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蹂 躏

蹂 躏

“大兄弟,好好养伤吧,养好了再说。大婶真想亲亲你啊,我的好孩儿!”

她抚摸着,最后说:

3

小怀真的温厚慈祥,是一个好女人。她伸出手在我单薄的衣服下抚摸着,远离了那些伤口。

我必须挣脱这个囚笼。我一个人时就闭着眼睛想啊想啊,想得好苦。锁住这个貂笼的是一把三环大锁,钥匙就在那一伙人手里。我挂念加友,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她怎样度过。我记起那一天周子的一番话。或者她回到周子身边,或者正遭受更可怕的折磨。

小怀不做声了。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没有一点风声。一天晚上那个栅栏门又打开了,一个雪亮的手电晃来晃去,照得我眼花。看不清来人是谁,后来他一开口才听出是周子。“怎么样,伙计?你要嫌不过瘾,我再养一只貂和你做伴儿。也别太孤单了,怎么样?”

“小怀,你不该这样说她,她也是被迫的,她是个好孩子。她像大家一样,都是被周子一伙踩在脚底下的人……”

我想这个家伙完全做得出。

“大兄弟呀,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怪人,不过也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大兄弟,我帮不上你的忙了,只能偷一点好吃的送给你。我来送饭,还是自己抢来的活儿呢。你是个好人哪,不该受这个折腾。这也怨那个骚浪闺女。她已经那样了还偏要看上你!”

“你要再嫌孤单,我就把貂取出来,放上一只野狼。你知道,野狼在这一周遭要逮一个可不容易啊。不过我要做就能做得到。”

我点点头。

这个家伙也许真会那样做。他会把我和一只野狼关在一块儿。我现在琢磨的是怎样能够解脱,我到了好好动脑筋的时候了。

“不后悔?”

周子又说:“你的小脑瓜一定在活动,你想走出去是不是?我现在劝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们也不缺你这个壮劳力,你就在这儿给我蹲着,如果不老实,我就让人把你这只没长毛的貂连笼子一块儿抬上,抬到悬崖边上,用杠子往下一撬,也就万事大吉了。”

我摇头。

“我也劝劝你:还是别太狂了,到时候你再后悔也就晚了。”

“大兄弟,没听我的话,后悔了吧?”

周子哼哼一笑:“我还会后悔?我干到这个份儿上还会后悔?我要懂得什么是后悔,早就洗手不干了。你不过才经历了指甲大一点事儿,你不过是山那边的一个臭小子,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也没有,还想在我跟前耍光棍?我知道你这家伙是憋急了,想偷偷摸摸咬口嫩肉。这还行?明人不做暗事,做暗事的都是混账!都该死!”

早晨那个栅栏门打开,使我惊喜的是这次送饭的不是周子一伙,而是小怀。小怀一进来就赶紧把栅栏门关上,然后小步跑到跟前,把热腾腾的食物直接从钢筋空隙里塞来。她把那两个貂食盆子撤掉,换上两个崭新的粗瓷碗。我那么感激她。小怀做这些时一声不吭。这样直到最后,她才把嘴移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靠回顾挨过时光。这才是“静思”。这个貂笼四下只有几道钢筋,我嗅得见一切,望得见一切。我有机会盯着一个夜晚怎样开始、又怎样一丝丝向黎明挨近;星斗怎样由疏变密,最后又是灰蒙蒙的夜的消失;一句话,由曙光到暮色……

“行,爱说就说吧,我也不零星折腾你。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睡觉之前先和你看一场电影……”

在这深山午夜,在瑟瑟发抖的貂笼里,我终于明白了: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权利去享受另一份生活。我该好好咀嚼这份自己的生活,正像我该把那份倒在貂盆里的食物一点点细嚼慢咽吃下去一样。吃下去,活下来,再接受神灵交给的另一份礼物。一个人活着,总要接受一份又一份礼物。

这句话让我费解。这会儿有人提着一盏桅灯进来了,接上又来了三个。他们三个押来了加友。我恐惧极了。

这不是忍受的问题,而是活下来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权衡在许多人那儿早已解决了,因为别无选择……我又想起了庄周。是的,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最重要的是要能够接受必须接受的一切。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结果:无论是周子,还是我和加友,以及所有这些打工者、山里人。

周子说:“把灯苗拨大了。叫这个兄弟看场电影。他初来乍到,电影看得不多,孤单得慌。来吧。”

“那你不吃就是了,你把它掀翻也没人管。”

那几个人开始剥加友的衣服。加友看着我,眼泪汪汪叫着:“大哥,大哥,早知道这样,我该死在你怀里呀!”

