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呢?”
“山羊座吧?”
“一样。一月十日。”
她点点头,但似乎另有所思。
“总好像星运不大好。和耶稣基督相同。”
“冬天还回来,圣诞节前。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我生日。”
“是啊。”说着,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她悄然不语。
“后会有期。”
“下星期。有考试的。”
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时候回东京?”
每一座仓库都已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似乎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的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草茂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防波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
出得店门,我们在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暮色之中,沿着幽静的仓库街缓缓移步。并肩而行,可以隐约感觉出她头上洗发水的气味。轻轻摇曳柳叶的风,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声。走了一会儿,她用那只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问:
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遭人遗弃似的漂浮不定。那甲板的白漆由于潮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
“有可能。”我说。
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动草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
“我死后百年,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了吧?”
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
她一边用指尖反复旋转杯里的冰块,一边出神地盯视白色的桌布。
“全都讨厌透顶!”她冒出这么一句。
“是的。”
“我也?”
“是吗?”
“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的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
“对此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断进化。至于是否有某种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暂且不论,总之宇宙是在进化。而我们,归根结蒂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给香烟点上火。“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种能量来自何处。”
“能算得上?”
“为什么进化?”
她浅浅地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上吹来的风,掠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点一点地。”
“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
“现今仍在进化?”
我点头。
“由于进化。个体无法承受进化的能量,因而必然换代。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
“说的话大都不很入耳,什么你这样的人快点死掉算了,还有令人作呕的……”
“人为什么要死?”
“什么?”
“请。”
“不想说。”她把吸了两三口的香烟用皮凉鞋碾灭,拿指尖轻轻揉了下眼睛,“你不认为是一种病?”
“有件事要问你来着,可以么?”
“怎么说呢?”我摇摇头,表示是不明白。“如果担心,最好找医生看看。”
我点点头。
“不必的,别介意。”她点燃第二支烟,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向别人谈起这种话,你是第一个。”
“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颤抖不止,指间已渗出冷汗,湿漉漉的。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
“我从来都不想说谎骗人!”
“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装进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上。这么着,每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草团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难看的东西呢?”
“知道。”
“是么?”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只是听着微波细浪拍击海堤的声响。沉默的时间很长,竟至忘了时间。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
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了。我用手指上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
“想听真实的?”她问。
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水的柠檬味儿,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
我们走进港口附近一家小餐馆,简单吃完饭,随后要了血色玛莉和波旁威士忌。
然而,这一切宛如挪动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然而无可挽回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