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找她来了。他先去了翠环家，隔着门就听翠环的妈妈在数落翠环：“你为啥不给人家葵花开门？”翠环说：“我就不让她用我们家的灯！”翠环的妈妈好像打了翠环一巴掌，因为翠环哭了：“我就是不让她用我们家的灯！”翠环的妈妈说：“这天底下，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葵花这般懂事的孩子了！你连人家一角都不如！”
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坐在村前大槐树下的碾盘上。几年前，她就是坐在这个碾盘上，骑着牛，跟着青铜哥哥回家的。她抬头看看大槐树，正是夏天，大槐树枝繁叶茂。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想抱住大槐树大哭。但她没有。她用泪眼望着槐树上空的青天与月亮，傻傻的。
青铜心想：葵花可能去秋妮家了，便来到秋妮家，远远地，也听见秋妮在哭：“穷就别念书呀！干吗要到我们家来占我们家灯光呀？”
葵花夹着作业本，赶紧离开了秋妮家。沿着长长的村巷，她向家一个劲儿地奔跑着，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一路的泪珠。
秋妮大概也挨大人说了，或挨大人打了。
“你们家永远就不点灯了吗？”秋妮依然头也不抬地说。
青铜就在村巷里奔跑起来。他跑了一条村巷，又一条村巷，才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找到了葵花。
“你们家没有灯吗？”秋妮头也不抬地说。
那时，葵花正趴在碾盘上，借着月光，非常吃力地在做着作业。
葵花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青铜一声不吭地站在她的身后。
秋妮说：“过一会儿，我妈妈要坐在那儿纳鞋底。”
葵花终于看到了哥哥。她一手抓着作业，将另一只手交给了哥哥。
葵花看到桌子那边有张空凳子，就准备坐上去。
兄妹俩手拉着手，谁也不说话，沿着村前的河边，在乳汁一般的月光下，走向他们的窝棚。
秋妮好像没有听见，依然在做她的作业。
第二天傍晚，青铜驾船独自去了芦苇荡。去芦苇荡之前，他从菜园里摘了十几枝欲开未开的南瓜花。奶奶问他摘南瓜花干什么，他笑笑，不作答。当小船穿过一片密密密匝匝的芦苇来到一片水泊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番让人激动的情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水边草丛中飞舞，将水面照亮了，将天空也照亮了。几年前，爸爸带着青铜进了一趟城。晚上，爸爸带他爬上城市中的一座塔，往下一看，就见万家灯火，闪闪烁烁，让人感到十分激动。面对眼前的情景，青铜竟又想起那次在塔上看城里的灯火来。他一时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站在那儿半天不动。
葵花在门口站了一阵，走进屋里。她说：“秋妮，我来了。”
萤火虫的飞舞，毫无方向，十分自由，随意在空中高高低低地画下了无数的直线与曲线。那亮光，像是摩擦之后发出的，虽然只有一星一点，但却亮得出奇。更何况是这么多只聚集在一起呢？那水，那水边的草丛，都被照得十分清晰。亮光之下，青铜甚至将一只停落在草梢上的蜻蜓的眼睛、爪子、翅膀上的纹路，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秋妮家的门倒没有关。
青铜开始捕捉。他专门挑那些形体美丽、亮点又大又亮的捕捉。捉住了，就将它们放到南瓜花里。于是，南瓜花就成了灯，亮了起来。青铜要给每一朵南瓜花里捉上十只萤火虫。随着萤火虫的增多，这花灯也就越来越亮。完成一朵，他就将它放在船上，再去完成另一朵。他要做十盏南瓜花灯。他要让这十盏南瓜花灯照亮窝棚，照亮葵花课本上的每一个字。
可是葵花从门缝儿里看得清清楚楚，翠环正坐在灯下做作业呢。她没有再敲门，低着头走在村巷里。她不想再去秋妮家了，就往家走。但走了一阵，又回过来往秋妮家走：今晚上的作业要做完哩！
青铜在草丛中，在浅水中不停地追捕着。
翠环说：“我们睡觉了。”
他看到了一只最大最亮的萤火虫，但它总在水泊中心的上空飞着，不肯落到水边的草丛中。他很想捉住它，就开始一下子一下子地拍手。大麦地村的孩子们都知道，萤火虫喜欢巴掌声。青铜的巴掌声响起后，无数的萤火虫都朝他飞了过来，绕着他飞舞着。他不停地拍，它们就不停地朝他这儿飞。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像上上下下地套了无数的光环。萤火虫最多时，他就像沦陷在亮光的旋涡里。他挑大的、亮的，又捉了十几只，但心里惦记着的，却还是在水面中央飞翔着的那一只萤火虫。然而，无论他怎么拍巴掌，它就是不肯飞过来。这使青铜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生气。
葵花敲了敲门。
已经有了十盏灯。它们散乱地堆放在小船上，看上去，像一盏硕大的枝形灯。
到了翠环家，翠环家门关着。
青铜准备回家了，但心里却放不下那只最大最耀眼的萤火虫。
葵花想了想，只是对家里人说：“我到翠环家玩一会儿。”说罢，出了小窝棚。
已经够了，他不再拍巴掌了。巴掌声一停，那些萤火虫便一只一只散去，亮光便像水漫地一般又延伸开去。
可是今天晚上还真有不少作业要做呢！
青铜撑着小船，本是朝着家的方向的，但竹篙放在船尾猛一摆动，却朝向了水泊的中央。他一心要捉住那只萤火虫，因为它实在太迷人了。
天黑了，家里没有点灯。自从房屋倒塌之后，青铜家晚上几乎再也没有点过灯。在黑暗里吃饭，在黑暗里上床睡觉。
萤火虫见小船过来了，便朝远处飞去。
吃完晚饭，葵花就在想：我还去不去翠环或秋妮家做作业呢？
青铜就撑着船，拼命地追赶。
葵花一直低着头。
萤火虫见自己快不过小船，便朝高空飞去。