夜里寒气逼人。我后悔自己没有听加友的话赶快逃走,而今真的身陷“囚笼”……食物倒在貂盆里,那些铁盆甚至还沾着干结的兽血和兽毛。一种腥臭味直让人呕吐,送饭的人说:

我两手攥在钢筋上,不停地摇晃,不停地喊,我想喊南边工棚里的人出来:“你们快来看看这些野兽在做什么事情……”可是我没喊上多久就被缚上钢筋的铁梁,然后嘴巴又塞上了。

天黑下来,我被牵出了石头屋子,锁进了貂笼。里面连一把草也没有,我只有薄薄的衣服。还好,我身上的绳子被松掉了。这个貂笼被放在了高粱秸扎成的栅栏里,这样我就与工棚的目光隔离了。我只能听见外边人吃饭时叮叮当当的勺子声和吆喝声,但看不见他们。栅栏那儿有个小门,有人按时打开那个小门送饭给我。他们把食物倒在原来喂貂的铁盆里,铁盆直接焊在貂笼上。我只能伸手到铁盆里抓东西吃。喝汤时我就伸出勺子到外边舀。他们完全用养貂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想如果我没有给他那一击,也许他还不会这么狠。不过我知道这个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我以前听人讲过,在这大山里,那些包工头干遍了丧尽天良的事,事发之后,就独身一人带上他们劫掠的财物逃走;追捕人员赶来时,打工的人还睡在窝棚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一个个工头就这样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工头恶贯满盈,有的甚至有好几条人命。他们真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防范措施,比如说几支包工队携手结成联盟,遇到事情互相包庇和隐瞒。他们的触角伸到大山之外,与一些大公司接上关系,成为那个公司在外面的一支施工队。这样一旦出了问题,上面就有人保护,使他们更加胆大包天了。有的直接就兼任了公司副经理或者分公司经理。眼前的周子是个不愿炫耀的主儿,因此也就格外阴险。

我闭上眼睛,他们就不停地拍打我。加友的衣服已经被剥光了。她用手捂住脸,周子就把她的手扯开。加友啊啊叫着,伸手蒙着脸。有人又把她的手扳开。他们吆喝着。加友泣哭、吼叫,一边就有一个人拍她的脸。加友像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了,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周子一说旁边就有人笑。那种恶毒的幽默被眼前这个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走过去拍拍加友的头顶,想让她蹲下,可是加友硬硬地站直了身子。后来他硬是把她按蹲了。他也在加友面前蹲好,两人离得很近。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叹一声:“小东西!你的心真硬,这就离开大叔了……”加友不吭声。“等你两天,再不回心转意,也就怨不得我了!你看看,我为了你差一点让那个家伙把‘宝剑’给我卸去。”说着抚摸起自己的下体,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我知道刚才击中了他的那个部位,所以才引出他那么大的暴怒。他生生用那根自行车链条把我抽得浑身是血。

“喂,伙计,睁开眼!”他们来打我的脸,扒我的眼,“怎么样?不好好看电影,你这个家伙真是个有福的人!”

“喂,伙计,睁眼看看咱的‘小平头’怎么样?”周子在吆喝我,“‘小平头’是个好东西啊,衣服穿上吧,让她跟上小怀好好干活,好好服务。大兴水利的年头,不好好服务还行?”

