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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毫米

“多么好啊,哎呀人家公司对咱真叫好啊,吃住全包了,财大气粗,就是大方。啧啧,啧!”

从那个岛上回来之后,她的情绪糟到了极点。学校不久之后召集的假末学习班她称病未去,而这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海岛之行让她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到生活的另一面,不期而遇地与那个公司之类打起了交道。一切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十倍。这一回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惊讶。令她痛苦的是,从夏令营归来,一些同去海岛的女员工兴奋得差点没哭出来。

她们的嚷叫响在校园里,弄到最后所有没去夏令营的家长都有些后悔了。有人问起肖潇,肖潇回答:“糟透了!”“怎么了?”“要多糟就有多糟!”对方愣住了,说:“天哪,这听谁的才是呢!”肖潇说:“听我的,因为我是领队,我更了解全部情况。”

一切还得从那个夏令营说起。

那些通过夏令营与学校几位不道德的女人建立了联系的公司人士,常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有一天校门口停了一辆“林肯”轿车,下来的人就是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主任,姓潘,他开口就说要找肖潇——肖潇问有什么事?他说公司要搞一个大型酒会,她作为贵宾被邀请了。肖潇冷着脸说:“谢谢,可惜我今天要为一个孩子辅导功课。”

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面对这个教育局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孩子……

就在同一个秋天的学术会议上,肖潇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那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的故事。

会议在市里的一个宾馆举行,整个会议要开三天。空余时间她总是一人独处,因为她喜欢如此。

她告诉我,就在“小苹果孩”出事前不久,另一件事曾深深地震动了她。这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想,但还是做了许多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恨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间里读书,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她以为是会上的朋友,开门后却愣住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门口站着,有些腼腆。她还没有叫出声来,一颗心先自怦怦跳了。这是那个市长——这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她写下了许多热烈的情书。她至今还没有回一个字。

这个夜晚肖潇非常激动。自我们认识以来,这些天来大概是她最冲动的日子。原来她在许多时刻也是不能忍耐的,这是十分少见的——即便是那个夏令营的可怕遭遇,也没有使她这样。

“我不知是否可以进去……”

2

“请吧。”

“我告诉他:你们心里有鬼,所以你们实际上谁都怕;你们特别害怕孩子的眼睛!……”

他的脚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倒是对方有些慌促了。她为他倒水、端桌上仅有的两枚桃子。他这次来访多少使她有点吃惊——同样让她吃惊的还有那些锲而不舍的书信、那股劲头。作为一市之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有多松闲,但他真的为她花了不少时间。她原以为对方不过是那种轻薄之徒,是又一次情场即兴而已,虽然那些信件还称得上情真意切。她没有回,压根就不想回。她对这一类人不是敬而远之,而是厌而远之。她为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虽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一样,但她没有理由对这一类人抱有什么希望。她认为自己不会错的。

“‘说我胆小?那我怕谁?我难道怕你、怕你们不成?’

从那些信中她了解到他是一个“情感生活不太幸福的人”——是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不幸福”,而且都不愿离婚——最后这一条他却是稍稍不同了,离了婚,并且已经独身好多年了。他说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献给了眼前的事业——这座可爱的城市……她虽然看不出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但还是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是啊,就是我说的嘛。有人不仅下贱,而且胆小,是一群胆小鬼……’

眼下这个人就坐在对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他说自己的所有黑发都是染成的。虽然面色很好,但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他总是极力掩饰,一种笨重的气息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

“他开始吼叫:‘我下贱?这是你说的吗?你敢承认这是你刚才说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个做法有些过于勇敢——过于冒失了。我知道这不会有理想的效果,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坦率地说,就是太焦躁,觉得时间紧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虽然我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我知道这里面有威胁的意思,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宁可失业,也不会到他那里,这点你尽可放心好了。他们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见了有钱有势的人都那么恭顺、那么下贱!’

“为什么就‘来不及了’?”

“他说:‘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只是从眼前、从局部;你知道现在的事情有多复杂,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预料的啊!你以为公司是一般的地方吗?他们想做的事儿,老实说根本用不着求我们——我是说,‘得耳’和苏老总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做不成的——这是真话啊!我们教育局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他们为这事找到我,不过是想给我一个面子罢了,人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市里领导……’

“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一个会上,那也不是第一面;有一次你到书店去——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你穿了一件风衣;同行的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我问了她……就这样知道了你。从那天起就没能把你忘掉——这有点像是老一套了,但这是真的。在你看来可能我是过于莽撞了,可我倒是鼓了不知多少勇气呢!”

