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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杰克山的交易者

“滚!滚蛋!”戈里怒吼起来,脸涨成紫色。他对山里人伸着手,手指难以控制地弯曲颤抖着,“滚!你这盗墓贼!就连中……中国人都知道要保护他们祖先的坟……坟墓——滚!”

“的确还有个事儿,”松鼠猎人没有挪动脚步,“我老婆也念叨过。对我来说无所谓,可她非让我问问不可,说要是你愿意,‘咱给钱,’她说,‘给他个公道价。’戈里先生,你那老宅子院子里有块墓地对吧,就是雪松底下那块儿。那儿埋着的都是你家里头被科尔特兰家杀害的亲人们,墓碑上都写着名字呢。我老婆说,这家族墓地可是上等人的象征。要是咱有了宿敌,也得有与之相衬的墓地。只是那墓碑上刻的姓都是‘戈里’,那要是给改成我们家的姓……”

松鼠猎人佝着腰出门上了马车。门外,他吭哧吭哧地爬上车架,门外,戈里则迅猛无比地捡起刚才从手心散落到地上的钱。马车缓缓掉了头,房里的羔羊披着一身新长好的厚羊毛,一头冲上了通向陪审团房间的小径,心急火燎得丢脸。

“还有事吗?”戈里略带嘲讽地问,“还需要买家族传统、祖先鬼魂或者是见不得人的家丑吗?价格优惠。”

凌晨三点,他又被剃光了毛后送回了办公室,神志不清。警长、肌肉发达的副警长、书记员和笑面虎律师搀着他,“山谷里来的”白脸男一路护送。

他走到门口,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顿了顿,有些困惑。

“放在桌上。”其中一个说,大家把他抬上桌,让他躺在那堆不值钱的文书里。

“我还能在百码开外打中松鼠眼睛呢,”加维骄傲地说,“原来他就是科尔特兰!那这笔交易比我预想的划算得多。这个仇敌就交给我吧,戈里先生,保管比你对付得好!”

“杨西一喝高了就老想着抓一对二。”警长沉思着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是地方检察官,”戈里漫不经心答道,“哦,对了,他的枪法可是一流。”

“他想太多了,”笑面虎律师接口说,“像他喝得那么大,就不该来玩什么牌。我都算不过来他今晚输了多少。”

“是他?他就是把我关进号子里那家伙!”

“差不多两百吧。我想不通的是这钱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杨西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进账了。”

山里人蜷起瘦长的身子,透过窗子向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艾伯纳·科尔特兰上校,一位身材挺拔魁梧的五旬绅士,穿着代表议员身份的经典双排扣长礼服,头戴老式丝绸高帽,正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加维观察着他,戈里的眼光在加维脸上扫过。假若世上有黄狼这种生物,那么这位无疑就是与之最为相似的人了。加维龇牙低吼,兽性的眼神盯紧了那个移动的身影,露出长长的琥珀色尖牙。

“可能捡着了个客户。天快亮了,咱们回去吧。他醒来就会好的,不过到时候脑子里会像藏了个蜂巢。”

戈里站在窗边,“过来,”他竖起手指说,“我给你介绍你刚买到的敌人。喏,看街那边过来的那个人,就是他。”

一帮人轻手轻脚地离去,消失在晨曦中。下一道投射在戈里身上的目光便是太阳照耀。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熟睡的人先是被包裹在层浅金色的洪流中,很快他发红的皮肤又被夏日的白热冲刷。戈里抽动了几下,半梦半醒,从桌上的一片狼藉中转过脸,避开窗户。他睁开眼,一个身穿黑色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正弯身看着他。目光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旧绸帽,帽子底下则是艾伯纳·科尔特兰上校那张亲切而平静的脸。

山里人接过律师递来的神奇文章,郑重其事地仔细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去。

上校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认出自己,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待。二十年来,这两个家族的男人们只要碰面就没有和平的时候。戈里使劲撑开眼皮,努力将目光聚焦到来人身上,随后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销售凭证,当然可以。‘权利,权利人,收益和利息……永久证明并且……’不,加维,这条‘防范风险’我们还是去掉的好,”戈里高声笑道,“你得保卫好自己作为权利人的权利啊。”

