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穆斯林的葬礼 > 第十三章 玉归

第十三章 玉归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莫两岁的小姑娘。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不由得一愣,咦,这是谁呀?来干吗的?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咦?”那女人看见姑妈,大吃一惊,“大姐?真是您啊?”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看着她面熟,却还是不敢认。十年的工夫,足以把一个娉婷少女变成中年少妇,尽管依然风姿绰约,但毕竟是孩子的妈了,和当年的印象有不小的差距,姑妈的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大姐,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玉……”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哟!”姑妈这才恍然大悟,“玉儿姑娘?”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怎么……这房子还在?你……你们都还在吗?没出去投亲靠友啊?”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惊奇,发出一连串的问话。

俩人谁也没理她。

姑妈比她更糊涂,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昨儿天星他爸进门儿说的就是这一套,今儿玉儿姑娘说的也是这一套,跟说胡话似的,谁知道这是怎么了?也没工夫寻思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呵呵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玉儿姑娘啊,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推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梁冰玉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什么“上海”?昨天晚上她在六国饭店等了一宿,也没见韩子奇回来接她,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而这儿的一切,她都还不知道呢。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疲了!最可惜吃食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姑妈欣喜地望着玉儿身边的小姑娘,“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 ,这都是天星他爸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梁冰玉一愣,她不知道韩子奇昨天晚上在这儿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而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在这里,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她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心里这么想着,脚已经跨在门里了,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天亮了。

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她本能地认为,玉儿的孩子是回“姥姥”家来了,理当地叫她“姨”。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却说。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根本没在意玉儿话里的意思。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水都往自个儿肚子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泯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搭理她!”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姑妈根本不可能想到小姑娘说的“爸爸”是谁,认定还有一个没出场的“新姑爷”,也快到了,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十年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花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这儿,你都看见了,她怎么着?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不是。因为不知道这房子还在不在,就先安顿在六国饭店,我先来看看……”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来了!

“有胆儿回北平,没胆儿进家?”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虽说你一走就是十年,西厢房还是照老样子给你留着,归置得干干净净的,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不,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既然家还在,人还在,她就不可能不见那个至关重要的人,她的姐姐梁君璧。

“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了起来。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她在六国饭店……”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硌硬,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嗯?说了半天,怎么还是你一人儿回来的?她呢?”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们可是真心实意往家奔!校长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哪能留得住啊?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都嫌它走得太慢,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都怎么着了?”韩太太听不下去了,“敢情你是来给我们收尸的?瞧瞧,我们都活着呢,不用劳您驾了!”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泊的人是多么想家!”他神色黯然,好像又回到了战时的伦敦,“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总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真为你们着急啊!那时候,突然接到了老侯的信,唉,那封凶信,让我们绝望了,把回家的念头都给掐断了!后来,英国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流落在外的中国人都忙着往家赶,我们呢?既然北平连家都没有了,那个伤心的地方还回去吗?可是,人的心总是和故土连在一起的,有了回家的机会,就在外国待不下去了,走,非走不可!哪怕咱这房子只剩下一堆烂砖碎瓦,哪怕你和天星都……”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璧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说出话来就戗着茬儿。韩子奇听得浑身刺痒,却不能发火,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发火,但还是本能地要辩解。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哼,既然不想回来了,那就在外国过一辈子呗,怎么又改主意了?”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的话还没说完呢。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韩子奇张了张嘴,却只能无言地一声叹息。老侯,曾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可托付的朋友,最终却反目成仇,那个生命的逝去在他心中引起的是悲、是恨还是遗憾?不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向诚实敦厚的老侯怎么会编造那么离奇的谎言?如果老侯还在,他一定会亲自上门儿,替璧儿赔个不是,也把那封信的事儿问个明白,但是晚了,老侯走了,死无对证了。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嘿?”韩太太听着不对味儿,张嘴就给他顶回去,“合着你造的孽,都是因为那封信?你可真会找辙,拉一个死鬼当挡箭牌!可惜,他死了,没法儿替你说话了!”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要不是他那封信……”韩子奇只好把难以启齿的后半句话说出来,“后来的事儿……都没有了!”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怎么着?”韩太太立即接住这个茬儿。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伤了人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韩子奇说,“唉,要不是他那封信……”话说了一半,却又咽住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

“什么?”韩太太听着这八不沾边的瞎话,不禁火冒三丈,“谁的房子充公了?谁投亲靠友了?他屈嚼!这是恨我们不死,盼着我们家破人亡!”

