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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綪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枝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待,那就……”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宁珂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明白,自己正织入了最荒谬的事件……他闭着眼睛,又一一闪过了公审大会上处决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会不会同样经受着可怕的荒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白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着纸页……他再没说一句话。他又想起上一个青铜脸色、长了坚固牙齿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两个,越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在险恶的地下斗争中,还是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他都未曾见过类似人物;而胜利了,他们就出现了!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散发着异常的气味……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綪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綪子揪住……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