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詹姆斯医生就是用这支注射器,把未经稀释的液体注射进一个他在保险箱锁上钻开的小孔里;然后,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控制着插销运转的机械被毁掉了。现在,他打算用同样的方法,来激荡人类生命最主要的机械——撕裂这个人的心脏——每一下打击都是为了随后唾手可得的金钱。
他把一滴这种淡黄色、浓稠的液体倒在平底玻璃杯里,又取出银色的皮下注射管套管,拧上针头,小心翼翼地用注射器上的刻度测量好每一管水,抽了几次,几乎用了半杯水来稀释那一滴油。
相同的手段,但用了不一样的形式。前者是一位鲁莽狂暴、充满了原始动力的金属巨人,而这位,是将致命的武器掩藏在天鹅绒和花边之下的阿谀奉承的弄臣。因为,医生正用针管小心翼翼地注入从平底玻璃杯抽取的液体,如今这液体已经成为三硝酸甘油酯溶剂,这是医学上迄今为止所知的最为猛烈的强心剂。两盎司就足以把铁制保险箱坚固的门炸裂开,现在,他要用一滴量的五十分之一来使一个人复杂精细的生命机体永远静止。
詹姆斯医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半个小时可供他自由支配,因为那个老妇人不太可能在半小时内买完药赶回来。接下来,他找到一只水罐和平底玻璃杯,打开医药箱,拿出装着硝化甘油的小瓶。他那些善于摆弄手摇曲柄钻的同行弟兄们都把硝化甘油简称为“油”。
不过,不是立刻静止。这不是他的打算。首先,它要快速增强他身体的活力,要给身体每一个器官和机能一个强有力的推动力。心脏会对这种致命的刺激做出剧烈反应,血管里的血液会更快地流回到它的源头。
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之后就走了,医生走回到钱德勒夫人的床边。她还在沉睡着,脉搏已经强了一点儿,额头除了瘀伤周围红肿的地方,也都不再发烫,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汗珠。除非受到打扰,否则,她还能睡上好几个小时。他找到房门钥匙,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锁上了。
但是,詹姆斯医生心里非常清楚,用这种方式过度刺激心脏就意味着死亡,就像用步枪瞄准他,射出的子弹正好打中心脏一样。由于窃贼使用的这种“油”的刺激而带来的动力会增加血液的流量,本来就不畅的血管会因此完全堵塞,接着,生命的源泉就会停止流动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本空白的处方笺,扯下一张,按照标准的常规做法,随意开出一张适合患者需要的药方。他走到里屋门口,轻轻地叫那个黑人妇女出来,把药方交给她,吩咐她赶快去药房,把药买回来。
医生解开了毫无知觉的钱德勒的衣服,露出胸膛。他熟练而轻易地把针筒里的液体注射到病人心前区一带皮下的肌肉里。他身兼两职,但不管从事哪种行业,他做事都干净利落;注射完毕,他仔细地把针头擦拭干净,把不使用时堵住针管的细铜丝重新插好。
詹姆斯医生另一门职业的本能在他的心头和脑海里浮现。他行事果断,像对待别的事情一样很快做出决定:要探听出这笔钱的下落,即使要以精心算计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三分钟后,钱德勒睁开了眼睛,开口说话了;声音虽然还很微弱,但能听得清楚。他问是谁在护理他。詹姆斯医生把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又解释了一遍。
他觉得他从病人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中读到了些许赞同的意味。他手指下的脉搏已经细若游丝了。
“我妻子在哪儿?”病人问道。
“你把这笔钱放到什么地方了吗?”——詹姆斯医生的声音就像女妖塞壬一样诱人,想要从神志不清的人嘴里掏出秘密——“是在这个房间里吗?”
“她睡觉了——由于疲劳过度,又焦虑不安。”医生回答,“我不建议叫醒她,除非——”
眼神表示了否定。“告诉她,”——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那两万美元——她的钱。”他的目光在房间各处搜索。
“没有——没必要了。”钱德勒呼吸短促,说话一顿一顿的,“你因为我的原因——去打扰她——她不会——感激你的。”
“钱在哪里?——在银行吗?”