僵在东间里的韩子奇,猛地抬起了惊惶的脸!

“信上说,北平兵荒马乱,奇珍斋垮了,咱家的房子被充公了,你和姑妈带着天星出去投亲靠友,不知流落何方,也不知是死是活,劝我千万别回来……”

姑妈端起铜盆,刚想倒点儿热水让玉儿洗洗脸,这一声“爸爸”,惊得她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当啷”扔得老远!“主啊,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老侯……信上说什么了?”她问韩子奇,心里给自个儿壮胆儿,甭管老侯说什么,那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能怎么着?哼,韩子奇,你还别拿这个摔打我,现在,我手里可捏着你的短儿呢! 

韩太太脸色一沉,对姑妈说:“大姐!您都瞅见了吧?已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法儿瞒着您了,他们在外头做出了这样的事儿,一个大姑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这叫我是死是活?”

韩太太心里咯噔一声。老侯的出号和奇珍斋的倒闭,是她的软肋,她的心病,一提到这档子事儿,就心里愧得慌。韩子奇刚进家的时候就说在英国接到过老侯的一封信,刚提起个头儿,就让姑妈给岔开了,看来,还是岔不过去啊,那里头准没好话。

“这……”姑妈张着嘴,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不知该说什么好,脸倒被臊得通红。

“刚接到老侯的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韩子奇实话实说,“北平,不回去了!”

韩子奇和梁冰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隔着一道敞着的门,相对无言。

“怎么着?”韩太太一愣,她没想到韩子奇竟然会这么说、敢这么说,“你还真有这个心啊?”

小姑娘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怯生生地问:“妈妈,爸爸,大姨不欢迎我们吗?刚才她还说喜欢我呢!”

“唉!”韩子奇揪着自己的衣襟,发出一声痛悔的悲鸣,“要真是那样,倒好了!”

“听听!大姐您听听!”韩太太嘴唇直哆嗦,“这么‘爸爸’‘爸爸’地叫,这不是在抽我的脸嘛!”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

小姑娘吓哭了,偎在梁冰玉身边:“妈妈,我怕……”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梁冰玉抱起女儿,背对着韩太太说:“姐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我的孩子;孩子有什么错……”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是啊,”韩太太冷冷地说,“你们都没错儿,都是我的错儿,是我养汉了,丢人现眼了,祖辈的门风都叫我给败了,坟头底下亡人的脸都叫我给抓了,我该跟你告饶儿!”

“……”韩子奇无言以对。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泪水,“我几万里路回来了,回来却听你这样侮辱我……”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还知道害臊哇?要皮要脸还敢回来?”韩太太一句不让,步步紧逼,“我还得请教请教你:你回来是干吗来了?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是来拆家、掘祖坟?是想撺掇着韩子奇休了我,让你们好好儿地过?还是打算在我手底下当个二房啊?”

“……”韩子奇张口结舌。

“姐姐……”当面羞辱使梁冰玉难以忍受,“你说的是什么话?别把我不当人!”

“你……把我妹妹毁了!”

“我把你不当人?你算什么人啊?吃人饭说人话不干人事儿!”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子奇坐不住了,倏地从东间的椅子上站起来:“璧儿!你……”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岁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韩太太转过脸,瞪了韩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择出来,还搭什么茬儿?别给脸不要脸!”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在跨进这道门槛之前自认为顺理成章的一切,跨进门槛后都变得荒谬绝伦。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而在过去的岁月里却被他漠视了,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变换了环境之后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另一场爱!玉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回国,那么,璧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你有罪啊!

