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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卷) 第九章

除个别人,他们这样一些底层人家的青年聚在一起,基本上是不聊 政治的,即便有人想将话题引往政治方面,通常也没人响应。“物以类 聚,人以群分”,他们也是如此。哪一个同龄人如果太关心政治,朋友肯 定是不多的。可能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倒还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不感 兴趣。“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 一条语录,他们也能一张嘴就说出来,但那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不过 脑子的,好比一听到口号如雷就习惯于本能地举起手臂那样。

大家这才一个个口齿不清地说“好,好”,都将自己的胃填到了半饱 后,这才收敛了一开始那种凌厉的战斗力,你放下碗我拿起筷子慢吃慢 饮,打开了各自的话匣子。

关心政治是他们的哥哥姐姐们,亦即“文革”初期的红卫兵们的专 利。那时他们还都是“红小兵”,并没轮上过轰轰烈烈地造什么反的机 会,只不过将哥哥姐姐们的“革命行动”当成一场场街头或广场上演的 大戏来看而已。等他们也到了哥哥姐姐们的年龄,哥哥姐姐们却都“上 山下乡”,成了 “知青”。虽然他们仅比哥哥姐姐们小四五岁或两三岁,但 与哥哥姐姐们很是不同。远离城市的哥哥姐姐们也等于远离了三六九等 的城市生活,他们却仍都生活在那种分明存在的差别之中。有些差别不 仅无法超越,而且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没有人与他们玩什么平等的游 戏,哥哥姐姐们的造反并没有成功地为城市或为他们自己反出什么平等 的遗产。所以,如果他们中谁的哥哥姐姐当初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而且 下乡了并没给自己给家里带来任何实际好处的话,那么他们内心里就对 哥哥姐姐们当初的“革命行动”颇不以为然,还会私下里极不敬地嘲讽 为二杆子、冒傻气。

春燕抗议道:“你们都是哑巴俱乐部的人呀?我和助手忙活了半 天,出于起码的礼貌也得给句评语吧? ”

后来长大了的他们,特别是参加工作以后的他们,逐渐了解社会是 怎么回事了,于是很快搞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一参与政治运动应该首先有 点儿政治头脑。他们心里又都清楚,姐姐们中几乎没有一个,哥哥们中 有也不多,几乎百分之百的哥哥姐姐们只不过跟着大形势瞎起哄两年罢 了。何况,对于政治,他们也真的没什么自己的话非讲不可。“形势大好,不 是小好”,“东风继续压倒西风,东风越来越猛,西风越来越弱”,“国家更 加富强,人民更加幸福”一一报纸上广播里天天这么讲,老百姓还剩下 什么更乐观的话可说呢?非说相反的话,那不是反动吗?从本质上说,他 们恰恰是在大家空前地变成“政治动物”之时,悄然且又速成的政治冷 感动物。

接下来,一道菜又一道菜由春燕和曹德宝很快轮番摆上了桌。待春 燕和曹德宝也落座后,大家一个个还是只顾闷头吃着喝着,谁的嘴都没 工夫说话。

以为若不聊政治,朋友们聚在一起的话题空间会很宽泛,则就大错 特错了——艺术、文学、历史、科学、哲学等他们都聊不来,那不可能是 他们的知识长项。但若据此以为他们朋友间便没了什么可聊的话题,那 也是大错特错。实际上,他们中许许多多人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非凡能 力,即使在一支铅笔那么细的话题范围内,也能聊起兴致,聊出感情的 火花;特别是在守着一桌子菜,喝得半醉未醉的状态下。仅就此点而言,他 们像极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凑在一起,如果越聊越投缘的话,往 往就会聊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还意犹未尽。他们也那样的。

与秉昆母亲相比,春燕可以说是厨间快手,大约半小时后,第一道 菜已由她亲自送到桌上来了。大家都有点儿饿,棋也不下了,扑克也不 玩了,争着洗手,抓筷子,连赶超也忘了自己曾说愿当小二了。秉昆将 盛满啤酒的塑料桶从外屋拎到里屋,往一只只碗里倒入啤酒后,一大盆 土豆炖肉转眼已少了一半。于是碗碗相撞,个个大快朵颐。正所谓大碗 饮酒,大盆吃肉,好不快哉。啤酒微凉,屋里微热,一碗酒后,众人皆大呼: “爽!爽!”

曹德宝讲了他家那条街上的一件真人真事。一对年轻人结婚的第二 天,新娘子将新郎告到了派出所,说新郎整夜都对她耍流氓,而她是绝 不愿以后做一个流氓的妻子的,要求派出所把新郎抓起来。

秉昆陪着叹息,他就联想到了《怎么办?》——有种茅塞顿开的感 觉,恍然大悟到也许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所谓人生,原本便是一个怎么 办接着一个怎么办的无休止的过程。正如自己和朋友们都不知拿各自目 前的处境怎么办好,也不能排忧解难地互相启发怎么办好,更不知长此 以往今后该怎么办

春燕刚饮入一口酒,笑得急扭身扑哧将酒喷在地上,嘲道:“白痴!要 是我哪天入了洞房,整晩上耍流氓的肯定就是我!”

赶超替国庆轻轻叹息。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举座为之愕然。

秉昆同情地说:“是啊,可怎么办呢? ”

吕川说:“哎呀妈呀,你太是女中豪杰了,服了服了,今天彻底服了。” 秉昆替她害臊,又不愿被她看出,借口要为大家洗冻梨,起身到外 屋去了。

赶超问:“你说国庆可怎么办呢? ”

但春燕已经看出,赶紧又说:“醉话醉话,谁都千万别传啊,如果传 到我们单位或在我们街道上传开了,那我休想当成市里的标兵了!”

赶超说,吴倩的下巴和上唇两边是刮过的,因为几天不刮就会长出 胡子来,不算密,稀稀疏疏的,却还长得挺黑挺快。国庆陪吴倩去医院 求治过,西医也确诊是病,告诉他们叫“激素紊乱症”,说西医没什么药 到病除的办法,建议去看中医。吴倩服了多服中药,没有效果,所以国 庆闹心,吴倩苦恼。国庆几次产生与吴倩分手的念头,又怕吴倩经不起 那种感情打击,疯了或轻生,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在心里。

曹德宝一拍桌子,霍然而立,环视别人,朗声问:“谁敢?谁敢?谁 敢坏咱们春燕的好事,我跟他仇大了!”

秉昆朝吴倩瞥一眼,困惑地问:“她怎么了? ”

赶超连说:“岂敢岂敢,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 会做那种小人才做的事啊!”

