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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潘新财向殷家父女摆手:“过来过来。”

包亮奔过去,弓腰点头:“主任哪,怎么下了这样脏气地方……”潘新财手指关节上的大金戒指有些炫目,撇撇嘴:“下来看看苗情,集团领导吩咐……那边地上是谁?邻村?嗯,好哎。那个妞儿?”包亮赶紧小声介绍一番。

殷老头和女儿怯生生地走近了。

潘新财在地头吸烟,东看西看,不吱一声。

潘新财的眼睛一直落在“小肠”身上,上下转动,半晌才说:“今后都是公司的人了,要团结。听见啵?”

车门一响,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包亮认出是“公关部”主任潘新财。“潘主任……”包亮哑着嗓子喊。

殷老头误以为是包亮告了状,就愤愤地盯邻地主人一眼。但包亮未吭一声。

包亮心里扑扑跳,不知出了什么祸患。他咬着牙等。

潘新财临走时鼓励姑娘一句:“去公司报考一下‘公关部’吧,我看你能进去。”

“死羊眼”老殷、“小肠”,都呆呆地看着爬过来的蓝色“大鳖虫”。

姑娘慌得双手不知放到哪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包亮,小声吐了一句:“俺,不会说‘京语’,考不中……”

这是一个上午,包亮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刚刚动手担肥的时候,就听见有汽车在响——他看见一辆锃亮锃亮的瓦蓝色轿车很费力地从田间小路上驶来……“妈的,苏老总?”他敢说以前在“总公司”大院见过这车。

潘新财大笑:“那不过是条件之一嘛!再说各有所长,最后决定的,不过是我嘛!”

包亮正骂“狗日”,一抬头闭了嘴巴。他鼻子乱吭,低头做活,一伸手,把地垄上一棵带刺的藤子连根揪起。

包亮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不知什么时候“小肠”来了,手拿一把小锄子,叫包亮一声“大叔”,说:“远亲不如近邻,俺也没招惹大叔……”

殷老头合掌说:“领导子恩典吧!恩典吧!”

“狗日的东西……”包亮又骂。

包亮忍不住想笑,未敢。他觉得这个殷老头在“领导”后面加上一个“子”字,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

殷老头背过身去干活,不搭理他。

“小肠”说:“俺去……”

包亮一边骂一边寻找缘由,这会儿想起了去年殷家那个瘦瘦的大头娃娃踩倒了这边几棵庄稼,就骂:“狗日的东西,贱!贱!踩我的庄稼!”

3

“死羊眼”愣怔怔地看他,对突然出口的恶骂大惑不解。

“小肠”去考“公关部”,一考即中。于是她许久不来地里做活了。

他在田里苦做,心里恨着苏老总。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转身一看“死羊眼”在看他,就骂起来。

包亮一家只看见“死羊眼”老殷和那个大头娃娃在地里忙。老殷头似乎愉快了些,那僵僵的眼神开始活动起来,有时还想与包家人搭讪几句。包亮说:“你家人得了好,也有我一功!”

可是那一次刀子给没收了。包亮不得不重新找人打制了一把刀。

殷老头不解这句话,后来才明白,包亮指的是那辆轿车原是奔他来的——那一次姓苏的顺便发现了“小肠”。

包亮在“总公司”宰猪,出牛马力,挣最低薪。车间头儿下了谗言,说他三番五次偷走猪下水。苏老总手下的人已经让人捎了口信,从上个月算起,薪水再压百分之二十,以观后效。包亮去找苏老总求饶,还未走近办公室,就被“治安”人员生擒——因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满手是血,而且腰上还别了杀猪刀……怎么解释也没用,跪也没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腾啊,包亮被吊在梁上,直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第三天,苏老总听说了才亲自来看了看,踢几脚说:“谅你也不敢。”就这样,包亮又回到了宰猪场。

因为少了人手,殷老头做得更苦了。热辣辣的太阳下,他像一头野物一样拱在庄稼棵里,一做就是半天。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全是草籽屑末、泥汗,豆大的汗珠缀在眼睛四周、颊上,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包亮心里是骂苏老总呢。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不对人说起。这个家伙横行霸道,连保镖都一个比一个坏。有一天夜里包亮起早去圈里捆猪,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帮本家婶子做这活儿的,因为她男人去年在煤矿出了事,儿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帮她做。他刚要拍门,就听到屋里有屏气声、压低了的呼叫声。他觉得头上涌满了血,两手握得出水。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家婶子正在哀求别人放开她,那人说话嗡嗡响,是苏老总手下的人……婶子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头发全白了。包亮习惯地摸摸身上,没带杀猪刀。其实带了他也不敢使。他对苏老总又恨又怕。他只得大声拍门,喊着:“捆猪的来了……”

