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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线木偶

同一天晚上的两小时前,詹姆斯医生就是用这支针管,将未稀释的硝化甘油注射到亲手钻出来的保险箱锁孔里,一声闷响,爆炸就将控制门闩的机关毁得粉碎。现在,他打算故技重施,只是注射目标变成了一个人体器官——心脏,而目的同样是为了钱。

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滴淡黄黏稠的液体,又取出一支银色的皮下注射针管,拧上针头,看着针管上的刻度细心地抽了好几次,把那一小滴硝化甘油稀释成了小半杯子溶液。

同样的方法,不同的形式。前者就好像一个巨人,全凭一身粗野原始的蛮力成事;而后者更像是位佞臣,狠辣的双手遮掩在丝绒和花边之下,同样能要你的命。小心稀释后抽入针管的液体就是硝酸甘油溶液,这是医药科学中已知的最为强效的强心剂,只需两盎司就能炸开保险箱坚实的铁门,而这会儿,他要用一滴量的五十分之一,让人体内那精妙复杂的器官永远停止跳动。

他低头看了看表,他大概有半小时可支配时间,大婶去取药了,在这之前应该回不来。他环顾四周,找到一个水罐和一个大玻璃杯。他打开药箱,取出那个装着硝化甘油的小瓶子——他那几位打眼凿洞的弟兄们就管它叫“油”。

当然不是马上。这不是他想要的。首先,病人体内应该迅速注入一股活力,每个器官和机能都受到强有力的冲击,心脏会勇敢回应这致命的鼓舞,静脉中的血液会迅速向发源地回流。

黑人大婶嘟嘟囔囔地出去了。医生走到钱德勒太太的床边。她仍在熟睡,脉搏比先前稍稍强健了些。除了那片发炎的淤伤之外,她的额头凉凉的,覆着一层薄汗。如果无人打扰,她会继续睡上数个小时。医生留意到房门上插着钥匙,于是回到主卧室,回身将门锁好。

但詹姆斯医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心脏病人身上,如此高强度的刺激意味着死亡,会跟吃了来复枪子儿一样一命呜呼。当血流量在大盗“油”的刺激下骤然增大,原本就不畅通的动脉会在眨眼间堵塞,生命之泉也就从此不复奔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不大的空白处方本,根据一流诊所给病危患者开的配药单潦草地写了个处方。然后,他走到内室门口,轻声把老妇人叫出来,把方子交给她,让她去药店买药。

解开昏迷中的钱德勒的前襟,医生熟练地把针管扎进心前区的肌肉里,将溶液缓缓注射进去。无论哪门手艺,他都能做得十分干净利落。注射完,他仔细擦净针头,还不忘穿进去一根细铜丝,以防针头堵塞。

詹姆斯医生的另一种职业本能陡然在他体内惊醒。他反应迅速,马上果断地决定要找出那笔钱的藏身之处,即便心里很清楚恐怕会出人命。

三分钟后,钱德勒张开了眼睛,开合的嘴里似乎有话要说。尽管气若游丝,不过好歹词句还能听清。他在问是谁救了他。詹姆斯医生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

他几乎瞬间就在那双无神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些微的肯定。指尖也仿佛触到蛛丝般细小而微弱的脉动。

“我妻子呢?”病人问。

“你把钱藏起来了?”詹姆斯医生用海妖塞壬一般的声音问着神智不甚清楚的男人,套着他的秘密——“是在这屋里吗?”

“正睡着呢,她体力透支,担忧过度了。”医生回答,“我觉得还是不要叫醒她的好,除非……”

男人用眼神予以否定。“告诉她……”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两万块……她的钱……”他的双眼开始在屋里搜索。

“没……没必要……”钱德勒体内的邪魔正在加速他的呼吸,让他讲话都一顿一顿,“不必为了我……吵醒她……她……不会……感谢你的……”

“你是想问这两万块在哪儿吗?……在银行?”