詹姆斯医生把椅子拖到床边,决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聊天谈话上。
“钱——两万美元。”
“几分钟之前,”他开始问道,用上了他另一门职业阴沉严肃而坦率直接的语气,“您曾经试图告诉我关于一笔钱的事情。我不打算得到您的信任,不过,我有义务告诉您,焦虑不安和过分担忧会阻碍您身体的康复。假如您有什么信息要传达——借此宽慰您的心事——关于那两万块钱,我记得这是您提到的数目——您最好说出来。”
病人的眼睛似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医生俯低身子,倾听那依然十分微弱的声音。
钱德勒没有办法转动脑袋,但他把视线转向了说话人的方向。
“我是医生,是你太太派人请我来的。她们告诉我,您是钱德勒先生。您病得很严重,绝对不能过于兴奋或是紧张。”
“我说了——这笔钱——在什么地方了吗?”
那颗脑袋轻轻地点了一下。
“没有,”医生回答说,“我仅仅只是推测而已,从您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觉得您非常关心这笔钱的安全。如果它就在这个房间里的话——”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医生问道,声音压得很低,但很清晰。
詹姆斯医生停顿了下来。他是不是从病人嘲讽的表情上看到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是否看到了一丝怀疑的光芒闪过?他刚刚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还是他说得太多说漏了嘴?钱德勒接下来的话让他恢复了自信。
“这里比这怪的事还多着呢。”黑人妇女又开始唠叨。不过,医生居然一反常态,用上了他很少使用的强制语调叫她闭嘴,他常用这种语调安抚歇斯底里的病人。他回到另一个房间,把门轻轻掩上。床上的男人没有动弹,但是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詹姆斯医生低下头侧耳倾听,只听到他嘴里低声地呢喃:“钱!那钱!”
“除了——那边的那个——保险箱,”他气喘吁吁,接着说,“还能——在哪儿呢?”
“你留在这里陪着你的女主人。”他命令道,“安静,让她好好睡一觉。要是她醒过来了,就给她喝加热水的甜酒。要是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就告诉我。这事儿有点奇怪。”
他的目光指向房间的一个角落。直到现在,医生才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铁制保险箱,被窗帘拖曳的下端遮住了一半。
詹姆斯医生向一个放着油灯的精美灯架走了过去,把灯光捻暗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抓住了病人的手腕。病人的脉搏跳动得异常激烈,中间还夹杂着不祥的停顿。
“她那里撞了一下,先生。可怜的小羊羔摔倒了——哦,才不是这样呢,先生,”——老女人那种变化多端的种族特性使她忽尔勃然大怒——“老辛迪才不要为那个恶魔撒谎呢。是他干的,先生。但愿上帝让他的手烂掉——哎呀!真糟糕!辛迪答应过她温柔的小羊羔,绝对不会讲出来的。艾米小姐受伤了,先生,她头上的伤是摔倒撞的。”
“抬起胳膊。”詹姆斯医生命令道。
“她疲劳过度,”医生说,“睡眠就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她醒过来以后,给她喝一杯加热水的甜酒——里面再放个鸡蛋,如果她还吃得下的话。她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我动不了,大夫。”
他们把她抬进了那个房间,放在床上。她的脉搏非常微弱,不过还算规律。
医生迅速走到通向过道的门前,打开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万籁俱寂。他不再绕弯子,径直走到保险箱前,仔细检查了一下。保险箱样式老旧,构造简单,也只能防防家里手脚不干净的仆人。以他的技巧来说,这跟一件玩具并无差异,相当于稻草和硬纸板糊成的东西,拿到这笔钱就如翻掌观纹一般。他可以用钳子拔出号码钮,钻开制动栓,然后打开保险箱的门,前后也用不了两分钟。也许,换另一种方法,只用一分钟就能搞定。
“在这儿,先生,”那女人裹着头巾的脑袋朝一个房间的门点了点,“那就是艾米小姐的房间。”
他跪在地板上,把耳朵凑在密码盘上,慢慢地转动旋钮。果然不出所料,这个锁只用了一个组合密码。制动栓转动的时候,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锁芯被拨动的轻微的咔嗒声。他对上了那个密码,转动手柄,一把拉开了保险箱。
“把她的脚抬起来,”詹姆斯医生边说,边帮着她支撑起那个虚弱无力的身躯,“她的房间在哪儿?她应该上床休息。”
但保险箱里空空荡荡——在空的铁方格子里,甚至连张碎纸片都没有。
“可怜的小羊羔!可怜的小羊羔!他们是不是把辛迪大妈的心肝宝贝给害死了?但愿上帝会用怒火来惩罚那些把她引入迷途的人,那些伤了她天使般的心的人,那些害得她沦落到这种地步……”
詹姆斯医生站了起来,走回到病床前。
“夫人,”他开口说道,那种让人安心的语调经常能缓和人们紧张焦虑的心情,“有可能——”他慢慢转过头,面向着那位太太的时候,却正好看见她脸色苍白,晕了过去,倒在老黑人妇女的怀里。
垂死的人额头大汗淋漓,但是,嘴角和眼睛里都露出了嘲弄而可怕的冷笑。
“二尖瓣回流?”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轻声说道。句子结尾用了不确定的升调。他又俯身听了很长时间,这次,他用确诊的语调说:“是二尖瓣闭锁不全。”
“我还从来没有——没有见过,”他艰难地说道,“治病救人和——入室抢劫合二为一!你身兼二职——能够双倍赢利——收入不错吧——亲爱的医生!”