赶超更小声地说:“因为吴倩。”

国庆也说:“对对,春燕你放心,在座的没一个是小人。”

秉昆说看出来了,但不知为什么。

吴倩看着他们四个演戏似的亦真亦假的表情,听着他们讨好卖乖的 话,不免又心生几分醋意,酸溜溜地说:“人家明明只是秉昆一个人的干 妹妹,现在咋成’咱们’大家的了呢?”

赶超一边与秉昆下棋,一边小声问:“看出国庆有心事没有? ”

秉昆在外屋听得分明,用托盘端着冻梨进来,放在桌上后正色道:“都 哪说哪了啊,市里的标兵还真是要广泛征求群众意见的,一旦传出去,问 题严重了。”

吕川招呼秉昆过去与他下棋,赶超也要与秉昆杀一盘。吕川倒可 爱,替秉昆与赶超摆好棋,自己陪国庆和吴倩“争上游”。

不料,春燕醉眼斜看着他问:“干哥哥,你确实在乎我这干妹妹当得 上当不上吗? ”

秉昆说罢最后那话,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有点儿自责,却又认为 自己说的是事实,总不能说“她是我的吧”? ——她明明不是“自己的”,怎 可那么霸道地说呢?于是释然了。

秉昆不愿理她那种故作风情的样子,只管坐下,抓起一个梨低头吃着。 春燕不肯罢休,催促道广干哥哥,说嘛,说嘛!”

“多谢指点。”曹德宝狡黠一笑,拍拍他肩,自信满满地走向外屋去了。

大家也都你一句我一句地逼他说,仿佛如果不说,他就是一个小人 似的。

曹德宝朝国庆和“表妹”摆摆下巴,秉昆这才明白,也以极小的声 音说:“她还没主呢。”

秉昆不胜其烦,瞪着春燕没好气地说:“你问得有意思吗?不论从哪 一方面讲,我能不在乎吗? ”

秉昆未解其意,反问:“你究竟什么意思啊? ”

他的话刚一说完,春燕已同时起身,一步跨到了跟前,捧住脸就在 他脑门上啧啧有声地连亲了数下。

曹德宝将他扯到一旁,以极小的声音问:“你干妹妹肯定和你不是表 哥表妹的关系? ”

除了吴倩,那哥儿几个全都双手拍着桌子学四川话大叫:“要 得!要得!”

只有国庆和秉昆一样,默默看着,听着,哂笑着。秉昆察言观色,感 觉如果没有吴倩坐在国庆身边的话,国庆也会跟着另外三个“心怀叵 测”地起哄。秉昆明白,春燕将自己掬饬得那么吸引别人眼球,纯粹是 为了使他受到猝不及防的诱惑。秉昆虽然对她有流水无情般坐怀不乱的 定力,朋友们却一个个难以自持,心猿意马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暗 觉好笑。转而又一想,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共乐区底层人家的儿子,还 都是木材加工厂的苦力青工,是酱油厂似乎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酱渣子味 儿的低等劳动者。除了画上、电影里和舞台上的美女,他们几乎再就没 见过什么现实中的美女,猛一见精心捌饬成那样的春燕,可不如同在现 实中见着了《聊斋》里才有的狐仙鬼魅呗!何况,她也在使尽浑身解数 卖弄风情取悦他们呢!这么一想,他倒有点儿怜悯朋友们了,暗想只要 大家玩得开心,不出格,自己便要笑陪始终。

闹腾了一番,终于安静,他们一个个又都抓起冻梨吃。

赶超识时务地说:“他俩都在争了,那我就弃权,但小二可得由我来 当,我愿替她端盘子。”

国庆忽然说:“趁这会儿安静,我也讲件事儿,不是咱们市里的,是 郊区一个村子里的。千真万确是真事儿,我听小舅讲的,他是那个村的。” 于是大家洗耳恭听。

曹德宝反对道:“我先表态的,她用不着两个助手!”

国庆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在郊区某村,有一对确定了恋爱关系已 在筹备婚事的青年男女,男的是大车把式,女的是供销社的出纳员。女 方家里一直嫌男方家里穷,彩礼给得抠抠搜搜的,不断阻碍着婚事,还 动不动就说些吹灯拔蜡的话。结果呢,逼得小伙子产生不良念头了。他 想怎么才能比较容易地弄到笔钱将婚事筹备下去呢?想来想去就想到 了供销社。除了供销社经常会有百八十元钱,全村再也没什么有钱的地 方啊!他选择供销社作为盗窃的目标,还因为情况比较熟,对象是出纳 嘛。哪个日子钱多少,他都从对象口中套清楚规律了。某天夜里,他就 蒙了头,只露两只眼睛,也不带手电,撬开供销社的门溜了进去。平时 供销社是没人打更的,偏偏那天夜里鬼使神差,姑娘嫌家里闷热,抱着 枕头睡到供销社的小财务室去了。而所谓财务室其实就像周家的里外 屋,与店面是通着的,连门也没有,挂块布帘,很小,用木板和土坯搭了 张窄床,还堆了些货。姑娘为了给自己壮胆,往枕头下放了把尖刀。她 对象一进入供销社,姑娘惊醒了,手持尖刀与贼人搏斗起来。大夏天的,都 穿得少,小伙子先挨了一刀,但也夺过了刀。他想跑,姑娘死死抱住了 他一条腿,大喊抓贼。小伙子明知她是自己对象,不敢说话,怕一说话 姑娘听出了他是谁,那对象关系不就完了吗?但也舍不得用刀扎她,两 人之间是有感情的啊,所以小伙子用刀在她身上乱比画,以为一吓唬她

吕川大叫:“我也要当助手!”

就放开了。姑娘却根本不怕,喊声更大,也将他的腿抱得更紧了。小伙 子急了,朝她身上不是要害的地方扎了一刀=姑娘一疼,不喊“抓贼”了 ,改 口喊“杀人啦”。小伙子更急了,结果就失去理智,朝姑娘身上接连捅了 几刀。村民们闻声赶到,三下五除二将小伙子制伏。姑娘却因伤势严重,死 在了送往医院的半道上……

秉昆笑道:“愿去就去。我这干哥刚当了不一会儿,还没进入状态,没 资格干涉。”

男人们听罢,一个个大发感慨。种种的议论,表达的似乎主要是对 小伙子的同情。春燕和吴倩两个女的,脸上渐渐都出现了怫然之色。春 燕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话最少的吴倩拍案而起。

曹德宝看着秉昆说:“我认为你干妹妹需要一名助手,我现在毛遂自 荐,不知你这位干哥哥肯不肯恩准? ”

吴倩拧着国庆耳朵,迫使他也站了起来。她双手一推,国庆倒退数 步,差点儿跌倒。她指着国庆厉声质问:“国庆你什么意思?你讲那么一 件破事儿居心何在?你想跟我吹你就明说,用不着来这一套暗示的! ”她 的手臂在空中划了段弧线,环指着男人们又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 还有没有点儿起码的正义感了?宁为公字死,不为私字生,那姑娘哪点 儿做错了?你说!你说!……”

“你们下棋、打扑克,想玩什么玩什么,都耐心等会儿,半小时后我 保证把菜上齐了!”春燕在掌声中扎上围裙、戴上套袖,胸有成竹地转 身到外屋去当大厨了。

包括秉昆在内的五个男人面面相觑,呆如木鸡。

怎么会不鼓掌呢?毫无疑问,春燕留下来了,气氛肯定更热闹,大 家本就是来享受热闹的嘛!