詹姆斯医生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床边。宝贵的对话时机可不能浪费。

“钱……两万块钱。”

“几分钟前,”他开口,语气凝重,直白坦率,一副职业态度,“你试图告诉我有关一笔钱的下落。我并不想纠缠这件事,但我有责任提醒你,焦虑和担忧会阻碍你的康复。在这件事上,假如你有什么要说的——以减轻你的心理负担——你提到应该是两万块吧——那还是说出来的好。”

病人似乎在用眼神示意医生靠近。他弯下腰,捕捉到了同样微弱的话语。

钱德勒的头不能动,但眼球转向了医生。

“我是您夫人请来的医生。我知道您是钱德勒先生。您病得很严重,切勿过于激动或悲痛。”

“我……说没说……钱在哪?”

男人的头轻微点了点。

“没有,”医生回答,“我只是从你破碎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你对那笔钱的安全心存焦虑。如果是在这间屋子里……”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医生低声但清晰地问道。

詹姆斯医生住了口。他是否在病人面前表现得太过热衷于这个问题了?是否会让人起疑?他看起来是否太心急?话说得是否太多了点?钱德勒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古怪的事情还多着呢……”黑人大婶又开始了,可医生“嘘”了一声,坚定地制止了她,就像在安抚癔症发作的病人。他回到隔壁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但双眼圆睁,他的嘴唇在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詹姆斯医生低下头仔细倾听,耳中传来:“钱!钱!”

“除了……”他深吸一口气,“除了那个……保险箱……还会……在哪儿?”

“你就在这儿好好陪着你家小姐。”他嘱咐道,“安静点儿,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记得给她喝热甜酒。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及时通知我。这里头有些古怪。”

跟着他眼神看向房间的一角,医生头回注意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铸铁保险箱,隐约藏在窗帘的流苏后面。

詹姆斯医生走到精美的落地灯跟前,调暗了灯光。

医生站起身来,探上病人的手腕。他的脉搏在剧烈地颤动,中间夹杂着不祥的停顿。

“磕着了,先生。我可怜的小羊羔摔了……去他的,”善变的种族特性让她突然发起飙来——“我老辛迪才不帮那个魔鬼撒谎!就是他干的,先生!老天爷,快让他的手烂掉吧!——要死了!辛迪答应过她的宝贝小羊羔不讲出去的。艾米小姐是被打的,先生,被打到脑袋。”

“抬起胳膊。”詹姆斯医生说。

“她是体力透支了,”医生说,“睡眠是很好的治疗。等她醒了,记得给她一杯热甜酒——如果她喜欢的话,在里头打个蛋。还有,她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您知道……我动不了……大夫……”

两人齐心合力把钱德勒太太抬进房间,把她放到床上。她的脉搏很微弱,还好比较规律。此时,她没有一点要清醒的迹象,刚刚还只是昏厥,现在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沉睡之中。

医生一个箭步冲到大厅门边,打开门,仔细倾听。四下还是静悄悄的。他再也不顾忌什么了,径直走向保险箱,细细察看起来。这是一个设计简单粗糙的保险箱,只能稍微防一下小贼,挡不住大盗,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个玩具,跟稻草和纸壳子糊的似的。这笔钱算是已经到手了。他可以用钳子拉住把手,使劲捶一下密码滚筒,只消两分钟就能打开箱门。嗯……用另外一种方法说不定只需要一分钟。

“那边,大夫,”黑人大婶包着头巾的脑袋冲着一扇门歪了下,“那是艾米小姐的房间。”

他跪在地板上,耳朵紧贴密码板,缓缓转动把手。跟推测的一样,只有一个组合密码。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细微的咔哒声,机关被挑动了,正是时候——把手转开了。他一把拉开保险箱门。

“抬起她的脚,”詹姆斯医生一边帮着支起女子那瘫软的身子,一边命令,“她的房间在哪?得把她放到床上去。”

箱子内部空空如也——空洞洞的柜子里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可怜的小羊羔!我可怜的小羊羔!他们这是要害死辛迪大婶的可怜孩子!老天爷呀,你快睁眼!快些惩罚他们吧!他们在引她上歧途!他们伤了她天使一样善良的心!害得她……”

