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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秘密的舞蹈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穷且快活着,散漫且浪漫着。事情也许是这样,浪漫的另一面本就是散漫?闲得无聊、远离俗务、意乱情迷从来就是艺术的小秘密?好了,不管怎么说,拉美算得上五光十色的激情高产地。这是一个吉他的拉美,伦巴舞和桑巴舞的拉美,诗人帕斯的拉美,秘鲁领巾和巴拿马大草帽的拉美,麦当娜和嘻哈音乐的拉美,盛装狂欢节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人才辈出的拉美……墨西哥在多次民调[3]中,还显示出全球最高的国民幸福指数。没错,在这里走错路都能撞上美女,见识她们各种动人的线条,包括前汹涌后昂扬的妖艳S,以至世界性的历届选美活动中,来自委内瑞拉和波多黎各的冠军频现。在绿茵场上,贝利、罗纳尔多、梅西等巨星所带来的拉美旋风,一再让全场球迷热血沸腾,鼓号齐鸣,声震如雷,天崩地裂,似乎不把球场折腾出东倒西歪之感,那就不叫看球;看球后不去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地打一架,那也不是真正的球迷。干,干,干,往死里干,干那个猪屁股,你大爷来了就得这样干……他们所拥戴所欢呼的光辉雄性们,那些肌肉奔腾的豹子,因此屡屡得手,至少拿下国际足坛半壁江山(还未算上同有拉丁文化背景的西班牙、意大利、法国那些球星)。

哥伦比亚安第斯大学P教授对我愤愤地说:“技术?这里有什么技术?统统没有!”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才知并无大错。对方的意思是,拉美看上去越来越像“西方”的一大块郊区。在这一片文盲充斥的广阔地域,几十个国家捆在一起,其科研投入总量也仅及美国的1/200。地区经济巨头阿根廷,研发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也不及韩国的1/6。就大部分国家而言,工业还处于初级加工的低端,大学里的理工系科很不像样,或干脆就没有,怎么也办不起来。巴西的钢铁、汽车、飞机一直领跑拉美经济,但也挡不住来自美国、德国、日本、韩国的进口品大规模覆盖,从天上到地下,眼看就要占领消费者们的全部视野。

涂鸦也是一种典型的散漫行为。它源于美国纽约的布朗克斯区,不过那个破街区恰好属于拉丁裔居民聚居区,就文化版图而言,相当于拉美的延伸—出于历史的原因,拉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文化/血缘飞地,遗落在美国那边。出入那里的臭小子们,简直如同原始人,随处涂画已成恶习,居然把象牙塔艺术从高贵的画院和博物馆里一把揪出来,放归草根大众,变成即兴的、不要钱的、狂放不羁甚至暴力的色彩。他们操着油彩喷枪探头探脑,喷出各种猥亵的、欢乐的、神秘的、天真的、愤怒的、恐怖的、绝望的、淫荡的、忧伤的匿名墙绘。巨鳄与精子齐飞。骷髅与鲜花共舞。骂娘与圣谕对飙。奇怪的是,这种放大版的“厕所艺术”,近乎艺术黑社会帮派的勾当,竟很快风行全美洲,传染到全球各地,几乎改变了所有都市的景观。一些惯犯还暗中联络,划定战区,分头出击,速战速决,一夜之间把某个城市的主要墙面全部重新涂鸦一遍—此之谓All City Bomb,他们得意洋洋的“炸街”!

两个美洲从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看这些墙绘,不免想起墨西哥的马科斯—其实也是一个“炸街”高手。这位哲学教授曾醉心于毛泽东和葛兰西的理论,出任萨帕塔解放军“副司令”,却从不说司令是谁,留下一个空白的符号。接下来,他蒙面、戴墨镜、挂耳麦,披挂子弹袋、操几种流利的外语,擅长使用儿童画和民谣,自称同性恋者和后冷战时代的共产党,又留下一个迷彩的符号。他领导了墨西哥恰帕斯州的原住民起义,于2001年3月12日那天一度攻入首都,引来十多万民众欢呼,狠狠地“炸”了一次街,“炸”了一次世界。连总统也不能不对他客气三分。但他的子弹袋里全是假弹,战士们手里也全是些木头刀枪,简直是一场起义秀的道具。用观察家们的话来说,用国际文化界最流行的概念来说,那不过是冲着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打了一场后现代主义的“符号战争”。

好吧,多杀和少杀都是杀,两大教派的道德总账也许不必细算。有意思的是,还是依《全球通史》的说法,有其利必有其弊,正因为南方殖民者杀人相对少,获得了大量廉价的劳动力,于是更容易远离劳动,更容易生活腐败。这真是又一次历史之手的戏弄。当北美十三个殖民地里热火朝天胼手胝足大生产之际,拉美的富人们在这里却有太多的黄金和白银,太多热带的肥田沃土,而且身处印第安人稠密区,有太多仆役可充当“白人的手和脚”……承蒙主恩,这样的好日子,当然只剩下闲逸、玩乐、艺术了。对于他们来说,改革和开拓不是什么急需,“技术女神不讲西班牙语”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在深宅大院里花天酒地,看日升日落秋去春来,浑然不觉南北人口的明显色差,正一步步转换为南北经济的落差。

在纪录片《有一个地方叫恰帕斯》中,他回忆自己的一天:[4]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混血的拉美,一个褐色(为主)的拉美,与地图上那个白色(为主)的北美,逐渐形成了令人惊心的明显色差。哪一方杀人更多,眼下往摩肩接踵的大街上随便一看便知。

就像降落在另一颗行星。语言,环境是新的。你好像是外部世界的局外人。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你:离开。这是一个错误。你不属于这里。而且是以一种外语说的。但是他们让你知道,这里的人民,他们的行为方式;这里的天气;它下雨的方式;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土地;它变泥泞的方式;这里的疾病;这里的昆虫;思乡病。你被告知,你不属于这里。如果那不是噩梦,那是什么?

