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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节

“你会出事吗?”雪妍关心地问。

“第一站是安次县,卫葑可能就在那里接你。你是回去探母病的。如果我出事,你别理会,只管继续走。”宇明说。

“不会的,我想能逮住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宇明自信地微笑。

“是卫葑所在的地方。”雪妍不假思索地说,大理石般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在昏暗中现出朦胧的光艳。是的,只要是卫葑所在的地方,至于那地理上的名词,她并不关心。

雪妍急忙在满布灰尘的木桌上轻敲三下,这是女学生的规矩。她们以为说不怕什么常常会惹来灾难,敲三下木头可以化解。

“你还没有问目的地是哪里。”宇明提醒,望着雪妍苍白的脸。

宇明懂得这游戏,心里很感谢。他想了一下,说:“我不得不说,你得在报上登一个脱离关系的启事。”

“此一去还靠您调理她。往后慢慢地让她投奔三姑去。”贵堂远远站着,恭敬地说。

“有必要吗?”雪妍声音发颤。

“香阁吗?”雪妍眼前浮起香阁俊俏伶俐的样儿,想起她要离开北平上日本也行的话,略感不安。随即抱歉地看着贵堂,说:“她这么想走,现在走成了,该多高兴。”

“有必要。对你,对卫葑,对凌京尧,都有必要。”见雪妍不语,又说:“药已在吕家了,你带几盒就可以。”

宇明有些抱歉,他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说。他放下网球,尽量清楚地交代了有关事项:明天清晨,在前门车站,他穿海蓝色绸大褂,带黑色皮箱。雪妍只需行动跟随,不可显出是一起上路。吕贵堂希望他的女儿也走,正好作为女伴。

“香阁还可以带一点。”贵堂还想说“我也愿意走,也可以帮着运药品”,但踌躇着不敢说。自己文不能出谋划策,武不能舞枪弄棒,也许是添累赘。

李宇明自豪地一笑,他确信自己掌握了政策:“你是你,凌京尧是凌京尧。”雪妍听见父亲名字后面没有任何称谓,光秃秃的很刺耳,不觉脸色微红。

宇明高兴地和他握手,一副代表伟大势力的样子,口气有些居高临下:“谢谢你,那启事你可以送到凌家,让他们发。我得感谢小刘好眼力。”小刘去年到孟宅送信,对吕贵堂怀有信心,介绍宇明来的。

“我并不怕。”雪妍迟疑地微笑了。不只能登上去见卫葑的路程,还能协助工作,这多好!多少能代爸爸赎一分罪吧。“只是,你们不怪我吗?我父亲——”

于是吕贵堂什么也没有说。

“你知道吗?”宇明略带顽皮地说,把手中的东西向上一抛又接住,那是一只网球,在台阶旁捡的。“我们那时候称你为圣母,圣母总该是平安的。”

李宇明送雪妍出来,很觉轻松。他从雪妍带药想到孟太太吕碧初销毁文件,心中对妇女充满敬意。这些圣母!孟太太的安详温和总使他安慰,不然他也不会把文件藏到孟家花园。眼前的雪妍显出女子的真正德性:似乎软弱,却有承受力。她的雅致衣着也使他满足又惘然。那朦胧的鸽灰色引起他遥远的久已忘怀的梦。这才是女子,这才是人类美好的那一半。

宇明接着说,他们知道她的处境,要她尽快去。后天要送一批药品,她如愿意协助,可谓一举两得。这当然有风险,但他相信会成功。

“澹台玹有消息吗?”新郎新娘早已分开,伴郎伴娘更不在话下了。宇明开玩笑地想。

“卫葑很好。”李宇明忙先说这句话。这几个字使得雪妍盈盈欲涕,她有多少关于卫葑的话要问啊。

“五婶走时说,澹台家也要到昆明去,现在不知怎样。五婶一家总该到了。”

屋里很暗,雪妍却觉得李宇明很明亮。他是从卫葑身边来的,这就够了。

李宇明转脸看着小楼,夜幕掩盖了它的破旧。“这小楼是个好地方。你知道吗,我没敢上楼。等胜利以后,再来好好看看什刹海。”他说着俯身在落叶中捧起一抔泥土,深深一嗅,“新鲜极了,好闻极了——人,总是要回归泥土的。”