春燕将刚才要说的话忘了,反替秉昆打抱不平,她瞪着吴倩训斥:“你 别把我干哥也捎上,他一言未发!”

“好! ”大家齐发一声喊,跟着大鼓其掌。

吴倩又冲春燕嚷道:“一言不发就对了吗?他如果是有正义感的,为 什么不反驳他们三个?还有你!亏你也是女的!听着他们三个男的一句 句尽说我们可怜的姐妹的不是,你为什么也不反驳? ”

曹德宝居然提议道:“哥儿几个,咱们一起欢迎春燕留下来为咱们服 务好不好? ”言罢带头鼓掌。

她胸脯大起大伏,喇删流泪不止,看那样,内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秉昆对她的做法并不支持,但是看出她的做法正中国庆们下怀,只 得顺其自然,保持绅士般的沉默。

国庆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给我滚!”

周家热闹,她哪里还愿回自己家去呢!春燕边说边从干妈身上解下 围裙,扯下套袖,将干妈推出了门外。

吴倩哇地哭出了声,往外便跑。

春燕说:“干妈你只管到我家去,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了。不就炒几 样菜把他们招待好吗?多了不敢吹,弄个四盘八碗的不在我话下!你去 我家吃,我留你家吃,这样最好。”

曹德宝抢前一步,将她拦住,搂着肩将她搂到外屋,关上门好言相劝。 秉昆自言自语:“她的话倒是挺在理,可也不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啊!”

母亲拍着脑门说:“你不来我把这事都给忘了。你看家里这么多客 人,该炒的菜还没炒,我不能甩手就走呀!

赶超说:“很明显,她也有几分醉了,再加上内心苦恼,得有个机会 发泄一下。”

春燕这才说她是奉了亲妈之命来请干妈去吃晩饭的,并且提醒干 妈,此事是三十儿晩她送两位妈回家时定下的。

春燕问是什么性质的苦恼?

母亲端一大盘凉菜进来放在桌上,德宝为春燕唱的赞美诗终于结束。

赶超欲言又止,看国庆。

秉昆见他俩都在兴头上,别人也都听得快乐,不便打断,便在吕川 身边坐下,凑趣地赔着笑脸听。

国庆没好气地说:“你要讲就讲,别看我。藏不住掖不严的事,我不 怕丢人。”

他退回里屋,见曹德宝正围着春燕坐的高脚凳绕圈走,边走边对春 燕赞不绝口,肉麻的话语,一句接一句。春燕听得很开心,随着他走马 灯似的移动也在凳子上转着身子,乐不可支地说:“真会逗人开心,没听 够,再来几句。”

秉昆制止道:“不许讲,讲给她听有什么用? ”

秉昆只得违心地说:“妈放心,我一定学着好好当干哥。”

春燕就更想知道了。

秉昆腾地站起,推开里外屋的门,问母亲可是真的?母亲在外屋 炸辣椒,怕辣烟蹿入里屋呛着大家,将里外屋的门关上了。她没听到 春燕在里屋说了些什么,儿子一问,想起来了,小声说:“是有那么回 事。儿子你可别忘了今天是初三,不管你心里愿意不愿意,都得照顾 妈的面子,也得考虑人家春燕的自尊心,人家叫你干哥你得痛快点儿 应着。”

于是,赶超将吴倩长胡子哪儿哪儿也治不好的事讲了。

春燕笑道:“三十儿那天晚上,你学雷锋做好事去了,是我陪着你妈 和我妈回家的,路上你妈认我做干女儿了。”

在外屋劝吴倩的曹德宝,正怎么也劝不好她呢,但听春燕在里屋大 声说:“吴倩你给我进来!你的苦恼,那是小事儿一桩。替你排忧解难,包 在姐身上了!”

秉昆正色道:“你别当着我这么多朋友的面胡说,你咋就成了我干妹 妹了呢? ”

曹德宝将吴倩轻轻推入里屋,按着她重新坐下,春燕笑道:“还多亏 你一闹,使我成了你的贵人了,这不是坏事变好事,闹出能使你高兴的 结果了吗? ”

春燕宾至如归,大大方方地坐下,一腿横担一腿,双手抱着上边那 条腿的膝盖,看定秉昆大大咧咧地说:“谁跟你扯什么表哥表妹的关系 了?但咱俩是干哥哥干妹妹的关系那倒板上钉钉了。”

春燕说,她师傅有祖传秘方,专治吴倩那种激素紊乱的病,服几服 她师傅开的中药,再配合她师傅研制的外敷药膏,最多一个月就能将病 根除了。那药膏特神奇,睡前涂上,用热手绢盖几分钟,趁着手绢还没 凉,轻轻一擦,就毫毛不见了。一九四九年以前,一些老俄国和欧洲其 他国家逗留本市的外国女人也有长了胡子又没办法解决的,都是不惜重 金请她师傅治好的。当年她师傅虽是修脚的,靠修脚出名,但却主要靠 挣那些外国女人的钱提高一家人的生活水平。一九四九年后,师傅偶尔 也能从中国女人手中挣那份钱,但一九六0年后,领导坚决不许师傅挣 那份儿容易把人思想意识搞乱的钱了。她师傅怕连累了领导,也不想成 为“黑典型”,也就洗手不干了。

秉昆这才红着脸向大家介绍,说她是老街坊家的女儿,是自己中学 同学,他强调说:“都别误会啊,不掺半点儿表哥表妹的关系。

吕川不解地问:“那怎么就容易把人的思想搞乱呢? ”

谁都看出,其实她心里不但自得,简直无比快活。

春燕说:“女人因那种事苦恼,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爱美吗?如果不 爱美,哪个女人还在乎那事儿?可话又说回来,谁为女人解决了那种苦 恼,不是等于助长了女人们的小资产阶级爱美意识吗?人的头脑里才多 大点儿地方,这种思想意识装多了,那种思想意识能装进去的可不就少 了呗。所以说嘛,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是要靠思想意识来争夺人的。”

春燕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傻看着她,自我感觉良好地对秉昆说:“你也 傻看着我干吗呀,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快向大家介绍介绍我呀!”

