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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加藤

我没有见过面的一位姐姐和一位哥哥,死在日机轰炸下的难民人流里。我岳父的堂兄也是在日军湖南南县大屠杀时饮弹身亡,尸骨无存。这使我在东京成田机场听到日本话和看到日本国旗时心绪复杂。

新千年的第一天竟在日出之国度过,是我没想到的。由于汉文化的农历新年已退出日本国民习俗,得不到法律的承认,西历亦即公历的新年便成了这个国家最重要而且最隆重的节日。政府、公司、学校都放了一周左右的长假,人们纷纷归家与亲人团聚。街上到处挂起了红色或白色的灯笼,还有各种有关“初诣(新年)”的贺词。但一个中国人也许会感受到喜庆之中的几分清寂,比如这里的新年没有中国那种喧闹而多一些安静,没有中国那种奢华而多一些俭约,连国家电视台里的新年晚会,也没有中国那种常见的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花团锦簇,只有一些歌手未免寻常的年度歌赛。如果说中国的除夕像一桌豪华大宴,那么此地的除夕则如一杯清茶,似乎更适合人们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静静品尝。

哈尔滨,外祖父屈辱的葬身之地。加藤一家今后是不会再去那个地方的。那么中国呢,外祖父没有写完的故事在这里再一次面临无限空白。加藤一家在北京打点行装,是不是该再一次告别这片大陆?

我在沉沉夜幕中找到加藤一家,献上了一束鲜花,意在表达一个中国人对他们无言的感激。我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将近一个世纪的纷乱历史,纷乱得实在让人无法言说唯有长叹,但人们毕竟可以用一束鲜花,用一瞬间会意的对视,重新开始相互的理解。

何况他们对于中国似乎无恩可报,倒是有伤难愈。加藤母亲的童年是在中国监狱里开始的。加藤外祖父是在中国被处决的。中国东北的档案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的罪案卷宗,其中指控他聚敛民财和三妻六妾之类均属不实之词,但这些旧账不可能得到重审甄别—档案馆的官员这样冷冷地告诉他们。

让我们重新开始。

加藤的父母无法改变历史,他们复杂的感受看来只能深埋内心。他们拥抱中国的努力,包括他们翻译的毛泽东文选和其他中国著作,还有对中国技工赴日培训等各项友好事业的全身心投入,无法不承受着越来越多的讥嘲:这些傻书生,他们当时不是可以享受日本的富足繁荣吗?不是可以吃香喝辣、披金戴玉、“条条大路有丰田”吗?他们为什么跑来中国瞎折腾?

加藤的母亲请我吃年糕,是按照外祖母的吩咐做成的,白萝卜和红萝卜都切成了花。用中国人的标准来看,这种米粑煮萝卜的年饭别具一格,堪称素雅甚至简朴。其实日本料理虽有精致的形式,但大多有清淡的底蕴。生鱼、大酱汤、米饭团子,即使再加上荷兰人或葡萄牙人传来的油炸什锦(天妇罗),也依然形不成什么菜系,不足以满足富豪们的饕餮味觉。这大概也就是日本菜不能像中国菜、法国菜那样风行世界的原因。

这样,自以为已“脱亚入欧”的很多日本人觉得无须再高看中国,而渴求“全盘西化”的很多中国人从另一个层面上,把轻蔑目光奉还给日本,不接受日本的高人一等。歧视“落后”的飞去来器,伤人最终伤己。两个文化相近、经济相依的邻国,两个地理上仅一水相隔的邻邦,反而面临着越来越遥远的心理距离。

同样用中国人的标准来看,日本传统的服饰也相当简朴。在博物馆里,女人足下的木屐,不过是两横一竖的三块木板,还缺乏鞋子的成熟概念。男人们身上的裤子,多是相扑选手们挂着的那种两条相交布带,也缺乏裤子的成熟形态。被称作“和服”或者“吴服”的长袍,当然算是服饰经典了,但在18世纪的设计师们将其改造之前,这种长袍尚无衣扣,只能靠腰带一束而就,多少有些临时和草率的意味。

有意思的是,被轻蔑者有时也能熟练运用轻蔑的逻辑。很多中国人此时虽身处十年动乱后的贫困,但即使在全中国泛滥着丰田汽车、索尼电视、本田摩托、尼康相机、富士胶卷、东芝电脑以及卡拉OK的时候,不少人对“小日本”的轻蔑也暗中储备,常一触即发,与他们对欧美的全心爱慕大有区别。他们崇美而贬日,厚西洋而薄东洋,能忍美国之强霸,却难容日本之错失。他们模糊的历史记忆里,不便明言的潜台词耐人寻味。他们不过是流露出一种日本人同样熟悉的法则,不过是觉得自家邻居的黄皮肤和黑头发不足为奇,也不足为尊,无法代表最先进的文明和人种,因此必须扣分降级。“小日本”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日本的现代化虽让人眼红,但仍不足以改变“假洋鬼子”的二等身份,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牛皮哄哄?