据《全球通史》指认:殖民者在拉美杀人,比北美那边杀人相对要少。这一点值得重提。相对于培根、孟德斯鸠、休谟等新派精英一脸的冷傲,拒绝承认自己与新大陆“卑贱的人”同类,坚持三六九等人种分类的“科学”,倒是保守的梵蒂冈有点看不下去。教皇保罗三世于1537年发布圣谕,称印第安人为“真正的人”,建议以归化代替杀戮—这似乎对天主教所覆盖的拉美影响甚大,也戳痛了启蒙新派的一根软肋:几近给殖民暴力铺垫过理论依据。不出所料,后来有人怀疑这一圣谕的真实性,甚至怀疑相关说法不过是出于天主教对新教的嫌隙与成见,一如所有批评资本主义的言论,只要是出自梵蒂冈,都可能被疑为别有居心。怀疑者以此维护“启蒙vs保守”的标准化现代史观。但无论如何,档案馆里天主教传教士们(如卡萨斯等)的信件,载有对新教人士暴行的明确痛斥[2]],却是事实。上述有关混血的词汇遗存,也不失为相关证据。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死者的日子。

不过,五千万(另一说为六千万)印第安人的消失主要发生在北美—否则,南边就不可能留下这么多混血的后代,不会流淌着这么多褐色面孔。一位读过《马桥词典》的读者说,这里有关混血的命名特别多。描述白男配褐女有一个词,描述白女配褐男又有一个词。描述混血二代配一褐另有其词,描述混血二代配一白也另有其词。还不够烦琐是吧?他们描述混血三代配一白或一褐,居然还是各有其词……他说,这与你那书中提到的海南岛渔民涉鱼词汇量特别大,可谓异曲同工。

几乎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的语言。

玛雅有过巨大而繁荣的城市,但与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的命运相似,这一切长期被湮灭,直到很久后才得以部分发现。这也许是因为有关典籍和文物流散,也许是掩盖历史更有利于反衬外来殖民者的救世功德。确实,殖民者来了,从海平面那边来,带来了奇异和高效的犁、玻璃、火药、轮子、滑膛枪、大帆船,同时也带来了无情的战争屠杀,还有意外的生物灾难—据巴西人类学家达西·里贝罗在《印第安人与文明》中估计,由于对新的疾病没有任何抵抗力,近半数印第安人在接触白人后就苍蝇般地一堆堆死去。

事实上,他就是一个作家,出版过小说《不宁的死者》和诗歌散文集《我们的词语是我们的武器》。也许很多人不习惯这种语言,听不大明白,不易进入艺术化的政治,即那种博尔赫斯化或马尔克斯化的政治。但从墨西哥城万人空巷的盛况来看,从国内外媒体和艺术家们血脉偾张的激动来看,很多当地人倒是特别能听懂这种语言,与他灵犀相通。

那一种幸福观,那一种逻辑和文明,只能让大多现代人惊疑。

虽然这种语言与政治家缜密和冷冽的思考相去甚远,与严密的组织、周密的谋略、可持续的政治运动相去甚远。

玛雅文化遗址奇琴伊察就坐落在这片丛林。这里有金字塔、天文台以及环形足球场。如果说医学曾领跑古老的印加文化,那么玛雅文化的强项无疑是天文学、建筑学以及艺术了。足球场的声学结构至今成谜。也就是面对石砌的四方看台,不知得助于何种巧妙的建筑设计,裁判位置上发出的人声,竟能清晰地传达给远远的球员,丝毫不输北京天坛的回音壁,相当于原始的扩音器。玛雅先民们的赛制也惊世骇俗:经过多番苦战后,当球队队长将球踢进高高的石圈,胜负决出,全场欢呼,这位明星队长得到的最终奖赏,竟是戴上花环后旋即被砍头—众多砍下的头颅已雕刻于石碑,组成了漫长碑廊,至今仍在昭示荣耀和幸福。

最终也未能争回多少原住民的土地。

如果中途抛锚,唯一的脱险办法就是打电话,等待警方的拖车。

故事从拉丁欧洲开始

尤卡坦半岛的平原天高地阔,墨绿色热带丛林一望无际。常常是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也没有公路服务区和加油站。长途大巴不但要备足燃油,还须自备厕所,因为乘客一旦离开车厢,哪怕只走出七八步,也会立刻遭遇毒蚊的包围和攻击—看似宁静的风景里其实杀机四伏。

德国学者韦伯曾把欧洲一分为二,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里,称“几乎没有什么例外地可以发现这样一种状况:工商界领导人、资本占有者、近代企业中的高级技术工人,尤其是受过高等技术培训和商业培训的管理人员,绝大多数都是新教徒”。与此同时,“天主教徒很少有人从事资本主义的企业活动”[5]