“他跳起来又坐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而我却在旁边不温不火的,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脸色一直紫着。我说我要走了,局长再没什么事了吧?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我知道他回去交不了差——当时他一定是在公司面前拍了胸脯。我于是十分快意。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叹气,我就冷笑。呆了许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主要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我想这句话也太幽默了,只可惜他自己并没认识到这一点。我听下去,很想知道自己的这条‘主要缺点’会造成什么后果。

肖潇的脸有些发烫,声音低下来:“为什么就‘来不及了’呢?”

“我听了一点没激动,差不多都要笑出来了。我说那好吧,那就从全市教育系统去找吧,就不必在这儿跟我磨牙了,惹您生气真是过意不去。他说你也不用巧嘴滑舌的,你是什么意思我全能听出来,你才吃了多少年的咸盐豆子……

他口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怎么说呢,是这样……有一天我照镜子——我这个人总是在情绪糟透了的时候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真是太苍老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多了。时间这么快就滑过去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年轻时候那些抱负啊,它们不仅没能实现,而且还有点南辕北辙。我不敢回想刚刚毕业时的心气,看看吧,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青春花得太不值了。那天晚上我沮丧透顶,想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情绪是早就有过的,它常常在脑子里闪动,可惜闪过也就闪过了。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坐卧不安了。它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害怕引起波动,所以有些事一直没有公开……”

“他的脸变了色,好长时间没有愣过神来。后来他可能琢磨起我刚才的话,想到我刚刚还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女儿,就嗷嗷叫了起来。他伸手指着我:‘好好,你!你!你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你谁都敢污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了副脸壳子吗?你这样水平的,全市教育系统有的是!你别烧包,我今天也这样告诉你,嗯!嗯!’

3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了,当时提高了声音。在过去我是不敢这样跟领导说话的。我说:‘那好啊,你是一个教育局长,却动员一个称职的老师离开学校,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可以这样做,但你别想指望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变卖自己——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你大概不会去注意刑事案件,因为太多了。有一些案子在报上公布了,说得很简单。群众并不知道它的恶劣程度,因为那样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大事,到最后如何处理都成问题。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这一类案件几乎每月都要发生——可这一次不同了,受害者是我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

