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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给她包扎。

他不得不把她的内衣脱掉。那洁白的皮肤让他深深地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医生,他不知见过多少赤裸的躯体,可是如此完美的肉体他还是第一遭见到。一颗心狂跳起来,持器械的手在颤抖。好费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额上渗满汗粒。淑嫂只是闭着眼睛,没有呻吟一声。

一切即将结束了。他擦擦汗水,从旁边取过一件护士服,想替她换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给她轻轻扯下衣袖。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热烘烘的肉体,它的特殊的气息,这气息碘酒味儿都遮不去。就在给她换上衣服,一颗一颗系着纽扣时,他的目光又一次触到了那两个羞涩的乳房。

他把药棉、小剪刀等东西用托盘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开……玻璃碎片嵌在肉里,有一两处伤得很厉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镊子一点点夹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药水清洗伤口。他担心她受不住。她闭着眼睛。

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闭上了眼睛。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人走光了。连小慧子也走开了。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真是糊涂得可以!”他去动她的手,发现这手像铁钳一样紧……他回头看了看,悟到了什么,说了句:“那你们出去一下吧……”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会上药。”

后来每一次换药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赤裸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第二天,淑嫂端着一些消毒的针管下楼时,头一晕摔在了楼梯拐角处。她从好几级台阶上滚下,头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肤。当小慧子慌慌地喊来曲予时,她已经被抬到了治疗室,并且刚刚苏醒。她的头伤被处理过了,胸前一片伤口还在渗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红。曲予问为什么还不快些裹伤?那个中年大夫说夫人不让,不让动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着脚走上前去,可淑嫂两手捏紧了衣领。她说: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色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摸她,后来紧紧地拥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泉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药……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他发现淑嫂的脸色有些黄,正想嘱咐她几句,她已经离开了。他早已发现了淑嫂那对火热的眼睛,但当他的目光转过去时,她赶忙慌慌地避开了。“这是曲府没有爱护的一个女人。可是她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曲府……”他心里默念过这句话之后,眼睛就湿润了。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她们让你别挂念,一切都好。清滆守家也上心。”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闵葵和孩子呢?”曲予问。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下夜餐。

“你都知道了?”

曲予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办公间,里间是一个小床、一个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这本来是他午夜休息的地方,现在就成了他的家。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回去了,身上的衣服一直没有换洗。有时他刚刚睡着,又要被值班的医生叫醒。当然这是迫不得已。有一天他刚从病房里回来,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迈进办公室,立刻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香。原来桌上是一个扣碗,打开一看,是一碗掺了肉丝的麦片。他抬起头,见淑嫂从里屋走出,手里捧了一摞换洗的床单等。“新洗的衣服放在床上,今天就换下。”

闵葵点头。

淑嫂除了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余时间都用来照顾曲予了。她发现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始放弃整洁的习惯,不刮胡子,不更换脏衣服,有时就伏在写字台上睡去……她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护理班的女护士为他搞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看着他把最后的一口汤喝掉。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一批批伤员运进来,医院忙得不可开交。曲予让淑嫂和小慧子等都来医院帮忙做护理工作,平时也吃住在医院里。一开始那些伤残的年轻人让新来的两个女人不敢正眼去看,有时吓得尖声大叫,后来见多了也就适应下来。

闵葵抚摸着曲予阔厚的胸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战事在平原上蔓延,几乎每天都传来一些消息,让人不安或激动。街道上每天都嘈杂混乱,曲府内不得不有所提防。曲予请在医院养伤的战士教他使用枪支,最后又搞来了几枝枪,让清滆几个人都武装起来。后来官府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专门派士兵保卫医院和曲府。曲予坚持让曲府四周的游动哨撤掉,当局不同意;他再三拒绝,最后总算撤去了。

“你说呀闵葵。”

平时小慧子跟她一起到花圃中来,休息时她总想教对方认字——“你如果认字了,就能像我一样读书了,它会给你最大的愉快。”小慧子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记住了三个字。曲綪终于失望了。可是小慧子对于动植物的知识多得惊人,她差不多认得出看到的所有小虫子、草、花和树木;而且她记得住很多故事,每天都要对曲綪讲上一两个。“你从哪儿听来的呀?”她答:“从老太太那儿、我妈那儿,还有淑嫂、大院里的叔叔婶婶们那儿……”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綪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淑嫂教会了曲綪绣花、裁衣服,还教给她怎样做园艺。曲綪把大院中那个花圃包下来了,常常在圃田里从早一直待到天黑,花畦中再看不到一个大些的土块。她把那儿弄得平整极了。花圃的一半过去荒着,这会儿她就开辟成为菜园,亲手种出了韭菜、黄瓜,园中还结出了西瓜和南瓜、西红柿等。花圃中有一枝大遮阳伞、一把白色的铁椅,那是她累了读书用的。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暂时结束了学生生活,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她替父亲整理图书,帮母亲和淑嫂做点杂事。曲予走进自己的书房,就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干净、最有条理的书房了。过去淑嫂也把翻在桌上、茶几上的书籍整好,给架子擦擦灰尘等等,但曲予从未赞扬过她。他在书房中一待就是多半天,有时从医院回来很晚了,还要在书房中翻检资料,抄写到午夜。淑嫂和闵葵都来催促,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淑嫂于是让曲綪去一次——这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书房时,一只手总是牵上了笑吟吟的爸爸。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綪长高了。她已经从全城最好的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正考虑是否到外面继续读书。她的个子差不多赶上了淑嫂,身形也有点像。曲綪上学时就漂亮得引人注目,有很多人为了看她一眼而守在操场的铁栅上,一待就是半天。说不定某一天下午,她要出现在这儿练投掷。她上学和放学都由淑嫂和清滆陪伴,她知道自己太拖累人了,就倔犟地坚持一个人走,但淑嫂总是跟上她。她自己都分不清离母亲近还是离婶母近,直到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她们怀里。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