南北渐行渐远

他的前一句,指向北方的英国、德国、瑞士以及北欧地区;后一句则指向南方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大部分法国等地。毫无疑问,在他的眼里,一条线画过去,前一个是“新教欧洲”,其优势是“理性化”“理性化”“理性化”(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多见“集中精神”“律己耐劳”“责任感”“严格计算”“讲究信用”“精明强干”“冷酷无情的节俭”等人格特点,因此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的伟大源头。至于后一个“天主教欧洲”,怎么说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只知道,贫民窟的神学,最终得用贫民窟的事实来检验和亲证。

考虑到他的“天主教欧洲”与拉丁语族和拉丁文化的覆盖区大面积重合(爱尔兰等地除外),这一地域大概也可称为“拉丁欧洲”。

我很好奇。

不妨暂且这样约定。

神父们披挂长袍,能抗议,能济贫,能抚慰众生,但他们能分身无数天地通吃,具体处理好金融危机、铁矿贸易、IT技术、英阿两国争夺马岛之战这样的俗事?或者,能助产一种强大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像当年新教伦理那样,助产“资本主义精神”(马克斯·韦伯语),进而翻开整个世界历史新的一页?像当年写下《太阳城》的康帕内拉修士和写下《乌托邦》的莫尔修士那样,助产一种共产主义理想,再现苏维埃运动的世纪赤潮?

很多东方人习惯于把欧洲打包处理,不注意韦伯的这一划分,就像很多西方人分不清中国的儒家和道教,分不清京剧和越剧,分不清山东人和广东人的脸型。这样的“西粉”或“中国通”都委实太多。韦伯大概最恼火这种混淆。事实上,从总体来说,新教欧洲一开始就压根儿瞧不起拉丁欧洲,甚至敌视这些无纪律、缺乏自觉性、只知寻欢作乐的懒汉,一些既不懂洛克(政治学)也不懂斯密(经济学)更不懂康德(哲学)的家伙。看看那些夸夸其谈情绪不定的破落骑士吧,多血质,好冲动,异想天开,只会“信天游”和“神逻辑”,充其量只配泡在剧场或酒店里玩一把激进艺术。那真是艺术吗?西班牙的《堂·吉诃德》和意大利的《十日谈》,早已透出了这种没落社会的气息。美酒、狂欢、奢侈品、巴洛克风格等,不过是这种精神衰亡的回光返照。在英、美输出的知识谱系里(见诸百度百科所列“字典上的解释”),弗拉明戈不仅仅被定义为西班牙歌舞,还被贬为一种可疑的人生态度:“追求享乐,不事生产,放荡不羁”,“生活在法律边缘”—新教人士的嫌恶感已呼之欲出。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发现了新大陆,突然有了一大块缓冲空间,北方那些勤奋而冷峻的工业家,总有一天忍无可忍,肯定要把这些拉丁佬逐出欧洲—就像双方曾在共同的十字架下,横扫环地中海地区,联手把伊斯兰教成功地挤压出去。

不过,政教分离的传统毕竟在那里,正如我在麦德林的一座教堂里,曾听到神父如此循循善诱:“可怜的人,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不要害怕自己经受那么多痛苦。贫穷只是伤害了你们的身体,你们的灵魂却永远是自由的。”“有那么一天,相信吧,你们也能飞往幸福的天堂。”显然,这种“解放”不还是远离人间而仍在天堂?

历史没有出现那一幕,也许纯属偶然。

如果“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这些外来词不好使,多少有点水土不服,总是用着用着就串味,那么天主教当然是更便捷的思想资源。天主教在拉美树大根深。1968年第二届拉美主教会议正是在麦德林召开,其文件中首次出现“解放”一词,涉及和平、公平正义、贫困、发展主义等尖锐话题,形成了“解放神学”的起点,亦为三年后古铁雷斯神父《解放神学》皇皇巨著的先声。这种神学强调穷人立场和社会行动,无疑是一种贫民窟的神学,宗教中最有现实关怀的一脉,最接近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一脉,其影响波及非洲和亚洲。梵蒂冈教廷后来也对其给予部分包容。

1588年,英国大败西班牙。1815年,英国大败法国。法国代办事后还在酒会上被英国外交大臣当面羞辱:“好了,胜利的荣耀属于你们,不过随之而来的灾难和毁灭似乎毫无荣耀可言。恰恰相反,工业、贸易以及与日俱增的繁荣肯定属于我们!”

似乎是印证雕像的那一预言,很多拉美人日后不幸沦为罪犯。有人说,法律在拉美“得到尊重但不必执行”。在正义和罪恶之间,一些游击队形象模糊,出没于山地或丛林,用血与火发泄深仇大恨,偶尔或经常靠毒品交易支撑财务(有些政府也如此)。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他们旗号各别,但似乎并未把旗号真当回事,没怎么过脑子,无法将其落实为有效的社会建设。“大猩猩中尉”“讨厌鬼”“秃鹰”“红皮人”“吸血鬼”“黑鸟”“平川让人恐惧”……他们的首领绰号也大多这样,更像是出自神话、梦幻以及醉酒,有怪力乱神之风。不用说,随着全球思潮的转向,随着政府军逐渐增添了震爆弹、直升机、卫星制导技术,流寇们不大容易成气候,有关故事正越来越少。

法国代办吞下了整个拉丁欧洲的羞辱。

永远不会!

