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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学”与“人民学”

其实,不论是哪一种遗产,都没有高纯度,且一直充满争议,在传播中也可能遭遇曲解和误读。一般来说,在正常情况下,“自我”与“人民”,作为微观与宏观的两端,不过是从不同角度拓展对“人”的认知和审美,差不多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生活催生一种文字,释放了不同的感受资源和文化积淀。在良性互动的情况下,双方构成了“人学”的一体两面:真正伟大的自我,无不富含人民的经验、情感、智慧、愿望以及血肉相连感同身受的“大我”关切;同样道理,真正伟大的人民,也必由一个个独立、自由、强健、活泼、富有创造性的自我所组成。

“人民学”和“自我学”,大概构成了20世纪两大文学遗产。[47]

可惜的是,庸才总是多于英才,历史实践总是泥沙俱下,任何一种遗产都可能被有些人学偏和做坏,包括出现教条化、极端化、投机化的自我挖坑。当年鲁迅批判过“留声机器”和“招牌”式的高调“革命文学”,“文革”时期也出现过“造神”化的文艺宣传,直到当下广受非议的“抗日神剧”之类,“人民”的形象在这些文字泡沫中屡遭扭曲,一再变得空洞而干瘪。另一方面,非理性、反社会的独行者们也并非灵感大神,其自恋、自闭、自大的文字,其幽闭或放浪的风格,无论是“沉默的”(布朗肖语)、“零度的”(罗兰·巴特语),还是“无意义的”(昆德拉语)写作,都让后来文学中的诸多“自我”越来越面目雷同,离真正的个性更远,离复制和流行倒是更近,很快成为另一种高发性都市心理病—以至“文青”“文艺腔”“文科生”这些词,不知何时已在互联网上声名狼藉,已是舆论场上嘲讽和同情的所向,成为文学及其相关教育的负资产。

情况之二,“人学”成为“人民学”,或者说出现了“人民”路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追念普希金的文学成就时,使用了“人民性”这一新词,阐明了有关的三大内涵,即表现“人小物”,吸收民众和民族的语言,代表民众的利益。后来,托尔斯泰、果戈理、契诃夫等俄国作家,大多成为这种忧国和亲民的文学旗手,一直影响到中国以及东亚“为工农大众”的“普罗文艺”,乃至影响大半个地球的“红色三十年代”。这一幕出现在资本主义体系的底部和外部,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不难理解,深重的人间苦难,非同寻常的阶级撕裂和民族危亡,作为弱国和穷人的尖锐现实,构成了文学新的背景和动力。鲁迅怀疑抽象的人性,说流汗也得分“香汗”与“臭汗”,已有阶级理论呼之欲出。托尔斯泰不赞成“西欧主义”,贬斥莎士比亚不道德的“肉欲诱惑”,也与早期欧洲的人道主义拉开了距离,其激烈态度甚至被列宁怀疑为过了头。若比较一下后来东西方的经典书目即可发现,哪怕像狄更斯的《双城记》、托尔斯泰的《复活》,更不要说高尔基和鲁迅了,都因社会性强,下层平民立场彰显,通常会在西方院校那里受到无视或差评。这与它们在东方广受推崇,形成了意味深长的错位,从而比对出东西方不同的主流精英视角。

更重要的是,时代在变化,文学不能止步于20世纪。“人民”与“自我”也都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随着市场化、全球化、信息化的大潮扑来,旧时的阶级图景正日渐错杂,文化的、族裔的、宗教的、性别的等更多剖面,正在更新政治的定义,展现更为丰富的社会纵深,那么各种视角该如何彼此含容和多元统一,重新熔铸成一个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又比如,自有了生物克隆和人工智能,很多“自我”,或者说“自我”的很大一部分,其实都是可以格式化、数据化,甚至能精确预测和管理的—哪有作家们以前想象的那么天赋异禀?当人的部分智能被机器接管,众多专家发现,人类最后的差异性,恰恰表现于人的情感、精神、价值观、创造力—而这一切,恰好是共生环境和群体关系千变万化的产物,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语),大大超出了“自我”的边界,不再那么“自我”,不是什么人成天照镜子可以照出来的。

情况之一,“人学”成为“自我学”,或者说出现了“自我”路线。这种现象多来自发达国家的都市,发生在资本主义体系的内部危机中。尼采的“酒神”说、弗洛伊德的“本我”与“无意识”说,为这种自我的沉迷和发现,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引导。尽管弗洛伊德因临床数据不实,后来在心理医学界光环不再,但阴差阳错,正如彼德·沃森在《思想史》中指出:“现代主义可以看作是弗洛伊德无意识的美学对应物。”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伍尔夫、卡夫卡等这些西方作家,差不多不约而同,把文学这一社会广角镜,变成了自我的内窥镜,投入了非理性、反社会的“向内转”,让作品纷纷弥漫出孤绝、迷惘、冷漠、焦虑甚至晦涩的风格。“他人即地狱”,萨特的这一名言,打掉了人道主义的乐观与温情,鼓舞了多少人进入一种“原子化”的高冷幽闭或玩世放浪。在整个20世纪里,他们不一定引来市场大众的欢呼,却一直是院校精英们的标配谈资,构成了不安的都市文化幽灵。

换句话说,进入21世纪以后,“人民”与“自我”,都进入了新的陌生水域,都需要注入实践和理论新的活血。

这同样是借助了历史的推动。

可以说,文学可能仍是“人学”—至少到目前为止,不大可能回归神学或半神学。那么,在认知“人”的漫漫长途上,随着科学理论的刷新和社会现实的演变,文学的21世纪该是一个什么新模样,可能会是一个什么模样,还需写作人进一步体会和探索。

人成为文学中最燃、最爆的主题。不过,当时流行的人性论和善恶模式,作为文学的聚焦区,作为现代启蒙思潮的重要部分,在进入20世纪的前后数十年里却出现了分化。

2019年3月

从总体上说,那一过程将文学从神学状态(想一想《荷马史诗》《山海经》《圣经》等),从稍后时期“神怪+王侯”的半神学或后神学状态(想一想司马迁的纪传、莎士比亚的四大宫廷剧等),最终推向了Humanism,即人文主义、人道主义、人间主义,或者说“文学即人学”的广阔大地。

最初发表于2019年《文艺报》。

回望历史,在19世纪那些作家笔下,冒险家(杰克·伦敦)、暴发户(巴尔扎克)、灰姑娘(夏洛蒂·勃朗特)、凤凰男(司汤达)、心机姨(福楼拜)一类生动形象令人难忘。大动荡催生了大文学。作家们鲜活、敏锐、广博地表现世俗人间,富有烟火气,不避重口味,实现了认知的一时井喷。以至不少读者至今还感叹:要说小说,还是19世纪的好看得多—他们的文学趣味,至少是小说趣味,大体定型于那一轮“井喷”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