“李宇明!”雪妍叫出来。

雪妍觉得他很累,大概卫葑也是这样累。“雪雪你来”的声音充塞在她心中。她就要来了。一年来,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无垠的沙漠中等着盼着,没有出路,没有方向。现在有了明天。明天她就可以登上驶向卫葑的车了。她要抚慰他,守护他,抱着他的头,用催眠曲摇着他。如果有疲劳,让她感觉,如果有疾病,让她承担,如果有危险,让她遭受。她的脸这样光辉,使得宇明很感动。

门轻轻开了,一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

回到廊门院,雪妍发现香阁已经在准备行装,那红红白白的俊俏面庞堆满喜悦。她什么时候知道走的好消息?刚刚是去和黄家儿子话别吗?莲秀竟一点不知道,真有些莫测高深。

贵堂有些神秘地低声说:“这后院您没来过吧?李先生在这儿住过好几次了。”转过枯树,见楼门紧闭,悄然无人。贵堂上前轻叩三下。

“凌家姑姑!”香阁的声音好脆,“你的衣服要是搁不下,可以搁在网篮里。”她带一个装得半满的小网篮。贵堂拿来十盒药品,有金鸡纳霜、阿司匹林等,要往网篮里装。

雪妍惊喜地站起,没有多话,即随贵堂走过几重院子,进了后院。满院枯树荒草,十分凄凉。

“呀!这不行。哪有药搁在网篮里的!”香阁笑着接过药,交给雪妍。

“这可不知道。他在南屋,没事不上里边来的。”莲秀转过脸去,恰见吕贵堂出现在门口。

雪妍先是不解地望望吕贵堂,一面接过药盒,随即明白了,香阁怕带药惹麻烦。

“吕贵堂怎么还不来!”雪妍忍不住问了。

“一人五盒!”吕贵堂坚决地说。

莲秀为表示亲热,一会儿摸摸雪妍衣服厚薄,一会儿摸摸茶杯冷热,每个动作都伴随一阵咳嗽。

“不用了,就放在箱子里好,”雪妍忙说,“我的箱子有夹层。再说,探母病带点药也可以的。”她有卫葑在那里,应该由她担负风险。香阁离开了黄家儿子,牺牲已经够大了。

雪妍不好说话,仍坐着沉思。天已黑下来许久了。秋风吹着落叶,沙沙的响声和着阵阵寒意透进屋里。雪妍心上的两个声音在厮杀,一声“雪雪,你恨我吗?”又一声“雪雪你来!”前一声的凄惨撕割着后一声的幸福,锥骨钻心。

香阁有几分得意地拿过箱中放不下的衣服,细细审视一番,因为都很普通,有点失望,但还是仔细折叠装好。一会儿把网篮收拾好了,又理一个印花布小包袱。摆弄整齐后,两只伶俐的眼睛打量着雪妍,走过来说:“我帮帮忙?”

“贵堂买了——是让香阁买了药——我也没吃。”莲秀勉强回答,有些尴尬。

“不用了,我可以。”雪妍已经收拾好,有两盒药装不下,就放在手提包里。

雪妍不知道黄瑞祺是谁,不好评论。心想,不管怎样兵荒马乱,人还是要活下去。只问:“怎么这样咳!吃药没有?”

“其实手提包最安全,黄瑞祺说一般不看女人的手提包。”香阁笑着说,对父亲满面愠色视若不见。

“大概在黄家和黄瑞祺在一起。”莲秀觉得这是好事,她很愿意香阁及早有着落,“那孩子人不错,够好了。”

“那就好了。”雪妍说,“你的朋友随后也去吧?”

“又一个万里寻夫。”莲秀想着,心里漾过一点羡慕和悲哀。她咳得满面涨红,雪妍站起身给她轻轻捶着,“香阁呢?不在这里?”