这天，老师在课堂上狠狠地批评翠环与秋妮的作业，并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撕了她们的作业本。如果到此也就罢了，接下来，老师拿着葵花干干净净的作业本，打开来，从讲台上走下去，递给所有的孩子看：“瞧瞧人家葵花的作业！这才叫作业呢！”
青铜只能仰起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它。
有些时候，葵花在翠环与秋妮面前，甚至显出有点儿巴结的样子。
不过，一会儿，它又盘旋着，慢慢地往下降落了。
晚上，她还要做很多很多作业，但又怕费家中的灯油。每天晚上，她都说去翠环家或秋妮家玩，实际上，是去人家里借人家的灯光做作业。无论是到翠环家还是到秋妮家，她都很乖巧，很自觉，从不妨碍翠环或秋妮的学习。她绝不占最明亮的地方，而是挑一个勉强可以看得见字的地方坐下来。做作业就是做作业，从不发一点儿声，更不乱说话。翠环是一个爱使唤人的女孩儿，总是支使葵花干这干那的：“给我把橡皮拿过来。”“我的作业本上还没有画格子呢，你帮我画一下吧。”葵花总是非常顺从地满足翠环，生怕她不高兴。而秋妮又是一个小心眼儿的女孩儿。她看不过葵花的作业做得比她更快更好，时不时地就生气。葵花总是小心翼翼的。作业做好了，她一旁坐着，绝不说：“我做好了。”要是有道题，秋妮不会，葵花绝对不会说：“我会。”除非秋妮问她。问她后，她也绝不会显得她多聪明似的，而是显得没有多大把握一般，慢慢地给秋妮讲，用的是疑惑的口气、共同商量的口气。有时，也许会有一道题，秋妮先做出来了。这时秋妮就会很得意，问葵花：“你做出来了吗？”葵花即使做出来了，或是虽然没有做出来但她会，却总是说：“我还没有做出来呢。”秋妮就会过来，得意扬扬地做给葵花看：“你真笨。”葵花听着，绝不显出不屑的神情。
青铜没有撑船，而是像一根木桩般站在船上，很有耐心地等着它。
但葵花却没有一丝懈怠。
萤火虫对船上那些花灯发生了兴趣，几次俯冲下来观望，又几次急速升空。经过几次反复，它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在青铜的眼前飞来飞去。青铜看到了它的翅膀——棕色的、很有光泽的翅膀。但他却够不着它。他坚持着，心想：小东西，你总会飞到我能够着你的地方的！
她比以往更加用功地学习，所有的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学校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喜欢葵花的。他们常感叹：“大麦地小学的学生，如果都是葵花这样的学生，那就了不得了！”
萤火虫飞到了青铜的头顶上。它似乎将青铜的一头乱发误当成一丛杂草了。
葵花再也不敢说她不想上学了。
青铜很高兴。他宁愿自己的头发是杂草。
奶奶将葵花揽到怀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用手在她的头上抚摸着。但葵花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奶奶内心深处的声音：“不准说这样的傻话！”
萤火虫的亮光，将青铜的面孔，一下子一下子地照亮在夜空下。
“净胡说！”妈妈说道。
青铜又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萤火虫在他的斜上方飞着。他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只要突然一下跳起来，就可将它捉住，他屏住气，在萤火虫又向他靠近了一些时，纵身一跃，双手在空中一合，将它捉住了。但，他脚下的小船被蹬开了，他跌落在了水中。他呛了两口水，却依然没有松手。从水中挣扎出来后，他合着的手掌内，那萤火虫的亮光，依然没有熄灭，像在空中飞翔时一样地亮着，亮光透过手掌，将手掌照成半透明的。
葵花说：“我不上学了。”
青铜爬上小船，将它放进南瓜花里。
从现在起，他们一家人必须更加省吃俭用——他们要盖房子。说什么也得有幢房子。他们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个小窝棚里。如果就是几个大人，这房子盖不盖，迟一天盖晚一天盖，也就无所谓了，可是现在有两个孩子。他们不能让两个孩子没有房屋住。总让他们住在这窝棚里，会让人瞧不起的。可是家里没有积攒下几个钱——盖房子，可要花一大笔钱！没有几天的工夫，爸爸的头发就变得灰白，妈妈脸上的皱纹又增添了许多，而本来就很瘦弱的奶奶，变得更加瘦弱了，站在风中，会让两个孩子担心她要被风刮倒。
回到家，青铜进门之前，将十盏南瓜花灯一盏一盏地悬挂在一根绳子上。然后，他抓着绳子的两头，走进了家门。
大水退去之后，青铜家在原来的房基上搭了一个窝棚。
黑暗的窝棚，顿时大放光明。
3
奶奶、爸爸妈妈与葵花的面孔，在黑暗里一一显示出来。
望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望着一无所有的家，妈妈却转过身去哭了。爸爸的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同样粗糙的脸上，不停地摩擦着……
他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愣。
接下来，他们高兴得在水中又蹦又跳，激起一团团水花。
青铜将绳子的两头分别系在窝棚里的两根柱子上，然后朝他们笑着：灯！这是灯！
葵花便走了过去。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它一下：凉丝丝的、滑溜溜的。
晚上，葵花不用再去翠环家或秋妮家了。
青铜示意葵花走过去用手摸摸它。
这是大麦地最亮、最美丽的灯。
大鱼不住地张嘴，闭嘴，嘴角上的两根红须，不住地颤动着。
4
大鱼在青铜怀里渐渐没了力气。青铜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依然紧紧地抱着它，从水中站了起来。