“您把斯黛拉和露西也带来玩儿了吗?”他平静地问。

戈里找来纸笔。钱已经被他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里。与它相比,其他事情都微不足道。

“你认出我来了,杨西?”科尔特兰问。

加维站起身抖了抖大衣。“这下我老婆开心了。你把话儿传开去,这就成了科尔特兰家跟加维家的事儿了。你给写个条儿吧,戈里先生,你是律师,写个交易凭证吧。”

“当然。您还送给我过一根尾巴上带哨子的长鞭呢。”

“别着急,加维。”他的脸涨成猪肝色,瓮声瓮气地说,“我接受你的提……提议,即使只有区区两百块。只要买……买卖双……双方都满……满意,那就是好……好买卖。我们就……就这么定了吧,加维先生?”

是的没错——那是二十四年前了;那时杨西的父亲还是他的挚友。

“这很公道。”松鼠猎人边说边伸出手,似乎要把钱拿回去。戈里此刻明白了,他的怒火并非出于自尊或憎恨,而是来自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意识到,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正向他敞开,而他即将一脚踏减去。下一秒,他又从一个怒火中烧的绅士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心急的推销员。

戈里双眼在屋里游移。上校马上明白了。“躺着别动,我去给你拿。”他说。院子后头有个水泵,戈里闭上眼,静静听着水泵把手嘎吱作响,紧接着是咕嘟咕嘟的水流声。科尔特兰给他装来一壶凉水,送到他嘴边。戈里撑起身子——看自己那个落魄样儿,亚麻布的夏装脏兮兮、皱巴巴,没脸见人的脑袋上头发蓬乱还在颤抖。他试着向上校挥了挥手。

“你到我这儿来,”他大吼出声,“真的就是为了跟我做这么个荒谬的侮辱人的愚蠢透顶的所谓交易吗?!”

“这……这个样子,让您见……见笑了。”他说,“我昨晚肯定喝了太多威士忌,就这么在桌上睡过去了。”他的眉毛打了个困惑的结。

戈里心中突地燃起一股冲动。他出拳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一张钞票掀起来碰到他的手。让他又像被虫子蛰了似的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跟弟兄们出去玩儿了?”科尔特兰温和地问。

“两百,”加维又重复了一遍,“钱我就放这儿了。”

“没,我哪儿都没去。我已经两个月没收入了。怕是太贪杯了吧,我改不了,我承认。”

山里人接过戈里递来的杯子,眼皮都没掀一下就一饮而尽。律师向他投去敬佩的眼光,随即给自己也满斟上一杯,像个老酒鬼似地咕咚一口吞下,却被那酒气和味道呛得直抖。

科尔特兰上校拍了拍他的肩。

戈里不自然地笑了笑。

“杨西,刚才,”他说,“你问我有没有带斯黛拉和露西过来玩儿。那会儿你还没醒过来呢,一定是梦到小时候了吧。既然现在清醒了,希望你能听我继续说。我就是来给斯黛拉和露西找回她们的旧日小伙伴,来找我老朋友的儿子的。她们都相信我会把你带回家,你也会感受到她们和往日一样深厚的热情和友爱。希望你能住到我家来,直到振作起来,如果你愿意,住更久也可以。我们听说你最近日子很不好过,一直受到一些不好的诱惑无法自拔,大家都觉得你应该到家里来和老朋友待在一起。你怎么看,孩子?愿不愿意放下咱们两家过往的那些仇怨,跟我走呢?”

“要来点儿玉米酒吗,加维先生?您刚刚一定是开玩笑的吧?真可谓开创了新市场,不是吗?什么世仇啊、尊严啊,二百五到三百啊。还有宿敌啊,给点儿教训啊什么的……您是说两百块吗,加维先生?”