“主啊!”姑妈慌得手足无措,“这一家子打成一锅粥,叫我劝你们谁?都别言语了成不成?事儿已然出来了,打吧闹吧也是枉然,有话悄不声儿地说,留神两旁世人……”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自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大姐,这可不是我要闹啊,我是顾脸的人!没事儿不惹事儿,可有事儿也不怕事儿,惹到我头上,我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韩太太气得脸发青,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一股冷光。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姑妈吓得哆嗦:“天星他妈,可不能!打了鼻子脸丑,玉儿,是咱们家的人……”

……

“大姐,冲您这句话,我也得顾这个家呀!”韩太太的眼里不觉也闪着泪花,但她决不让眼泪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规,咬了咬牙,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儿,外边儿的人可谁都还不知道呢,我让它从今儿起就泯灭了,您可谁都不许告诉,连天星都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影儿,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瞅着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漏出去半个字儿,咱姐儿俩的情分就算到头儿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我哪儿能对旁人说?咬烂舌头往肚子里咽,‘无常’了带到坟地里去!”姑妈冷着脸,赌咒发誓,“可就怕瞒不住!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件儿东西,往哪儿掖、往哪儿藏?”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不值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梁冰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连件儿东西都不如了,像个逃犯,要掖、要藏?归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样急,哪知道家里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掖着藏着倒用不着,”韩太太胸有成竹地说,“闺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边儿就这么说:她已然嫁了人了,这是回来看姐姐呢,她男人还在外头!”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这……这不是‘哄秃老婆上轿’嘛,能糊弄几时?”姑妈寻思着,极认真地考虑韩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们俩是正副内阁总理大臣,有权决定他人的命运,“不成,不成,明摆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呢,一张嘴就叫‘爸爸’……”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还不兴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许她叫‘爸爸’!”韩太太倒是样样都有严密的措施。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为什么不许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着说,“爸爸不是舅舅……”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梁冰玉搂着孩子,朝这两位讨论对她们母女的处置方案的人投过含泪的一瞥:“你们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能容!她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东西,她是个小生命,是个人,她是韩子奇的女儿!她有权利叫他爸爸!”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励,哭着叫着朝韩子奇扑过去。韩子奇一把搂住女儿,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黑发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瞅瞅,瞅瞅,亲的切不断啊!”姑妈的论断得到证实,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泪了。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哟,你倒还有说不完的理?”韩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终对准梁冰玉,“你在外头念的什么洋书哇?越念这脸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听听,说得多顺溜儿哇,‘她是韩子奇的女儿’,那你还是韩子奇的老婆了?”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阿丹和哈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当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肯定。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什么?你敢说?”韩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浇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你是我姐姐啊,永远都是!”梁冰玉说,“姐姐,不是我成心冒犯你,抢你的丈夫,是战争造成的阴错阳差!你不知道,我们在大轰炸中接到老侯的一封信……”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这些都是,但如果仅仅是这些,为什么在奥立弗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我知道了,甭拿这个说事!”韩太太一听就冒火,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不就是说这院子充公了,我们娘儿仨跑得没影儿了,不知死活吗?”

“为什么?”

“老侯这么说的?”姑妈又搭上茬儿了,她这才明白,玉儿刚进门的时候问的那番话是有原由的,气得一拍巴掌,“听听,这瞎话编的!合着我们就该灭门绝户?”

“不,玉儿,我们不能……”

“就是!”韩太太“嗤”地一个冷笑,问梁冰玉,“那样的瞎话你也信?”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慌失措?

“老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我能不信吗?”梁冰玉说,“那封信,一下子把我打垮了,躺了好几个月,天天哭,要不是奇哥哥,我恐怕早就死了!”

“奇哥哥,吻吻我……”

“呦,呦,”韩太太听得恶心,“俩人就这么勾搭上了?”