我的两耳嗡嗡响,听不清他们又讲了些什么……我的嘴巴嚅动着,咬啊咬啊,后来嘴里不知哪个地方给弄破了,塞上的破布被血浸红了。我依靠这种咬紧的力量来抵抗着。

有人把她从周子怀中揪走,接着按住她,真的给她剃头了。长长的头发一撮撮落在脚下,从她雪白的身体上滑落下来,在脚边积成了一堆……加友真的给留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那模样真是怪极了。由于是慌促中剃成的,所以那发型古怪到了极点……

他们把她拉走的时候拍打着她说:“看,多么好的一个小平头。”

“小东西,睁眼看看大叔,对了。”他把她的眼皮撑开,“多好的一对大双眼。这模样怪好看的。看看这小嘴儿,又厚又犟气,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我看你长得多少像个男孩儿,水光溜滑的,就是头发长了点。你要是剃个小平头就是挺好的小男孩了。不错,大叔没白亲一顿。来呀,”他喊一声:“给这个小东西理理发,给她剃个小平头!”

地上是一片踩烂的茅草。

那家伙尴尬地退到了一边。周子把加友扶起,抚摸着,把她揽到怀里。加友没有挣扎,她一直闭着眼。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这会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的星星还在发亮。我觉得天地真是太大了,太宽容了,它竟可以容下一切,溶解和稀释一切。它教人学会了遗忘,因为它不动声色。它仿佛一再地暗示:人可以遗忘。

“性急吃不得热粘煮,边上去。”

而我诅咒遗忘,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停止这种诅咒。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有多少迷人的机会和热闹的场所,都不能牵走我的注意力。我将牢牢地盯住、守住自己的记忆。

一个家伙像饿狗一样扑到加友身上,加友咬他,他就给她一个嘴巴。他不能制止加友的挣扎,就两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我的吼声让自己听了都有些可怕。有人嫌吵得慌,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塞在我嘴里。那个人使劲扼加友的脖子,加友身体软下来,无力反抗了,那个家伙才松了手。旁边几个人好像不太愉快。周子把那个家伙从加友身上揪开说:

他们走了。我一夜咬着一块浸了鲜血的破布,嘴巴给撑得没法睡眠,而且也不可能沉睡。因为我还没有遗忘,时间的魔法还没有作用于我。我全身疼痛,一直给绑在钢梁上,身上紧贴着冰冷的钢筋。鲜血一滴滴顺着钢筋流下……这种折磨只有大山里才有吗?野性的山,可怕的山。它的隐秘仍然没有让我洞穿。我,还有我的父亲,我们一起凿着,可是终究未能挖尽你的隐秘。你的褶缝里流动着清泉,那是大的血液。我将怎样消化和接受这一切呢?我将一声不吭地接受下来吗?我如果接受下来,那么以后、再以后呢?

他们开始动手把我捆起,绳子碰到我的伤口,疼痛差点使我昏厥。我给捆得结结实实,最后被拴在屋角的一个磨盘上。我试着活动一下,一点余地都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努力活动身子,哈哈大笑对周子说:“你这家伙是个犟种,还是个外行!”周子不再理我。

我询问着自己,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2

全新的一天又来到了。我听到了啾啾的鸟叫。一只小山雀落在貂笼旁边那个树桠上,一声连一声叫。它叫得清新欢快,无忧无虑。大山四周越来越亮,天空的星星稀疏了。这是一个吉兆,新的一天会是幸运的吗?我发觉由于眼睛一夜大睁,干得快要裂开。多想伸手揉一下啊。我等待着,想象送饭的人会是谁。我等着小怀一大早把我从铁梁上解脱下来。我等着。

周子脸上有了笑容。我想他多少有点满足了。有人开始抚摸加友的身体,加友一边拒绝一边挣扎着去穿衣服,穿上,有人就给她扯下来。

她终于让我盼到了,真的是她。门开了,我屏住呼吸。她关上门,然后迅速揪掉我嘴里沾血的破布,又解绳子。她心疼了。我嘴上沾满了血,我的手伸过铁笼的空隙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一下下抚在她的脸上。她急促地叫着:“大兄弟,大兄弟,你能挨过去吗?你能挨过去吗?”

旁边一个说:“想不到咱的貂笼子还能装下这么个野物。我日他妈,这小子还真有福分啊,他是第一个哩。”

我只感受着她脸上的温热。我对在她耳朵上问:“你能帮我吗?”