詹姆斯医生站起身,走回床边。

“夫人,”他用曾多次安抚过焦虑的家属的语气说,“有可能……”在他慢慢回头,转向那位女士时,只见她突然身子一软,小脸煞白地晕倒在黑人大婶的怀里。

垂死的男人眉毛上凝结了厚厚一层汗水,可他还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满眼嘲讽。

“二尖瓣回流?”他直起身子轻声说。尾音上扬,似乎有一丝丝不确定。他再次俯下身去,听了更长时间。再次起身时,他的语气毋庸置疑:“二尖瓣闭锁不全。”

“我可从没……见过……”他忍着痛说,“医生和……小偷……的结合!你这……双重身份……赚了不少钱吧……亲爱的大夫?”

医生将他外衣的扣子解开,用一把小刀沿着衣领到腰际挑开衬衫。清除遮碍后,他将耳朵贴近病人的心脏,凝神静听。

作为一名杰出的双面人,詹姆斯医生从未面临过像现在这般艰险的挑战!受害者用恶魔般的幽默给他设下陷阱,把他困在一个既荒谬又危险的境地,但他必须保持尊严和头脑清醒。他一言不发,只是掏出表来,等着眼前的男人咽气。

这位患者看上去年近三十,面相里透露出鲁莽和纵欲过度,不过总体还算五官端正,甚至还有些许幽默,算是弥补了缺点。他的衣服上散发出阵阵酒气。

“你……对那笔钱的…………热心有些过头。可它绝不会……落到你手上……亲爱的大夫。它很安全。非常安全。全在……庄家……手上呢。整整……两万块……艾米的……钱。我全都……押上了……输得……一个子儿……不剩。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小偷先生……抱歉……大夫,可我从来愿赌服输。我还从没……碰上过……你这样……货真价实的无赖呢,大夫……抱歉……小偷先生,真开眼啊。你们……圈子里,小偷先生,有没有……职业道德规范,能不能给受害人……抱歉……是病人,一杯水喝?”

詹姆斯医生将注意力转回到病人身上。无论行医还是行窃,他对手头的“案子”都全身心地投入,对任何一种职业都表示出最大的尊重。

詹姆斯医生给他倒了杯水。他几乎都咽不下去了。强心针的药效开始逐渐加强,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不过,就算垂死挣扎,他也要最后狠踩对手一脚。

“我是钱德勒太太,”她带着哭腔回应,发音有一些含混的南方人腔调,“我丈夫是在您来到这的十分钟之前突然发作的。他以前犯过几回心脏病——有几次还特别凶险。”对于男人在深更半夜时的衣着,她觉得有必须解释一下:“他很晚才回来,是去……赴晚宴了吧,我猜。”

“赌棍……酒鬼……败家子……我都当过,可……医生兼小偷!”

詹姆斯医生伸出手指,探向男人的手腕,并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女士。

面对这位将死之人的刺耳挖苦,医生决定只做一个回复。他弯下身,紧盯钱德勒即将凝滞的眼睛,伸手指着那位正在安睡的女士的房门,凌厉逼人的气势让床上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半仰起头。可他什么都没看到,却清楚地听到了医生冰冷的话语,这也将是他这辈子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詹姆斯医生轻车熟路,在不动声色中,就把这屋里家具摆设的等级和质量研究透彻了,订制款式繁多,价格昂贵。同时,这短暂一瞥也把那位年轻女士的容貌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身形纤细,二十出头,面容姣好,美貌动人,一张俏脸上却愁云密布,与其说是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中,倒不如说是长久以来的忧愁。在她前额上的一道眉毛正上方,能看到一处明显的淤青,医生的常识告诉他,这是在过去六小时之内受到的伤害。

“但我从不——打女人。”

詹姆斯医生浑身上下仿佛被光环笼罩,散发着静谧而安宁的力量,对于他的患者及其家属来说,无异于在沙漠中见到甘霖。女性们尤其容易为他在病房中散发的魅力倾倒。和那些喜欢讨好病人家属的医生不同,这种魅力来自他的淡定自若、踏实可靠、决定乾坤的力量,以及对病人的尊重、保护和奉献之心。从他坚定而明亮的目光中,辐射出强大的磁场;他平静的表情里,又透出些僧侣般的淡漠安详,既令人肃然起敬,又完美地契合了他作为密友兼抚慰者身份。有时候,他首次上门看诊,就会有女人在不知不觉中,把藏匿珠宝的地方向他透露得明明白白。