冬天到来之前，青铜家必须盖上房子。爸爸、妈妈与奶奶商量了许多日子，想法是一致的：要盖就盖一幢像样点儿的房子。一个夏天，他们就在筹划着。门前的几棵大树锯倒了，卖了。一头肥猪，卖了。还有一池塘藕、一亩地茨菰、半亩地萝卜，过些日子，都可以卖了。能卖的，都卖。但算下来，还缺不少钱。他们也就不顾脸皮了，向亲戚借，向东家西家借，并向人家保证，在多长的时间内连本带息一起还清。为了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之前，能住进新屋，他们不在乎人家的冷淡。奶奶也要出动，却被爸爸妈妈坚决地阻拦了：奶奶老了，可不能让她去看人家的冷脸。奶奶看着正在外面玩耍的青铜与葵花说：“唉，我这张老脸能值几个钱？”她瞒着爸爸妈妈，拄着拐棍，还是出门向人家借钱去了。大部分人家，看到她这么大年纪，跑上门来借钱，不仅满口答应，还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您说一声，就给您送去了。”
葵花不住地叫着：“哥哥！哥哥！……”
奶奶有个侄儿，家境不错，她想，从他那儿，多少总能借一些钱。但没有想到，那侄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一口咬定：没钱。不仅不肯借钱，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按理说奶奶可以骂他几句，但奶奶一声不吭，拄着拐棍离开了他家。
大鱼几次被青铜抓住，又几次逃脱。这使青铜变得很恼火。他不信自己捉不住它。他呼哧呼哧地在水中摸着……大鱼正巧钻进了他怀里，他一下将它紧紧抱住。它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尾巴将水珠不住地泼洒在他的脸上。
就缺一笔钱了：去海滩租茅草地割茅草的钱。
葵花就闪在墙角，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青铜。
这里的人家都知道，最好的屋顶，并不是瓦盖的，而是茅草盖的。
青铜便索性将身子浸泡在水中，用手在水中摸了起来……
这茅草长在离这里二百多里地的海滩上。
葵花见到被水淋湿的青铜，样子很滑稽，又禁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
爸爸和妈妈说：“要么，还是用稻草盖吧。”
青铜水淋淋地从水中爬了起来。
奶奶听到了，说：“不是说好了，用茅草盖吗？”
“哥——”葵花大叫了一声。
妈妈对奶奶说：“妈，就算了吧。”
鱼猛地撞在了青铜的腿上。正在仰身大笑的青铜，注意力不集中，一下子被撞倒了。他向后踉跄了几下，跌在了水中。
奶奶摇了摇头：“用茅草盖！”
青铜看着她，也咧嘴大笑着。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出门去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也没见她回来，直到傍晚，才见她一摇一晃地出现在村前的大路上。
大鱼又一次跃出水面，并激了葵花一脸的水。她用双手捂住脸，俯起脖子，咯咯地笑着。
葵花看见奶奶回来了，一边叫着“奶奶”，一边迎了上去。
青铜就在水中不停地追捕着那条鱼。
奶奶一脸倦容，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番高兴。
葵花不停地惊叫着。
奶奶是大麦地村最有风采的老人。高个儿、银发，很爱干净，一年四季，总是用清水洗濯自己，衣服总是仔细折过的，穿出来带着明显的折印，没有一处有皱折，虽然很少有一件不打补丁的，但那补丁缝补得十分讲究，针脚细密，颜色搭配得当，使那块补丁显得很服帖，与衣服很和谐，让人觉得，那衣服上要是没有了补丁，倒不好看了。大麦地的人，任何时候看到的奶奶，都是一个面容清洁、衣服整洁、满脸和蔼的老人。
四面断墙，鱼被关在其中，不时地撞在墙上或撞在青铜与葵花的腿上，每撞一次，就猛地跃出水面。全家人都看到了：这是一条特大的鲤鱼！
奶奶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坚韧的奶奶。
青铜立即扑向门口，并立即关上了还勉强站立在那儿的门。
葵花听妈妈说过，奶奶早先出身在一个大户人家，一直到年轻的时候，过的都是好日子。
鱼！
奶奶的两只耳朵上都有耳环，耳环上还有淡绿色的玉坠。奶奶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奶奶的手腕上还有一只玉镯。
突然，葵花好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差点儿跌在水中。她惊叫了一声，随即，就看见水下有什么在急速地游动，搅起一团团水花。
奶奶曾经想将它们卖掉，或卖掉其中一种，但都被爸爸妈妈劝阻了。有一回，她将一对耳环当给了城里的当铺，爸爸妈妈知道了，卖了家中的粮食，第二天就去城里，将那对耳环又赎了回来。
爸爸妈妈却站在水中，失望地看着，一动不动。
葵花在与奶奶一道往家走时，总觉得今天的奶奶好像哪儿有点儿不一样。可是，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有哪儿不一样。她就又去打量奶奶。
他们找到了自家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残墙断壁。青铜第一个进入其中，他一心想找到葵花的书包，用脚在水底下试探着。每碰到一样东西，他都会用脚趾夹住，然后将它们提出水面，或是一只碗，或是一口锅，或是一把铁锨。葵花看到青铜从水里捞出一件一件东西，觉得很有意思，也让爸爸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来，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水里。青铜每从水中捞上一件东西，葵花就一阵惊喜，并叫着：“哥哥给我！哥哥给我！”
奶奶笑着：“看什么呢?”