秉昆他们方才已经犯了思想立场性质的错误,听春燕说得头头是 道,此时便都谨慎起来,唯恐出语冒失,再次因言获罪,一个个深明大义 地点头不止,表现出与春燕的思想完全一致的模样。

国庆们一个个看傻了似的看着她。

吴倩却冷不丁地冒出了话:“王八蛋坏犊子们才那么认为!姐你听 我的。我的头脑像搅拌机,不管装进多少资产阶级思想,左搅右搅,搅 来搅去,最后都能给它搅成了无产阶级的。我的事,你不管可不行!”

春燕是个自来熟,大大方方地说:“没想到这么多客人呀,那正好,一 人两支,分了。” 一边说,一边将双手伸向大家。每个人都接过了一支冰 棍一支糖葫芦,春燕两只手里还有,秉昆就找了个托盘解放了她的双手。

春燕俨然主宰着吴倩命运的大姐大,一言九鼎地说:“放心吧,我的 老妹子,等过了春节,你让国庆陪你去我单位找我,我把两种药都为你 准备好了!”

秉昆赶紧起身去开了门,见是春燕,一手攥一把糖葫芦,一手攥一 把冰棍。她随秉昆进了里屋后,国庆们望着她一时都无语了。她来前显 然精心地将自己拗饬了一 一头发卷出了大波浪卷,恰到妙处地裹着 脸颊,披散于双肩。任谁都不得不承认,她生有一头对于女性来说特别 幸运的秀发,又浓又黑。生有那么一头秀发,真是怎么弄都有样。秉昆 看出,她也将双眉拔细了,使她那与秀发一样黑的双眉变得又细又长,眉 梢一直延入鬓发里,脸庞竟有了几分古典的妩媚。她脸上肯定搽了不少 粉,采取的步骤是首先将脸搽得够白了,然后再搽一层雪花膏,好比先 将家具刷白了然后再喷漆打蜡。秉昆并不晓得春燕们那种肤色本不怎么 白的女人的着数,对她的脸竟然变得那么白了暗觉吃惊,诧异地看着她 一时忘了向客人们介绍她是谁。她穿了件有浅色碎花的红绸面儿紧身小 袄,一条黑呢裤,脚上还是秉昆见她穿过的那双高黝靴子,下截裤腿掖 在靴子里。总而言之,她的样子可以说是七分妖烧三分性感,有几分美 另当别论。

春燕口中,早已不说“澡堂子”三个字了,不知从哪一天起,被“我 单位”或“我工作的地方”取代了。

母亲不高兴地大声说:“秉昆,你看看去,大初三的,是谁这么没礼 貌!”

不唯吴倩,每一个人听了春燕的话都很高兴。

吴倩还想问什么,忽听有人踢门。从门响声听来,的确是踢而不是 敲门或以拳擂门。

吕川趁着大家的高兴劲儿,为大家表演魔术。他不但用自己带来的 道具表演,还用扑克和象棋表演,出神入化,博得了几阵掌声。

国庆耐心地说:“你的话恰恰证明你从没看明白过嘛!所以需要我 再陪你看一次,边看边给你讲。”

曹德宝也技痒起来,他从琴盒里取出了大提琴,如同取出了一挺机关枪。

吴倩说:“我看过几次了,与那部电影有什么关系? ”

春燕从没见过大提琴,惊呼广你这把小提琴咋这么大个?! ”

国庆小声对她说:“哪天我陪你看一次《列宁在十月》,你就明白了。”

曹德宝撇嘴道:“拉小提琴的都是卖弄雕虫小技的,谁能把大提琴拉 好了那才是能耐!小提琴有什么听头?吱吱嘎嘎的。你们听大提琴什么 声……听,小提琴能发出这么浑厚的共鸣吗?体积大,共鸣当然就好。”

秉昆们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有人都不曾在现场听过任何一次音乐会。文艺欣赏对他们而 言,“文革”前只不过是看电影,“文革”后只不过是观看单位职工在什 么联欢会上的业余演出。如果得到一张票,观看的是市里某系统正规毛 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那就是欣赏到一次高水平的文艺演出了。所 以,曹德宝只不过揽着大提琴摆好要拉的架势,那姿势就已令大家屏息 敛气,预先折服了。

吴倩却仍刨根问底:“当年,那’老毛子’家命运怎样了,需要咱们 中国人送一只大公鸡表示祝福? ”

曹德宝也不报一下曲名,起手就拉起来。但见他忽而闭上双眼,自 我陶醉,忽而前仰后合,左摇右摆,持弓的右手忽而离弦近,像被琴吸近 的,忽而离弦远,像被琴盒产生的电流击远的,而弄弦的左手,忽而轻揉 慢抚,忽而重按速搓。

曹德宝嘘呼地大声说:“哎呀大娘,您太了不起了,太有思想了!听 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

大家全看傻了,听呆了。

母亲一番话,让满座粲然,皆点头不止。

春燕将椅子摆到曹德宝跟前,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曹德宝便不再 闭眼,不再看别人,目光只注视春燕一人,脉脉含情。赶超也移动椅子,坐 到了春燕旁边。国庆、吴倩、吕川嫌他俩挡住了曹德宝,影响他们欣赏 曹德宝的表情,也都将自己坐的椅子搬近曹德宝。那当儿,秉昆发现赶 超往春燕袄兜里塞入了纸条。春燕未觉,秉昆也不声张。

每年三十儿晚上,都把旧灶王爷像给烧了,不是烧灶王爷本身,是送他 借着火势上天庭。把大公鸡给杀了吃了,也是同样的意思。天庭的官员 都是不死的。他不死,公平和正义也就不死嘛!

秉昆心里竟然起了一点儿自卑。同是底层人家子弟,也同是青年苦 力工,人家德宝和吕川两个却各有所长,而且还达到了一定水平。自己 则一无所好,连让朋友们愉快一番的本事都没有。

家里来了这么多年轻人,有了多年没有过的热闹,母亲高兴得眉开 眼笑。她一边在外屋忙着煎炒烹炸,一边大声说:“孩子,有些事不必那 么钻牛角尖去想。在咱们民间,大事要讲大道理,大道理须在人心这杆 秤上经得住一称。至于小事上那些小道理,不求非讲得多么科学,比如

他不禁心里对自己说:“秉昆,秉昆,你一辈子就这么活下去不是一 回事!”