“仇怨!”戈里瞪大了眼睛,“在我印象里,我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仇怨啊。我以为我们两家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亲爱的上校,我怎么能以这个样子去您家呢——一个酒鬼窝囊废,一个堕落的败家子和赌棍……”

桌上的卷成一团的纸钞慢慢伸展开来,褶皱铺平时小小地扭动着。加维的话音落下,陪审团房间里的扑克筹码正噼啪作响,清晰可辨。戈里知道是警长赢了这局,因为他赢牌时的习惯性的低声欢呼在热浪的空隙中飘散开来。戈里的眉间渗出些许汗。他弯下腰,从桌下扯出一个装在柳条编织筐里的酒坛,倒出满满的一杯酒。

他从桌上跌跌撞撞地翻下来,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中,伤感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淌,满是懊悔和愧疚。科尔特兰不停地劝说着,给他讲道理,提醒他别忘了从前最爱的那些在山里简单快乐的日子,再三坚持他的邀请。

“两百块,戈里先生;买你一个世仇还算公道吧。你家这边儿就剩了你一个,每杀一个你都算狠赚一笔啊。动手的事儿交给我,这样一来,我和我老婆就能往上等人圈子靠了。钱我就放这儿了。”

终于,上校把戈里说动了,理由是他需要把大量木材从地势很高的山腰运到水路上去,想请戈里帮忙设计工程和运输装置。他知道,戈里曾经发明过一系列滑道和斜槽,专门针对此种用途,那也是戈里自己引以为傲的一项成就。一席话,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心情因为还能对别人有点用处而明亮起来。他在桌上铺开纸,快速地画着线条——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向对方展示他能做什么,会怎么做。

松鼠猎人伸直一条腿,跨出去占了差不多半个客厅,从裤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扔到桌上。

这个男人对山外的世界起了厌恶之心。他那一颗浪子心重新向往起山里的美好。可他的脑子还是有些转不过来,旧日种种和思考的能力开始一点一滴回到脑海之中,犹如海鸥在暴风雨肆虐的海面上穿行。但科尔特兰对这样的进展甚感满意。

“别误会,”他接着说,“就是说个交易。我老婆专门研究过世仇这东西,说咱山里最有地位的家族都是跟人结过怨的。比如赛特尔家和格弗斯家、兰金家和博伊德家、塞勒家和盖洛韦家啊、他们的仇都结了二十多年甚至上百年了。你家最后一代结仇的是你大伯佩斯里·戈里法官和伦恩·科尔特兰吧?你大伯坐在长凳上一枪结果了人家的性命。我老婆跟我都是一穷二白出来的,没机会跟人结仇。我老婆说了,上等人家那可是到处都有仇人呐。我俩虽然算不上等人,可也得尽量往这圈子靠拢不是。‘你就拿上钱,’我老婆说了,‘出个公道价儿,把戈里先生那仇家给买了。’”

那天下午,贝瑟尔小镇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一个姓科尔特兰的男人和一个姓戈里的男人,和和睦睦地一同骑马走过大街。他俩并驾齐驱,把灰尘滚滚的街道和惊呼的小镇居民抛在身后,一直跨过溪谷小桥,向山里而去。浪荡子洗漱整理了一番,形象焕然一新,但坐在马鞍上仍然有些摇晃,而且看上去心中还有困扰。科尔特兰任由自己沉浸在思绪万千中,希望环境的改变能让他重归平静。

戈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挑了挑眉毛。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讲自家的世仇,这种行为可以说突破了山地人礼节的底线。跟自己这个当律师的一样,“背阳面”的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突然,戈里一阵抽搐,差点瘫倒在马背上。他不得不下马坐到路边歇息一阵。上校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特意带了一壶威士忌上路,但当他把酒壶递给戈里时,却遭到了近乎暴力的抗拒,并伴随着永不沾酒的宣言。时间慢慢过去,戈里的状态越来越好来,又平静安稳地骑行了一两英里。忽然,他猛地勒住马缰,开口道:

“你家跟那个科尔特兰家,”他一字一顿地说,“有旧仇吧?”

“我昨晚输了两百块,是打牌输的。奇怪,我哪儿来的钱啊?”

加维扯下他的软帽往桌上一扔,冲戈里探过身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戈里。

“放松,杨西。山间的清风很快就会让你想起来的。等回到家,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钓鱼,去顶峰瀑布那里钓。那儿的鳟鱼都跳得像牛蛙一样。再带上斯黛拉和露西去老鹰岩野餐。杨西啊,你还记得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渔夫来说,核桃腌火腿三明治的滋味是怎样的吗?”