医生把病人的外衣脱去,然后,用一把小刀,把衬衫从领子一直割开到腰部。清除了障碍物之后,他把耳朵贴到病人的胸口上仔细倾听。
詹姆斯医生从未遭遇过眼下这种尴尬局面,也从未经历过比这更能考验他卓越才干的时刻。他这位受害者恶魔般残忍的幽默,使他陷入一种既荒谬可笑又不安全的境地。但他还是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清醒的头脑。他掏出手表,等待着这个男人死去。
病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脸上流露着一种放荡而鲁莽的神情,不过还算端正,五官匀称,还有一种幽默的神情,弥补了缺点。他衣服上散发着泼洒出来的酒的气味。
“你对——对那笔钱——未免——太性急了。可是,亲爱的大夫——那笔钱——你永远也——拿不到。它很安全。再安全不过了。那笔钱全部——都在——在赌注经纪人——手里。两万——美金——艾米的钱。我拿去赛马赌掉了——输得精光——一分钱都不剩。我是个败家子,盗贼先生——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是大夫,但是,我输得光明正大。我想——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这样一个——表面闪闪发光的坏蛋。大夫——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是盗贼先生,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给受害者——原谅我说错了——是病人——倒一杯水——有没有违背——你们这个行业的——职业道德?”
詹姆斯医生现在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病人。不论他以哪种“职业”身份出现,他都习惯于全身心投入,把每一个“病例”或者“买卖”做到完美。
詹姆斯医生给钱德勒先生倒了一杯水。但他几乎无法吞咽。强烈的药性带来的反应一阵一阵有规律地袭来。但在垂死之际,他还想着再狠狠地嘲弄一下别人。
“我是钱德勒太太,”她回答说,带着悲伤的南方人那种含糊的腔调,“在您到来之前大约十分钟,我丈夫突然犯病了。他以前就犯过几次心脏病,有几次还很严重。”病人三更半夜还衣着整齐,让她觉得有必要作进一步解释,“他晚上出去了,很晚才回来,说是去赴晚宴,我相信是这样。”
“赌棍——酒鬼——败家子——这些我都是,可是——一个医生兼窃贼!”
詹姆斯医生伸手去摸男人的脉搏。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询问着那位女士。
医生对他刻薄的侮辱仅仅用了一句话作为答复。他俯下身子,瞪着钱德勒急剧凝滞的目光,用手指向那位正沉沉入睡的女士的房间;姿势如此严厉而意味深长,连这个奄奄一息、瘫在床上的男人都不得不用尽了他剩余的力气,稍稍抬起头来,想看个究竟。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他听到了医生冰冷的话语——这是他临终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詹姆斯医生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不用转动眼珠就能估算出这间房子里所有家具陈设的等级和品质。这些家具华丽而且昂贵,同时,他也瞥见了那位年轻太太的面貌。她身材娇小,年纪也就在二十出头。她的容貌称得上美丽迷人,不过,现在却——您也许会这么说——黯淡无光,被一种由来已久的已经凝固的忧郁——而不是突如其来的不幸引起的悲痛——所笼罩。她的额头上,一边眉毛的上方,有一块青紫色的瘀伤;他以医生的专业目光判断,受伤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小时。
“我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
詹姆斯医生身上散发着宁静而镇定的力量,就像一种独特的光环,对他的老顾客而言,这种力量就像是沙漠中凄凉孤独的绝望者遇到的甘泉。尤其是女人们,总是为他在病房里的言行举止所倾倒。那不是追求时髦的大夫对病人一贯的纵容、安慰和讨好,而是淡定从容、沉着自信,有一种战胜命运的气概;那是对人的尊重,并提供保护和勇于献身的精神。他那双坚定、明亮的棕色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深邃的吸引力,他平静的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孔中,带着冷静像牧师一般的安详,散发着一种潜在的威严,使他看上去非常符合他所担任的倾心知己和安慰者的角色。他有时候出诊,那些初次见面的女性就会告诉他,为了防止夜里有人偷窃,她们把钻石都藏在什么地方了。