“那是我陪一个外地参观团到市郊,那儿有一个搞得不错的村子——比买了海岛的那个村子差一点,不过也改成了集团公司,内辖好多企业,总产值位列全市前十。一般来参观的上级领导都要去那里看一看。公司领导在接待方面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总是做得非常得体,这也让市里放心。参观团如果比较重要,在接待方面就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这也是一大难题,没有不打怵接待的,每天都要忙于送往迎来,几乎做不了多少工作。有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说得让人心疼。时间就耗在这上面,一路陪着人家,说一些根本就不想说的话。重要人物下来了,你还得事先做好各种安排,计划周密,每一步都要想好,不出纰漏。这种痛苦是身在事外的人体味不到的。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接待领导都有个苦恼,就是规格越来越高。现在都看电视,外地甚至外国有些做法,只要从电视上看了,都想学着做。享受摆谱、奢华这一类,往往是一学就会的。比如说接待中的警车开道,就是这些年才普遍实行的,刚开始是专门接待很高的首长,如今只要是上边的头头脑脑来了都要这样。警车一叫,群众就骂。可是被接待的人高兴。你不这样做,那么其他市区会这样做!警车开道这一类事还算小,要学的永远也学不完,比如列队欢迎、献花……这一套也全来了。这都是跟电视上学的。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那个孩子就是那一次参观时认识的。因为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特别讨人喜爱,所以几次向来宾献花的都是她。小姑娘刚刚十三岁,穿一条花裙子,特别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小鹿,睫毛一闪一闪的。因为我们见面有三次了,所以她总对我笑。我知道她叫‘小蕾’,是跟着打工的父亲从南边很远的地方来的,正上小学。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我一闭眼睛还能想起小蕾可爱的模样,闪动的大眼,高高举起手臂敬礼、献花,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飘着……有一天正开市长办公会,听全市治安情况的汇报,我被一个罕见的恶性案件惊呆了!汇报人说有一个外地的流氓在某个公司的宾馆强奸了一名幼女,而且是当众做的,事后想用一大笔钱堵住那个女孩父母的嘴,可是那个女孩告发了他,他又用一笔钱买通了在场的两个人,硬是想不了了之,还威胁女孩的父母,说如果再告就要如何如何。宾馆经理也做女孩家的工作,说要花高薪特聘女孩为他们的“少年形象大使”,给的钱高得吓人,只在业余时间和欢迎高级客人时才来工作,并不影响她上学……孩子的父母哭着答应了,可是小女孩还是告发……我忍着,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也许我最后不该多问那么一句——天啊,这一问知道被害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小蕾!我长时间仰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模糊……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当时离案发时间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再不敢想那个孩子。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我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知道这是极度悲愤造成的。好不容易忍住了,我站起来,说马上——马上去看小蕾。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天我只抱住孩子。她什么话也不说,过去的活泼全不见了。小蕾长时间紧闭双眼,她不愿看我一眼。这使我总是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多么可怕啊,我整天忙忙碌碌。我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个罪人。我平时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知道一些事情的症结何在,知道那些旅游区走得有多远,可惜还是缺乏勇气。我明白这些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碰的。但那时我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从今以后,我就是要豁上去碰一碰!我的力量和我的岗位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这些都不能妨碍我。我也许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可是这一毫米的理想总还该有吧!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这就是那一会儿的誓言。我一遍又一遍默念:你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你准备好了,你听着,你不准改变刚才的主意和决心。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找来公检法司的主要领导,又约来分管的领导,一个不准缺席;我说立刻派驻强有力的人员到那个旅游区,斩断伸向孩子的脏手!困难再大也要侦破,争取早结案,宣判、公布……我布置全市的治安工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加大力度,让全市群众、特别是那些弱小无依的普通百姓能安安定定过日子,穷和富倒是次要的……会散了,只有法院的头儿不走,我问还有什么问题,他吞吞吐吐。我厉声责问,他才说了一句:‘这个案子,怎么办更好?’我一听头皮发奓,大声问:‘你说呢?’他不语。我想说这个罪犯不抓不判,那你们法院今后还有法开张吗?这么多孩子在旅游区频频出事,历史上都没发生过,你查一查档案、查一查市志吧!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他走了。我想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因为他什么也没说。谁知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太少,一切远比我预料的还要可怕十倍、可耻十倍!那案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原来那个案犯跟一个重要人物有瓜葛,他们是亲戚。有人对这个案子已经早早打了招呼。我对有关负责人说:这个人如果不抓,我这个市长就不干了!有一个副市长私下里笑,说:你干不干还不是小事一桩吗。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他说得很对,虽然很恶毒。我知道在全市范围内找几十几百个市长是太容易了,谁都能干,我被选中也许从根上讲就是一个误会呢。我是一个博士生,这在很长时间内也成了一些人嘲笑的依据,只要是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他们张嘴就说:书生还是不行!我知道一些粗鲁胆大的家伙都爬上来了,因为这一类人没什么操守,更没什么廉耻,在一定的时期内、范围内,当然他们的机会更多一些。我要工作,就少不了与这一类人打交道。这样久了,我发现自己也要设法变得粗鲁起来,有时还要像他们一样满口脏话、不讲道理才行,因为不这样就会被人耻笑,甚至寸步难行,一句话,会被当成外人、书生。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这些不必说了,反正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不能习惯的只是眼下这个案子。我无法忘掉那个孩子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夜里因为难过,连续失眠。关于那个旅游区那个公司的黑幕我常有耳闻,有人说他们为一些客人专门准备了男孩女孩,毁了他们一生……我想这次将全力搏上一回,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说过,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比我刚毕业、比我从政之初的远大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只剩下了一毫米——如果连这一毫米都守不住,我就完了!”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4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一场纠缠就这么开始了。其实它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一个市长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上真是微不足道。想想看,我多可怜,连一个孩子的公道都主持不了。相反我如果要干点坏事,那倒容易得多,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差不多放弃了许多重要工作,专心于这个案件,这是被逼无奈。我有什么选择?所有副手都在盯着我。我憋足了一股劲,那一段时间简直不知疲倦。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两个月的时间一闪就过去了。我最后还是疲惫了。我不信有谁面临过与我相同的这一摊子事。阻力大到难以想象,它们简直来自一万个方面。有人组织了大得吓人的所谓律师班子,罩上了一张无形的网,你看吧!这个案子就这样一拖再拖,我知道再拖上几个月几年都有可能。而我的箭却要一直撑在弦上,无法射出去,直到这根弦给撑断。而他们就在旁边等着,等着它断掉。

2

“最后我不得不去想想了:人这一辈子到底能干点什么、干成点什么?直想得心里发疼。我突然发现自己为了一些根本没法实现的东西奔波了半生!我把什么都搭上了,青春,爱情,一切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完了……是时候了,我从今以后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事情了。我不是说正在做的没有意义,不是;我是说那些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也就等于没有意义。我说过,我要做的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只是最起码的公道,是一毫米的理想——可是,我尽了全力,然而非常不幸,我没有做到……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你会问为什么,我再告诉你一次:太难了,这几乎不可能。不光那个恶棍是某个大人物的亲戚,只说公司本身,后面也有无数只大手在支撑它。我,还有随便哪个市里的领导,都不可能动摇和改变他们一点点……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既然这样,我就要从头计划一下了。我要好好看看,看自己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最需要的又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爱折磨得坐立不安,我已经没法摆脱了,这是真的……我相信有了爱就会有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命差一点就给全部浪费了,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会万分珍惜未来,万分珍惜给予我爱的那个人,因为这等于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这样说简直像是在祈求,实际上真的是,只不过自尊心不允许我承认罢了……肖潇,你听到了,全听到了吗?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我今天对你全说出来了。这些无法在信上说得清楚,所以……肖潇!”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你能回答我吗?”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是的,你不需要马上回答,因为经过了周详的思考会更好;除非你觉得丝毫也不值得思考了。我现在只想把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这就足够了。”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