“到底要什么,说吧。”戈里愈加不耐烦了。

显然,上校并没有把他输钱的说法当真,戈里默然陷入了思索。

“我俩有钱,”山里人仿佛没听到他的拒绝,继续说,“以前穷得叮当响,可现在我们每天请客都不心疼。我老婆说了,那些个上流人物都认得我们了。可我们还缺点儿东西。她说这个必须得有的,得摆出来给人看,可眼下就是拿不出来。‘你就拿上钱,’她说,‘出个公道价儿就给买了。’”

傍晚时分,贝瑟尔镇和劳雷尔镇之间十二英里的距离,他们已经走完了十英里。戈里家的老宅离劳雷尔镇这头也就半英里,走过镇子一两英里就是科尔特兰家的地盘。道路变得陡峭难行,好在景色怡人弥补了路途艰辛。走在上升的林间小道上,四周都是树叶、小鸟和鲜花。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任何提神剂都无法与之相比。沼泽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光影幢幢,不时可见害羞的溪水透过蕨类和桂树悄悄泛着波光。举目远眺,地势较低的那头被层层林叶框在中间的,是一幅精美的大峡谷画卷,乳白色的薄雾在其中缭绕不散。

戈里摇摇头,“我酒柜都空了。”他说。

科尔特兰很欣慰,他的同伴已经被山川树林的魔力所征服。接下来,绕过画家崖的底部,穿过大岔口,翻过前面的小山丘,戈里就必须面对那座被他生生挥霍掉的祖屋了。经过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每一寸石子路,对于他来说都再熟悉不过。虽然他并不记得这片树林,林间树叶的沙沙响声却如同《可爱的家》那首歌一般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有的,我们就想要那个。‘拿上钱,’我老婆这么说,‘出个公道价儿就给买了。’”

他俩绕过了悬崖,下到大岔口,稍作停歇,让马儿喝口水,便在急流中踏浪而行。右手围了一溜栅栏,顺着溪流延伸。栅栏那头是戈里家宅的老苹果园,那栋老房子还藏在陡峭的山崖后。围栏边上种着冬青果、接骨木、黄樟和漆树,都生长得高大而茂盛。枝叶间冷不丁地一阵簌簌作响,戈里和科尔特兰都下意识地抬眼张望,两人看见一张瘦长蜡黄的、野狼般的脸出现在栏杆后头,那对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不过那颗头瞬间缩了回去,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阵激烈的树丛摩擦声传来,有个笨拙的身影穿过苹果园,往老房子的方向跑去,在树丛间迂回穿梭。

“买?”戈里重复道,“跟我买?”他糙声大笑起来,“我想您弄错了,您肯定是弄错了。我全都卖给您啦,您自己还说呢,‘房子、牲口和家伙式儿’,全卖干净啦。我连根棍子都没的卖了。”

“那是加维,”科尔特兰说,“你把所有物产都卖给他了吧。毫无疑问,他的精神相当不正常。好几年前,他因为贩卖私酿威士忌被我抓到过,虽然我也知道那不是他自己酿的。你怎么了,杨西?”

“好着哪,先生,我那口子和我自己都很满意你的宅子。我那口子稀罕那老宅子,也稀罕那地方和邻居们。她早就想回到社交圈,这也实现了。她认识了罗杰斯、哈普古德、普拉特和特洛伊几家,还请过饭了。好邻居们还带她去见识了各种活动。不过戈里先生,这些个事儿我可不感冒——我觉着那儿才是好地方。”加维戴着黄手套的硕大手掌往大山的方向一挥。“我是那儿的人,野蜂和狗熊才是我的朋友。不过我也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戈里先生。你这儿有我和我老婆想买的物件儿。”

戈里抹着额头上的汗,脸上血色尽失。“我看起来是不是也不正常?”他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来,“我刚刚又想起了一些事儿。”显然,有一部分酒精已经从他大脑中蒸发出去了。“我想起来那两百块是哪儿来的了。”

“劳雷尔镇的生活还不错吧,加维先生?”他问。

“别想了,”科尔特兰笑着说,“等迟些我们一块儿弄清楚。”

