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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与沙

武早成了一个暴君,我们连惊愕都来不及。大家一步三回头往前走去。我知道我们是在沿着与芦青河相反的方向踟蹰。葡萄园越来越远了。我频频回头,吕擎、阳子他们也在遥望。阳子还好,可是吕擎呢?好像吴敏还滞留在葡萄园里……“拐子四哥——”我大声喊了一句。这声音凄惨极了。我看见拐子四哥放响了他的土枪,斑虎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我看到万蕙跪在地上哭喊,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地踢打。鲜血从万蕙的鼻孔流下来,嘴角也撕烂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们这帮混蛋!恶少!她用乳汁把你们喂饱了,你们这帮无耻的家伙!进地狱吧!你们这一辈子也别想再回来了!”

梅子领着小宁匆匆赶来。他们像上次一样乘坐了马车,迎着风,站在狂奔的马车上。小宁喊着父亲。“这一次爸爸真的走了……”宁子说。梅子捂上了孩子的嘴巴。可是疾风中这声音还是射穿了一片尘埃。梅子的头发乱得不能再乱,她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催着车夫。车夫的鞭子一声连着一声。大车轱辘辘向前狂奔……再后面是四哥和斑虎,是追赶的万蕙。我看见四哥追上马车,把鼓额从大襟衣服里面推出来,推在了马车上。梅子发狠地往下挤鼓额,小宁却紧紧地抱住她。梅子还在往下推。鼓额哀求着,搂住了她的腿……“鼓额……鼓额……”我发出了呼唤。我想定定地站在这大漠里等待他们。尘土打着旋飞过来,让我紧闭双眼。一阵可怕的轰鸣声过去了,我才睁开眼睛。身边的伙伴都给沙土蒙住了,他们化为了一个个土丘。这些小土丘活动着,活动着,最后才露出一张张肮脏的脸。

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们这一伙儿是怎么安慰了他的。我们把他安置在葡萄园里,让他的泪水浇灌着葡萄。

阳子握住我的胳膊,咬紧了牙关,我听见他牙缝里的声音:“千万不要倒下去,这时候如果倒下去也就完了。”我点着头,说:“你看……”他身边有个小一些的土丘,它一动不动。阳子用手扒开这个土丘,露出了脸色铁青的小涓。“她完了。”他把食指放在她鼻孔上,“她完了。”阳子这家伙脸上没有一丝悲伤。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涓的脸色本来就有点儿苍白,有点儿不正常,可是这会儿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人。有人走过来,把她身上的锁链解开——只需要半个钟点,黄沙就会重新覆盖她,让她在这里永远地安息了。

“因为你们亵渎了我的女人,我要流放你们!”

2

“象兰?这个名字好陌生又好熟悉,对,我们每个人都见过她。怎么了?”

我太疲乏了,最后马车的辘辘声、马蹄的踏踏声我都听不见了。我被人牵扯着往前走去,闭着眼睛。我在这条苦役之路上睡得好沉哪,睡梦中反而什么都看见,什么都听见。我深一步浅一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到处是荒野……好可怕的一次流放。

“你们记得象兰吗?”

我们走到哪里?走到何时?恍惚中已经走过了冬天,又走过了春天,接着是酷热的夏天,迎来了更加焦渴的旅途。走啊走啊,一丛丛人都倒下了。可是我和阳子、吕擎他们还在往前挪动。

我看见吕擎愤怒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还有阳子、小涓……原来所有的人都在这个队伍里。

我们一直走到了秋天,可是荒野上再没有绿色,没有红色的果子,也没有甘泉。接下去就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了。可怕的冬天。狂风呼啸的季节还有什么希望呢?走啊,走啊,不要停止;走啊,锁链咔咔响着,锁链如果被冻裂,那么我们将死得更惨。我们就被这一串串铁链捆绑着、牵扯着,一块儿向前……不知又走过了多少个冬天,才迎来了一个春天。粉色的苹果花瓣像雪绒一样无声地飘落,柔柔的、软软的。芳香使我重新苏醒,嘴唇刚一挨上花瓣,我就感到了那种清香和暖意。我伸手去抚摸它、抚摸它……遥远处跳跃着一片红色的高原,我看见肖潇——不,是另一个人,她在那儿向我微笑。她笔直地站着,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裙子,上身是红色的衣服。她的齐耳短发在风中撩动,摄人魂魄的双眸像星星一样闪亮。她的微笑就是召唤。她站在高原上,久久地注视:

“为什么?!”我、还有我的朋友一同诘问。

“你不要停止,你不要倒下,你要紧紧抓住锁链!”我听见了这渺远而清晰的声音,吐着沙子:“我会的,我会的。”后边,千里万里之外是辘辘的马车声,是踏踏的马蹄声。梅子和小宁仍在呼喊。阳子、吕擎,我亲爱的朋友,我患难与共的伙伴,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要走到哪里?告诉我是否听得到千里万里之外的马车声?那是拐子四哥拖着腿在追赶,他知道再也追赶不上了,摘下了肩上的土枪。他要干什么?我看见他缓缓端起了枪,瞄准前面的马车——有一个人——她是鼓额,从车上一跃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四哥的枪勾动了扳机。一声巨大的轰鸣,马车上被击落的木板砰砰炸飞,顷刻间化成了一团屑末……我迎着它跪了下来。我面向着南方——在这片大漠里,那是一座城市的方向。

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好像是武早在呼喊。

沙雾又一次涌动起来,它们像海浪一样扑向我们。大家不由得把衣襟撩起,蒙住了自己的脸。狂沙的声音像万马奔腾,有数不清的蹄子从我们身上踩过去、踩过去。我们都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摊血肉。我们忍受着。一阵可怕的轰鸣过去了,我们奋力地拱破压在身上的沙丘。先伸出胳膊、手,接着是头颅。我们睁开眼睛,吐掉嘴里的沙土,极力向前遥望。

“你们被流放啦——”

千里万里之外沙烟飞扬,什么都看不见,阳光也射不透它们。偶尔沙烟平息下去,让我看到那片旷野上闪动的一条土路。土路上有深深的辙印。“你看——”阳子伸手往前一指,我和吕擎都看到了。

葡萄沉甸甸地捧在我的手上,瞌睡让我睁不开眼。一个又一个人向我走来。他们向我微笑,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最后引得我和他们一起走去。好长的队伍啊,我收住了哈欠,一阵逼人的干渴袭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又从哪里来?脚下是无边的沙漠,是众人踏起的尘埃。这尘埃像浮云一样托着一匹铁马。我听见了头顶的嘶鸣,有什么开始哗哗地嘀落下来,下雨了?不,是汗水。口渴……口渴得要命,喉咙眼看就要干裂了。“水……水……”我听见我和另外几个人高声呼喊。每个人的脚上都有铁链子,鲜血顺着脚踝流下。这么多的血,沙土都变得黏稠起来。我看见我们的脚踏过的地方,有一滴滴凝固了的黑紫色的东西。“它们在未来会变为苞朵的。”有人预言。“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两手扯住了铁索,问一个满身都是黑毛的家伙,他咧着大嘴呼呼喘息——这人肥胖得很,腰上系了一个宽宽的尼龙索带;肚脐深深,像酒盅那么大。我紧紧盯住他的肚脐。他哈哈大笑。

那辆马车还在奔跑、还在奔跑。马车上坐着梅子和小宁,鼓额和四哥仍在后面追赶,他们后面是满头脏发、血迹和泥土的万蕙。马车在狂奔。我们眼瞅着那条有辙印的土路拐进了一片春天的园林里。

我极力想望穿这条长路,然而它被无边的尘埃遮蔽了。那些活跃的人影在跳动,奔突,背景是雷鸣和万里阴霾……武早的笑声随着一阵巨大喷嚏消失了。一匹铁马在跳跃,灰尘像云彩一样把他高高托起。武早伏在铁马背上,如火的尘云正向相反的方向移动。铁马甩开蹄子向前狂奔,一片尘埃飘向大海。武早和他的那匹铁马跳荡如一粒弹丸,划一道弧线不见了踪影——它弹进了炽热的太阳里。

我高兴极了,我知道那是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有泉水,有蜜蜂和蝴蝶。我甚至看清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开着银色的数不清的花朵,一球一球的花,上面糊满了蜜蜂。它不可思议地开放着,粗大的树桩有三四个人才能搂抱得过来。它逸出的枝桠构成了一个个摇篮床。

我像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疴,浑身沉若千斤,难以举步,有时一下伏在那儿半天不愿活动。四哥的手一遍遍推我摇我,我仍然紧闭双目。我在满地熏香的秋野走进了长眠……到处是喧哗呼号,谁来帮帮我的瞌睡?谁来驱赶这无边的吵叫?我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安静的日子,朋友离去,炊烟飘散,拐子四哥的瓜干酒缸压上了又厚又沉的柞木盖儿…………我的脑海里交织着整个秋天的笑声,还有永远不能消失的长长的争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斑驳陆离的影子总是笼罩着我,细碎的声音一会儿淡远一会儿逼近,缓缓地溶进了海里,又与寒冷的波浪一块儿翻卷过来。恍若白昼的长夜和灿烂的正午难以区分,我像被人驱使和催促不停,走上了一条混乱的思绪铺成的长路。

在这个春天里,我们没有更多的机会来观察这棵奇特的李子树了。它真是一个神秘而怪异的存在。

忙碌的秋天即将结束了,难以忍受的冷寂和疲倦接踵而来。

“我希望你们好好看一看它。”一个柔和的声音告诉我、告诉那辆奔驰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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