不必费神去研究了,根本不存在能解释清楚这类人的学问。人们提到某些人的时候,会说“他既能干这个,又能干那个”,他们就属于这一类。我们只要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远远地观察他们,评论他们的行为,就跟小朋友看过提线木偶戏之后,喜欢互相比手划脚研究探讨一样。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像是摔倒在那儿,一身昂贵时髦的装束,只有鞋子被脱掉了;他全身松弛,一动不动,真跟死了一样。

但本着利己主义精神,这两个人还是值得分析一下的——一个是杀人犯兼强盗,面前倒着他的受害人;另一个虽然没有严重犯法,但行为下作,令人憎恶,他的妻子受他欺凌,被他拳脚相加,现在还躺在隔壁房间。他们一个是老虎,一个是狼狗,却互相憎恶对方。两人都罪行昭昭,却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的行为准则无可诟病——当然,他们不谈名誉。

詹姆斯医生走进门,向站在床边的一位年轻女士微微躬身致意。他把药箱放在椅子上,脱下风衣扔在椅背上,准确无误地盖住药箱,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到床边。

詹姆斯医生的驳斥踩痛了对方所剩无几的羞耻心,刺伤了他的男子气概,造成了致命一击。男人脸上突起一阵潮红,那是临终的红斑。钱德勒终于停止了呼吸,没有丝毫抽搐,一命呜呼。

“大夫找来啦,艾米小姐。”

几乎就在他咽气的那一秒,黑人大婶拎着药回来了。詹姆斯医生轻柔地合上逝者的眼皮,告诉妇人这一结局。她并不怎么悲痛,在她的血液里,对死亡的漠视代代相传。她只是略感忧伤地抽着鼻子,开始她标志性的悲叹。

黑人大婶将他引进楼里,爬上铺着厚地毯的楼梯。途中经过了两道灯光暗淡的门厅。到第二道门厅时,引路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拐了个弯停在一扇门前,伸手把门推开。

“看吧!到底还是苍天有眼,恶棍总归要受罚,困苦的人们总会得到帮助。老天爷终于愿意帮我们啦。辛迪买这瓶药水可是花掉了最后一分钱,结果白费了。”

“赶快带路,”詹姆斯医生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台阶,“如果是要找人听你讲故事,我就不奉陪了。”

“怎么,你是说钱德勒太太没有钱吗?”詹姆斯医生问。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来看一下钱德勒先生吧,大夫!他刚刚不晓得是抽筋还是怎么了,躺在那里跟死了一样。艾米小姐叫我去找大夫。要是你没出现在这里,天晓得我老辛迪要去哪里挖出个大夫给她!要是让老主人知道,那就有得好看了,他一定会掏出枪数好步子要求决斗的!哦,我可怜的小羊羔艾米小姐……”

“钱?先生?您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晕倒吗?您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瘦弱吗?是饿的,先生!足足三天!三天!家里没有像样的东西可以吃,只有几块破饼干!小天使几个月前就卖掉了她的戒指和表!这大房子,先生,大红的地毯,发亮的衣柜,都是租来的!催租的人可凶了!那个魔鬼——原谅我,老天爷——他总算在您手里遭报应啦——他可是把家产全都败光了!”

“是的,我是内科医生……”詹姆斯医生停了下来。

医生沉默不语,黑人大婶以为受到了鼓励,继续喋喋不休。从辛迪混乱的絮叨里,他拼凑出了这个家庭的故事。这是个老套的故事,交织着幻觉、任性、灾难、暴行,以及傲慢。从她那无休止的抱怨里,可以理出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一个偏远南部的模范家庭;一场很快就后悔了的婚姻;充满了恶劣行为和暴力虐待的家庭生活;终于等来了一笔遗产,指望着靠它翻身;然后,那条狼狗人间蒸发了两个月,遗产被赌光,不多的余款也被挥霍;待他回来,家中发生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罪恶的寻欢作乐。这些肮脏曲折的事件串连成这个家的故事,跌宕起伏之间,贯穿着一条纯白的引线——一个黑人大婶质朴、恒久而又崇高的爱心,她毫不动摇地追随着自家小姐,伴着她走过风风雨雨,直到现在。

“上帝保佑,”看清之后,她不禁高声赞颂,“你是大夫吗,先生?”