日本传统的家居陈设仍然简朴。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曾指出,家具的高位化/低位化是文明成熟与否的标志,这一标准使榻榻米只能低就,无法与中国民间多见的太师椅、八仙桌、龙凤雕床比肩。也许是空间窄逼的原因,日本传统民宅里似乎不可能陈设太多的家具,人们习惯于席地而坐,席地而卧,习惯于四壁之内空空如也。门窗栋梁也多为木质原色,透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山林清香,少见花哨富丽的油漆覆盖。

中国革命的这次重挫,不能不启动思想和情感上的地壳运动,中日关系再一次山重水复。几年或十几年后就可看得明白,“进步/落后”的标尺在上世纪两度失效之后仍未废弃,且在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后更增神威,正迅速比量出各种歧视的最新根据。某些日本人的“侵略有功”论和中国人的“殖民不够”论,都重新复活了。日本政府可以就殖民和战争问题向韩国正式道歉,而至今一再闪过中国,厚此薄彼的反常,一直受到日本国内舆论主流的纵容。这里的潜台词十分清楚:赤色支那无权受此大礼。

我们还可以谈到简朴的神教,简朴的歌舞伎,简朴的宫廷仪轨,简朴得充满泥土气息的各种日本姓氏……由此不难理解,在日本大阪泉北丘陵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遗址发掘中,覆盖数平方公里的搜寻,只发现了一些相当原始的石器和陶器,未能找到任何有艺术色彩的加工品,或稍稍精巧一些的器具。对比意大利的庞贝遗址,对比中国的汉墓、秦俑以及殷墟,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不能不让人扫兴和心惊。正是在这里,一个多次往地下偷偷埋设假文物的日本教授最近被揭露,成为轰动媒体的奇闻。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考古学家也许是对日本的过去于心不甘,荒唐中杂有一种殊可理解的隐痛。

加藤的父母亲向我讲述他们在北京目睹1976年的中国,目睹北京市民连夜庆祝游行时激动的泪水,当时感受十分复杂。他们既无意拥护日本一些左派朋友对江青的崇拜和声援,也无法认同一些右派朋友对中国革命的幸灾乐祸,还有对中国文化的顺手诛杀。他们几乎再一次听到了当年中日战争爆发的炮声,一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从西汉雄钟巨鼎旁走来的中国人,从盛唐金宫玉殿下走来的中国人,从南宋画舫笙歌花影粉雾中走来的中国人,遥望九州岛往日的简朴岁月,难免有一种面对化外之地的不以为意。这当然是一种轻薄。成熟常常通向腐烂,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山姆挫败英伦,蛮族征服罗马,满人亡了大明,都是所谓成熟不敌粗粝和中心不敌边缘的例证。在这里,我不知道是日本的清苦逼出了日本的崛起,还是日本的崛起反过来要求国民们节衣缩食习惯清苦。但日本在20世纪成为全球经济巨人之一,原因方方面面,我们面前一件件器物或能提供部分可供侦破的密码。这样一个岛国,确实没有过大唐的繁荣乃至奢靡,古代的日本很可能清贫乃至清苦。但苦能生忍耐之力,苦能生奋发之志,苦能生尚智勤学之风,苦能生守纪抱团之习,大和民族在世界东方最先强大起来,最先交出了亚洲人跨入工业化的高分答卷,如果不是发端于一个粗粝的、边缘的、清苦的过去,倒可能成为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向西方看齐的意识和潜意识是如此深入人心,自卑的亚洲人免不了有点慌不择路,免不了一次次心理高热后随之而来的骤冷酷寒。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内有粮荒,外有敌患,但教育法规已严厉推行:孩子不读书,父母必须入狱服刑。如此严刑峻法显然透出了一个民族卧薪尝胆的决绝之心。直到今天,日本这一教育神圣的传统仍在惯性延续,体现为对教育的巨额投入,教师们的优厚待遇,每位读书人的浩繁藏书,还有全社会不分男女老幼的读书风尚:一天上下班坐车时间内读完一本书司空见惯,一个少女用七八个进修项目把自己的休息时间全部填满纯属正常,一个退休者不花点钱去学点什么,可能就会被邻人和友人侧目──即便这种学习有时既无明确目的,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日本人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过,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知识一股脑学完,永远不落人后。