大约是二十多天以后,“小肠”又出现在地里了。包亮吃了一惊。他发现这个姑娘变了:脸白了,也胖了,只是神情比过去蔫了。有一次他还见她蹲在那儿擦眼抹泪,走近了,她就慌慌躲开。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那个大头娃娃不怎么上学,来地里做活时,“小肠”就让弟弟歇着,有时扯着他的手,在地垄上僵半天。老殷头来田里唉声叹气,那嘘气声包亮离得再远也能听见。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包亮正在拔草,一株一株地拔,并不用锄头。他像没有看到别人。他心里正恨着一个人。自从这个人来了公司,就有人欺负了本家婶子,又来欺负自己,这个人如今扣掉了他一部分活命钱……他想着如同揪掉地上的茅草一样,一把一把揪掉那人的毛发——让这家伙疼得龇牙咧嘴!我日!我日!这时殷老头说话了:“他家包叔,救救我那苦命娃儿吧!她不耐烦哩!”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亮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谁又救我……”

2

“他叔,这娃儿不去“公关部’哩,死也不去哩……半夜坐起来哭,喊她死去的妈……”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包亮这才醒过神,“嗯”一声站起来。他这才看到对面这个老头子像个木头人,全身的皮肉再无一丝水汽。他心里一阵可怜,就说:“你就、就依着娃吧!”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他叔,地里多苦,找一份子干净吃食不易哩!”

这十几年里,有二三十个姑娘和媳妇随着送吃食的架子车,摸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后后爬进车里,随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们把架子车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无牵挂。过了许久许久,从相反方向驶来的火车一停,她们又三三两两跳下来,嚷着:“俺坐过了站哩!”

包亮不语。因为他也不知“小肠”找到的是不是“干净吃食”……他一声不吭。

尽管如此,那来来去去的火车还是非常诱人。人们知道它会一直这么跑来跑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更知道它会给小村扔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娃儿又去火车道上推木架子车了。她就是卖零食也不去公司做了,这犟娃儿啊……”

如果有临时停下的煤车和其他货车,有人就在深夜里对付它。结果半年时间有十余人被逮,还有一个壮年汉子被当场击毙。

老殷头咕咕哝哝走了。

村子因为离火车路近,所以多年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一直在打火车的主意。他们瞅准了火车在这儿停留三两分钟的机会,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架子车,车上摆放了汽水瓜子之类,一旦火车停稳,就从车窗上做交易。做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须在车子启动前把钱取回。

第二天“小肠”又戴着斗笠来田里做活了。这天正好包亮又替老婆下地,见了邻地的姑娘又是一惊:几天不见,这孩子脸发黄、发黑,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还不停地咳嗽。他心里叹了一声。

那些穿公安服装、被“总公司”统一领导的“治安保卫大队”身携警棍在街上溜达,老人孩子,包括鸡狗鹅鸭,见了他们都要赶紧躲开。这些执法者,还有大多数部门的负责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当。这就使后来兼并进来的村子进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给另一个村子打工来了啊!

半上午时分,那辆蓝色轿车又出现了。不过这一回没有驶得太近。车上下来两个腰上缠白色宽带子的人,他们径直走进殷家的地里——那时姑娘直着眼往包亮这儿看,包亮就低头做活。那两个人拤着腰跟姑娘小声说什么,姑娘只不语。后来是呵斥声,再后来两个人就走了。

村里人终于明白过来:更苦更难的日子来了。

他们刚走“小肠”就扔下锄子跑来,在包亮身边半蹲半跪哭起来,“大叔,他们硬逼我回‘公关部’上班,找我爹几回了,又来拖我。那个潘新财把我送给一些人,他们天天欺负我……这些我爹都不知道……”

“总公司”把几个村子的大小生计分为“工业”、“农业”、“第三产业”,所谓报名就是个人与公司签约,做工的要按定额拿钱——而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田里去,去搞种地养猪养鸡这类“农业”和“第三产业”;再不就是到工厂作坊里去做一些粗活。不过如今的名称变了,头儿也换了。而且头儿下边还有头儿,一层比一层管得严厉。

包亮把她扶起,“吭哧”半天,眼都憋红了。最后他一拳捣碎了一坨土块,“娃儿,低头、低头躲躲吧!”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处”报名了,无论年老体弱或身强力壮,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给,有工资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轻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拥到报名地。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负责登记的全是“集团—总公司”的人,他们一个个态度蛮横得很。

包亮暗暗呼叫:“天哩,这年头穷人家生个俊娃儿,还有法保得住?保不住哩!这年头专让有钱人作孽哩……我用宰猪刀杀他八辈!”

开过这个会,村里人明白的只有一点:不能做“犟驴”,人家苏老总手里捏着棍棒呢。

“小肠”有时来田里做,有时推木架子车去火车道边……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有人说她也随那些野性女人爬上火车,一溜烟往天边去了。

他旁边的几个头头脑脑笑眯眯的,领头鼓掌。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今后会怎样,当时也还是起劲拍手。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不说话,一直僵着。问他,他说:

“……咱这些村子从今以后就是‘集团’辖区了。共同富裕嘛,一村带一村,全国都这么带,全国都富!我就不信拔不了穷根!”说到这儿他狠狠一拍桌子,“不过咱也得丑话说在前头,治村也等于带兵打仗,总得有个章法。你是人,我以礼相待;你是头犟驴,我这里有根棍子哩!你以为我是大善人老‘得耳’吗?我这人脾气不好,只有一条,讲理!老少爷们听好了,咱今后这么着,听话行正道的,有的是香饽饽吃;想耍蛮的,收收野性倒也不晚,嗯,我的话先撂在这儿了……”

“他老叔,我家娃儿跑了,不回了,让火车拉到天边去哩!”