等到大婶终于住了口,医生问她家中是否有威士忌或其他酒。她告诉他说,狼狗在餐柜里留了半瓶白兰地。

詹姆斯医生从对面走来时,这个从寂静的房子里突然冲出来的不速之客刚好走下台阶。突然,她似乎不会说话只能看了,一下子安静下来,鼓鼓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医生手里的箱子。

“照我刚说的,去弄杯热甜酒来。”詹姆斯医生吩咐,“把你家小姐叫醒吧。给她喝下后,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走到一栋高大砖房的拐角处时,这栋有些鹤立鸡群的楼房前门砰地一下弹开了。一名黑人大婶嘴里一边嚷嚷着,一边啪嗒啪嗒地下楼走到人行道上。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什么——她的族人们在陷入困境孤立无援时经常如此求助。她看着像来自南部的奴隶后代——快言快语,热情随意,忠心耿耿,不服管教;她的外貌也证实了这一点——肥胖,整洁,系着围裙,包着头巾。

约摸十分钟过后,钱德勒太太在老辛迪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睡了一觉,又补充了些能量,看上去气色好了些。床上的尸体已经被詹姆斯医生用床单从头到脚罩上了。

詹姆斯医生继续往杳无人迹的二十四街走去。平日里喜欢聚集在这儿吵吵嚷嚷的戏剧爱好者们都已经陷入了梦乡。细雨打湿了街道,麻石路上一摊摊的积水反射着弧光灯的光芒碎裂成无数水光闪闪的亮点。林立的楼宇间咳出浸着寒湿之气的风,简直能把人吹成重感冒。

柔弱的女士面带哀伤,惊惧地往那床上扫了一眼,就缩到了那位忠心耿耿的保护者身边。她眼中无泪却闪亮。泪泉已然干涸,悲恸对她的影响有限。

今晚干的这一票,在这几位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值。你想想,一个放置在一家资金雄厚的纺织品老字号公司里的一台老式的双层侧栓保险箱,在这个周六的夜晚,再怎么说也该吐出来的钱肯定不止两千五百块吧?可他们的的确确只找到了这么多,还按照惯例由三个人就地平分了。他们本来估摸着能有个一万或一万二的,没料到这公司的经理未免也太老派了一点——天一黑,他就把大部分资金用个装衬衫的盒子装着带回家了。

詹姆斯医生站到桌旁,穿上风衣,手上拿着帽子和药箱。他的脸上波澜不惊——久经磨练中,他对人间疾苦已经几乎免疫了,只有那柔和的褐色眼眸还隐约透露出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这个特殊的小团体的其他成员是斯基提·摩根和甘姆·德克——两位专家级“开箱人”,以及利奥波德·普莱茨费得——城里的珠宝商,负责“处理”成员们收集来的各种“闪亮玩意儿”和装饰品。这几位都是忠诚的好小伙儿,跟门农神像一般多嘴,像北极星一样善变。

他体贴地长话短说,时间太晚了,这时候去找人帮忙有困难,所以他会亲自派人来处理后事。

在这个极隐秘的圈子里,朋友们称呼詹姆斯医生为“希腊大师”。这个神秘的头衔,一来是向他的冷静和风度翩翩致敬,二来也是弟兄们之间的暗语,意为领头人、策划者、保密人,他用自己的家庭地址和社会地位完美地庇护着他们的秘密计划和铤而走险的事业。