一个世纪以来的中日关系,不同于英、美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印、巴或希、土之间的关系,相互之间除了正常的利益摩擦,同为亚洲国家,其交往动机中更暗伏一种发展道路、社会制度的寻优和竞比。意识形态曾带来各种玫瑰色的浪漫幻想,一旦幻想破灭,意识形态放大器便会大大膨胀怨恨或者轻蔑,加剧两国关系的震荡。从“停滞落后的支那”(津田左右吉氏语)到“一无是处的日本”(竹内好语),资本主义的价值尺度可以更换成社会主义的价值尺度,穷人革命可以取代富人维新;但这种取代,往往只是使“先进/落后”的视轴来了一个上下倒置,源自欧洲的单元直线历史观一如既往,一心追赶先进文明的亚洲式焦虑与迫切也一如既往。

这种日本的清苦成就了一个武士传统。“士农工商”,日本的“士”为武士而非文士,奉行王道而非儒学,与中国的文儒路线迥然有别。日本的武士集团拥天皇以除(德川)幕府,成功实现明治维新,一直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并且主导着武士道的精神文化,包括在尊王攘夷的前提下,吸收“汉才”以及“(荷)兰学”(即当时的西学),在很多人眼里几乎就是大和魂的象征。这个传统几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日本现代的军人政治和军国主义,导致了“神风敢死队”之类重死轻生的战争疯狂行为,直到二战结束,才在“和平宪法”下被迫退出历史舞台。然而这一传统的影响源远流长,在后来的日子里,修宪强军的暗潮起伏不止,无论是极左派还是极右派,丢炸弹、搞暗杀的恐怖行为也层出不穷,连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也在和平的70年代初切腹自裁,采取了当年日军官兵常见的参政方式。他们的政治立场可以不同,但共同的激烈和急迫,共同的争强好斗、勇武刚毅甚至冷酷无情,都显现出武士传统的一线遗脉。

历史再一次在这两个民族之间开了个玩笑:继中国误解“先进”的日本以后,日本也误解了“先进”的中国。一个维新梦,一个革命梦,先后在很多人那里破灭。双方不得不从头开始,不得不重新开始相互认识的漫长过程。

日本的清苦还成就了一个职人传统。职人就是工匠。君子不器,重道轻术,这些中国儒生的饱暖之议在日本影响甚微。基于生存的实用需求,日本的各业职人一直广受尊重,在江户时代已成为社会的活跃细胞和坚实基础。行规严密,品牌稳定,师承有绪,职责分明,立德敬业,学深艺精,使各种手工业作坊逐渐形成规模,一旦嫁接西方的贸易和技术,立刻顺理成章地蛹化为成批的工程师和产业技工,一直延伸到日本60年代后的经济起飞。直到今天,日本企业的终身制和家族氛围,日本企业的森严等级和人脉网络,还有日本座座高楼中员工们在下班后习惯性义务加班的灯火通明,都留下了封建行帮时代职人的遗迹。日本不一定被人视为世界上的思想文化大国,但它完全具有成为技术强国的传统依托和习俗资源。造出比法国埃菲尔铁塔更高的铁塔,造出比美国通用汽车更好的汽车,造出当今世界首屈一指的新干线、机器人、高清电视等,对于职人的后代来说,大概都无足称奇。从这个角度说,与其说资本主义给日本换了血,不如说日本的人文土壤,使资本主义工业化得以扎根,且发生了变异性的开花结果。

他们再一次与中国失之交臂。如果说多年前,中国众多知识分子曾把日本视为模范和老师,一批批漂洋过海去求取启蒙和维新的救国之道,后来却被日本的大炮轰隆隆迎头痛击;那么现在,众多日本的知识分子也曾把中国视为模范和老师,一批批漂洋过海来寻找独立和革命的救国之道,最终却被中国突然亮出来的累累伤痕吓得浑身冰凉。