她这一问,将每一个人都给问住了。

曹德宝终于停弓,甩了一下长发,扭动着脖子说:“累了,告一段落。” 吕川说:“刚才没上主食吧,我怎么忽然饿了呢? ”

吴倩眨巴眨巴眼睛问:“公鸡不下蛋,不管送给了谁家,几天后就杀 了,炖了,吃了。把公平正义都给吃了,还怎么指望它能庇护人呢? ”

于是春燕起身去煮饺子。

国庆这时才说:“我知道的还真不如你知道的多,我刚才想对她说,大 公鸡比老母鸡肉多。”

吴倩泪眼汪汪地问曹德宝:“你拉的什么曲子? ”

赶超的说法是,送别人家老母鸡,感情的重点在于祝福健康,关爱 的是对方的身体。而送别人大公鸡,则又多了一层命运关怀的含义。因 为大公鸡是天上司晨官在民间的化身,谐音上又代表公平,有公平就有 正义。送别人家大公鸡意味着祝福人家常年平安无事,始终有公平和正 义庇护着。

曹德宝深藏不露地说:“外国经典。”

秉昆也不知道大公鸡或老母鸡在民间有什么不同。

“难怪我从没听到过。”吴倩掏出手绢拭拭眼眶,脸上也有了点儿 自卑。

国庆刚想对“表妹”说什么,赶超抢着说:“我替你补我替你补,你 这表哥以后补课的机会多着呢。这次发扬发扬风格,先把机会让给我。”

吕川讶然地问她:“你听懂了吗?感动得快流泪了? ”

曹德宝说:“知识浅薄了吧?国庆,你以后要给你表妹补补民间的常 识啊!当表哥的有这义务,表哥那也不能白当嘛!”

吴倩难为情地说:“有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音乐谁长着耳朵不会 听?听着觉得挺忧伤的,心情也跟着忧伤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

吴倩问曹德宝:“为什么你爸当年回赠的是一只大公鸡,而不是一只 老母鸡呢? ”

曹德宝以大师般的口吻说:“音乐是有力量的。请都记住,音乐是有 力量的!她的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几个青年嗑着瓜子,吃着花生,含着糖,喝着秉昆妈亲自为他们沏 的茶,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开了。

吕川虔诚地说:“承认,承认。我虽然并没眼泪汪汪,但是我承认。”

来得最气派的是“五四”曹德宝,人家背着大提琴这个洋玩意儿 来的。多亏他个儿高,否则琴盒拖地了。国庆替他说,那大提琴有历史 了,五十年代初,是他父亲从一户即将被遣返回国的“老毛子”家以相 当于一只鸡的价格买的。那“老毛子”家的男主人曾是什么柴可夫斯基 乐团的大提琴手,流亡到中国后,患病死在A市了。曹德宝他爸替那“老 毛子”家养过奶牛,养来养去,与主人家养出了感情,人家出于报答之 心赠予了那大提琴。曹德宝他爸过意不去,回赠了一只大公鸡。他父亲 清楚那大提琴肯定值不少钱,并认为越往后会越值钱。期望值一高,就 拖到了“文革”。而“文革”一开始,乐器不值钱了,寄卖店都不太爱收了。何 况又是把大提琴,个子不高的人那是根本没法学的。大提琴陪伴着曹德 宝成长,他爸见他迷恋大提琴,无师自通,上中学时已能拉几首曲子,也 就不打算卖了。

秉昆听得出来,曹德宝只不过是将《红河谷》《老黑奴》《寻梦园》《巴 比伦河》等几首外国歌典不间断地拉了一遍一哥姐姐和准嫂子冬梅 都是爱唱歌的人,那些外国歌曲他们下乡前经常一起唱。

他谦虚地说:“一会儿你们给个客观评价吧。我师傅他也没好心情 认真教我啊,不过我自己觉得还是多少有点儿进步的。”

秉昆一点儿也不饿。

秉昆问他戏法变得怎么样了。

他走出家门,去往春燕家接母亲。已经十点多了,该将母亲接回来 了。一九七三年正月初三,A市的夜晚寂静而寒冷,除了没风,与入冬 以来的任何一个夜晚毫无不同。他边走边想,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 夜晚,对于所有底层人家的儿子而言,他是多么的幸运!朋友们沾了他 的光也是多么的幸运!几万户底层人家中,估计没有一户人家有足够的 空间能容七个男女青年吃着喝着各显其能地玩到十点多!这真要感激父 亲当年的远见卓识——如果当年不是将自家的房子盖得宽敞了些,他们 今晚哪有地方可聚呢?也不知那些根本没地方聚的年轻人在干什么,估 计早已睡下了吧。

吕川带来了一套戏法道具。不知从去年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心血 来潮,郑重其事地拜了位师傅,每个月都抽空跟师傅学一次戏法。他师 傅是省杂技团的幕间小丑,变传统戏法的水平高超。“文革”开始不久,小 丑耍杂技被批判为“庸俗的资本主义文艺现象”,结果他师傅被从演员 行列中除名,成了团里的勤杂工。

秉昆没能从春燕家将母亲接走。

国庆和赶超带来了象棋、军棋、扑克。象棋子有茶杯口那么大,是 赶超用木材厂的硬木在细木车间的车床上偷偷做成的。赶超善于刻图 章,象棋上的字是他亲手一个个刻上去的。那副象棋是他的宝贝,让他 获得了许多称赞。

在火车站卸货场当搬运工的春燕她爸加班。除了秉昆妈,春燕家还 有三位女客,春燕妈介绍说是春燕的姑和姨,秉昆也没记住。他母亲在 饭桌上被春燕妈她们劝着饮了几小盅白酒,已酣睡在春燕家炕上了。

晚上五点多钟,天将黑还没全黑,国庆等人先后来到了周家。国庆 还带来了他“表妹”,一个扎两条齐肩短辫的挺文静的姑娘,不漂亮,却 也不算丑。从侧面看,比春燕好看;从正面看,比春燕的模样还要减一 分。她叫吴倩,也是共乐区的,在一家纸盒厂上班。国庆介绍她是自己“表 妹”时,赶超直向秉昆使眼色,秉昆便明白她是国庆的对象。国庆是个 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不说是一表人才,那也算长得体面,却找 了吴倩那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对象,这让秉昆挺为他暗觉遗憾的。在他们 那一代青年中,如果有人将自己的对象带到谁家,那就意味着将谁当成 亲兄弟一般了。秉昆深谙此点,母亲也明白这近乎一种仪式,意义重大。母 子俩便都将吴倩视为要客,唯恐招待不周。

秉昆嘟哝:“我妈沾酒就醉的。”

家里住十二天。

春燕的一个姨说:“就让你妈睡这儿吧,你总不能把你妈背回去吧? ”

初三下午,他继续看《怎么办?》,间或放下那部小说,回忆父亲言 行的点点滴滴。他已经习惯了每两年才能见到一次父亲,而父亲只能在

春燕妈说:“你一走我们也要插门睡了。你告诉春燕今晚别回来了,就 睡你家吧,没人愿意刚睡着又得起来为她开门!”

