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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没有做声。她可能不会明白,当一个人浑身灼热,处于从来没有的幸福和不知所措的特殊时期,有时就会忘乎一切,就会疯狂,他甚至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耐受力,不顾所有危险和漠视所有的危险——这个冬天里的我就是这样。在大雪覆盖的深夜里,特别是月色通明的时刻,我一瞬间陷入了可怕的畅想或幻觉。在那样的时刻,我一个人在屋里是待不下的——我只想倾诉、奔走或相告。但是没有一个人,如果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藏在心底的你了。然而我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懂我为何彻夜不眠——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真的常常如此。我在自己的泥巴写字台前翻书、走动,只是不再舍得每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回味那个时刻,它的每一寸光阴,并不时地陷入羞愧和喜悦。我不知道在天亮以后、在某个时刻,再次见到那个美丽的容颜时,我将怎样去应付那种突如其来的惶恐和错乱……就在这样的情状之下,在一天晚上,我竟然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走向了园子深处,而且谁也不曾发觉。

“你在大雪里昏过去了,那一天真吓人。你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真傻。那一天是怎么回事?”

“你太孤单了。我觉得你在这片园子里,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寂寞了。你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你也许需要一大帮朋友,可惜他们离你那么远。”

肖潇是认真的,她高兴得有道理。她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孩子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奖赏更值得她兴奋和愉悦呢?这大概比我们葡萄园的丰收更有意义。

我听着。我不知这是她的一种真实判断、一种忧虑,还是话中有话?难道我们之间,我们的那个夜晚、我的不顾一切的迷恋,全是因为这种告别了城里朋友的“孤寂”所致?不,你知道事实上完全不是。更真实的情形是,对我来说,这片园子和你早就构成了一种深刻的、双重的吸引——这是从那次初识开始的。我几次想将这些话一吐为快,几次又忍住。这些深藏心底的隐秘,即便在那个夜晚都未曾吐露,以后也就很难说到了。我经过了那样的一夜,开始明白什么叫“饮鸩止渴”:至爱与迷恋等同于不可救药之毒,从此深入骨髓,我将不再有一丝转活的机会。我将在绵绵不绝的思念之中、沉湎之中死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魂灵将幸福而又不幸地漫游下去,在余生的旅途上,在一切我们曾经流连过的地方,耽搁或游走。我断断续续、自语一样说道: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事业。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武早为什么会那样……”

肖潇是一个例外。她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一次。在她看来,我的这场重病与她是绝对有关的——她没有这样说,但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坐在旁边,有时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她常常将手放上我的额头,那是在试温度。有时她带来一本书,声音低低地读上一段。当她停止朗读时,眼睛一定在观察我。在这安静的时刻里,在听她朗读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觉得葡萄园里的这个春天很好,多少年来,我难得有这样悠闲的、平心静气的时刻。我的心被一种柔柔的东西安慰了。与我不同,我发现肖潇在这个冬天里保护得很好,风沙没有把她的面庞和手弄得粗糙,她的皮肤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穿了一件边缘上有着一圈毛绒的呢子上衣,领口那儿被灰蓝色的毛绒覆盖着。这件衣服做工讲究,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既时尚又端庄。她告诉我,她那个子弟小学大约有一半学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她和她的学校都受到了表彰。看得出这种荣誉对她依然重要。我问:“你为这个很高兴吗?”她点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这很不容易。我们在全市的小学里排列第二,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吗?”

肖潇随我重复一个名字:“武早……”

2

“他今生都不会康复。”

我发现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上一切多余的脂肪全耗尽了,整个人既变得衰弱不堪,又显得异常轻松。我的眼睛陷在里边,可它仍然有一股尖尖的神气。我的头发脏了,可它们蓬散着,遮去了前额上那几条浅皱。鼓额常常从窗上往里望,我不止一次安慰她说:鼓额,你别在那儿看我了,得病是经常的事。你去做活儿吧,再不要从窗上偷看我——这样养病的人会生气的。后来她就不再偷偷地观察我了。

“天哪,他会的。”她握起我的手。

我希望他们不再理我,让我好好清静一会儿。我催促拐子四哥领上鼓额、万蕙和肖明子他们到园子里做活儿去——要知道冬雪开始融化了,葡萄园里要有很多活儿等人去做。被冬天的风暴吹坏了的葡萄藤蔓需要他们重新捆绑到架子上,还要修剪枝条、追肥;过不了多久,当天气变得再暖和一些时,就要开始浇第一场春水了。拐子四哥终于扔下我,领人到园里做活去了,这样屋里就剩下了我自己。

“他也许会从墙里走出来,可是只要还有记忆,他就不会康复。”

拐子四哥的药果真见效。两天之后我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又待了几天,我竟然能够扔下拐杖、也不用扶墙,直接在屋里挪动了。我多么高兴。我想这样下去,剩下的问题大概就是慢慢地恢复体力了。