要对这种人做出分析研究肯定是徒劳无功的,没有哪一门课程的知识范围能够涵盖他们。人们提起某些人的时候总是会说,“他会做这种事”,或者“他会做那种事”,他们就是这些人的后裔。我们仅仅知道有这种人存在;而且我们也可以观察他们,议论他们毫不掩饰的各种行为,就像孩子们观看并谈论提线木偶一样。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四肢摊开,仍保持着他倒下去时的姿势——衣着华丽时尚,只有鞋子是脱掉的;全身松散地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
不过,这两个人,从利己主义的角度考虑,他们一个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兼杀手,站在他的受害者面前;另一个,虽然没有严重违法,但行为却更为卑劣,惹人厌恶,他正躺在床上,住在受到他虐待、殴打、迫害的妻子的房间里;这两个人一个是恶虎,另一个是豺狼。想象一下,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卑鄙无耻,让人恶心;两个人都罪恶昭著,却还妄图在罪恶的泥潭中向对方炫耀自己那种纯洁无瑕的行为准则,即使这种准则不关乎荣誉。
詹姆斯医生走进房间,向站在床边的一位年轻太太微微欠身。他把医药箱放在一把椅子上,脱掉大衣,把它盖在医药箱和椅背上,然后,泰然自若地向床边走去。
詹姆斯医生的一记反驳肯定击中了对方残余的一丝羞耻之心和身为男子汉的气概,因为这句话成了对他的致命一击。他的脸上涌上一阵暗紫色的潮红——垂死红斑,接着停止了呼吸——钱德勒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命归黄泉了。
“我已经把医生请来了,艾米小姐。”
他刚咽下最后一口气,黑人妇女就把药买回来了。詹姆斯医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睛,一边把结果告诉了她。没有悲哀,只是一种对抽象的死亡的概念让她黯然神伤。她抽抽咽咽地流下眼泪,同时还夹杂着一贯的唠叨。
黑人妇女走在他前面,进了屋子,他们走过一段铺着厚地毯的楼梯,经过两条光线暗淡的走廊。在第二个走廊上,爬得气喘吁吁的领路人拐进了一个门厅,停在一扇门前,打开了门。
“报应终于来了!这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会审判有罪的人,帮助受苦受难的人。现在他该帮我们的忙了。为了买这瓶药,辛迪我已经花掉了最后一个硬币。结果药也没用上。”
“你带路,”詹姆斯医生说着,已经走上了台阶,“如果你想找的是医生的话。要是你想找个听你唠叨的人,那我可没空。”
“我想问一下,”詹姆斯医生说,“难道钱德勒太太没有钱吗?”
“那就请看在上帝的分上,来看看钱德勒先生吧。不知道他是犯了病还是怎么搞的,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艾米小姐叫我去找个大夫。天知道要是你没有出现的话,老辛迪该到哪儿去找大夫。要是老主人知道了这里的事情,哪怕只有千分之一,那就有好戏看了。先生,他们肯定会掏出枪的,对,用手枪——在地上用脚步量好距离,然后开始决斗。还有那可怜的小羊羔,艾米小姐……”
“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晕倒,为什么这么虚弱吗?这都是饿的啊,先生。这所房子里除了几块碎饼干外,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那个小天使几个月以前就把自己的戒指和手表都卖了。这栋漂亮的房子,先生,还有那些红地毯啊,发亮的家具啊,都是租来的;那个男人还恶声恶气地催着要租金。那个恶魔——上帝,饶恕吧——现在,他已经在您的手里得到报应啦!他把家产全都败光了。”
“对,我是大夫。”詹姆斯医生停住了脚步,答道。
医生的沉默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他从辛迪杂乱无章的唠叨中,理出了一个老套的故事,故事交织着幻想、人性的冲动、灾难、残忍以及傲慢。在她喋喋不休的话语所展示的乱七八糟的全景图中,有几幅清晰的画面:遥远的南方一个理想的家;一场草率的婚姻,婚后很快就后悔了;一段充满侮辱和虐待的不幸生活;而最近,女方得到一笔遗产,原本可以用来解救自己离开苦难,却被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夺走了,两个月不见踪影,把钱挥霍一空,最后,他喝得醉醺醺的又回来了。在这个混乱模糊的故事中,有一条虽然不太突出、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清晰的洁白的细线——那就是年老的黑人妇女淳朴单纯、始终不渝的爱。她坚定不移地追随着自己的女主人,克服一切艰难险阻。
“上帝保佑!”一看到医药箱,她就冒出了这样一句祝福,“你是大夫吗,先生?”