他由母亲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一个从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哈着谁的 人,给人一种特别独立自主的印象,尽管从没说过“我是工人我怕谁”这 句话。但父亲确实说过另一句在秉昆听来很牛的话:“我提醒你,你是在 跟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说话。”——那是“文革”刚开始那一年的事,有 什么单位的外调人员来到家里,向休探亲假的父亲调查什么人的历史问 题。对方的态度令父亲反感,他便沉下脸说了那么一句话。从此,秉昆 不再仅仅视父亲为一个养活自己的人,而对父亲钦敬有加,觉得他在自 己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了。

秉昆愣了片刻,不以为然地说:“婶,那合适吗? ”

秉昆早已看出,几乎所有底层人家,都希望能与一户有权力的人家 攀成亲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着往近了走动走动也是种慰藉。即 使从不麻烦对方,但确实有那么一种关系存在的话,那也足以增加几许 生活的稳定感。那一天他明白了,母亲原来也不例外。这使他心里难免 有点儿酸楚,因为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比较脱俗的。

春燕妈数落道:“你这孩子别事儿事儿的!我是黄花大姑娘她妈,我 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的,你暧昧个什么劲儿啊?你俩干哥哥干 妹妹的关系,你家俩屋两铺炕,怎么,还没地方留我家春燕睡一宿了? ”

母亲脸上的不悦一扫而光,欣然地说:“好,好,儿子你做得对,越 来越懂事了。咱家在全市也没一门亲戚,是得将朋友当亲戚经常联系 着。妈老了,街道的事情多,顾不上,人情世故方面又不擅长,今后就得 靠你了。”

春燕她姑笑道:“真是个青瓜蛋子傻小伙,不过倒也傻得可爱。”

秉昆听出了母亲的惋惜,撒谎说自己去给蔡家拜过年了,第一次 去,总不能空手啊,蔡家的人挺稀罕那些东西的。

春燕她另一个姨就下了炕,跟拉着鞋,边往外推他边说:“走吧走 吧,你妈睡这儿不会让我们给卖了。别忘了捎话给春燕,要不她回来了 也没人为她开门。”

秉昆一进家门,母亲劈头就问道:“你哥托人捎回来的东西,你都送 人了?”

秉昆无奈地回到家里,家里只有春燕和曹德宝了——国庆等四人匆 匆吃过了饺子,结伴先走了。

郑家的外门果然虚掩着,他也确实做到了放下东西转身就走,一秒 钟都没停留。

春燕在学拉大提琴。曹德宝站她背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她。

秉昆决定将那一兜子东西送给郑娟家。没有谁家初一会插着门,他 打定主意将东西放进郑家的门斗转身就走。他想,如果郑娟猜到了是他 送去的,下次他再送钱去,她就不至于坚决拒绝。如果她以为是“痛子”他 们让人送去的,那也好,他对她一家三口的心意实现了。

秉昆困了,强打精神收拾干净了桌子,扫过了地,见学琴的教琴的 还都在兴头上,就把春燕妈的“指示”传达给了她,又对曹德宝说:“我 熬不住了。你要是也不想走,就陪我睡外屋。但是再不许你俩把琴弄出 声来,嗑着瓜子说话说到天亮都可以!”

秉昆也没什么失落感,甚至因为自己懂得在什么情况下不做什么事 而有几分愉快。

初四天刚亮,秉昆被人不知用什么打醒了。他翻滚着身子坐起,被 子已被掀到一旁,春燕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倒握扫炕笞帚。

他猜测叫蔡乐乐的少女定是蔡晓光的妹妹无疑,倏然意识到,还是 不进院子好。

秉昆恍惚仍在梦中,揉揉眼,晃晃头,这才彻底醒来,看一眼窗帘,布 纹已透明了。

这一次,他还是连院子也没进,因为远远就望见蔡家院外的马路边 停了三辆小车,其中一辆是军车,想必他家正有不少客人。他犹豫着究 竟要不要跨过马路去,又开来了一辆军用吉普缓缓停住,从车上跃下二 男二女四个小文艺兵,各自拎着、背着乐器盒子。其中一个少年大声问 一个少女:“蔡乐乐,我怎么称呼你父亲呀? ”叫蔡乐乐的小女兵说:“叫 他蔡大校,他最高兴了!”于是四个花瓶般好看的少男少女嘻嘻哈哈笑 着跑进院子。

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生气地问:“你打我干什么? ”

吃罢早饭,秉昆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要去蔡晓光家表达一番谢 意。他仅仅是表达谢意,并无其他杂念。他决定,即使蔡晓光主动 问起他在酱油厂的情况,自己也只说挺好,别的什么都不说。他不再 盼着早日离开出渣车间了,宁愿陪曹德宝和吕川撑下去。如果有两 次离开的机会,每次只能离开一个人,他希望先离开的是曹德宝或吕 川,而非自己。自己对他俩太不公平了!经过了共同买肉的事,他相 信他俩已不再歧视他了,他更愿进一步与他俩成为朋友。既然在同 一个厂同是苦力工,为什么不呢?是的,他只想去向蔡晓光表达谢 意,为了自己转厂这件事上他所费的心,为了他仍与姐姐保持着联 系。他认为,后一件事,对自己的姐姐肯定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蔡 晓光家他去过一次,替姐姐还给他一本书。他家住的是有美观小院 的俄式大砖房,他连院子也没进,隔着木栅栏完成了任务。蔡晓光没 哥没姐,只有一个妹妹。他参加工作后,十五六岁的同父异母妹妹穿 上军装成了小文艺兵。他生母抗美援朝时是志愿军卫生员,负过伤,获 得过勋章,在他上中学那年病故了。继母比他父亲小不少,是部队的 机要干部。蔡晓光家没下乡子女,秉昆估计他们家不见得有山货,就 用旅行兜装了不少哥哥春节前托战友捎回来的木耳、蘑菇、干黄花菜、 棒子之类。

春燕披散着头发,只穿着花衬衣和花短裤,光着两条白腿却穿上了 靴子,她尖叫道:“周秉昆,你麻烦大啦!”

听来,母亲有几分高兴。

秉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喊起来:“你别在我家像母夜叉似的冲 我叫!我做什么不好的事麻烦大了? ”

“那,妈这就把肉炖上,也把木耳泡上。”

“曹德宝他昨晩也没走!”

“晚上,我的几个工友会来家里热闹热闹,有原来木材加工厂的,也 有酱油厂的。”

“这是我家!许你在我家睡一宿就不许他也在我家睡一宿了吗? ”

“真这样就好。”

“可他没睡在外屋,睡在里屋了!”

“妈你别胡思乱想。他和我姐还有联系呢,不会计较你当初说什么!”

“那里屋那么长的炕,他睡一头,你睡一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再忙能忙到哪儿去呢,那就是不愿来啊。也怪妈,当初不该讲伤人 的话。”

“可他没老老实实睡他那一头……他后来和我睡一个被窝里了 ! ”

“对。”

“这……那是你俩的问题,关我什么事啊? ”

“他亲口对你这么说的? ”

“就关你的事!事件是在你家发生的,他还是你哥们儿!”