“最后还有一件事,”医生边说边指向柜门大开的保险箱,“您的丈夫钱德勒先生在临终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教我打开了保险箱,把密码也告诉了我。您如果需要,请务必记住密码是四十一。先向右转几次,再往左转一次,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钱德勒先生没让我吵醒您,虽然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因此,假使有认真负责的和平守卫者往那个看似毫无可疑之处的药箱里头瞧上一眼,肯定会大吃一惊。打开箱子,你会看到一整套精细的最新工具,它们的主人就是那位最近闻名遐迩的“开箱人”——那位手脚麻利的保险箱大盗自封的名号。每一样工具都是经特别设计、精心打造而成。包括一根短小有力的撬棍、一堆奇形怪状的钥匙、几把法兰钻以及最犀利的钻头和冲头——它们能够像老鼠吃透奶酪一般毫不费力地钻穿强化钢材,像水蛭一样牢牢吸附在光滑的保险箱门上,像牙医拔牙一样将密码旋钮整个拉出。在“药箱”里层的口袋里,还有一小瓶四盎司装的硝化甘油,已经用去了一半。垫在工具下面的是一堆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把金币,加起来总共八百三十块钱。

“保险箱里有他留下的一笔钱——并不多——但足够您完成他的遗愿了。他希望您能回到老家去。当时间冲淡一切之后,希望您能原谅他对您犯下的过错。”

詹姆斯医生礼貌地点了点头,配合警官聊了几句天气,便继续踏上他有些急促的旅程。那天晚上,共有三个巡警分别接过他的名片,见证了他正派的身份,还有药箱证明他品性诚实,动机纯良。天亮之后,假若哪位警官再去查证一下名片上的信息,一定会发现更多实证,比如精美的门牌上刻着的医生姓名,他本人也会出现在设备齐全的办公室里,平静而体面——当然,不要去得太早,詹姆斯医生习惯晚起。另外,还有邻居们的证词可以告诉你他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爱家的好男人,以及他搬到这里行医两年来的各种丰功伟绩。

医生指向桌上一叠整齐的钞票和两堆金币。

“可以了,医生。”警官说着往一边让开一步让他通过,笨拙中显出几分亲切,“上头有令,要格外谨慎。最近夜贼和抢劫风行。今晚真不适合出门,虽说不冷,但也够潮的。”

“钱都在这儿了——如他所说——一共八百三十元。请收下我的名片,日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可疑人物”平静地停下来,将帽檐推上去,闪耀的电灯光线中,现出一张波澜不惊、神色自若的脸庞。他的鼻子有些长,漆黑的双眼中透着坚定。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风衣侧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警察。警察将卡片对着忽明忽灭的灯光,看清了上头写着的名字:“查尔斯·斯宾塞·詹姆斯,医学博士”。地址一栏写着的街道、门牌号属于一个相当正派的社区,别说起疑,让人连好奇都不好意思。警察低头瞥了一眼医生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皮质药箱,上面打着银质小铆钉,这处细节进一步证明了名片上的信息的真实性。

哈,最后的最后,他到底还是好心地为她着想了一回!可惜太迟了!不过,这善意的谎言还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击中了女士的心,迸发出一点火花,让她突然反应过来,现在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大声喊着“罗伯!罗伯!”,转身投入忠心仆妇的怀抱中,泪水终于倾泻而出,钱德勒太太发泄着自己的哀伤。接下来的岁月里,这位杀人犯的谎言将像星星般闪耀在爱的坟墓上空,抚慰着她,让她可以渐渐原谅墓中人——不管他是否想被原谅——这么一想,不也挺好的吗?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拎着东西,从黑暗的小巷里疾步走出,却悄无声息。警察走上前对他进行查问,态度虽然客气,语气和姿态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样的时段,这种臭名昭著的小巷,行色匆匆的男子,以及看似不轻的携带物——极其符合警察手里的可疑情况要点记录,他必须问清楚。

她像个孩子般伏在黑人大婶黝黑的胸口,耳畔传来“嘘——嘘——”的连声安抚,絮絮叨叨,温柔疼惜。良久,她抬起头——可医生的身影早已消失了。

一位警察站在二十四街和一条黑黢黢的小巷交会的角落,高架铁路在旁边穿过街道上方。时钟指向了凌晨两点。直到黎明,这里都将被笼罩在冰冷、阴雨和拒人千里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