眼前几乎是一片汪洋。成片的芦苇，只露出梢头，在水面上甩动着，仿佛水面上长了无数的尾巴。高大的树变得矮小了，如果有条小船，浮在上面，伸伸手，就能够到那些没有被风吹散的鸟窝。水面上漂着锅盖、鞋子、尿盆、席子、水桶、无家可归的鸭子……什么都有。
葵花终于发现，奶奶的两只耳环已不在奶奶的耳朵上了。她用手指来来回回地指着奶奶的两只耳朵。
青铜让葵花骑在牛背上，然后牵着牛朝家走去。
奶奶不说话，只是笑。
路已沉没在水中。
葵花突然丢下奶奶，一个劲儿地往家跑，见了爸爸妈妈，大声说：“奶奶耳朵上的耳环不见了!”
爸爸妈妈也惦记着屋里的东西，劝奶奶留在教室里看着昨夜随手抢出来的东西，一家人都走出了教室。
爸爸妈妈顿时明白奶奶今天一天去了哪儿了。
“不，我要去找！”
晚上，爸爸妈妈一直在追问奶奶把那对耳环当到哪家当铺，奶奶就是不回答，只重复着一句话：“要盖茅草屋!”
奶奶说：“找回来又有什么用？里面的书早沤烂了。”
妈妈望着桌上的钱，哭了，对奶奶说：“这对耳环在您耳朵上戴了一辈子，哪能卖呢?”
葵花说：“我的书包没有拿出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奶奶只是那句话：“要盖茅草屋!”
躲避在教室里的人家，一直发蒙，这才想起家里的鸡鸭猪羊及家中的东西。不少人走进了雨中，朝那个已经毁灭了的家走去。
妈妈抹着眼泪：“我们对不起您，真的对不起您……”
最早出现在田野上的是嘎鱼一家人。他们家的鸭栏被大风吹跑了，鸭子们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在找鸭子，一路呼唤着。
奶奶生气地说：“净说胡话!”她将青铜与葵花都揽到她的臂弯里，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笑着说：“青铜、葵花要住大房子啦!”
天亮了。雨有所减弱，但还在不停地下。庄稼地已经被淹，大麦地村虽然看上去还是大麦地村，但已有不少房屋倒塌。
5
人们挤在一间间教室里，无可奈何地、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如倾如注的豪雨，谁也不说话。
爸爸借了一条大船，带着青铜，于一天早晨，离开了大麦地。
后来，风渐渐减弱，但雨却越来越大。最大时，就如天河穿底，奔泻而下。
那天早晨，奶奶、妈妈和葵花都到河边送行。
青铜一家人赶到学校时，也有一些人家前前后后地来到了学校。
“爸爸，再见!哥哥，再见!”葵花站在岸边不住地朝爸爸和哥哥摇手，直到大船消失在了河湾的尽头，才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奶奶回去。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青铜一家人往回看时，只见四堵墙已经倒掉了。
从此，奶奶、妈妈与葵花就开始了等待。
“往学校走！往学校走！”爸爸大声叫着。因为学校的房子，是青砖青瓦房，是大麦地村最结实的房子，又在高处。
爸爸和青铜驾着大船，扯足风帆，日夜兼程，出河入海，于第三天早晨来到海边。他们很快就租下了一片很不错的草滩，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风越来越大，并且已经开始下雨。
已是秋天，那茅草经了霜，色泽金红，根根直立，犹如铜丝，风吹草动，互相摩擦，发出的是金属之声。一望无际，那边是海，浪是白的；这边也是海，草海，浪是金红的。海里的浪涛声是轰隆轰隆的，草海的浪涛声是呼啦呼啦的。
大风中，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大麦地到处是呼喊声与哭泣声。
草丛里有野兽，大麦地没有的野兽。爸爸说，这是“獐”。它朝青铜父子俩看了看，又一低身子，消失在了草丛中。
一家人互相扶持着，顶着从门口吹进来的大风，走了出去。
父子俩搭好小窝棚，已是明月在天。
牛早挣出栏，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待着主人们。
他们坐在小窝棚门口，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只有轻风，四周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海浪声也不及白天的大，草海就只剩下沙沙的声音。远远地，似乎有盏马灯在亮。爸爸说：“那边，可能也有人在租滩打草。”
大风嘶鸣着掠过无顶房子的上空，不时地抛撒下许多杂物与尘埃。
海滩太大，这盏在远处闪烁的小马灯，便给了青铜一丝宽慰，使他觉得这茫茫的海滩上，有了同伴——尽管那盏马灯实际上离他们很远。
妈妈紧紧地抱着她：“别怕别怕……”
一路劳顿，非常困乏，父子俩进入小窝棚，听着海浪的喘息声，想着大麦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房顶被大风掀掉了？葵花先是疑惑，但很快听懂了妈妈的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来，他们就开始刈草。
妈妈说：“房顶被风掀掉了！”
爸爸手持一把大刀，那大刀又弯又长，装一把很长的柄。爸爸将柄的一端抵在腰间，双手握住长柄，然后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那大刀就挥舞起来，刀下便哗啦啦倒下去一片茅草。
葵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让妈妈给她穿衣服，一边仰脸向上看着：天空中飞满了枯枝败叶。