我真想不到他突发灵感。那是个沾满了兽血和兽毛的貂笼子。我在心里说:“好啊,这次真要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了……”我闭着眼睛,等待着。

小怀睁大眼睛看着。

周子的恶气还没出透,拿水烟袋不停地砸桌子,发出哐哐声。后来他又把水烟袋摔在地上,喝一声:“把这个家伙给我关到貂笼子里去!”

“现在只有指望你了,不要让我死在这笼子里。”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一阵抽疼。

“……”

“老法子,归兄弟了。”

我告诉她周子的话:他曾说要把我装在笼子里推下山崖。

“贱女人怎么办?”有人问。

“说是这样说,能吗?他们早晚要把你放出来开洞子,只要你闭上嘴巴就行。”

周子扔掉那截自行车链子,解开衣服,看刚才被我的拐肘猛击了一下的地方。他摸了摸,边上的一个人也看了一会儿,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日他祖宗!”周子叫骂着,“想给这小子吃点甜的,他非要吃辣的不可。好啊,伙计们,动动脑筋,搓揉搓揉他。”

我摇头:“不,我不会等着他们把我放出。”我看看四周,小声说,“你只有找到那个钥匙。外面栅栏门上的钥匙你有,你只要设法给我打开笼子上的三环锁就行。”

自行车链子挥舞着,我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给打碎了,鲜血往外渗流。皮肤上有一道血口,不过伤得最重的恐怕是内脏。我想我的身体内部一定有什么给打碎了……

小怀很为难:“他们那一伙钥匙不离身。”

“好!大掌柜干得好,再来!”

“交给你了,事情全交给你了。”

我刚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上挨了重重一击。只一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又是一下。我看清了,周子手里原来是一截锈蚀的自行车链子。

小怀急得手搓衣服。后来她好像决定了什么,扳住我的脸亲了一下。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周子喊:“闪开,闪开。”

4

周子手里捧着水烟袋不停地催促,竟然过来触摸我的身体,掐我的皮肤。我用拐肘撞他一下,他哎哟一声躲开了。我去抓衣服,有人就踩住我的手。我咬那人的脚踝。一片嚎叫……皮带挥舞着,打在我和加友身上。

大约是深夜两点钟的样子,有人轻轻把栅栏门打开了,是小怀。我的血液全冲到喉咙,伸手到铁栅外面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挪开,然后赶紧把三环锁打开。我想钻出这个囚笼,可发现身上的骨节都僵硬了。我大约用了好几分钟才钻出来。我慢慢地揉动关节,活动着腿。我问:“加友在哪儿?”

我这时反而没什么羞涩感,只有仇恨。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加友赤裸的身体。她紧紧捂着脸。他们把两个赤裸的身体往一块儿推,用脚踢。加友的身体雪白而匀称,真的太美了……他们正把这个赤裸裸的身体往我身上推拥,“快呀,伙计,老是不来劲儿!”

“她就在窝棚里,他们知道她跑不了。她大概得了病,要不他们还不放她呢。”

我今生也不会忍受这种污辱。一个家伙揪我的衣服,我就迎着他的脸给了一拳,“咔嚓”一声,那个家伙的牙齿碰在一块儿。我相信这一拳不是闹玩的。那个家伙长时间没有爬起来,这使一边的人也围了上去。周子先跳了一下,向几个人吆喝着。他们拼着力气把我和加友按住了,接着飞快把我们的衣服剥下来,剥得一丝不挂。

小环锁上栅栏门,扯上我的手绕到窝棚后边。我们找到了加友。我把她摇醒。

“看看,还怪不好意思,怪不好意思还行?大方点啊伙计,你不是个走南闯北的主儿吗?来,当着大伙的面,也给我们开开眼哪!”

她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小怀说:“这不是他吗?你好好看。”

我和加友极力把身子拧到一边去。

加友伸手抚摸我的肩膀,像试探真假似的捏了我一下。

一个家伙走过来,把我往加友跟前猛地一推,我们因毫无防备就撞在了一块儿。旁边的人一齐鼓掌。又有人按住我们的头往一块儿对撞。周子说:“快,亲个嘴儿给我们看,快呀,快呀。”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说:“加友,你等着,一点别动。”

