了。

AA- I . ? . -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