青铜的任务就是将爸爸刈倒的茅草收拢起来，扎成捆，然后堆成堆。
妈妈大声回答道：“在我这儿呢！”
爸爸不停地挥舞着大刀，不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溻湿了，额头上的汗珠，扑嗒扑嗒地落在草茬儿上。
奶奶战栗的声音：“葵花呢？葵花呢？”
青铜也忙得汗淋淋的。
黑暗里，是爸爸的声音：“青铜，你搀着奶奶快出去！”
青铜叫爸爸歇一会儿，爸爸叫青铜歇一会儿，但，谁也没有歇一会儿。
妈妈扑了过来：“葵花葵花快起来！葵花葵花快起来！”她立即将还在懵懂中的葵花硬从床上抱了起来，着急忙慌地给她穿着衣服。
望着茫茫的草海，无论是爸爸还是青铜，他们都会不时地想到大房子。尽管他们还在刈草，但那幢大房子却总是不时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高又大，有一个金红色的屋顶。
葵花突然被什么惊醒，睁眼一看，好生奇怪：怎么头顶上是一片苍黑的天空呢？似乎还有一些星星在朦胧中闪烁。再转眼一看，四周却又是墙壁。
这幢大房子，矗立在天空下，鼓舞着父子俩。
然而深夜，就在大麦地处在沉沉的熟睡之中时，天色突变，不一会儿，有狂风从天边呼啦啦滚动而来。那狂风犹如成千上万匹黑色怪兽，张着大嘴，卷着舌头，一路呼啸着。所到之处，枯枝残叶，沙尘浮土，通通被卷到空中，沸沸扬扬地四处乱飘。桥板被掀到了河中，小船被掀到了岸上，芦苇在咔吧咔吧地断折，庄稼立即倾覆，电线被扯断，树上的鸟窝被吹散，枝头的鸟被打落在地上……世界立刻变得面目全非。
海滩上的日子非常简单：吃饭、刈草、睡觉。
夜风轻轻，月色似水。一切预示着，这是一个温柔的、安静的春夜。
偶尔，父子俩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海边上去，走到海水中去。虽然已是秋天，但海水似乎还是温暖的，他们会在海水中浸泡一阵。使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在海里游泳不像在河里游泳，在海里游泳，人又轻又飘。
这天晚上，它不肯入栏，从青铜手里将缰绳挣脱出来之后，它也不跑远，却绕着房子没完没了地兜着圈子。爸爸和青铜一起，才将它拦下。
那么大的海，只有他们父子俩。
只有青铜家的牛，这些天一直显得有点儿焦躁不安。到处是鲜嫩的青草，它却有一搭无一搭地啃几口，然后就将脑袋冲着天空——白天冲着太阳，夜晚冲着月亮。不时地会哞地长叫一声，震得树叶沙沙作响。
爸爸在看青铜于海水中戏耍时，不知为什么，心会突然有点儿酸痛。自从青铜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他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这个孩子。特别是在青铜失语之后，他和青铜的妈妈，心里就从没有舒坦、平静过。日子是那么的清苦，他们又是那么的忙碌，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子。他就这么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他们感到很无奈。然而，儿子却从来没抱怨什么。别人家孩子有的，他没有。没有就没有——没有时，儿子倒显得自己过意不去似的，想方设法地安慰他们。“孩子心里很苦。”奶奶常常对他们说。现在，他又将青铜带出家门，带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他心里一阵发酸。他将青铜拉过来，让青铜坐在他面前，然后用手用力地给青铜搓擦着身上的污垢。他觉得儿子的身体很瘦，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他用微微有点儿发哑的声音，向儿子说道：“再刈一些日子草，盖房子的草就够了。我们要盖一幢大房子，要给你一个房间，给葵花一个房间。”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三月里会发生什么。
青铜用手势说着：“还要给奶奶一个房间。”
说话间到了这年的三月。大麦地的春天无与伦比。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朵，一丛，一两株，点缀在田间地头、河畔池边、到处是油汪汪的绿。喜鹊、灰喜鹊，以及各种有名的、无名的鸟，整天在田野上、村子里飞来飞去，鸣叫不息。沉寂了一个冬季的大河，行船多了起来，不时地，滑过白色的或棕色的帆。号子声、狗叫声，以及采桑女孩儿的欢笑声，不时地响起，使三月变得十分的热闹。大地流淌着浓浓的生机。
爸爸用清水冲下青铜身上的污垢：“那当然。”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事情值得这一家人咯咯咯地乐。晚上熄了灯，他们都要说很长时间的话，不时地发出笑声。走夜路的人，从他家门前走过，听到这笑声，就在心里纳闷儿：什么事这般高兴？天天晚上，都有这样的笑声飞出这幢低矮茅屋的窗子，飞进大麦地朦胧的夜色中。
阳光温暖地照在大海上。几只海鸥，优雅地在海面上飞翔着。
