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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在面前一闪……与苏圆在同一座大楼这么久,却没有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甚至不敢想她是负责保管人事档案的人,她也知道我的父亲——这个事实让我不寒而栗。

她像个驯顺的小羊。我扳住她的双肩。她睁大了眼睛,吻我的前额、双颊……我吻她的眼睛时,她流出了眼泪。

“你什么时候走?”

苏圆转脸看窗外。雪又大了。她站起,踱到窗前:你看。我也伏到窗前……无声的、扑扑落地的大个雪朵。地上积了多厚的一层。沉默的雪。我抚动那滑润的披发。她像没有知觉,议论着窗外的雪,声声呢喃。后来我发现她闭上了眼睛。“多么好,这样真好。我喜欢这样,多么好……”

我告诉她:我不会离开,我在这儿有事情做,我在等待……“等什么?”她充满惊奇。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就是勘察队的事。我从头至尾参与了,汇报和整理、起草材料——我现在要赶紧核对那些数字……”

她停止了喝水。

苏圆半晌没说话,一直看着我。后来她叫了一声:“真有意思啊!想不到你会这么认真。其实你们只负责把资料搞回来,其余的就由领导安排了。上级早就成立了一个专门班子,起草评估汇报书。他们早就开始工作了。”

我说也不知为什么,反正是……怨恨。她喝着水,不断扬起眼睛看我。这使她额上有了一道浅浅的横纹。她喝水时,圆润的舌尖使人心动。我想到了林中溪边小兽饮水的情景:啪嗒、啪嗒,就这样发出了声音。她的浓发漆黑锃亮,我该不存邪念地伸手抚摸一下。天多么冷啊。室内暖融融的。我叫她一声。

我蒙了:“谁参加了这个班子?他们在哪儿?”

我非常愤怒。我告诉了她。“哦?为什么?”她闪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这副容颜、神气,会打碎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自尊。要知道一个来自平原、在山区奔波过的年轻人丢失了它,损失大极了。

“黄湘他们,老所长是牵头的……现在都住在宾馆里加班。”

我倒水给她。她坐在对面,有一种无可回避的“美艳”。我只得用这种词儿来说,因为她身上的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而且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即便在这个严寒的冬季也没有停止。我们如果紧紧拥抱一下——我忍不住这样痴想——那么胸间的某些淤积就会稀释或消除……有点渴望。今天就尤其是这样。大概是因为这雪、这孤单,还有这愤怒。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怎么早不说?”

门被她虚掩了。我注意到她的浓发上别了一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显得不伦不类。但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爱。我明白,她对我的吸引力正日益增大。我好几次几乎要脱口说出这一类感受。

“为什么就要告诉你?领导又没有安排你……”

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我不受任何打扰地待在办公室里一天又一天。真是少有的孤单寂寥。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楼前那一丛丛丁香花又该一团团喷放了。那时整座大楼都笼罩在它的气息之中。这气味可以飞快地把我引入幻想,让心头涌起一阵阵燥热和感激。我能一连几个小时回忆那所学院的通道、两边长满了丁香的石子路。她有长长的内眼角。她的吻让我一个人常常陷于无望。真不知该把你搁在哪儿。可怕的、总是适时而至的背弃啊,它当年就这样毁掉了我们。你好奇地问: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就是这种质询断送了我们。我带着一道划伤离开了你。你的内眼角很长,你吻过我,你有一双柔软的手;还有,你引来了弥漫整个世界的丁香花的气味……有人敲门。我心上一跳,赶紧去开门——进来的是苏圆。她说听人讲我要回去休假了,过来看看我。我摇摇头。她惊讶了:谁不喜欢一个长长的假期?我再没说什么。休假算什么啊。与你在一起就比休假好。

“可我是朱亚的助手,当时所有资料都经我们汇总,我最了解情况啊……你什么也不知道,苏圆!”

我到哪儿去?此刻一点离开的心情都没有。

我把她盯疼了。

又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上午,办公室真的郑重通知:你可以回去休假了。我问:黄湘呢?对方有些不耐烦,说黄湘开会去了,你只管走就行了。

“你怎么了?”

我明白,黄湘和瓷眼都是“大开发”不遗余力的配合者。他们既要狂热迎合,就会肆意践踏——对真实的践踏。这种践踏由来已久,践踏者总是获得历史性的快感。这儿没有人顾念那个平原,没有人会为她流一滴眼泪……我这个平原的孤儿,如果还有勇气认其为惟一的母亲,如果还记得刚刚有一个兄长在她身边倒下的话,就不该坐视。

什么也不想说了。是的,不必跟她说了。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宣传越来越多。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国际合作项目,它还处在意向性阶段,有人却以十倍的热情报道它了。显然在某些人看来,只要他们愿意,什么都可以付诸实施。

苏圆摇了我一下——她这时表现出的温柔会使我日后好好回味。不过这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无动于衷。她摇摇头,叹了一声:

我把各种各样的数据再一次汇总抄录。有些需要核对印证、需要对照原始图表记录的,也只得放弃。办公室和档案资料库说那些材料还没有交上来。也就是说,如今这些都在黄湘手里。在勘察队时他就有完全不同的一份图表和数据——那时我只认为这是一个消极怠工、偷懒和投机的家伙,这会儿又不禁为另一种可怕的东西担忧。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却使我浑身一震。我想起他当时率领一部分人坚持住在小城,不到朱亚的郊外营地——这样做如果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就太可怕了。

“朱副所长去世了,人离开了;我是说他们那一代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一切要重新开始……你也要重新开始——明白吗?”

这是一个前后交接的特殊时期……失去导师的悲恸压迫着,有形无形的牵挂分扯着,让人焦思如焚。我不会离开,因为许多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哪里休假也是个问题。平原和山区都没了亲人,现在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我。最好的去处大概还是守在这里,在这儿张望和等待……即将来临的会是什么?

她稍稍皱着眉头。我当然明白。不过她这番话真值得我放长了慢慢咀嚼。一个比我还要小得多的姑娘,为什么就那么通达世事、明了是非曲直,甚至有着难解的深奥呢?她这语气、她这番话中的几个字眼儿有点刺痛了我。我不得不告诉她一点什么了:

我对这一切全然不解,甚至搞不明白现在谁是头儿。因为我是朱亚的助手,这会儿并无新的安排。自从朱亚入院、去世到现在,心上的铅块总也搬不掉……有人提醒说,现在的顶头上司该是黄湘了,他接替朱亚的空缺大概已成定局。我有些沮丧。

“那些‘恩恩怨怨’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了,真的,因为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手上沾了血,还有人……”

这儿成了冬雪披挂的世界。一切声息都被吸走了,消融了。好像这座大楼中的人给抽到了一个腔子里,不留一丝行迹。与我一起参加勘察的几个人也不见了,问办公室,说是勘察结束后享受假期去了——“你的头儿没有通知你吗?”

我的脸一定涨得发红。苏圆震惊地望了我一眼,立刻退开一步。她双唇翕动,终于没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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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