此时欧洲人正在一窝蜂不断涌向新大陆。新教人群主要向北,拉丁人群主要向南,两个欧洲搞了一次分头对口输出。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新教人群胸怀上帝优等子民的使命感,还有实现理想的满满自信,在北方杀出了一片空荡荡的天地。即使买来一船船的非洲黑奴,人手还是明显不够。人工价格随之一直居高不下。依某些史家的说法,没有比美国人更爱发明机器的了,没有比美国人更爱劳动的了,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这里[6]。“劳动是最好的祈祷。”新英格兰人确实是这样说的。无耻的乞讨必须禁止,富人再有钱也必须自己动手干活,《英国济贫法》和《基督教指南》(巴克斯特[7]著)就是这样分别规定的。在这种情况下,新移民的生活图景逐渐别具一格。牛仔裤—打工仔的工装裤,后来几乎成为全民流行服,大败旧贵族的口味,却洋溢着劳动的自得和光荣。总统穿上它去盖房子,议员或教授穿上它来割草,都特别方便合适。高脚凳—适应一种半站半坐的姿势,一种没打算全身放松和持久放松的匆匆状态。喝一杯廉价啤酒或杜松子酒然后就要去干活的大忙人,最习惯这种屌丝支架,使之很快流行于各地酒吧,然后进入美国的大学、电台以及政府机构。还有快餐,特别是汉堡包—网上曾有一个段子如此调侃,“舌尖上的美国”无非就是大汉堡、小汉堡、圆汉堡、长汉堡、厚汉堡、薄汉堡……这说得很损。不过美国人的口味确实不能恭维。法国、意大利人眼中的这种“狗食”(笔者一位法国朋友语),居然一吃两百年,吃得一年四季一个样,吃得全国到处一个样,居然还吃得兴高采烈。哪怕身家万亿的大亨,比尔·盖茨和扎克伯格那种,一口气裸捐了万贯家财,也能把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干粮吃得津津有味。唯一的解释:他们在这里不仅是吃汉堡,而且是吃习惯,吃性格,吃文化,吃人生信仰,吃“天职”情怀,吃先民们“冷酷无情的节俭”(韦伯语)传统,吃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生理遗传—还能有别的解释?

我们永远不会幸福。

韦伯并不否认新教欧洲与天主教欧洲之间文化的相互渗透,逐渐变得北中有南,南中有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也不否认资本主义正在被骄奢贪纵所败坏,一步步打了折扣。但“理性化”加上“劳动狂”,显然是他眼中新教伦理的价值核心,圣徒式资本主义的最大奥秘。

民族之父闭上了眼睛,临终前对一位叫乌达内塔的将军说:

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发生于19世纪的南北战争,不过是两个欧洲的故事上演2.0版,是双方披上新马甲,在新大陆换一个场地再度交手。此时的美洲南北已分化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李将军手下军官们的素质明显胜出,但骑士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起的是经济学家们深思熟虑的历史新篇。新英格兰地区以强大的工具理性和经济产能,最终击溃了南方各州的冒险家、投机商、封建庄园主。战争的结果,是工业资本主义以关税法、宅地法以及幸运搭车的废奴法案,完全主导了美国的历史进程。不仅如此,这还无异于从墨西哥那里夺得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犹他、科罗拉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后,新教美国以制度和文化的胜利,确证了对拉丁佬们的全面优势,迅速巩固了南方的新边界。

孤独的雕像当年还看见了复活节前的情景,原住民在游行队伍中演示一种奇怪仪式,一种恐怖的集体受虐狂热。他们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艰难前行,用鞭子猛烈抽打自己,抽得自己全身皮开肉绽,似乎在渴求死神早一点降临。“太好了!我感到天越降越低,末日要降临了!我信仰虔诚!我盼望接受审判!”一个印第安后裔喜极而泣地这样呼喊。

墨西哥大幅度南移边界,得到的补偿只不过是1500万美元,外加325万美元的债务减免,差不多又是一个图书馆的价格。

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被誉为“南方的华盛顿”,以一生见证了拉美的旧痛新伤,一次次资本盛宴留下的满目苍凉。这位被委内瑞拉、秘鲁、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玻利维亚、巴拿马六国所共尊的民族之父,眼下已化为广场上神色忧郁的雕像。他曾目睹油田和矿井积尘弥漫,街道满是泥泞,商店已成瓦砾,旧楼房千疮百孔。一些失业者携带钢丝锯潜入臭水潭,把废弃的油管或井架一节节锯下来,当废铁变卖以聊补生计。一座座被掏空的矿区陆续坍塌,把美丽山峰塌得面目全非,只剩一个空架子。据说每到风雨之夜,人们就能在这里听到往日机器的震天轰鸣,听到当年神父为死亡奴工们做弥撒的呼号,看到天空闪电中一张张布满血污的脸。

再度交手的结果早有定数。

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图书馆的价格。

眼下,站在美国的南方海岸,一步跨到茫茫大海那边似乎也很容易,就像电子信号和喷气飞机去哪里都容易。墨西哥的坎昆,就是一个美国人常去的地方。一个以前的小渔村,转眼已变身为灿烂的国际旅游城市,宾馆区高楼竞立,差不多上千家一望无际,顶级品牌的酒店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更有一些会员制的休闲庄园禁制森严,深不可测,豪车出入,一般的奔驰和宝马在那里都有点拿不出手。作为美国的“后花园”,美式英语是那里的通用语,白人们搭载着邮轮或私人飞机蜂拥而去,塞满了海滩、餐馆、大街、高尔夫球场。褐色的本地人当然有,但几乎都是小心翼翼的侍者,迅速闪避的保安员、清洁工、行李员、服务员、司机、船工,一旦碰到你的目光,便会友好地摇手和微笑。