有趣的比较是:中国自古以来没有武士传统,却有庞大的儒生阶层;缺少职人传统,却有浩如海洋的小农大众。因此,中国历史上少见武士化的职人和职人化的武士,日本历史上也少见儒生化的农民和农民化的儒生。儒生+农民的革命,武士+职人的维新—也许,撇开其他条件不说,撇开外来的意识形态影响不说,光是这两条,就足以使两国的现代形态生出大差别。与其说这种差别是政治角力的结果,不如说这种差别更像是受到了传统势能的暗中制约,受到地理、人口、发展机遇、人文传统等一系列因素的综合作用。

在当时很多日本知识分子看来,中国是一个神话,实施了刚好是日本所缺位的社会大变革。虽然这个国家还较为清贫,但它代表着最优越的制度和最崇高的精神,是一片燃烧着人类希望的社会主义圣土。不难理解,当庆祝“四人帮”下台的锣鼓鞭炮在北京爆响,当中国诸多问题随后在媒体上曝光,海峡那边很多日本人,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更多一些绝望和迷茫。他们一时无话可说。

事情似乎是这样,种子在土地里而不能在石块上发芽,在不同土壤里也不可能得到同样的收成。人们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的制度崇拜,包括有关姓“社”还是姓“资”的简单化纠缠,常常遮蔽了所谓制度后面更多隐形的历史因缘。

加藤的父母亲就是在这股潮流中重返中国的。他们如愿以偿地发现了一个新中国:妇女真正获得了解放并且在社会各个领域意气风发,往日卑贱的工人农民成为文艺舞台的主人,留洋归国的教授随着医疗小分队深入穷乡僻壤,政府官员满身泥巴并且累死在盐碱地上,奇迹般的“两弹一星”在日新月异的大地上陆续腾空……对比日本社会那些令人窒息的等级森严和金钱崇拜,中国确实让他们兴奋不已。毛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针刺麻醉法甚至使加藤的父亲亲身受益,他在北京亲历针麻的外科手术过程,既无痛苦又价格低廉,由他撰文在《读卖新闻》介绍,引起了一片惊讶和轰动。中国政府放弃对日军侵华的战争索赔,相对于日本政府在甲午战争后从中国狠狠刮走的整整三年全部国库收入的巨款,红色大国的国际主义慷慨情怀更使他们倍觉温暖。

整个90年代,日本的经济在徘徊萧条中度过,让很多中国人也困惑不已。想一想,是不是日本武士和职人的两大传统在百年之间已能量耗尽?或者说,是不是这些文化能量已经不再够用?

拒绝天皇授勋的并非加藤的外祖母一人。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中国和日本处于冷战时期的对峙,还未建立外交关系,在法律意义上甚至还未结束战争状态。但日本社会各界形成了一股反省战争和亲善中国的潮流。各党派和民间团体纷纷组团去中国访问,毛泽东的书和周恩来的画像在书店、大学里流行,甚至成了不少知识分子争相拥有的前卫标志。“打破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包围圈!”“坚决捍卫社会主义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很多日本青年头缠布条,手挽着手,在驻日美军基地前抗议“安保条约”时高喊这一类口号,履行自己神圣的职责。

情况在变化。科学正在被自己孕育出来的拜物教所畸变,民主正在被自己催养出来的个人主义所腐蚀,市场正在被自己呼唤出来的消费主义巨魔所动摇和残害。情况还在继续变化,包括绿色食品的原始和电子网络的锐进并行不悖,全球化和民族主义交织如麻。进入一个技术、文化、政治、社会都在深刻变化和重组的新世纪,日本是不是需要新的人文动力?比方说,是不是需要在武士的激烈急迫之外多一点从容和持守?是不是需要在职人的精密勤勉之外多一点想象和玄思?

还比方说,日本是不是需要在追逐“先进”文明的狂跑中冷静片刻,重新确定一下自己真正应该去而且可能去的目标?