“他?”香阁习惯地撇撇嘴。这动作很俏皮,很好看,很适合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

莲秀一阵咳嗽把雪妍拉回那张旧椅。莲秀很抱歉,她知道凌家小姐的心悬两地的痛苦,不愿打扰她,寒暄过后就由她坐着出神。放在旁边的茶换了两回,雪妍并未觉察。

雪妍温柔的脸上透露着不解。

雪妍忍不住泪,转身急速走出后门,上了车,又不断回头望。她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依恋。这栋房子依旧,而真正的家正在消失,就像薄暮中的房屋在视线中消失一样。

“我们谁也不拴住谁。我们都还小。”香阁快活地说。

雪雪,你恨我吗?

还小,这真是莫大的幸福,雪妍想。“你很放得开。”

她还得再看一眼父亲。他不知缩在哪个角落。忽听见鼓掌,父亲从菊花丛中,迟疑地、畏缩地出来了。他缩着肩,驼着背,和母亲一起,双双站在一个日本人前,像在忏悔,像在由那人重新证婚,像是一对被捕入笼的小老鼠!

“往后你就知道了。以前谁也不知道我。我爹怕我当汉奸,才这样忙着让我走。你很惦记凌老爷,我知道。我可一点不惦记我爹,有人惦记他。”香阁的口气很放肆,眼光活泼泼乱转。

她要再看看母亲,向她告别。厅里三个大花吊灯都亮着,照着错落陈设的数十盆菊花,满堂辉煌,客人已经不少。她一眼便看见母亲穿着亮蓝地洒细白纹薄呢旗袍,像是笼着轻纱,罩一件蓝白相间的横条毛衣,脸上堆笑,轻倚在钢琴上,和几位艺术界人士谈得似乎很有趣。倚琴是蘅芬心爱的姿势,虽然她从不弹琴。雪妍希望母亲转过眼光,向她这边望一眼,但母亲迎到门口去了。进来几个日本人,抬着脸看厅中一切。母亲那从容大方又有几分讨好的态度,使得雪妍掩住脸。

雪妍很不舒服。香阁的眼光似乎有两层,外面的像狗,里面的则像狼,温顺罩住凶狠。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写脱离关系的启事。在北平的最后一夜,一切都这样陌生,树叶的沙沙声也和自己窗前的不一样。将来会怎样?不管怎样,她有那召唤,最亲爱的人的亲爱的声音,召唤她奔向自由国土,属于自己的国土。她慢慢写出一行字:

雪妍知道该恨谁,但她似乎生来缺少这种感情。她提着小蓝箱走下仆人楼梯,迈出家门时忽然转回,在客厅后面的一个备用小间向里张望。

凌雪妍启事:现与凌京尧永远脱离父女关系。

雪雪,你恨我吗?

写了觉得不妥,又写另一个:

京尧慢慢站起身,拍拍她的头,取了靠在榻边的手杖,走出房去。他瘦多了,身子在驼绒袍子里晃荡,脚步很不平稳。雪妍想追过去扶,听见阿胜说“走好”的声音,便立住不动。双扇玻璃门关了,父亲干哑的声音留着。

凌京尧与凌雪妍脱离父女关系。

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其实也会明白我的去向。雪妍很想说,怎能恨您呢,我的父亲!但她哽咽着说不出。

这样可以让父亲少担干系。不过反正是脱离关系了,还有什么干系可言!看着这两张纸,雪妍觉得头晕目眩。在黯淡昏黄的灯光下,面前隐约有一盏巨大的烟灯,发着乳白色的光,烟灯上渐渐显出父亲的脸,忧愁地望着她。

父亲素来白净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黑气,久不见笑容了。自己走后,谁来做父母之间的媒介,把他们彼此认为属于异国的语言翻译明白?谁还能使得父亲发出会心的畅笑?其实,自己就是留着,也做不到了。一个亡国奴的身份,能把人压死,闷死,就算不直接死于非命的话。

雪雪,你恨我吗?

“我对不起你。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就得下楼去听人宰割。他很忙,被宰割的忙。“我怕见不着你——雪雪,你恨我吗?”

不恨不恨!不过一定得脱离关系!你从开头就太软弱了,亲爱的父亲!要烧着你了,快躲开!妈妈,救救他!