开会时,市里和镇上的人说了几句让人记不清的浑话,然后就是苏老总讲话了。他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他的话村里人字字句句都记得。

包亮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一列火车呜呜开过来。巨大的声音让他们没法说话。等火车过去,包亮更没心思说话了。包亮手抖着站起来,一边站一边说:“了、了不得,是‘得耳’老东家来了——那边走来的老头儿是他,嗯,是他!”

村里人差不多都忽略了旁边坐的另外几个干部,他们分别是当地的镇长、市里来指导工作的一串带“长”字的人……村里人个个知道,这些人都是“牛腚上的苍蝇——瞎哄哄”,顶事的、能给村子施展魔法的,今后只看这位公司的头儿了。人家既然能把自己的村子变为“总公司”、“集团”,也就有办法把这几个村子从里往外变个样儿。这会儿,“希望”像五彩云气一样,笼罩在台上的这个人头顶上。

两个老人直眼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包亮大呼一声:“老东家!”

其实这个大广场一直是几个村子集会、上演戏剧和电影的地方,有砌了石墙的大土台子,台侧立有高高的木杆,可以悬挂会标、搁置横梁、悬汽灯电灯之类,谁也没有觉得它简陋,甚至还认为它又体面又气派呢!苏老总竟然把它叫成“野地”,这使村子里的人有些沮丧。大家不眨眼地看着台上端坐的这个人物:留了光滑的背头,穿了宽松长袖衣服,布扣子,黑色千层底鞋——一色的地主打扮。当时都以为这个人就是声名远扬的“得耳”,后来才知道是新头儿苏老总。

“得耳”当然认识这个最老的屠宰手,就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看老殷头。包亮说这是邻地里的人,刚说出一句就哭了。“得耳”一愣:“有话说给我听,我就听不得人哭!”

那一天几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苏老总说你们这几个村子真是窝囊到了极点,革命胜利这么多年了,连个像样的大礼堂都没有。没办法,就凑合着在野地里开个大会吧!

包亮止住哭声,从头说了自己被吊打的冤枉,然后又一口气说了老殷头的事。

苏老总在接收邻近村庄的大会上有过精彩的“施政演说”。

“得耳”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也怨不得苏老总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上边传下准信儿:这几个村子归公司统一领导,从此也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了。

“啊?他?”包亮盯着他。

兼并村子是发生在苏老总上任之后的事,其实从半年前就在酝酿运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贫困的,几个村子的一千余户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户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汉。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们是因各种缘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还乡了。这些人有的是光棍汉,有的则遗下了故乡的妻子儿女。许多村子已经没有了村头。

“这么一大摊子都得他管哪,他的心没那么细发……”“得耳”眼里泪丝丝的,这让两个人都看见了。他们发现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了衣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大把钱。

现在的确是苏老总君临一切了。

这钱被他分成了差不多的两大沓,分别赠与了包亮和老殷头。

“得耳”的个人资产已经没法估算,实际上对公司的全部资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与公司的关系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级别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办公总部,这就必须以高额租金累计。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却是另一处别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个建筑群:远看既像现代楼阁又像老式碉堡。据说苏老总来到公司后别出心裁,为其请来一个退役的“防务专家”帮忙,在别墅地下设计了一个堡垒工事,其粮弹贮备足可以在围困状态下独自坚守一年。

“老天,这怎么好啊!董事长啊,老东家!你可让咱包家怎么报答你啊……”

“得耳”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兼并了附近几个村子之后,实际权势已经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在当地,对于“得耳”都是交口称赞的,而且大都发自内心。他是一个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苏老总经办,这个人名声不佳,是个令人恐惧的角色。

老殷头也跟上喊,腿弯得快要站不住了。“得耳”扶住老殷头,又一下下拍打包亮的后背。接下去两个人无论说什么,“得耳”都不再搭腔,缓缓转过身,弓着腰走开了——原来不远处就是一辆自行车,上面挂了一个药箱……

一连许多天,我的脑海里都无法驱除“得耳”的影子。对我而言,他好比一个从阴暗的背景中渐渐移到光亮处的角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和传闻简直太多了,已经成为整个平原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在园艺场还是在乡村集市,都会遇到津津乐道议论“得耳”的人。剔除一些夸张和无法避免的误传,凸显在真实中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怪倔了。比起他来,这个“苏老总”只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粗人。

火车呜呜地开过来。老殷头盯着它说:“孩子啊,你快些回来吧,回来吧,咱这地界上出了大善人了,这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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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像是回答他的话,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昂!昂!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