她热爱日本,但拒绝了天皇授勋,而且让女儿师从于鲁迅的研究专家竹内好先生,学习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她希望女儿们继承父亲遗志,将来再返中国,续写父亲在黑土地中断了的故事。

很多年后,日本天皇为一切在境外因公殉职的日本官员授勋,抚慰死者亲属。加藤的外祖母拒绝了勋章。她曾经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在中国的战俘营里苦熬多年,回国后一直以低级职员的微薄薪金拉扯大孩子,以一个女人的非凡力量扛住了生活的全部重压,有太多的理由获得政府的奖赏和补偿,但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勋章。在中国的经历使她的眼光常常能够越过大海,对“国家”和“民族”这类神圣大话下的一切热闹保持戒意。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一家四口从中国回到日本时,她们日夜企盼日夜思念的祖国,竟是一些粗暴的日本小吏,在码头上命令乘客脱下衣服,劈头盖脸撒来一把把滴滴涕药粉,防止他们带回肮脏和病菌。她护住三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在凛冽的寒风中突然觉得,她真真切切地回来了,但一片呛人的药粉扑来之际,故国反而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加藤说,东京各路地铁每天早上万头攒动,很多车站不得不雇一些大汉把乘客往车门里硬塞,使每个车厢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得密不透风,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鼻子对鼻子,几乎都被压成了人干。但无论怎样挤,密密人海居然可以一声不响,静得连绣花针落地好像都能听见,完全是一支令行禁止的经济十字军。这就是日本。

这是新政权的判决。与旧政权一样,中国人此时仍然只是黑土地形式上的主人。一些以前流窜到西伯利亚的中国流民乃至盗匪穿上苏军军装,跟随苏联人的坦克回来了,被宣布为临时执政者。但这种宣布是用俄语完成的。

我说,中国各个城市每天早上是老人的世界,扭大秧歌的,唱京戏的,跳国标舞的,打太极拳的,下棋打牌的,无所不有。这些自娱自乐的活动均无商业化收费,更不产生什么GDP,但让很多老人活得舒筋活络,心安体泰,鹤发童颜。当年繁华金陵或者喧闹长安,市民们的尽兴逍遥想必也不过如此。这就是中国。

悲剧结局终于在这一天匆匆到来:苏联红军翻过大兴安岭,势如破竹横扫东北全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理所当然地被捕入狱,接着被枪决,踉踉跄跄栽倒在一片雪地里。他是一个敌伪县长,似乎死得活该。没有人会对这种判决说半个不字。也没有人在战争非常时期苛求胜利者的审慎:那些俄国军人没有足够耐心来辨察官职之下的不同人生,也不习惯啰唆的审判程序。

加藤说,很多日本人自我压抑,妻子不敢冒犯丈夫,学生不敢顶撞老师,下属更不敢违抗上司,委屈和烦恼只能自己一个人吞咽。因此日本的男人爱喝酒,有时下班后要坐几个酒店喝几种酒,喝得领带倒挂,眼斜嘴歪,胡言乱语,完全是一种不可少的发泄。提供更多解闷的商业服务也就出现了,你出钱就可以去砸东西,出钱就可以去骂人,客人一定可以在那里购得短时的尊严和痛快。这就是日本。

理想主义青年自发的援外扶贫,最终被纳入官方的体制化安排,纳入日本军部对伪满洲国的政治策划。加藤的母亲后来说,加藤的外祖父当时“受蒙蔽了”,同意出任伪满洲国的公职,成了一名副县长,位居中国人出任的傀儡县长之下,却是实际上的县长。他忙碌于繁杂政务废寝忘食,真心以为东亚共荣能在他的治下成为现实。为了抵制无理的强征重赋以保护地方权益,他甚至常常与日本关东军发生冲突,好几次面对武夫们气势汹汹的枪口。他没料到中日战争的爆发,在战争现实面前对日本疑虑渐多,但他无法摆脱历史大势给他的定位,差不多是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

我说,很多中国人处世圆滑,毫无原则但也不拘教条,包括日本军队侵华时,中国伪军数量之多和易帜之快一定创世界之最。这些伪军中当然有附强欺弱的人渣,但也有不少人不过是脆卵避石,屈辱降敌并不妨碍他们后来明从暗拒阳奉阴违,甚至给日军使阴招下绊子,私通八路见机举义,直到最后投靠安全和实惠的真理。这些人似有多重人格,当不成烈士却也不一定全无心肝。他们到底是见风使舵投机自保,还是借力用力以柔克刚?连他们自己也不一定能明白。这也是中国。