“中等收入陷阱”,就是最先用来描述拉美的流行概念。这种含糊的说法常把板子打在穷国自己身上,只说其一不说其二,似乎并未揭破事情的最大真相。很多拉美人不会忘记,获过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自豪地宣告“我拿到了运河”,引来美国听众们的如潮欢呼。这话的意思是,他成功地肢解了大哥伦比亚,实现了巴拿马的分离,获得了一条连接两大洋的战略性通道。作为对受害国的补偿,美国只是支付了2500万美元。

生意这样火,旅游经济形势大好,他们为什么不笑?

即使它们能哺育出来一些大学生,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一次迅速流失,不过是为强国及时供应的小秘或“码奴(程序员)”?

比起很多失业者,他们得到小费后为什么不笑?

几个图书馆真是法力无边,能释放神奇的爱和知识,一举化解掉这遍地黑压压脏兮兮的经济发展废料?

不过那种笑的规格统一,来得太密集和太迅速,不像是出于好客的天然,倒是出自某种训练和规定,不能不让人略有迟疑。也许,笑不应是单向的,不能是职业化的,得有些具体理由才对。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最好也把自己当成VIP,从邮轮或私人飞机上走下来的世界公民,轻松一些就好,平和沉静一些就够。遇到冒犯时大睁圆眼,用印第安土语大发一顿脾气,可能更给人亲切之感。

一座摩登建筑光鲜亮丽,鹤立鸡群,冲着我们放大而来。导游说,这并非本地贩毒集团的善举(这样的善举有过一些),而是欧洲某国援建的一个图书馆。这事当然值得鼓掌和献花—教育扶贫不失为国际会议上的高尚话题。但图书馆情怀可感,一尊高冷的知识女神却有点高不可攀,与四周棚户区的生硬拼贴让人困惑。想想吧,当西方强国数百年来强立各种城下之盟,把拉美脆弱的国家主权像钟表零件一样一个个拆卸,靠一种低价购买资源/高价倾销商品的简单模式,包括用炮舰和奴隶制开启这种模式,用银行家、技术专利、跨国公司、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延续这种模式,从这里吸走了海量的土地、黄金、白银、矿石、蔗糖、石油、木材、咖啡之后,再戳几个孤零零的情怀亮点,是否更像富人的道德形象工程,不过是捐赠者玩一把风度自拍?

那样的南方其实更让人开心。

显而易见的是,失败的农业政策抛出了失地农民大潮,虚弱的工业体系又无法将其吸纳,只能把他们冷冷地阻挡在此。各种相关的改革半途而废。说好的“涓滴效应”并未显灵,利润并未自动得到扩散和分享,至少未能越过城市群楼的天际线。都市资产阶级这匹小马,“还未发育就已经衰老”(加莱亚诺语),怎么也拉不动贫民窟郊区这辆大车。

我心里这样说。

据联合国机构估计,超过1/4的拉美城市居民住在这种建筑的“矮丛林”[1],构成了包围一座座城市的贫困海洋,其中以里约热内卢和墨西哥城的巨大规模最为壮观。照理说,巴西和墨西哥,两个地区强国被很多拉美人一直视为“次等帝国主义”,二鬼子似的角色,够风光的,够牛气的,它们尚且如此,麦德林这一角又算得了什么?连阿根廷这个二战结束时的世界经济十强之一,拉美的白富美和高大帅,也野蛮地逆生长,从一个发达国家一路打拼成发展中国家,一度下探至年人均产值两千多美元(2002年),麦德林又能怎么样?

不要为我哭泣

我们由轻轨转乘缆车,很快就腾空而起,越过屋顶和街市,进入了麦德林楼群天际线的那一边。恍若天塌地陷,轰的一声,浩如烟海的棚户区突然在眼前炸开,顺着山坡呼啦啦狂泻而下,放大成脚底下清晰可见的贫民窟,一窝又一窝,一堆又一堆,一片又一片,似乎永无尽头。砖头压住的铁皮棚盖,偏偏欲倒的杂货店,戏耍街头的泥娃子,扭成乱麻的墙头电线,三五成群的无业者,还有随处可见的污水和垃圾……梅斯蒂索(混血群体)的妖娆脸型和挺拔身姿,就是高鼻、卷发、翘臀、长腿的那种,出入这一片垃圾场,注解了欧洲血脉的另一种命运,足以让很多中国人恍惚莫名,也惊讶不已。

“谁是皮诺切特?”