几个人大呼小叫、鼓掌,有的还兴奋得跳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我让她坐在那儿,又嘱咐小怀看住她。我蹑手蹑脚转到窝棚里,从铺位上寻找东西。我发现藏起来的钱还在那儿。还有,我的那个破背囊也丢在角上。我把它们全塞到了一块儿,急急地出来……我问加友:“我现在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多半天周子没有露面,他可能在和那一伙商量怎样对付我。天傍黑时他们进来了,同时也把加友推进来。加友眼睛有点红肿,看来她一直没有停止流泪。我给她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目光触到了一块儿。周子在一边拍手:“看看,对眼了,对眼了,真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说完狠狠拧了加友腮部一下:“你这个破货,敢往我眼里揉沙子!”他看看身边几个兄弟:“既然这个主儿看上了咱的小娘们儿,就该成全成全人家,怎么样?”

加友说:“能。”

中午饭时,他们从窗子递进一块锅饼、一碗有肉的汤菜。我把它们全吃光了。

“那好,你背着背囊到坟地那儿等我,一定等,什么时候都要等,好吗?”

那些打工人都起床了,他们在院子里活动,有的就在窝棚旁边解溲。小怀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不停地颠着孩子。几个女人在那儿准备早饭。门口站着一个周子的人,时不时从窗子往里望一眼。周子出去了,把我一个人锁在石头房子里,一直锁了多半天。

加友点点头。

周子赶紧摆手:“得得,你不愿意就算了,也不用发这么大火……我本来是以礼相待,你倒这样。好吧,别火了,大不了我和兄弟把她让给你又怎样?不过你现在还得挨号,知道吗?要挨号,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好伙计,”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早就跟你谈过,你玩那一套对别人行,对我不行。你犯忌了,伙计!给你个出路你不走,我看出了,你这个家伙瘦干干的,两条腿也长,兴许是狗日的好手!”说着猛地拧了我一下,又飞快在我臀部那儿踢了一脚,“嗯,挺好的一匹马!骑上不错……不过你和好闺女缠到一块儿非坏事不可。我不能让你得手。天快亮了,我得赶紧想出个办法来。哦,先得给你找个住处呀……”

我说:“那好,你先走,快些!”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差一点撞到他身上……

小怀和我一块儿把她扶起来。我发现她可以走得很利索。加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大哥,可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坟地里!”

他安安静静把一袋烟抽完,笑眯眯地把头往前甩甩:“伙计,咱俩一块儿玩怎样?我知道你是个冷脸汉,这样的人在这方面都是些厉害的主儿。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得告诉你:那可是个好闺女。怎么样?你思量思量,咱一起来怎么样?那样她也会高兴的……”

“怎么能呢?加友……快些走啊!”

“嗯,我会弄明白。”

加友哭了,我安慰她。她弓腰背着很大的背囊跑走了。她消失在那个小小的山路上。剩下的事情我该自己做了。在睡不着的长夜里我把什么都想好了。我让小怀好好待着,说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刚走开小怀就上来揪住了我。我说:“大婶!”

“还没讲价,你们就进去了!”

“什么大婶,”小怀说,“你真把我当成了‘大婶’吗?”

周子的眼角飞快瞥我。他吸着水烟,大概在推敲我的话。吸了几口他猛地停住:“想干那事儿?给了她多少钱?”

“真的,我一辈子都记住我遇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大婶’。”我拥抱了她,紧紧地拥着,伸手在她的齐耳短发上抚摸着。我告诉她:这座大山我可太熟了,我会赶回的。周子那一伙只是大山里的几块粪便,他们很快就会被山雨冲得无影无踪。而我却是大山里的人,我从童年起就在这儿游荡。我熟悉每一道沟壑,他们追不上我的。他们真算遇到了一个好对手啊。我告诉小怀: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在这大山里会再一次看到她的……我手里捏紧那把三环大锁,它原来是锁囚笼的,这会儿我却把它锁在小石头房子隔壁的门上。因为所有小窗都镶了钢筋,他那一群兄弟也就爬不出了。我嘱咐小怀:一旦有了什么响动,一定不要让窝棚里的人出来,让他们好好睡觉吧!