山里人在戈里让出的椅子上坐下。那些怀疑过加维脑子是否正常的人,其实都只根据他的面容做出判断而已。他有一张异于常人的长脸,脸色暗红,表情跟雕像一般僵硬,淡蓝色的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单调得有些吓人的脸上连根眼睫毛都找不到。面对这位访客,戈里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

他们骑出岔口,来到山脚下,戈里又停了下来。

戈里无聊地看着这辆肃穆的马车来到门前。可当瘦高的车夫卷好马鞭,艰难地下马,走进办公室,他立刻踉跄着起身,向派克·加维这位刚刚脱胎换骨,重返文明的新朋友迎了上去。

“上校,您有没有发现,我其实是个挺自负的人,”他问,“对于自己的外表有点儿愚蠢的骄傲?”

马车前座坐着一位瘦削的高大男性,一身黑色绒面呢子料的劲装,僵硬的双手戴着黄色的羊羔皮手套。后座上是一位不把六月热浪放在眼里的女士。她壮实的身躯被包裹在一袭紧身丝绸长裙中,还是那种被形容为“弹力塑身”的料子,亮光闪闪。她腰杆挺直,手里摇着一把花样繁复的扇子,目不斜视地直望向道路的尽头。尽管玛泰拉·加维心中为浮华享乐的新生活欢呼雀跃,黑杰克山却已经给她的外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它将她的面容凿出空虚浅薄的表情;往她心里渗入了石块般的迟钝和空山般的死寂。无论身在何处,她似乎总能听到树皮剥落后沿着山坡簌簌滑下的声音。在每一个寂静的午夜,她仿佛还能听见黑杰克山那可怕的寂静之声。

上校的双眼拒绝看向他那脏兮兮、皱巴巴的麻布衫和褪色了的软帽。

一团裹卷着灰砂的云沿着滚烫的街道缓缓向这边涌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移动。一阵小风把灰云吹散了一些,露出了一辆漆得闪亮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懒洋洋的灰马。车子离开路中央径自往戈里的办公室而来,停在了门前的排水沟旁边。

“我依稀记得,”他有些困惑却不失风趣地回答,“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儿,是蓝岭服装最合身、发型最时髦、胯下的马儿最神气的人。”

就这样,在戈里家声名狼藉的最后一个继承人惨遭昔日“密友”们抛弃,毫无形象地摊在自己办公室之时,他父亲的大宅里住进了两个陌生人。

“您记得没错,”戈里急切说,“我仍然保持着这种追求,虽然现在可能不太明显。我其实还是跟公鸡一样自负,跟魔王路西法一般骄傲的。我想请求您纵容一回我这个弱点。”

这对夫妻大驾光临劳雷尔镇的时间,恰好碰上了杨西·戈里头脑发热想要用房产换现金。于是,他们买下了戈里家的老宅,往败家子颤抖的手里递上了整整四千块现金。

“说吧,杨西。你是想打扮成劳雷尔公爵还是蓝岭男爵?咱们都做得到。你还可以拔一根斯黛拉的孔雀尾羽插在帽子上。”

最终,她的愿望被实现了。加维太太和派克在对峡谷里大城镇的偏爱对原始孤独的向往这两者之间,各退了一步,选中了劳雷尔镇。劳雷尔镇差强人意的社交圈能勉强满足玛泰拉,对于派克来说也并非一无是处,因为它离山最近,万一适应不了这个时髦的社会,他还可以立刻打道回府。

“那我就真的开口了。几分钟后我们就要经过我出生的那座小山,那里也是我的族人住了快一个世纪的地方。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两个陌生人——可您瞧瞧我!我就这么一身破烂,穷困潦倒地出现在他们跟前,十足一个窝囊废、乞丐。科尔特兰上校,要我以这个样子走过去真的太丢人了。希望您能让我穿着您的外套,戴着您的帽子,直到他们看不见为止。我知道,您肯定觉得这种自尊无谓又愚蠢,可我真心想要以尽量不失礼的形象骑着马过老家。”