葵花粗茶淡饭，在风里雨里成长着，本来有点儿苍白的脸色，现在透着红润。短短的裤子，紧束着腰的褂子，加上一双布鞋和一个童花头，她渐渐成了大麦地人。大麦地人都快忘记了她是怎么来到大麦地、来到青铜家的。仿佛她本来就是青铜家的。青铜家人说到葵花时，都是很自然、很温馨地说道：“我们家葵花……”而且是特别爱在别人面前说葵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青铜开始思念妈妈、奶奶，还有大麦地，当然最思念的是妹妹葵花。他越来越觉得，大海太大了，草滩也太大了，大得让人有点儿受不了了。有时，他抱着草站在那里，心思如鸟，飞向了大麦地，手中的草便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青铜一家人，朝朝暮暮，过得喜气洋洋。
爸爸总是说：“快了，快了。”
2
他们的身后，已是一大片被刈的空地。两座巨大的草垛，已经像金山一般矗立在海边上。
当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麦地。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事情蹊跷。人们又想起了关于青铜的许多很神秘的传说。一个个都觉得，这个哑巴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哑巴。
每天，青铜还要做一件事，这就是提着一只铁桶，翻过高高的海堤，去堤那边提一桶淡水。这条路似乎很长，当爸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时，他会觉得特别的孤独——孤独像海水一般要将他淹没掉。
看着那一行歪七扭八但却个个劲道的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这一天，他却感到无比的惊喜：他在提着一桶淡水翻越海堤时，看到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儿也提着一只铁桶正向大堤顶上爬来。
青铜看了看那几个人，放下铁桶，扔掉了刷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那个男孩儿也看到了他，也是一副惊喜的样子。
那惊叹号像一把立着的大锤。
青铜将水桶放在堤上，等着他。
我是大麦地的青铜！
那个男孩儿愣了一阵，快速地爬到了大堤上。
青铜一手拎着盛白石灰水的铁桶，一手拿着刷子，在那几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在墙上唰唰唰地刷了一行大字：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像两只来自不同地方的小兽那样，互相打量着。
在场的几个人都怔住了。
那个男孩儿先说话了：“你是哪儿的？”
那个老师正在写字，没有注意，被青铜突然从他手中拔去了刷子。
青铜的脸微微一红，用手势告诉那个男孩儿，他不会说话。
青铜掉转头，向他的牛走去。他在解牛绳子时，听到了背后那几个人很放肆的笑声。他弯腰停在那里好一阵，突然，他掉转头向那几个人走去。
那男孩儿用手一指：“你是个哑巴？”
“别看了，放你的牛去吧！一个傻哑巴！”
青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青铜摇了摇手，向后退去。
他们在大堤上坐下，开始吃力地交流起来。
另一个人对青铜说：“哑巴，过来吧，写一个字给我们看看。”
青铜用树枝在泥土上写了两个字：青铜。然后拍了拍胸脯，又用手指着那男孩儿的胸脯。
正有几个人看老师写字，其中一个说：“这个哑巴，不管看见谁写字，都会傻乎乎地看着，好像他也会写似的。”
“你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老师说：“你总得会写一两个字吧？”
青铜点了点头。
青铜摇了摇头。
那孩子拿过青铜手中的树枝，在泥土上也写了两个字：青狗。
老师看到了这双眼睛，抓着不住地往下滴石灰水的刷子，对青铜说：“来，我来教你写一个字吧。”
青铜用手指在“青铜”的“青”字下画了一道，又用手指在“青狗”的“青”字下画了一道，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一个小学校的老师正用白石灰水在大麦地人家的墙上写标语，青铜放牛正巧路过这里。他看见人写字，就将牛拴在一棵树上，走过来出神地看着。
那男孩儿也觉得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很有趣，也笑了起来。
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兄妹俩之间进行的。
青狗告诉青铜，他也是和爸爸一起来这里租滩刈草回去盖房的。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两座草垛说：“那就是我们的草垛。”
大麦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切。
两座与青铜家的草垛差不多大的草垛。
绝顶聪明的葵花，用各种奇特而充满智慧的方法，将她所学的字，一个个地都教给了她的哥哥青铜。这些字，像刀子一般刻在了青铜的记忆里，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他的字，也写得有模有样了，虽然不像葵花的字那么规矩，但却有另外的味道：呆拙，有劲。
青铜想与青狗多待一会儿，但青狗说：“不了，我要赶快提水回去了。回去迟了，我爸会发火的。”他好像很惧怕他的爸爸。
不管刮风下雨，总在田野上狂奔的青铜，也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青铜心里想：自己的爸爸有什么好怕呢？