最后,她终于不再说话时,医生开口了,他问她家里是否还剩有威士忌或者别的什么烈酒。还有,老女人告诉他,餐具柜里还有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喝剩的半瓶白兰地。
这个突然出现的幽灵人物,从那幢静谧的屋子里冒出来,走到台阶底部时,恰好迎面遇上了詹姆斯医生。她的大脑将注意力从发声转化为影像;于是,她不再胡乱叫嚷,而是瞪着一双金鱼眼,死死地盯着医生随身携带的医药箱。
“就照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准备一份加热水的甜酒,”詹姆斯医生说,“叫醒你的女主人,让她喝下去,然后再告诉她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位医生刚刚走到一幢高大的、与周围的房屋相比显得与众不同的砖砌建筑的拐角时,那栋房子的大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嘴里又叫又骂的黑人妇女,噼里哐啷地走下台阶,来到人行道上。她嘴里乱七八糟地嚷嚷着,那神色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什么人说着似的——她这个种族的人,每当独自一人或遭遇困境时,都用这种求救方式。她看上去像是南方那种老式的奴仆——喋喋不休、肆无忌惮、忠心耿耿,却又不服管束。她的模样就生动地描绘出这种个性:肥胖、整洁,总系着围裙、裹着头巾。
大约十分钟后,钱德勒太太在老辛迪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刚才睡了一觉,又喝了点热酒,她看起来不那么虚弱了。詹姆斯医生已经用床单盖住了床上的尸体。
詹姆斯医生沿着杳无人迹的第二十四大街往北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条街都空荡荡的。即使是经常聚集在此的戏剧爱好者们,此时也早都上床休息了。蒙蒙细雨把街面上淋透了;铺路的石头之间,汇集出小小的水洼,借着弧光灯射出的光线,再反射回去,散发出千万道亮晶晶的光芒。一阵冷冽的寒风,携带着雨水,从房子之间的缝隙里扑面吹来。
这位太太悲伤的目光中半含着惊恐,向床上迅速一瞥,然后,向她忠诚的保护者靠得更近了一些。她明亮的眼里没有泪水,好像已经尝遍了辛酸和苦难,眼睛已经干涸,感觉已经麻木。
那天晚上的工作,这伙人并不满意,他们付出的辛苦劳动没有获得足够的回报。这么一家资本雄厚的纺织品老字号,周六的晚上,那只双层侧栓的老式保险箱里的存款,本来应当不止两千五百美元。但他们当晚只得到这么一点儿钱,三个人按照惯例,当场就把钱平分了。他们原本期望能从这里弄到一万到一万两千美元。不过,这家店的一位老板做事显得过于保守。天一黑,他就把大部分现金装在一个衬衫盒子里,带回家了。
詹姆斯医生站在桌子旁边,他已经穿上了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医药箱。他神情镇静、冷漠而安详——他的职业使他已经见惯了人类的痛苦。只是他那双棕色的眼睛闪烁着身为医生这个职业所特有的同情的光芒。
这个精干的小圈子里其他几位成员是:斯基才·摩根、根姆·德克尔——他们都是骨灰级的“保险箱专家”。还有利奥波德·普雷兹菲尔德,他是城里的珠宝商,专门负责处理三人工作小组搞来的钻石和其他饰品。这几个人全都是讲究义气又能力超群的好人,守口如瓶,忠诚不渝。
他温柔但简短地说:夜已经深了,所以,要找人帮忙恐怕会很困难,他会亲自去找几个合适的人来帮忙料理后事。
在一个成员极其有限的社交圈中,詹姆斯医生被称为“了不起的‘希腊人’”。这个神秘的称号一半要归功于他坦然自若的绅士风范;另一半则暗示,用业内的行话来讲,他是带头人,是谋划者,是一个凭借着他的住址、职业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和声誉获取信息,并以此制订计划,建立他们铤而走险的事业的人。
“最后还有一件事,”医生指着打开的保险箱说道,“您的丈夫,钱德勒先生,在最后时刻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就把那个保险箱的组合密码告诉了我,让我把门打开。如果您什么时候要使用它,记住密码是四十一。要向右拧几圈,再向左拧一圈,然后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他不愿意让我惊动您,尽管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因此,这些忠于职守的和平守护者们,如果有任何一位能偷偷溜一眼那只表面上纯洁无瑕的医药箱里面的东西,他准会大吃一惊。一打开箱子,首先映人眼帘的,就是一套最新发明的品质一流的工具,是“保险箱专家”专用的。所谓“保险箱专家”,其实是现在那些天才的保险箱盗窃者自封的名号。这套工具,每一件都是经过专门设计、特别打造的——短小但有力的铁撬棍、一套形状诡异的钥匙、性能优良的高强度蓝钢钻头和冲头——所有这些,全都能轻松地钻透冰冷的钢铁,就像老鼠啃噬奶酪一样。夹钳可以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光滑的保险箱门上,然后像牙科大夫拔牙一般干净利索地拔出保险箱的密码锁。在“医药箱”内部的一个小袋子里,有一瓶四盎司装的硝化甘油,现在还剩一半。这些工具下面是一堆皱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把金币,这笔钱,总共是八百三十美元。