他只得将头从被底下伸出,用另一句话搪塞:“他春节这几天很忙。”

“他也就春节这两天刚成了我哥们儿,以前根本就不是!再说你一 个大活人,他往你被窝钻你就任他钻呀? ”

“大点儿声,妈听不清。”

“后来我俩又喝酒了,我醉了!”

秉昆早把母亲交给他的任务忘到脑后去了,根本没执行,他搪塞说: “我再没见着过他。”

“活该!那也是你自己的责任,根本怪不到我头上!”

母亲又问:“你晓光哥,他初几会来呢? ”

秉昆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极力撇清。

他懒懒地说:“什么都行。”为了抵抗令自己备感羞耻的想象,他用 被子蒙上了头。

“反正你逃脱不了干系的,昨天晚上以前我可是处女!现在我不是 了,你说怎么办吧? ”

母亲已起来了,在扫里屋地,她问:“儿子,早上想吃什么?

春燕句句进招,理直气壮地认定了秉昆是那不好“事件”的罪魁祸首。

正月初三那天,秉昆起得很晩。醒来后不愿离开被窝,他也不想再 摸出枕下的《怎么办?》。他大睁双眼凝视屋顶,屋顶漏过雨,留下一片 水痕。望着望着,水痕竟逐渐也成了郑娟的样子,她昨晚一次次浮现在 他眼前的那种样子。如果以印象派的眼光来看,那片水痕确实有几分女 体的意味。

秉昆光火起来,瞪着眼睛朝她一指,厉声道:“你再胡搅蛮缠我对你 不客气!

他觉得“怎么办”三个字好生可怕。

“我先对你不客气!打你打你打你!……”

他看不下去《怎么办?》了,也关了灯,紧闭眼睛,黑暗中一个劲 儿地对自己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春燕又挥起了笞帚,劈头盖脸地朝秉昆乱打,打得秉昆抱着头在炕 上躲来躲去。

然而郑娟的样子总是浮现在眼前,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并且,每 一次都比上一次穿得少,终于一丝不挂,双手捂着乳房,小腿向后斜伸,以 一种期待般的神态对他凝眸睇视。她的面容白里透红,红里透粉,而身 子却是白晳的,像白玉雕的,柔润的光泽晃他的眼。

忽然二人都呆住了——秉昆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老疙瘩知道理解我了,以后再也不让你念了。”母亲说着,将被褥 展开,将布包塞入被窝里,她分明是要搂着那布包睡了。怕自己看书让 母亲难以入睡,秉昆抱起自己的被褥枕头,关了灯,去外间屋躺着继续 看《怎么办?》。

母亲说:“一大清早的,你俩闹什么呢?昨晚是不是都忘了插门啊? ”

秉昆说:“给妈念姐的信,一百遍也不烦。”

春燕说:“是他一个哥们儿一早溜走开的门!”

母亲问:“儿子,没烦吧? ”

母亲就问秉昆:“昨晩不止春燕住咱家了? ”

他一封接一封地读下去。母亲既不说别读了,也不说还读。他 读得口干舌燥,起身喝了几口水再坐到炕边时,见母亲已将信用布 包好了。

秉昆指着春燕大声说:“问她!”

他小声说:“妈说得对。”

春燕也指着秉昆大声说:“问你才对!”她说完跑入里屋,呜呜哭 起来。

母亲把脸转向了秉昆,慈祥地望着他,似乎在用目光问:“是不是 啊,秉昆?"

母亲将里外屋门关上,缓缓坐在炕沿,略带责备地说:“你怎么惹人 家春燕不高兴了? ”

可这一次,母亲没像往年似的边听边流泪,她很平静地说:“是啊,怎 么办呢?已经爱上了那就没办法了。”

看母亲那样子,非但不觉意外,仿佛还见怪不怪窃喜几分似的。

“这叫什么话呢?秉昆你说你姐这信里写的是什么话啊!她当初如 果不爱上那个倒霉的男人,不就没后来这一切事了吗?怎么办,怎么 办,生米做成熟饭了才说怎么办,不是一切都晚了吗? ”母亲当时的哭 诉,秉昆记忆犹新。

秉昆真是气极了,也觉得春燕和曹德宝之间发生的事玷污他们周家 的家门,但那也不能不对母亲说呀!春燕在里屋呜呜哭呢,自己不说,母 亲也会起身去问春燕的。由她把一切责任都往他身上推,还不如由自己 来说,起码可以为自己辩白。

“妈妈,女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叫我怎么办呢?” 一一那封信秉 昆几乎能背了,第一次读时,母亲一听到这句话就哭出了声。

可那事又实在很不好说,他吭吭哧哧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番,越 说越说不清楚,反而误导了母亲。

秉昆拿起的是姐姐从贵州寄回的第一封信,也是他读的次数最多的 一封信。

“你说的那个曹德宝,他把春燕给……强奸了不成? ”母亲听得脸 都开始抽搐了。

这件事成了近几年初一晚上母子间的保留节目,只有哥哥春节探家 回来了例外。哥哥总是争取与冬梅姐一块儿探家,三十儿晚上他俩陪冬 梅姐的母亲过。冬梅姐的母亲原是省妇联副主任,和她父亲一样还都没 有获得“解放”,而她父亲身在何处似乎无人知晓。初一晚上,他俩准在 周家这边过,冬梅姐往往会住下不走。有哥哥和冬梅姐在,母亲总是很 开心。

“究竟算不算强奸……那你得问春燕了……”

于是秉昆替母亲打开布包,随便拿起了一封信。

他没料到母亲问得那么单刀直入,只得含糊其词地回答。太难为他 T,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定性春燕和曹德宝之间发生的事。

母亲平静地说:“哪封都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秉昆放下《怎么办?》,主动问:“先读哪封? ”

母亲喃喃自语,脸色变得煞白,转而由白变青。

布包里包着姐姐周蓉寄来的信。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不想再说什么,也无话可说了。

母子俩听着样板戏默默吃罢晚饭,母亲关了收音机,上了炕,从炕 箱里取出一个布包,盘腿而坐。

母亲用手指戳着他太阳穴,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说:“你呀你呀,妈 越为你操心,你越叫妈不省心!”

哥哥去年回家时用攒下的钱为家里买了一台收音机,不但能听市台、 省台,还能听北京台、中央台,家里一下子蓬革生辉。

春燕在屋里高叫:“大娘,你别听他胡说了,进屋听我说吧!”

傍晩,母亲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秉昆料想她准是陪韩伟妈哭过了。他 什么话都没问,有什么可问的呢?