那是诀别的辞句,临终榻前的问话。雪妍走过去抚着他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回答。她不能审判自己的父亲。那素来自由自在心不在焉的父亲躺在烟灯旁,简直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实在放不下他。他的痛苦是巨大的,是母亲不会经受也无法分担的。她心里汹涌着一种感情,恨不得把他抱走。

雪妍着急地想伸手拿开烟灯,却一阵冷汗,身子软得不能伸手。

雪雪,你恨我吗?

烟灯没有了,赵莲秀正在她身旁,一面抓住她的手掐着虎口,一面急促地咳嗽,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容。扣子在闪亮,是泪光。

京尧点着了烟灯,没有烧烟,正定定地看着那火苗。雪妍开门,他抬头苦笑,说:“雪雪,你恨我吗?”

“好了,好了,别这么折磨自己了。不写也罢了。”莲秀好心地说。

可以看出来,家里又要宾客盈门,母亲是有几分高兴的。可怜的以应酬为生的母亲!她习惯了在衣香鬓影中周旋,习惯了在这栋房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习惯了她从小没有离开过的一切。她离不开,雪妍却要离开了。雪妍怀着悲痛,怀着期冀,又一次理过小蓝箱。这时,阿胜来请她去父亲房里。

雪妍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儿,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你还没有睡?”

这召唤来得太晚了。昨天吕贵堂带来口信,要她到香粟斜街三号见李宇明——她和卫葑结婚时的伴郎,一起上路。信来早一些也许能使父亲离开陷阱?现在连自己的去向也无法说明了。这一昼夜间,她屡次走到父母房前,只想再看看他们,也许再争吵几句,但都没有进去。蘅芬来看她时,觉得她可能需要散散心,同意她到吕家看望赵莲秀,并住一晚。

“烙五张白面饼给你们路上带着。”这是莲秀所有的白面了。“说实在话,凌小姐是有福分的人,有地方可投奔,还有这么多牵挂。”

雪雪你来!

雪雪!你来!

她听见这召唤,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她奔向他身边。她来了。她不自觉地移动穿着黑色半高跟鞋准备跋山涉水的脚,碰着了随身带的小蓝箱,到底提着它走出自己的家了。一年来她总在理这箱子,绸单夹棉,换过了四季衣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父亲面前,准备立刻随他走。而总是又回到自己房间,悄悄地哭泣。现在箱子在脚前,父母亲已陷进泥沼,任何的召唤也拔不出了。

我来!真的,能走,是现在中国人的莫大福分。北平城实际只剩下一具躯壳,凌京尧也只剩下他的形状了。在刺刀下,在烟灯旁,往这古老、庞大的躯壳上涂抹些“文化”,也许会骗得一些人把灵魂放在烟灯上烧吧?雪妍忽然拿起笔来,坚决地又写一遍:

雪雪你来!

凌雪妍启事:现与凌京尧永远脱离父女关系。

她两手插在鸽灰薄呢大衣口袋里,摸着一个已经很皱的信封,是吕贵堂昨天到凌家时悄悄交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亲爱的笔迹!她一见这笔迹,就觉得灰暗的世界亮了起来,自己有了依靠。信封内有一个纸条,上有四个字:雪雪你来。

她把永远两字描了又描,然后装进信封,放在案头看了一会儿,倚着床栏,让大滴眼泪安静地落下来。

一昼夜后,雪妍坐在廊门院的旧椅上,耳边萦绕着这两个声音。

后面房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是吕香阁在梦中笑。笑声很脆,很清亮,在黑夜中飘浮,发出丰满的回音。

“雪雪你来!”声音遥远而有力,是从山山水水的那边传过来的。

笑声过去了,哭泣停歇了,连压制不住的咳嗽也暂时停息,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雪雪,你恨我吗?”干哑的声音,是从烟灯上飘过来的。

天亮了,几缕朝霞的光染在香粟斜街三号门前的白影壁上。影壁前落叶随风团团转,胡同一片寂静。两个纤细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踏着落叶迎着朝阳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