可惜,亚当跟夏娃未能心有灵犀。在他看来,那些就是财富,可他不知道,在他昏暗的小木屋里,欲望正在蒸腾,直冲云霄,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加维太太的心中某个角落里还残存着一点点女性的遐想,即便是在黑杰克山中的二十年都未能将之消耗殆尽。这么多年来,她耳边听到的是正午时树皮脱落的噼啪声,是午夜时野狼在山石间的嚎叫,这些本应足够将她心里的虚荣消磨干净。她的体态日渐丰腴,心情日益低落,脸色也一天天地枯黄阴郁下去。可财富到来之后,她心中重燃起一股欲望,想要重新拥有女性的特权——比如坐在茶桌旁喝茶,比如在各种琐碎的物件上花钱,比如用新鲜的形式和仪式点缀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她冷冷地驳回了派克加固防御的提议,宣布他俩要重归凡间,要在社交场中周旋闪耀。

“这是什么情况?”科尔特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暗暗打量着同伴清醒的目光、平静的举止和他提出的怪异要求。不过他手上已经动作起来,解开了上衣扣子,爽快地表示同意,仿佛对方的奇思异想一点儿都不奇怪。

突然坐拥如此巨额的财富,加维夫妇开始对黑杰克山里的生活心生不满了。派克开始盘算买新鞋,要在角落摆上一大桶烟草,还要给来复枪换新撞针。于是,他领着玛泰拉来到山腰某处,指给她看说只消在那个位置安装一门小加农炮——他们当然买得起——就能牢牢守住通往小木屋的唯一通道,把那些收税人和游荡者永远隔绝在外。

科尔特兰的上衣和帽子非常适合戈里。把前襟仔细扣好,戈里一脸满足和高贵。他的身材和科尔特兰相仿——高个儿,魁梧,挺拔。两人之间虽然差着二十五岁,可从外表上看来,说不定会被有人误会成兄弟。戈里比实际年龄沧桑,脸带浮肿,皱纹较多;上校则有着因节制生活而养成的平滑清新的面色。他从容地穿上了戈里那身丢脸的旧麻布衫,戴上他那顶褪色的软帽。

一天,一群戴着眼镜、穿着灯笼裤,打扮古怪的勘探者们闯入加维的小木屋附近。派克以为他们又是来收税的,从钩子上拎下他那把打松鼠的来复枪,远远地冲着那群人开了一枪。好在那一枪放空了,幸运儿们毫不知情地继续走近,到了跟前才知道,这家人跟法律啊公正毫不沾边。晚些时候,他们在加维夫妇面前摊开大叠大叠的钞票,张张簇新挺括,说要买下他俩名下三十亩的空地。至于为何有此疯狂的举动,来人只是语焉不详,只说那块地下面有什么云母层一类的矿。

“现在,”戈里拿起缰绳,“我准备好了。您最好跟在我后头十英尺左右,上校,这样就能让他们好好看清我了。他们会知道我离穷途末路还差得远呢。我觉得,无论如何必须要在他们面前再威风这么一回。咱们继续走吧。”

幸运之神了掠过众多心焦的追求者,诡异地飞进了黑杰克山的树丛中,冲着派克和他的忠诚伴侣咧嘴一笑。

他催动缰绳,马儿轻快地往山上跑去,上校则如他所愿跟在他身后。

尽管处境凄惨,但他想起半年前买了戈里家族老宅子的那个男人,还是抑制不住想笑。从大山深处的“背阳面”那儿来了两个十分古怪的人,派克·加维和他妻子。说起“背阳面”这地方,只需手往山里一指,当地人就都心领神会了,说的就是深山中最偏僻的所在,杳无人迹的峡谷,罪犯们的栖息之地,狼窝熊穴遍布。这片区域最荒凉之处,黑杰克高耸的山脊上有座小木屋,里面住着这对古怪的夫妻。他们一住就是二十年,他们既没有养狗也没有生孩子,没有任何能够让这山间热闹一点的东西。派克·加维在这一带名声并不响亮,可所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是个“蠢疯子”。除了打松鼠,他不承认自己有其他职业,但偶尔也会帮人转运非法私酿的威士忌。有一回,收税的人把他从屋里拖出来,他只是跟猎狗一样闷不吭声地拼死挣扎了一番,然后被关进牢房蹲了两年。出来之后,他像一只愤怒的黄鼠狼似地蹿回了自己的老巢。

戈里挺直了背坐在马鞍上,高昂着头,眼睛却一直瞟着右边,敏锐地扫视每丛灌木、每段栅栏和每一处老宅院里能藏身的地方。他自己嘀咕了一句:“那个蠢疯子真的要动手吗,还是我只梦到了一半?”