肖潇站到窗前一会儿,又靠近过来。这屋里很静。我这一段才发现,只要她来到了这儿,其他人很快就会离开。包括罗玲,他们都想让我们俩有单独说话的时间——这是我得病以来刚刚注意到的一个现象。眼前的肖潇却未有一丝不安和羞涩,落落大方。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啊。我这会儿又记起了她的许诺——不,那是我们共同的约定:今后她要待我像一个兄长——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这是怎样的情分,又需要怎样的适应和理解。我看着屋顶说:

万蕙见罗玲哭了,也在一旁擦眼睛。女人的泪水让人心酸,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大难似的。我觉得万蕙、还有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鼓额,是最使人难过的两位了。她们没有更多的话来表达心中的忧虑,只会哭哭啼啼。为了证明自己和安慰她们,我不止一次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走一会儿,豆大的汗粒立刻挂在我的腮上。大约四周的朋友从来也没见过我像现在这么糟吧。我这个赤脚在大地上奔走的人,渴了就喝路边的生水,却很少生病,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倒下了?拐子四哥总是说我因为晕在雪地里,长时间躺在那儿,寒气顺着毛孔进入了内脏。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医生笑了。他们是西医,压根儿没有“寒气”这个概念。四哥见说服不了医生,最后就自己捣鼓起什么东西来了。他找来了浓浓的黄酒,又在里面掺了什么,熬了几大碗让我每天喝一点儿。这些东西喝进喉咙里辣辣的,又香又酸又甜,咽进肚里又觉得隐隐发烫。不出半个钟头,浑身就涌出了豆大的汗粒,衣服都湿透了。拐子四哥说:“你知道吗?黄酒、姜、红糖,这些可都是祛寒的东西!我有时在野地里着了凉,就用这法儿,你试试看。这是赶长路的人留下的一个老法儿,百发百中!”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矛盾过、犹豫过。这些夜里再也睡不好了。我知道这样煎熬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睡不着,吃安眠药也没用——奇怪的是那样反倒让我更精神。有时我半夜离开屋子,在葡萄园里走着。有的鸟儿被惊起来,它们扑棱棱飞走了,就飞向了园艺场的方向。我的思路也给牵到了你那一边——我想自己这会儿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自由地飞到你的窗前了。你到底年轻,有更健康的神经,一个人住在这儿,远离父母和家庭,竟然生活得那么好,有滋有味儿的。比如说你一天到晚那么愉快,还常常弹琴,唱一支歌……”

我想这是因为长久不活动,食欲不好的缘故。很长时间了,我每天只喝一碗稀粥。拐子四哥弄来了玉螺和红鱼,这在往日里都是美味,现在让我闻一下都要呕吐。到后来他们干脆只给我喝玉米糊糊,吃一点儿咸萝卜条,这种情形大约已经拖延了一个多月,我的气色怎么会好。肖潇叹着气。

肖潇故意打断我的话:“我真的愉快!我现在有了一位兄长,还有一群可爱的娃娃。我一看到他们红苹果似的脸庞,什么忧愁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们两汪清水似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娇嫩娇嫩的小脸蛋,你会想:人生多么好啊,这里的一切多么好啊……”

“你瘦得这么厉害,脸上没有血色……”是罗玲的声音。

我在想她的话。是的,她和孩子在一起——任何动物在幼小的时候都是那么美。我看到那些刚刚羽毛丰满的小鸟,像肉团团似的小鸡小鸭,它们都很美;特别是刚刚学会奔跑的拳头大的野兔,让人又疼又爱;胖胖的小狗,走起来一晃一晃站不稳的样子,看它们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再看看它们软和和的绒毛,还有那个可笑的、饱鼓鼓的肚子……它们能够唤起你多少柔情,让你充满了爱。这是当然的。问题是她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轻松吗?一个人永远和孩子们在一起,就能够有效地挽留自己的童年吗?

我对肖潇说:“我没有病,只是太疲乏了。秋天紧张了一阵,冬天的葡萄园没有多少活儿,我心上一松就倒下来了。不发烧、不咳嗽,身上也不痛,只不过是太懒惰了,一步也不愿活动。”

大概我今生最大的缺憾,就是过早地离开了童年——我的心里装满了沉沉的黄沙,使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告别了欢畅和跳跃。仅仅依靠美好的回忆,这是远远不够的;除此而外,我更多地依赖劳动,依赖劳动的汗水冲走心上的沉郁。我的不安和焦躁也只有在劳动中分解和遗忘。劳动是永恒的,劳动就是希望和粮食。可是除此之外,其他呢?那个夜晚呢?我怎么办?我仍然只能求助于劳动吗?