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他。

谁是洛克、斯密、康德……以及那个马克斯·韦伯?说那些老帮菜烦不烦?—很抱歉,女士们先生们,提到这些名字不合时宜,令人扫兴。很多人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不觉得这与他们所热爱的西方有一毛钱关系。

他是热心前来带我们观光的一位前外交官。

恰恰相反,在他们看来,事情很简单,太简单,“西方”就是不累人的好事,就是好事呀好事呀好事。西方就是摩天楼,就是豪华别墅,就是夜总会,就是D罩杯性感妞,就是动作大片,就是戴上墨镜去旅游,就是时尚消费杂志,就是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就是戴一顶华丽帽子的巴黎女郎感觉,束一条名牌领带的伦敦绅士感觉,喷几个顶级乐团的赫赫大名然后有登上世界文明顶峰的感觉。网上已有女大学生贴出广告,她愿意应召援交,价格可以面谈,服务一定超值,原因是她要买一支iPhone 6。

在她的指导下,我们绷紧神经,全面加强戒护,但百密难免一疏,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到麦德林的第三天,时时紧捂的挎包还在,单反相机等也一五一十安然无恙,但就在挤上轻轨车的瞬间,导游的手机还是不翼而飞。

我无话可说。

受饿的原因不难猜想。第二天一早,发现宾馆大门以紧锁为常态,保安大汉须逐一验明客人身份才放行出入。几乎每个小店都布下了粗大的钢铁栅栏,用来隔离买卖双方,以致走入店铺都有一种探监的味道。陪同我们的S女士感叹,哥伦比亚诞生了文学巨匠加西亚·马尔克斯,却以毒品和犯罪率闻名于世。不要说街头抢劫,就是入室打劫,我的妈,她刚来两个月就有幸领教过一回。

拉美人一定觉得这种小广告似曾相识。我知道,在很多欠发达地区,或前殖民地区,或文化低理性地区,更不要说这三种状况叠加的地区,都有西方阴影下的众多梦游者。有些小资、文青、学渣一旦想“开”了,走出这一步并不难。越穷就越想消费,越消费就越觉得自己穷。西方那个广告中的五彩天堂都快把他们逼疯了。非洲曾有一个词Been To(到过),戏指那些最爱同西方攀点关系的小新派,因为他们嘴里最多出现I have been to……这样的句子,炫一下自己在欧美的游历。我也特别想发明一个词,一个缩合词,像英语中的China与America合成为Chimerica(中美国),来描述某种半土半洋、又土又洋、内土外洋、土穷酸洋时尚的夹生状态,一种对西方气喘吁吁两眼红红的爱恨交加。

一个特别漫长和寂静的夜晚。

这话的意思是,一部西方史很大程度上已被他们误解,被他们鸡零狗碎地捣糨糊。西方最好的东西,或者说现代西方文明的价值核心,即韦伯眼里的“理性化”和“劳动狂”,正被他们齐心合力地扼杀—且不说这两条是否留下了重大盲点。这就是说,即便是依据韦伯对西方偏爱型的理解,小新派们也最像一伙反西方分子,“到过”们、“看过”们、“听过”们是隐藏最深的西方文明掘墓人。

飞机降落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夜幕缓缓落下了。时间还早,但这个七百万居民的大都市已静如死水,连中央闹市区的街面也空空荡荡,除了昏昏路灯下三两黑影闪现,大概是流浪汉或吸毒者。商家们都已关门闭户,到处一片黑灯瞎火,连吃个三明治的地方也没法找。我们没备随身食品,看来今天得苦苦地饿上一夜了。

因为他们恰恰是不理性,不劳动,厌恶理性,厌恶劳动。

群楼的天际线那边

他们甘冒学业荒废的风险,性病和艾滋病的风险,也要一支iPhone 6。这个账怎么算也万分离奇。

拉莫内达宫在窗外那边一片清冷,早已消除了墙垣上的累累弹痕,只有一群鸽子腾空而起悠悠地绕飞。

接下来的事不难想象。不需要太久,当他们发现自己挤不上现代化快车,失败者最方便的心理出路,就是去神秘兮兮的雨林、天象、传说、术士、荣耀祖先、哈里发神学那里寻求抚慰,然后揪出一个不可或缺的魔头,对眼下糟糕的一切负责。作为一种韦伯眼中失去灵魂的资本主义,消费迷狂已如美妙的吸毒、华丽的自杀、声威赫赫的虚无,不仅制造出太多失败者,不仅放大了他们的失败感,而且正大批量培育他们的冷漠、无知、浮躁、偏执、绝望,为事态的另一个前景做好准备。英国作家奈保尔早就注意到,很多伊斯兰极端分子其实够摩登的,至少是曾经够摩登的,满脑子时尚资讯不少,对新潮电器熟门熟路,刚去宾馆开房以便偷窥泳池洋妹,流出世俗化的哈喇子,一转眼却可能变成虔诚教徒和蒙面杀手[8]。这样的瞬间变脸耐人寻味。据媒体报道,前不久巴黎的“11·13”恐袭案中,主凶之一哈斯娜“对伊斯兰教义其实毫无兴趣”,倒是喜欢牛仔帽,喜欢好烟好酒,经常挎上新男友在夜店里瞎混。另一主凶阿巴乌德接受过私立教育,可见不怎么差钱,也是经常出手阔绰,是个在酒吧和夜总会生了根似的“花花公子”。

我没法往下问。

中国成语:学坏三天,学好三年。很明显,夜店消费主义离夜店恐怖主义只有一步之遥,都是三天之内可以轻易上手的业务。换句话说,金钱并非有效的防暴装置,更非极端思潮的解药。事情倒像是这样:消费主义的虚火有多旺,恐怖主义的势能其实就有多大。在瞬息万变的生存竞争中,极端贪欲最容易变为极端空虚,狂热谄媚最容易变为狂热怨恨,西方的铁粉最容易成为西方的寇仇—区别可能仅仅在于:

“甲级联赛里没一个这样的球星啊。”另一位睁大眼睛。

前者还混得下去,后者混不下去了。

“谁是皮诺切特?”一对智利青年男女面面相觑,没法回答我的问题,只能在酒吧里继续玩手机。

前者对弱者冷漠,后者开始把冷漠范围覆盖强者—并且碰巧(也是必须)为冷漠找到了一个神圣的名义,比如宗教或民族的名义。

眼下,无论左翼右翼,将军、校尉们的背影都逐渐远去,太多往事成了一笔糊涂账。很多当事人已不愿向后人讲述当年。何况流行的这主义那主义,已把往事越说越乱,越说越说不清了。

就宗教和民族而言,拉美与西方多少有些亲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因此再闹翻也像个穷亲戚,属于某种内部人的分裂,离血腥的“圣战”稍远—正如他们在历史上一次次远离了世界大战。这当然是幸运。但对于某些梦游者来说,这也是痛醒的一再延迟。在我抵达拉美的半年前,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先生去世了。他的一本《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喷涌出对现实炽热的反思和批判,对“拉美化”这种全球最严重贫富分化的痛切剖示。这本书曾在波哥大长途汽车上被一个姑娘诵读,先是给女友读,然后给全体乘客大声读。作为一本禁书,在军政府大屠杀的日子里,它还曾被一个圣地亚哥的母亲偷偷珍藏于婴儿尿布之下,以便带给更多的读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没钱买书的大学生竟在一周之内跑遍附近所有书店,寻找尚未卖出的这本书,一段段接力式地读完它,直到自己缩在墙角读得泪流满面……这也是拉美,让人屏住呼吸的一个褐色板块,一种逼近的梦醒国度。当A女士对我说她最自豪于哥伦比亚人的“精神”时,我想到了这一切。

有意思的是,皮诺切特以密捕和暗杀著称,欠下了三千多(另一说是两万多)条人命的血债,日后受到国际社会几乎一致的谴责。但他的经济政策在智利一直陷入争议。至少很多人认为,正是他治下十七年的强制改革,使自由化行之有效,赢得了经济提速,奠定了日后繁荣的基础—这样说,是不是不够“政治正确”?是不是涉嫌给恶名昭昭的军人独裁洗地?其实危地马拉人评价他们的前总统阿本斯也是如此。尽管很多人厌恶那位左翼军头的土地改革、没收买办资产、反殖反美的外交政策,恨不能将其批倒斗臭,但大多数还是承认,至少是私下承认,他左右政局的十年(1944—1954)算得上该国历史上最为光辉的十年—这事又能不能说?

回头看去,他们所传承的拉丁语族,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巨流,至少曾孕育过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1936年的西班牙共和保卫战,还有几个世纪来拉美此起彼伏的民族解放斗争,没有任何理由低估这种文化的血性和能量。

与格瓦拉不同,智利前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得到了美国中情局的支持。他用坦克攻下了国防部,然后下令两架英国造的“猎鹰”战斗机升空,至少向总统府所在的拉莫内达宫发射了十八枚导弹,一举剿灭了民选总统阿连德—这件事曾在中国广为人知。这一幕狂轰滥炸,我在四十多年后聂鲁达博物馆的小电影上才得以目睹。播映厅里突然浓烟四起。观众面前的飞机俯冲尖啸。当时头戴钢盔的总统拒绝投降,操一把AK-47,率几十个官兵正在做最后抵抗,再一次留下现代骑士的悲壮身影。作为他的密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社会主义者,聂鲁达却帮不上什么忙。他所能做的,就是坐在我眼下抵达的这个海滨别墅,这个著名的船形爱巢,在政变的十二天后郁郁而终。他留下了第三任漂亮的妻子和桌上大堆的革命诗和爱情诗。

没有任何理由低估这一切对人类的启迪。

中国人所熟悉的切·格瓦拉,记忆中定格为头戴贝雷帽的那位现代派耶稣,日后被流行文化不断炒卖的那位正义男神,献身于玻利维亚山地战场,其实也是这众多故事中未完成的一个。

Don't cry for me—Argentina !

军人政权频现大概也就事出有因了。在过往的百年动荡里,大凡后发展国家都挣扎于农业文明溃烂过程中的贫穷和愚昧,面对社会“一盘散沙”的难题。要聚沙成塔,要化沙为石,要获得一种起码的组织化和执行力,如果不依重政党(如俄国、中国等)和宗教(如伊朗等),大概就不能不想到军人了。当混乱与高压的两害相权,总得挑一个轻。当自由与温饱无法两全,光在理论上把它们捏拢了搓圆了,又管什么用?军队是一道整齐而凌厉的色彩,具有统一建制、严格纪律以及强制手段,配以先进通信工具,还有大多数领军人的较高学历。一旦遭遇社会危机,这道色彩便最容易在各种力量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碎片化社会最后的应急手段。于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炮声是最有效的发言,右翼的布兰科(巴西)、翁加尼亚(阿根廷)、阿马斯(危地马拉)、阿尔瓦雷斯(乌拉圭)、德·弗朗西亚(巴拉圭)等,左翼或偏左翼的贝拉斯科(秘鲁)、卡斯特罗(古巴)、阿本斯(危地马拉)、贝隆(阿根廷)等,都是穿一身戎装走向国家政治权力巅峰。

飞机越过安第斯山脉,其时耳机里正传来麦当娜的歌唱,电影《贝隆夫人》的主题曲,曾在电影拍摄现场让四千多名围观民众泪光闪闪的一缕音流:

其实拉美人不都是这样粗枝大叶、吊儿郎当、寻欢作乐甚至好吃懒做,不都是“信天游”“神逻辑”的主儿。但放眼全世界,连智利这样高度欧化的国家也有盛典上的离奇尴尬,其他地方掉链子的还会少?