可杨西·戈里没空去想什么仇恨。他那烂醉成糨糊的脑袋里正在挣扎着考虑自己的生存之道,以及他最最爱的老营生。这段时间,他靠着家里的老朋友接济才能勉强解决食宿问题——但他们不会给他买威士忌,而他没了威士忌不能活。他的法律生意也没的做了,已经两年没案子上门了。他现在就是个欠债鬼以及吸水海绵,而且似乎也没有机会再堕落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这么跟自己说——只要再玩一局,他就有信心赢回来;可能卖的都卖光了,他的信誉也早已挥霍殆尽了。

骑到那块家族小墓地的正对面时,他发现了一直在搜寻的东西—— 一缕白烟,从角落里的一片茂密的雪松丛中袅袅升起。他缓缓倒向左侧,科尔特兰恰好催马赶到,伸出胳膊接住了他。

眼见自己已经出局,戈里只好转身回办公室去,一路咒骂着踉踉跄跄地走上那条不幸的烂泥路。回去原处,他从桌底的坛子里舀了一大杯玉米威士忌一饮而尽,重重地跌进椅子里,呆望着在夏日雾霭中的山峦,眼中有一种伤感的漠然。远处的黑杰克山侧,有个白色方块像补丁一样依山延展开来,那是劳雷尔镇,边上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小村。那里也正是戈里家族和科尔特兰家族的恩怨发源地。两家祖辈世代争斗直到今天,戈里家的嫡系子孙只剩下他这位被人拔干净毛的倒霉蛋。科尔特兰家也香火不兴,仅存的硕果——艾伯纳·科尔特兰上校,有钱有地位,他是州议员,和戈里父亲是同一辈。这两个家族的世仇在当地算是相当典型,历史上充斥着仇恨、加害和屠杀,血迹斑斑。

猎鼠人对他的枪法并没有夸口。他将子弹送到了预定位置,那也是戈里料想的位置——它穿过了艾伯纳·科尔特兰那件黑色双排扣长礼服的胸口。

这是六月天里最闷热的时辰。整个贝瑟尔镇在依然热烘烘的山峰荫蔽下打着盹。店家也都歇息去了。周遭是如此静谧,戈里躺在椅子里,都能听到大陪审团房间传来的筹码碰撞声,那是“法院帮”的几个人在里头玩牌。办公室敞开的后门外,是一条踩得稀烂的草地小路,直通到法院。就是在路的尽头戈里输掉了全部身家——首先是继承来的几千块钱,接着是那栋老屋子,最终连他仅存的一点自尊和男子气概也都打了水漂。“法院帮”让他输得一干二净。一无所有的赌徒从此变成酒鬼和寄生虫;令他倾家荡产的那几个人不准他再坐上牌桌的那一刻,他竟然等到了这一刻。没人再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日常牌局已有了新的搭子,他的新角色只是个不光彩的旁观者。警长、书记员、肌肉发达的副警长、笑面虎律师还有一个“山谷里来的”白脸男占据了牌桌,被拔光了毛的戈里哑巴吃黄连,只能滚一边儿去等毛长回来。

戈里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科尔特兰身上,却没有倒下。两匹马在继续奔跑,肩并着肩,上校的胳膊保持着他的平衡。树干间闪烁着半英里之外劳雷尔镇上的一间间小白房。戈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直到抓住科尔特兰的手指,科尔特兰紧紧地拉着他的缰绳。

贝瑟尔镇坐落在蓝岭余脉上。几座山峰在小镇背后高耸入云,脚下远远可见混浊的卡托巴河,在忧伤的山谷中泛着黄色的波光蜿蜒南下。

“好朋友。”他说。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杨西·戈里律师事务所里,最不堪入目的就是戈里本人了,就那么毫无形象地摊在那张咯吱作响的老扶手椅上。这间摇摇欲坠的小红砖办公室就在贝瑟尔小镇的主干道边上。

当杨西·戈里在骑马经过老家时,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做出了一切可能里最好的那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