在我病卧不起的这些日子里,拐子四哥从小城里请来了最好的医生。他们都觉得我没什么大病,严格讲是没病;而我却不能康复。我十分虚弱,起来行走时要拄着拐杖。在最困难的几天,我差不多做不到生活自理。肖潇来了,罗玲也来了。罗玲流出了泪水;肖潇长时间坐在炕边,握住了我的手,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我无法回答……

这场冬眠使我耗尽了体能。拐子四哥取来镜子,我发现自己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头发变得又脏又乱。万蕙要替我洗洗头发,我谢绝了。但愿春天进一步深入之后,我的冬眠也随之结束,那样就再也不必蜷曲在这个大炕上了。只要我的双腿能够挪动,我就会离开这个茅屋。

3

春风吹响了屋顶海草,并把积了一个秋冬的沙土撒到窗子上。斑虎迎着西风吠叫,那是一种焦虑的、呼唤的声音。海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号子声,打鱼的人要出海了。

当谈话停止时,我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一霎时就能跑得很远,沉入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各种各样的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拢……我的牵挂是那么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么多。在这场冬眠里,我几乎不吃不喝,就靠回忆和思念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学生时期,回想了我的友谊——被扬弃和被珍藏了的各种各样的友谊,还有我的铭心刻骨的关于爱的纪念;我的无数次的被中伤、被欺骗、被可怕地出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严厉地责备过自己,可有时候我又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我想请求原谅,可是找不到根据。如果我伤害了你们,如果我伤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负有责任,那么我将严厉地惩处自己——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依据……人哪,只要是一个人,就必得承认自己有顽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发脾气、暴躁、毫无来由地发火……你回忆一下,回忆吧!即便对你至亲至爱的母亲,那个无比慈祥、对你千疼万爱的母亲,对你一夜一夜牵挂、愁白了头发的母亲,你是否也呵斥过她?是否也毫无来由地责备过她、埋怨过她,使她泪眼汪汪?我们对自己的母亲尚且会这样,那么对路人、对朋友、对兄弟、对身边的人呢?让我们彼此都如此追索,寻找这种不近情理、指认这种丑恶和残酷吧!让我们在安静的时刻里去自我责备吧!让我们去寻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那个夜晚我们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鸣的北风里竟然一丝都不觉得冷,站在一块儿,无所不谈。一颗心,一双手,都是滚烫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样闪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后颈上柔柔的毛发,让你像小猫一样用力地缩起脖子。我们走啊走啊,离那片园林终于不远了……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些,我都会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可以经历这样的恩惠和考验——不错,它也是一种考验……我请肖潇讲一些故事,讲一些自己的故事、特别是童年的故事。

一场雪地事故之后,我的身体明显衰弱下来,以至于长时间昏昏沉沉,像进入了漫长的冬眠……

肖潇讲的时候,我听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后来却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开始的清晰。最初我还可以与她的故事共鸣,后来思绪就混乱起来,再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肖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叙说。可她不愿打断我。

1

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吐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像要去矫正自己证明自己……我说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你看园子里刚刚垒好的地垄,它们用锹拍过,用耙子耙过,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桩。你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它像手工绣成的织锦。不过你会遗忘的,那时它们很快就会荒芜——条理只是人绷紧了心弦的那一会儿。你要一直绷紧心弦——可谁也不能总是这样绷着,你稍一放松它也就混乱了。我们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责备荒芜——多少人责备荒芜,那是荒唐的。荒芜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荒芜就是荒芜……我们也不能让梦境停留——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它是晃动的、短暂的。它本身只是幻觉,是人的一种幻想。强烈的思念,巨大的热情,滚烫滚烫,像火山爆发时的红色岩浆往前滚流,一切都被它们融化了——不过它们最终还是要冷却——勤劳的人不要厌弃百无聊赖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满口梦呓的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次走进了荒芜,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个失去条理的人,他也同样可爱;象兰头脑明晰,人又美丽,好像幸运的男人都该去爱她似的……象兰那么美丽,可我觉得她就没有武早可爱。那个天才的酿酒师在我眼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子汉,刚劲有力。尽管有时头脑陷入了荒芜,他还是了不起——那是一种伟大的荒芜。我觉得我们俩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乱。我们应该和着一个节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们要在大海边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网的人,他们呼喊的号子就是最强烈的音乐,节奏分明。那震响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线上的强烈音乐啊,美妙绝伦。还有天上的闪电、雷声,那是彩色的音乐。那种音乐不仅有颜色、有激光,还有气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气味音乐”。轰轰的雷声响过,雨点——音乐的细丝扫过整个天宇,然后你就可以嗅到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那种气味清新甘美。这是老天爷的音乐。让我们大家手扯手,拐子四哥、鼓额、肖明子、罗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围成一圈,围着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阳——跳个不停……肖潇握住我的手,大睁着双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呓语惊住了。

病 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