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

B老板说,笑笑还是好的呢,不然他们会搬出九十九个理由来证明自己根本没错,比如中国人为什么要做金钱的奴隶?

事实上我从未离开过你。

这一类事见多了也就没脾气了。临到开会了会议室还大门紧锁,钥匙也不知放在何处。好容易办妥了留学签证和入学手续,上课一天后却不知去向。约会迟到不超过半小时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客户。领工资后第二天还能在酩酊大醉中醒来上班的,已是这里最好的员工。你能怎么样?一位在墨西哥打拼多年的广东B老板还说,有一次,几个有头有脸的墨方商业伙伴很想同中国做生意,他把他们带到广交会,特地设一豪宴,替他们联系了局长、副市长什么的,但等到最后也没等来求见者。更气人的是,事后问他们为何失约,为何关手机,他们在夜总会玩得正爽,笑一笑,就算是解释了。

在那段狂野岁月中,

接待我们的S先生听说这事哈哈一笑,说智利的空港管理已属上乘,拉美式的乱劲儿应该最少。想想不久前吧,中国总理前来正式访问,女总统亲自主持的迎宾大典上也大出状况,音响设备播放不出国歌。有关人员急得钻地缝的心都有。中国总理久等无奈,只好建议,不要紧,我们来唱吧。女总统于是事后向歌唱者们一再道歉和感谢:你们今天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我一直疯狂拼争。

这几个月里他就没带脑子来上过班?

我信守我自己的诺言,

这哥们对业务也太生疏了吧?

不要将我拒之千里。

他似乎听不懂英语,又把护照翻了翻,将我们带到另一房间,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查找了一阵,没查出下文;翻阅一堆文件,还是没找出下文,最后打了一个电话,这才犹犹豫豫地摆摆头,让我们过了。

…………

我有点奇怪,把美国签证翻给他看,告诉他数月前贵国早已开始对这种签证予以免签认可。

贝隆夫人出身卑微,小时候绰号“小瘦子”,是一个穷裁缝的私生女,十五岁那年当上舞女,成为社交场所知名的交际花,直到遇上贝隆将军,后来的改革总统。贝隆推动了国家工业化,抗拒英、美强权,为下层民众力争社会福利,得到她的全心支持。即便丈夫后来下台蹲进监狱,她也决不言弃,仍奔波于全国各地,为平等和民主呐喊,为妇女争取投票权,为失业者、单亲家庭、未婚母亲、孤寡老人、无家可归者维权抗争,被誉为“穷人的旗手”。但正是这一切触怒了上流社会,“婊子贝隆”“艾薇塔婊子”等词曾经充斥大小媒体。“婊子!”“婊子!”“臭婊子!”……贵族男女和无知市民们一次次投来香蕉皮和鞋子,要把她轰下台去。

随着一次次转机,乘客里中国人的面孔渐少,然后日本人和韩国人也消失了,甚至连说英语的男女也不多见,耳边全是叽叽喳喳的异声,大概是西班牙语或印第安土语,一种深不见底的陌生。但旅行大体还算顺利。只是不再有机场提供行李车,行李传送带也少得可怜,以致旅客们拥挤不堪热汗大冒,一位机场人员还把我和妻子的护照翻来翻去,顿时换上严厉目光:“签证!”

直到三十三岁她永远倒下的那一天。

再飞行九小时……差不多昏天黑地两昼夜后,飞机前面才是遥遥在望的安第斯山脉西麓,被人称为“世界尽头”的远方。

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她擅长舞蹈,熟悉华尔兹和狐步,也是弗拉明戈的“阿根廷玫瑰”。源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的这种舞蹈,眼下经常跳成了一种艳俗的商业表演,一种单薄的欢乐或色情诱惑。其实,这种舞是复杂的、纠结的、撕裂的、尖锐的,热情又痛苦,敞开又隐秘,倾诉又沉默,目光中交织了鼓励和禁止。舞者们并无芭蕾的清纯,也无华尔兹的高贵,倒是有一种孤冷和顽强的风格,往往是耸肩,昂首,眼神落寞甚至严厉,与舞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手中响板追随靴跟踏出的铿锵顿挫,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眉梢、指尖以及腰身回望内心沧桑。按一位中国作家[9]的说法,真正的弗拉明戈很难看到,从不会出现在剧场,只有经朋友私下联络,人们才可能进入夜幕下某处不起眼的小巷小门,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坐在少许“内部人”中,听直击人心的吉他声砰然迸发,地下宗教仪式般的肢体暗语已扑面而来。

再飞行十四小时,转机等候五小时;

舞者通常是中年妇人。黑裙子突然绽放遮天之际,她们的命运就开始了。

飞行三个半小时,转机等候四小时;

她们假定你读懂了暗语。

总统的尴尬

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