我明白了他的恐惧。我装出一副傻笑说:“大掌柜说哪里去了,俺跟你讲过,俺不过是想挣个血汗钱。谁也不容易,不知明天是死是活……”

小怀说:“你放心。”

我正想这个一钱不值的渣滓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我想还没有。但这种邪恶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观察力,他从我身上发觉了与一般打工者不尽相同的什么。他把水烟袋往我跟前推了推,“抽水烟儿是个享受哇。”他说着含住了长长的烟嘴,抽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时我发觉这个黑脸眼角上已经有了鱼尾纹。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端量他。他说:“我琢磨着,你这个人哪,兴许心里装了点东西。我琢磨着,要不给你点甜头,你就会溜走,把这里的事儿连锅端出来。你想让我成个劳改犯是不是?”

我在周子的石屋徘徊了一会儿。门插上了,这个家伙正在里面舒坦地睡觉。我推了两下没有推动,就捡起一个大石块,“轰”地一下把门砸开了。由于砸得太猛,我和石块一起跌在地上。周子“嚯”一下从床上跳起,我正抱着石块站起,猛地一拥把他拥倒了。

“伙计,就剩下咱俩了,咱商量个好事,享受享受——抽袋关东烟儿怎么样?”

“啊呀,是你这个王八蛋!”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他把门关严,又在墙角的木箱里扒拉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他竟找出了一个很漂亮的青铜水烟袋,放上烟末点着。

“是的!”

周子使个眼色,持皮带的小子把加友拉走了。

这家伙并不强壮,他喊了一声,想喊几个兄弟。我说:“他们一时出不来,你先将就一下吧。”我用大石块把他拥在床上。后来他又挣扎,我就给了他几拳。他连连求饶:“伙计,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打算天一亮就把你放出呢。我……”

加友咬着下唇。那个小子抬起皮带抽了我一下,不过没有用足力气,并不太疼。周子立刻阻止他说:“别,对他不能来这个。我琢磨这个家伙挺怪,咱得一块儿想个法儿收拾他。”

“你以为放出来就算完事了吗?你不是说你有一把‘宝剑’吗?那好,”我照准他所谓的“宝剑”狠狠踹上去。他脸色铁青在床上扭动。我终于看到屋角上那根生锈的自行车链子。我把它缠在手上,提着走近周子。这个黑瘦的、带着一点羞涩的工头这时才缓过气来,抬头看着我,可怜巴巴。他不由自主蜷在了那儿。我掂着手里的铁链子问:

他捏住加友的下巴猛地往旁一扳,“对了,就是这样,听大叔的话没有错。这几天怎么不听大叔的话了?”

“大掌柜,这是打人的东西吗?”

“怎么,没听见吗?他可是科班出身!”周子说着,又看加友,露出一个笑脸,闭上一只眼睛,“小东西,向右看齐还不知道吗?来做给大叔看看。”

他摇摇头。

我一动不动。

“狗娘养的,人都是肉长的,这个东西打上去能受得了吗?你不怕把我的肋骨打断、把我的筋打断?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知道这个东西打到身上有多么疼吗?”

他在喊上操令。

周子呜呜噜噜往后退,一只手不停地摇摆,一只手还撑在床上。我再没讲废话,直接将链条扬起来,照准他的脖颈下面一点狠狠一下。这个家伙倒在那里,哼叫的声音那么细弱。他本来毫无力气,就是这么一个瘦削不堪、瘦得像一条狗似的家伙,怎么可以作这么大的恶?他的力量从哪里来?是谁给了他力量?这片大山也许太高了,它的缝隙里竟爬动着这样一条不起眼的蛆虫。我又抽了他几下。有一个地方下手太重了,他皮开肉绽,流出血来。接上我用链条把他的窗玻璃、小木桌,一切的办公用具全都扫在地上,打得稀烂。我听到隔壁屋里一声连一声撞击门板。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对面窝棚那儿站了好多人。小怀站在一旁,手握一把木勺。她跑过来,嚷叫着。我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说:

我们被押到石头屋子时,天才蒙蒙亮。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子手里捏紧一根军用皮带,在我和加友面前抖动一下,站得绷直。他突然大喝:

“再见了,小怀!”

1

我跳下沟底,往前疾跑。我故意绕开那个小路,然后向坟地跑去。离坟地很远,我就看到微弱的星光下有一个晃动的小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