这种愿望也许是他父母的心理遗传,甚至是他外祖父、外祖母人生经历的延伸。外祖父很早就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像他的几位青年朋友一样,离开那个显得较为狭小的九州岛,来到新大陆传播知识和技术,希望在这里寻找和建设自己的理想。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日本政府高层也移目西望,看上了中国东北乃至华北丰饶的矿产、森林、大豆以及黑土地。为了争强于世界民族之林,也为了抗拒西洋大国的挤压,大和民族的生存空间必须扩展—这成为那个时代启蒙逻辑的自然结论,不会让任何新派人士惊诧。民主几乎与殖民两位一体。“大东亚主义”等说辞就是这个时候涌现于日本报端的。日本民主运动主将和早稻田大学的创始者大隈重信,同时成为当时挟“二十一条”以强取中国山东的著名辩家。人们在诸多说辞下即便伏有不同的情感倾向和利益指向,却基本上共享着一种踌躇满志的向外远眺和帝国理想。

加藤还说了很多。他说到加藤家先人是德川幕府的重臣,因而是明治维新中的反动派;说到东京禁用廉价汽油,名为加强环保实则是欺压穷人;还说到最近东大学生发明了一种软件,可把任何文章都转换成校长大人可笑的文体……说得我不免大笑。

现在,加藤在东京大学读博士学位,开着德国汽车出没于东京的车水马龙之中。他不会再那样粗暴地对待日本国旗了,不会再那样简单地理解日本了。但他仍然在继续学习中文,研究中国穆斯林的历史,希望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

但他和我都知道,无论怎样说下去,我们都是瞎子摸象,无法把中国或者日本完全说清楚。

加藤还是操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他带我去参观东京博物馆。我们在这里遇到一群日本少男少女,像中国的很多同辈人一样,他们中也有好些人把头发染成黄色,以宣示新人类或新新人类离经叛道的美学,更宣示他们对欧美文明的向往。有意思的是,就是跟着这些向往,跟着这些化学工业造就的黄头发,我们走到博物馆最后一个展区,突然看到美军飞机在二战后期对东京等日本城市的轰炸。这里没有解说员,简略的几张图片下也没有详尽的说明文字。博物馆似乎对那一段历史既无法回避,又须尽量保持沉默,对当年十几个城市的遍地废墟闪烁其词──美国毕竟是当今日本最重要的盟国。但馆内扬声器里,持续不断地传出当年的实况录音,有警报的尖啸,有战机的俯冲和射击,有炸弹的爆炸,隐约可闻楼房坍塌和日语形成的哭喊,然后又是连绵不绝的嘈杂音响。

直到加藤的父母解释了孩子在幼儿园看过的电影,客人才惊魂稍定,理解了一个孩子反常的激愤,理解了一面日本国旗在当时纯正北京腔里的含义。要知道,这个国家的国歌就是抗日动员,是一首战争年代里燃烧着悲愤和仇恨的出征之歌。

这种令人惊悚的录音在这里已经回响了多年,看来还将永远地在东京这一角飞绕盘旋下去,成为很多日本人偷偷咽入内心的永恒凄泣。

瑞典朋友大惊失色,不知道一个日本孩子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知道设计者当时为什么安排了这样一个录音馆。设计者是要让人们记住什么?而眼前这些黄发少年,对这种地狱声效又有何感受?

加藤的父母是在中日建交前来到中国的。当时居住北京的外国人很少,也鲜有专门招收外国小孩的幼儿园。但加藤的父母很乐意让孩子与中国娃娃打成一片,加藤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普通话就是在这时学会的。有一次,一位瑞典朋友来加藤家做客,顺便给加藤带来一点礼物,包括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没料到八路军小政委在家里也坚守抗日阵地,一见太阳旗便怒从心头起,将小旗摔在地上,跳上去跺了两脚。

我们就要分手了。

其实,日本母亲用不着拜托。小伙伴们都喜欢加藤,一再把战斗的指挥权优先交给政委加藤。

我对青年加藤说,海南三亚也有穆斯林居住,欢迎他以后来海南做调查研究。我希望他能在海南或别的地方留下加藤家第三代人的中国故事。来日方长,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有的人可能觉得这很有趣:八路军里怎么冒出一个日本政委?母亲遇到了幼儿园的阿姨,说你看这孩子就是要强,老师,拜托了,你就给同学们做做工作,让他当上政委吧。

2001年2月

加藤四岁的时候就到了北京,进了一所幼儿园,是班上唯一的日本孩子。他与同学们一同学习毛主席语录,一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同看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孩子们玩战斗游戏的时候,他的日本人身份似乎使他最适合扮装日本鬼子,但他决不接受这种可耻的角色,吵闹着一定要当地下武工队员,当八路军政委。

最初发表于2001年《天涯》杂志,已译成日文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