从此，青铜跟着葵花，将她所认识的字，一个个地吃进心里，并一个个地写在地上、写在本子上。他们的学习，是随时随地、无所不在的。看到牛，写“牛”；看到羊，写“羊”；看到牛吃草，写“牛吃草”；看到羊打架，写“羊打架”。写“天”，写“地”，写“风”，写“雨”，写“鸭子”，写“鸽子”，写“大鸭子”，写“小鸭子”，写“白鸽子”，写“黑鸽子”……那个从前在青铜眼中美好无比的世界，正在变成一个一个的字，而这些字十分神秘，他使青铜觉得，太阳、月亮、天、地、风、雨……所有的一切，不完全是它们原来的样子了，它们变得更加美丽，更加真切，也更加让人喜欢。
青狗说：“明天，还是在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见面，好吗？”
一路上，青铜在心里念着、写着：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上来了——
青铜点了点头。
天晚了，妈妈在呼唤他们回家。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葵花又教他：“月亮——月亮升上来了……”
回去的路上，青铜心里很高兴。见到了爸爸，他说：“我在大堤上遇到了一个男孩儿。”
但青铜固执地用手指着月亮。
爸爸听了很高兴：“是吗？那可太好了！”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儿子还能遇到别的孩子。
葵花摇了摇头：“我们今天不学了。”
从这一天起，青铜与青狗便天天在海堤上见面。在交谈中，青铜得知，青狗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而爸爸是一个脾气非常恶劣的人。他想告诉青狗，他的爸爸是一个特别温和的爸爸，但他没有告诉青狗，他也很难让青狗听明白。直到他们最后告别时，青铜才知道，在十一年前，青狗的妈妈丢下了还不满一岁的青狗，跟一个唱戏的男人走了。原因是在他爸爸娶她时曾答应过她盖三间茅草屋的，而这茅草屋却一直未能盖成。爸爸告诉他，妈妈长得很漂亮。妈妈要走时，爸爸抱着他，跪在地上求她，并发誓三年后一定盖成茅草屋。但妈妈笑笑，还是跟那个唱戏的走了。
青铜用手指着月亮。
青狗并不恨他妈妈。
又是一种亮光，柔和而纯净地照亮了地面。
在坐着装满茅草的大船回大麦地的路上，青铜心里一直为青狗难过。
月亮升上来了。
青狗的出现，使青铜觉得，他原来有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啊！他会在收草捆草时，情不自禁地看一眼爸爸。他觉得爸爸是那么的宽厚与温暖。感觉到这一点后，他就更加卖力地干活儿。
青铜学得正起劲，摇了摇头，拿着树枝，还在沙土上笨拙地写着。
他们终于有了第三座草垛。
“哥，我们该回家了。”
这一天，当夕阳的余晖从大海上又反射到天空时，爸爸拎着刈草大刀的长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向天长叹了一声，然后对青铜说：“儿子，我们的草够啦！”
地上的字也慢慢地熄灭了。
青铜看着那三座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的草垛，真想跪在地上朝它们磕几个响头。
太阳落下去了。
“明天，你去向那个孩子告个别，我们就回家了。”爸爸在心里似乎很感激那个叫青狗的孩子。
青铜的记忆力奇好，虽然笔画与字的间架总是把握不好，但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记住了这几个字的笔画及笔顺。
青铜点了点头。
葵花在“太阳”后面又写了三个字：落、下、去。然后她望着太阳，念道：“太阳落下去……”
这是海滩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月当空，风平浪静。秋意更重了一些，处处虫鸣，因为这已是它们的尾声了，所以不免有点儿凄清。
树叶像蝴蝶落在草丛里。
青铜父子疲倦深重，不一会儿就入梦了。
葵花用手指着飘落的树叶，用眼睛追随着树叶：“落——落下去……”
五更天，爸爸出窝棚解小便，揉着眼睛朝远处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有三堆大火，山一般，正在燃烧！疑是梦境，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三堆大火。他连忙跑进窝棚，叫醒青铜：“起来起来！外面着火了！”
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也正在慢慢地落下去……
青铜被爸爸拉出窝棚外，三座火山，已是烈焰冲天。
太阳在落下去、落下去……
青铜似乎听见了青狗父子的嚎叫。
青铜吃力而认真地写着，那时，他仿佛不再是哥哥，而是弟弟，而葵花不再是妹妹，而是姐姐。
那三堆火山，确实是青狗家的三垛茅草在燃烧。
她给青铜也找了一根树枝，让他跟着她，在沙土上写着。
其实在此之前，有一处小一点儿的火苗，已经熄灭了，那就是青狗父子俩睡觉的窝棚。
葵花指着太阳，然后用树枝一笔一画地在沙土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太阳。她大声地念着：“太——阳！”然后，用树枝在那两个字上不停地重复着笔画，嘴里念念有词：“一横，一撇，一捺，一点儿，‘太阳’的‘太’……”
火光是从窝棚里着起的。青狗的爸爸这天晚上喝了酒，睡着了，未熄灭的烟蒂从他手中滑落在了地上的草里。好在青狗被火烘醒了，急忙将爸爸唤醒，父子俩才得以从火中逃脱。
一轮太阳正在沉坠，河水染为橙色。
