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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宁珂焦干的双眼望着窗外——那儿正有一只棕腹啄木鸟落在桐树上,围着树干旋了一圈,难以置信地歪头端量着,直至飞开……桐树枯叶被风吹破了,让人想起街头那褴褛的衣衫。他转身看着奶奶,吐出一声:

她从未见过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过她在梦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肃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属般发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过一样淋漓着。不过他对她温和礼让到了极点,取了精美的糖果给她,还把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给她套在手上——这最后的一幕让她梦醒后有些脸红。多么怪的梦啊。她还记得梦中他与她怎样分手:轻轻道一声珍重,然后转过身去……为了验证这个梦,她曾小心地问过宁周义,那个曲府老爷是什么模样?男人的简单描述让她吃了一惊:他的面容竟跟她梦见的人相差无几!这会儿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梦幻,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说爷爷参与了这件事……”

阿萍一丝丝坐下,屏住了呼吸。

阿萍站起来:“杀害曲先生?”

宁珂摇头。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说:“曲予先生被暗杀了……”

宁珂点头。

“孩子,快告诉奶奶吧,什么也不要瞒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颤着,她猜想到了什么。

阿萍咬着下唇,飞快摇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相信爷爷会那样?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我比谁都明白他,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知道……珂子,你爷爷死了也不会做那样不仁不义的事儿……”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宁珂愤愤摇头:“可他组织了平原那场大围剿,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杀死了我一千多个战友,爷爷走得太远了,将来没人会饶恕他的,他真的两手沾满了血!奶奶,你留下来不要走了,这儿有我和綪子,我们不让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真的?”

阿萍直直望着他。后来她两行长泪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话吧,你爷爷不是平原的罪人!”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綪子。”

宁珂不愿再顶撞她。但不会同意她的话。他心里认定了叔伯爷爷已经是民众的敌人,是一个杀害多名战友的罪魁祸首……他甚至想到,有那么一天,当他与宁周义狭路相逢,他不会因矛盾踌躇而过分作难的……

“怎么了珂子?”

……宁珂回到王同志那儿时,这个络腮胡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宁珂问是否请医生给阿萍看看病?对方一概不愿直接回答。宁珂又问,他才说:“我们对她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已经是全力而为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綪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宁珂被他冷冷的语气所激怒,禁不住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健康,你们做得太过了!这是欺骗她;不客气地讲,这是绑架,是让她充当人质!”

“真的……”

“就是又怎么样?”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一位善良的人,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点吗?”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的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是我们残忍?我们至今没动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绝食……她是什么人?一个反动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将来会跟他们算账的!”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自己隐痛之处被戳得鲜血淋淋。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吼叫般冲他嚷道:“不许你这么说话!你必须把她与宁周义区别开来!更不允许你侮辱她——听到了没有?”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络腮胡子瞥瞥宁珂晃动的拳头,“哼”一声:“我有我的任务。我们不要吵了,回头我可以跟组织谈;当然了,我要全面汇报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你汇报好了!”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当然要汇报的。”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阿萍总算进食了。这期间姑妈为她请来了医生,来人竟是那个鹰眼姑娘,她一见到宁珂就呆住了!宁珂不便说什么,只让她为奶奶检查身体。她说阿萍不要紧,只是身体太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从阿萍房间里出来,她马上把宁珂叫到了一个角落,没等说话就流出了眼泪。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宁珂安慰她,还谎称许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务太繁重,请她不要牵挂,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时说,很快就回来的,我等啊等啊……宁同志,你知道,我这样会毁掉的!”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宁珂无言以对。他在心里承认这并非夸大其辞:长此以往真的会毁掉……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綪。他难以想象她目前的样子。“我的綪子啊!但愿你坚强一些吧,我们就快胜利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要迎来解放的一天了!”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两天过去,宁珂不忍离开阿萍。她问孙子接下去怎么办?就待在这所房子里吗?是否可以回山区老家一次,与李家芬子住在一起?还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宁珂如实相告:这是不可能的。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綪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宁珂明白,组织上既然“请”来了她,是不会轻易放她走开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姑妈陪着她随意聊天。宁珂无比感激这个女人,心里总想,如果妈妈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綪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这一天姑妈告诉他一个消息:平原西部那场战斗开始了,殷弓的队伍已经与战家花园接火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斗,是殷弓长期运筹的一场殊死搏斗。宁珂激动得久久不语。他在想:怎么能在这儿观望呢?他几乎是马上决定:迅速赶回队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暂时告别,谁知姑妈马上阻止说:“别,组织上让我转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宁珂抑制着心跳。

“那我什么时候回队伍?”

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组织让我转告你,会有通知来的。”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

宁珂失望到了极点。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汽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