“他说在那只保险箱里,他放了一笔钱——数额不大——不过,也足够让您完成他最后的请求了。他希望您回到故乡,然后过上好日子,等您日子过得好一些的时候,请您原谅他对您犯下的种种罪孽。”
詹姆斯医生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两句附和警察对天气的评论的话,然后继续匆匆前行。那天夜里,他至少遇到了三位巡警,每位都收到了他的名片,看到了他那只足以作为职业典范,足以担保他为人正派、行事正当的医药箱。假如这些警察中有谁觉得不放心,觉得第二天应该去核实一下那张名片的真伪的话,他就会发现确如名片所示,在一个很漂亮的门牌上写着医生的名字,而医生本人,则衣冠楚楚、气定神闲地在他那间设备精良的办公室里工作着。不过前提是,不能去得太早,因为詹姆斯医生总是起得很晚——他还会发现,与他共同生活过两年的邻居们都乐于证实医生历来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忠于家庭,事业有成。
他指了指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叠堆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钞票上还压着两摞金币。
“请吧,医生,”警察边说着,边闪到一旁,神色和蔼可亲但略显笨拙,“上面命令我们要加倍小心。最近人室盗窃和拦路抢劫的案子特别多。在这种天气里深夜出诊,可真够糟糕的。虽然不算太冷,但是湿乎乎的。”
“钱在那里——和他所说的一样——八百三十美元。请允许我留下我的名片,也许以后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地方。”
这位“嫌疑犯”很配合地站住了,把帽子往脑后推了一推,借着路灯闪烁的灯光,露出一张镇静自若的面孔。他的鼻子相当长,眼神深邃沉重。他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大衣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那位警察。警察举起名片,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中,看到上面印着“医学博士查尔斯·斯宾塞·詹姆斯”的字样。地址所在的街道和门牌号码位于一个殷实正派的地段,不容人产生好奇心,更不容置疑。警察往下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物品——一只漂亮的黑皮医药箱,箱子上还有银质的小装饰——更进一步证实了名片对此人身份的担保。
这就是说,他在最后的时刻还是惦记着她的,而且如此周到!又来得这么晚!但是,这个谎言,仍在她以为早已灰飞烟灭的似水柔情中煽起了最后一点温柔的火星。她高声哭喊着:“罗伯!罗伯!”然后转过身,扑进她最忠诚的仆人怀里,用泪水冲淡她的悲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此后的岁月中,凶手的谎言会像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她爱人的坟墓上空闪烁,给她以慰藉,赢得她的谅解,不管当事人有没有请求她的原谅。
一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迅速穿过这条阴暗的小巷,他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前额,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警察彬彬有礼地拦住他询问,但语气中故意流露出自信,而这自信来源于他明白自己所拥有的权威。在这个时间,在这个臭名昭著的小巷里,这位行人匆匆的神色,以及他携带的重物——所有这些凑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构成了“可疑情况”,需要警察插手干预,调查清楚。
黑人女仆把她搂在胸前。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低声吟唱的模糊字句慰藉着,渐渐平静了下来。等她终于抬起头来——但是,医生已经走了。
一位警察站在第二十四大街与一条漆黑的窄巷的拐角处,高架铁路正好从上面穿过这条街道。时间是凌晨两点。此时,黎明前的黑暗异常浓重,空气阴冷潮湿,让人极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