一眨眼，草棚便在火中消失了。随即，火像无数条蛇一般，吱吱吱地叫着，朝那三垛草游去……
兄妹俩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青铜和爸爸赶过去时，那三座火山，已基本熄灭，朦胧曙色中，青狗父子俩正朝海边走去……
青铜哭了，泪水顺着鼻梁流了下来。他蹲下身子，背起葵花，一步一步地爬到岸上。
那天傍晚，青铜家的草船扯起了风帆，开始了航行，他站在船头望岸上，见到了在海风中站立着的青狗。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孩子，一个运气很好的孩子。他朝青狗摇手时，早已泪眼朦胧。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青狗祝福，为青狗的爸爸祝福。他想对青狗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今天起，我要教你识字！”
6
青铜扑打着她身上的泥土与草屑。
自从青铜和爸爸驾船入海后，葵花就一天一天地盼望着他们回家的日子。
她浑身都是泥土和草屑，但那本子却还干干净净地被她抓在手中。
每天早晨，她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粉笔在柱子上画上一道。爸爸走时说过，他们一个月以后回来。她要一天一天地计算着。
青铜跑过来，跳了下去，连忙将葵花拉了起来。
放学后，她并不立即回家，而是站到桥上去，朝大河那边眺望。她多么希望，爸爸和哥哥驾着草船，忽然出现在霞光里！
葵花在向下滚动时，将本子与笔一直搂抱在胸前。
总是奶奶过来劝她：“回去吧，还没到日子呢。”
青铜忽然听不到葵花的脚步声了，掉头一看，葵花已滚到了河滩上。
最近几天夜里，葵花几次在梦中大叫：“哥哥！”
葵花一边大叫着“哥哥”，一边紧紧追赶着。一根裸露在泥土外面的树的根须绊了她一下，她摔倒在了河坡上，并骨碌骨碌地朝下滚去。
把奶奶和妈妈都叫醒了。奶奶觉得有趣，问：“哥哥在哪儿呢？”
青铜继续往前跑去。
葵花居然在梦中作答：“在船上。”
“你学得会！你学得会！”
奶奶问：“船在哪儿呢？”
青铜回过头来，用手势与眼神说着：“不！不！我学不会！我学不会！”
“船在河上。”
葵花紧紧跟在他身后：“哥哥！”
奶奶再问下去，她就含糊其词地支吾着，过不一会儿，咂吧咂吧小嘴，就不作声了。
青铜不停地奔跑。
妈妈就笑：“这死丫头，梦里还跟人搭话呢。”
葵花追了出来：“哥哥！”
这天，葵花像往常一样，坐在桥上，向西边的河湾眺望着。
青铜掉头跑出了门外。
太阳在一寸一寸地沉入河水。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玫瑰红色。觅食归来的鸟，正在霞光里飞翔，优美的影子，仿佛是用剪子剪出的剪纸。
葵花就拿着笔与本子，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葵花突然发现河湾处出现了一座草山。初时，她还看不明白这草山是怎么回事，当看到大帆时，她这才想到：爸爸和哥哥回来了！她禁不住一阵激动，站了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
青铜面对葵花递过来的笔与本子，却向后退着。
大船正朝这边昂首行进，不一会儿，草山便遮住了夕阳。
大人们好像于睡梦中忽然听到了一声惊雷，受了一个大的震动，觉得天地为之一亮，但却一时无语。
葵花朝家中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大船回来了！爸爸和哥哥回来了！……”
青铜有点儿惊愕，有点儿激动，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葵花，又掉头看了看奶奶、爸爸和妈妈，然后又看着葵花。
奶奶和妈妈都听到了。妈妈搀扶着奶奶，一起来到河边。
葵花把削好的铅笔和一个本子放到青铜面前：“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
草船越来越近。
正在干活儿的奶奶、爸爸妈妈也听到了，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儿。
青铜坐在高高的草山上。虽然是行驶在河里，但他觉得他现在的高度，几乎与岸上的房子一般高。
青铜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望着葵花。
草船缓缓驶过大麦地村前的大河时，草山高出了河岸。一船茅草，简直就像一船金子。
她将妈妈给她买头绳的钱省下了，给青铜买了铅笔。她对青铜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
华贵的亮光，映得岸上观望的人，脸也成了金色。
葵花发觉自己在做作业的时候，青铜总喜欢在她身旁坐着，聚精会神地看她写字、做算术题。他的眼睛里充满羡慕与渴望。这一天，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教哥哥识字！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在她的心野上照亮，使她自己大吃一惊，也使她激动万分。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呢？
青铜脱掉了衣服，抓在手中，向大麦地村挥舞着，向奶奶、妈妈与葵花挥舞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