今夜,我不能销磨的记忆里倏然跳出一个名字。然而我不能说出。我之所以不能说出他(她)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一种深爱和禁忌。一些故事堆积如山,它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堆积,卷裹了各种虫卵和病菌,覆盖了清新的泥土。在这个时刻,也许是为了遗忘,为了沉浸和寻找,也为了挨磨,我有时竟能长达几个小时地回想他(她)。我像个搜索渣食的动物一样,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开掘中,任白发从乌丝中悄然探露,一双眼睛也被无始无终的刺痛弄得愈加浑浊……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那座燃烧的、日夜旋动的城市,试图从熟悉得发馊的面孔间、从繁琐得悲惨的聚会里走出。回忆我从那所地质学院毕业、到地质所再到杂志社,我几乎只为了抵达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奔波。从地质学院的假期勘察开始,我就很少离开这套精心置备的行头:大大的背囊,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以及无数野外生活的器具。我不会长踞于喧嚣的街区——长长的逃路没有尽头,从城区到郊野,从平原到山区,不停地走,走,走遍太阳灼伤的大地,走遍夜色深渍的大地。我的不可遏制的长吟的欲望在推启喉咙,可又生怕轻薄的认识蜇疼了自己。我真的要像挚友所告诫的那样:你啊,请三缄其口。

5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

肖潇诉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沉沉的。我明白了,她讲述的不是一个求爱的故事,而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个美丽的女孩其实是被无数的脏手按在了那儿……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沉寂了许久,我问了一句:“最后呢?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面对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不幸,是无以疗救的哀伤。因此,我觉得种种嚷叫都变成了人世间最为冷酷的嘈杂。我同时也为自己长达二十余年的自我烦恼和莫名的徘徊、更有时断时续的呻吟而羞愧。

肖潇摇摇头,“我不需要思考什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是说他不好;说真的,通过这一次交谈,我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震动。我发现自己以前太简单了,在看待别人,特别是周围的人物时,非常容易犯类型化的毛病——这是自觉不自觉的,也可能是一些低劣的文学作品给我的影响吧。眼前这个人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和丰富。

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回想一路上的喧嚣……匆匆过客们几乎都在无一例外和一无所知地嚷个不停。他们的尖音和冷嘲,令人厌恶的聪慧,是这个时代最浮浅最廉价的东西。

“说真的,在他为一个不幸的孩子发誓时,我心里涌起了多大的感动。那时真的是说不出地钦敬。我那时只在心里祈求:你千万不要放弃,千万不要啊,为了那个孩子,还有其他……真的,我真害怕他突然就变了。他一边讲,我一边在心里说:坚持下来吧,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的,你这一次、你千万守住这‘一毫米’啊……很可惜,最后事情不是这样,我是说,一切都不是我期望的那样——他终于不是一个例外者。他同样放弃了。我为他感到痛心。”

在这种多少有些可怕的宽容中,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怀念自己的往昔,记住那些青春的勇气。我从来以为,一个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就走入了机智和乖巧,那差不多也就完了,那对一个人的灵魂来说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四十岁以后呢?那就会是半条死路吗?今夜我不能回答。

我能明白肖潇内心深处的想法,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连几天蜷在住所。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反反复复展读随身携来的、还有刚刚在旅途上记下的字迹。我翻弄着它们,想着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的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那些在记忆里业已变得陈旧的聚会,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有一段时间我曾奇怪地发现,我已经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宽容:我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检视和度量,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好像是一种引而不发,其实最真实的情形是,生命的那种内在张力、锋刃,已经在悄悄地折损。

“我把自己的遗憾告诉了他。当时也许太冲动太苛刻了,我说:你太自私了,当你失败的时候,马上想到的是怎样去安慰自己。那个孩子怎么办?还有,真的有人会接受你的‘退而求其次’吗?我这一问他受不了啦,说你千万不能这样理解,千万不能。而我直到最后还是说:我不会有其他的理解了,不会了。”

我不知道何时离开平原,因为我不知道这是跋涉的归宿还仅仅是一处驿站。我只知道这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夜晚,半夜醒来,常常有一阵难忍的、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意,使我久久枯坐。我望向四周——这时一切熟悉的声气、一切生命的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这时除了无边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原来我只是独身一人……这条路由何开始,还要蜿蜒到何方,真是不得而知。

肖潇的双眼久久望向窗外。

1

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忘记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一个人哪怕要坚持这“一毫米”,都将付出全部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