母亲往里屋走时,身子都摇晃了。母亲进屋后,随手将里外屋门关 ±To

快中午时,母亲回来了。秉昆说他不饿,母亲煮了几个冻饺子自己 吃罢睡了。一阵困意袭来,秉昆也睡了。醒时两点多了,母亲又去拜年 了。近几年的初一都是如此,母亲对拜年这件事一年比一年认真,如同 领导干部对待值班,她说:“初一都拜遍,春节就能过踏实了。”

秉昆顾不上穿衣服,蹦到地上,赤脚走到里外屋门口,耳贴门缝偷听。

上午,秉昆躺在炕上看《怎么办?》。那书确实难以吸引他,但也不 是枯燥得令人根本看不下去。他极其平静地看着,不时将自己想象成罗 普霍夫,同时将薇拉想象成郑娟,难以排除的想象使他看得既平静又享 受。

春燕终于情绪平定,话也说得挺客观。她甚至替曹德宝辩护,说 他喝醉了,而自己喝得比他还多。自然,她也等于附带着替自己进行 了辩护。

哥哥的话虽然并没让他觉得有多光荣,但确实使他产生了一种类似 使命的责任感。家里就两间屋,床底下是百姓家最能藏些东西的地方,可 里外间都是火炕,没法藏任何东西。哥哥姐姐走了以后,秉昆不知该将 那只箱子藏哪儿,索性摆在外屋的原处,冬天往箱盖上压大白菜,夏天 放被子棉衣,再用块布罩住。他那简单的头脑里记住了一句不知怎么就 记住了的话——藏东西最安全的地方是看起来不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 很聪明地在书上边放了一层干辣椒,一为防虫,二为障不良之人的眼。而 他之所以选择《怎么办?》来看,是因为听哥哥姐姐们说,此书是车尔 尼雪夫斯基在狱中写的,是一本写得最不浪漫的爱情小说,也是俄罗斯 文学史上最不像小说的重要小说。这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

“春燕啊,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和你妈,我们两位母亲,原本都愿意 撮合着你与秉昆成了一对儿,事已至此,你看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母 亲的声音不禁颤抖了。

当时姐姐不在家。

春燕说:“我不知道,我心乱。”

哥哥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有的人只有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友 谊是不够的,哥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说:“你和你秉昆哥,你俩,明摆着不能那样了,是不是? ”

他又问:“哥,你除了老师和同学,还有些什么朋友呢? ”

春燕说:“是的,大娘。”

哥哥还说,那些书大部分是别人的——老师同学以及其他朋友的,也 有冬梅姐的几本,别人家里不便保留,所以集中送到较为安全的周家来 了。哥哥最后说:“你就算是为许多人负起使命吧。”

母亲说:“那个曹德宝,他要是个正经小伙子,就得给你个负责任的 说法。”

哥哥庄重地说:“是啊,我们必然是会有儿女的啊。”

春燕说:“是的,大娘。”

秉昆问:“你指咱俩和周蓉的儿女? ”

屋里沉默了一阵。

见秉昆一副压力不小的样子,哥哥宽慰他说:“你也别因为那些书不 安。现在已经不是'文革’初期,我和周蓉走后,家里就剩你和母亲了,咱 们是工人阶级家庭,即使被多事的人发现了,举报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的,绝不至于把你和母亲怎么样。只不过,那些书在以后的中国,在一个 不短的时期内将难以再见到,很宝贵。我希望咱们周家的后人还能幸运 地读到那些书。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一辈子没读到过这些书是有遗憾的。”

秉昆将门推开道缝,见母亲与春燕对面而坐,春燕低头摆弄衣角,母 亲端详着她。

哥哥说:“她肯定也得下乡。”

母亲试探地问:“如果你觉得曹德宝人也不错,你和他,你俩要是做 了夫妻,行还是不行呢?"

秉昆说:“为什么不交给我姐? ”

春燕立刻回答:“那样也行。”

哥哥秉义下乡前一天,指着那只旧木箱告诉秉昆里边装的全是书。哥 哥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委以重托似的说:“保存那些书的使命就交给 你了。”

在秉昆听来,她回答的其实就是“那也挺好”的意思——因为他看 到春燕的嘴角向上一翘,分明低着头如愿以偿地笑了。

大年初一上午,升为街道副主任的周母照例挨家挨户去拜年,并给 几户老人和孩子身体不好的人家送鸡蛋。秉昆则没出门,他移开整齐码 放在一只旧木箱上的二十几棵大白菜,从箱子里抱出所有的图书,摆了 一炕。母亲“主动出击”,他估计不会有人来拜年,但还是插上了门,以 防万一。他选出了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又将那些书按 自己打算读的先后顺序放入了箱子,再将大白菜重新码在箱盖上。哥哥 下乡前,家里并没有那些书,最多时也就三四本,随时藏起三四本书并 非多么难的事。有时,哥哥们所读的书是他自己、姐姐周蓉或郝冬梅从 外带回家的,他们集中时间几天内读完便不知还到哪儿去了。

坐在她对面的母亲竟没发现。

光字片的春节气氛却相反,两个年轻人非正常死亡,使光字片笼罩 在一种不祥之中。涂家虽已没人了,交叉贴在门上的,盖有法院和公安 局大红印章的封条并没被风完全撕掉。人们经过时,特别是孩子们和年 轻人晚上经过时心里发毛,不愿看涂家的门,都会低下头去加快脚步。韩 家和周家一样,也有个不大的小院子。得知小儿子的死讯后,他家人在 小院门上挂出了黑布幡子,春节也没除去。整个光字片三十儿晚上未响 一声鞭炮,唯恐韩家的人发生误解,大家都自觉恪守民间的道德。

那时母亲也低下头,叹了口长气之后自言自语:“但愿他还没有 对象。”

一九七三年A市的春节,也比前几年的春节多了些过大年的气氛。除 了年货供应较为丰富,政治上不同寻常的宽松也是一个原因。这后一 点,主要是那些仍划在另册靠边站了的大小干部、不受待见的知识分子 们的感觉。对于此两类人,政治气氛感觉怎样比年货供应的怎样尤其重 要。尽管“九一三”事件发生过去快一年半了,余波还在持续,正式报 道及小道消息不断地告诉人们,这里那里又挖出了 “余党”。人们在议 论的同时,不可能不展开必然的联想。而联想一旦展开,话题的边界就 延伸,以往相互之间不敢交谈的看法、感慨,都敢于有所保留、谨慎地说 说了。当然,这里说的人们,是一向特别关心政治的人们。划在另册靠 边站的大小干部和不受待见的包括仍被视为“阶级异己分子”的文化 人,也敢于在春节期间相互拜年了。他们似乎仅仅是被抛弃、遗忘了而 已,不再是需要狠狠打击的阶级敌人了。

秉昆忍不住在门外大叫:“肯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