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我说。
“想复仇?”
“那为什么?我要是你,不找到那个警察用铁锤敲掉他好几颗门牙才怪。”
我们用她的唱机听着音乐,不慌不忙地吃着。这时间里她大多问的是我上的大学和东京生活。也没什么趣闻,不外乎用猫做实验(我撒谎说:当然不杀的,主要是进行心理方面的实验。而实际上两个月里我杀死了大小三十六只猫)、游行示威、罢课之类。我还向她出示了被机动队员打断门牙的遗痕。
“我是我,况且一切都已过去。再说机动队员全长得一副模样,根本辨认不出。”
她笑着走去厨房,拿来炖锅、色拉盘和面包卷。大敞四开的窗口有些许凉风吹来。
“那,岂非毫无意义了?”
“或许有所用处。和女孩睡觉时很可能用得上。”
“意义?”
“有好,你觉得?”
“牙齿都被敲掉的意义啊!”
“几乎没有。”
“没有。”我说。
“对。”她得意但不露齿地一笑,喝干杯里的葡萄酒,重新斟上。“电视讨论会上将这种能力称为科学直觉力。你可有?”
她失望地哼一声,吃了一口炖牛排。
“……狂犬病抗体,还有减温杀菌,是吧?”
我们喝罢饭后咖啡,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完餐具,折回桌旁点燃香烟,开始听摩登爵士四重奏的唱片。
“瞧你,种痘不是詹纳吗?你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学。”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地看见乳头形状的薄薄的衬衣,腰间穿一条宽松的布短裤,两人的脚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满脸惊诧地看着我说:
“好吃?”
“种痘。”
“好得很。”
“但巴斯德不同。他脑袋里装的只有A等于C,无需任何证明。然而理论的正确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宝贵发现。”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我点头称是。
“为什么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就是说,一般科学家是这样思考的: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于C,证明完毕。是吧?”
“这——我的坏毛病。关键的话总是记不起来。”
“科学直觉力?”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巴斯德(1)具有科学直觉力。”
“请。”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的轻轻摇头道:
“不改要吃亏的!”
“没有。”
“可能。和破车一个样,刚修了这里,那里又出问题。”
“我是有时间就看,一看就一天,什么都看。昨天看生物学家和化学家的讨论会来着。你也看了?”
她笑了笑,把唱片换成马文·盖伊(2)。时针已近八点。
“嗯。”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到底喜欢动物?”
“半夜再擦,和牙一起。”
“偶尔。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灵犬莱西》,当然是第一代的。”
她将两只细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惬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说话。这使我感到十分慌乱。我时而点燃香烟,时而装出张望窗外的样子移开眼睛,但每次她都更加好笑似的盯住不放。
“不看电视?”
“嗳,信也未尝不可。”
“没有。”
“信什么?”
“电视广告呀。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没看过?”
“上次你对我什么也没做的事呀。”
“什么啊,这是?”
“何以那么认为?”
“冰凉的葡萄酒温暖的心。”干杯时她说道。
“想听?”
她再没询问什么。我把掉在瓶内的软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满两只杯子。
“不。”我说。
“被带到天国去,在那里往墙上刷漆。就是说,天国的墙壁必须时刻保持一色洁白,有一点点污痕都不行,因为影响外观。这样一来,那些从早到晚刷墙不止的家伙,几乎全都得气管炎。”
“知道你这么说。”她扑哧一笑,给我的杯子里斟上葡萄酒,而后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
“那怎么办?”
“我时常想:假如活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该有多好!你说能做到吗?”她问。
“差不多,里边也有些家伙发狂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怎么说呢……”
“简直是桑拿浴。”
“咦,我莫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吧?”
“听人说的。由于太热了,等热得快要发狂时,便被送到稍微凉快点的地方,过一会儿再送回原处。”
“无所谓。”
“像你见过似的。”
“现在无所谓?”
“地狱更热。”
“现在。”
“没想到这么热,地狱一样。”
她隔着桌子悄然伸过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许久才收回。
她收拾好餐桌,摆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启开葡萄酒的软木塞,放在中间。炖牛排的腾腾热气使得房间异常闷热。
“明天开始旅行。”
我重新在沙发上歪倒,一边听收音机里的“TOP 40”节目,一边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十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热水仔细刮过胡子,穿上刚从洗衣店取回的衬衫和短裤。一个心旷神怡的傍晚。我沿着海滨大道,眼望夕阳驱车赶路。进入国道前,我买了两瓶葡萄酒和一条烟。
“去哪里?”
“我不乐意等人,完了。”说到这里,没等我再开口便挂断了电话。
“还没定。准备找个又幽静又凉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说……”
我点头。
“OK,一小时后来!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明白?”
“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不赖啊。”
∗∗∗
“做好了。我一个人要吃一个星期,你不来?”
归途车中,我蓦地想起最初幽会的那个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啊。”
感觉上,幽会时间里她似乎始终一个劲地问我是否觉得没意思。我们看了普莱斯利(3)主演的电影。主题歌是这样的:
“唔……可喜欢炖牛排?”
我和她吵了一架,
“那就好。”
所以写封信给她: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可是信原样返回:
“没做什么。”
“姓名不详地址差。”
“做什么呢?”
时光流得着实太快。
“噢。”我应道。
(1) 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家(1822—1895)。
“你好,是我。”
(2) 美国黑人歌手、作曲家(1940—1984)。
我正用冷冷的炉甘石洗脸液洗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而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地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棉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3) 美国摇滚乐歌手(1935—1977),俗称猫王。
电话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