他抱紧了她。

“请你别这么跟我说话!”梁冰玉抬眼看着她,“你根本不懂得,在那种时候,亲人之间的相濡以沫是多么可贵?我已经失去了姐姐,不能再失去奇哥哥,在绝望中,两个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我们相爱了……”

“奇哥哥,抱紧我……”

“臊死我了,你个小贱货,张嘴就是‘爱’,亏你还说得出口!”韩太太已经无法容忍,抬起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脸上,“他爱你!爱你!爱你!嗨,韩子奇!你过来爱呀,好好儿地爱呀!”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韩子奇把头埋在女儿的脖颈里,只有颤抖地饮泣!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姑妈慌着抓住韩太太的手:“可不能!不能动手!天星他妈,玉儿姑娘长这么大,你也没舍得动过她一指头……”

韩子奇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膛,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甭跟我翻老皇历,她不是我的妹妹了!”韩太太胸中燃烧着仇恨,但这一个巴掌打过去,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梁冰玉洁白的脸颊上留着五个紫红的指印,她抚着灼热的脸,却没有还手,凄然说:“姐姐,如果你恨我,你就打吧;如果打能让你解恨,那对我也是解脱,把心里对你的亏欠解脱了。现在这个样子,是谁都没想到的,也不是哪个人的错,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人的命运!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活到今天,没有想到北平还能留下这个家,咱姐儿俩还能见面!但是,当这一切都梦想成真了,一家人又走到一起了,却又没法儿过了,这到底是福还是祸?是对还是错?谁又能说得清啊?姐姐!”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她说的是真心话,茫然,困惑,没有答案,泪眼望着姐姐。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说到“爱”这个字,她不禁瑟瑟发抖。

韩太太坐在椅子上愤愤地喘息。她不能不觉得,玉儿的话也有几分真情,可讲的都是歪理,眼泪吧嚓地有什么用?想叫我可怜你?一掉泪就什么都认头?没门儿!

“当然!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甭跟我无理搅三分,你总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她伸出一个指头,指点着韩子奇和梁冰玉,“他没错儿,你没错儿,难不成是我的错儿?嘿,敢情你是上门儿跟我打架来了?”

“是吗?……”

“跟你打架?”梁冰玉吃惊地望着姐姐,“我几万里路奔着家来了,难道是要跟你打架?”

“做了个噩梦吧?”韩子奇听懂了,安慰她说,“别怕,你不会死,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

“那你干吗来了?”韩太太紧跟着追问,“你说呀,到底干吗来了?”

“我……我要沉到海底去了,我不愿意死!”她说得语无伦次。

“是啊,我究竟回来干什么啊?”梁冰玉喃喃地说,扪心自问,她竟然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归来的动机。是仅仅想回来看看这难忘的故土,还是要踏遍中国寻找姐姐?如果找到了,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这些,你想到了吗?不,你根本没想到,家里一切依旧,而人和人的关系却变了:“博雅”宅不仅是你和韩子奇的家,也是梁君璧的家;梁君璧,不仅是你的姐姐,还是韩子奇的妻子,而你,则成了多余的人!这个矛盾,难道可以调和吗?正因为如此,“家”迎接你的是仇恨,来自姐姐的仇恨,你又将怎样抵御啊?

“玉儿,我在这儿呢!”韩子奇攥着她那湿淋淋的手。“你怎么了?” 

“不该回来,我真不该回来……”她在这仇恨面前战栗了!

“奇哥哥!”她呼喊着,睁开了眼睛。

客厅里,取暖的火炉,煤球烧得正旺,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炉口上坐着的大铜壶,水在沸腾,噗噗地冒着白汽。

突然,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海上风起云涌,巨浪滔天,急剧的漩涡中,一个少女在挣扎,在呐喊!那是谁?是九十年前被命运抛弃的维也纳姑娘,还是她梁冰玉自己?汹涌的波涛中,她在下沉,下沉,挣扎、呼喊也无济于事……

“你别说了,别折磨我了,回来是我的主意……”韩子奇望着失神的梁冰玉,心中无比沉重。他走过来,提起那把铜壶,沏上一碗茶,往她跟前推了推。

黑暗中,她的脑际闪现出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可是,她拥有了吗?

“哼,瞧这一唱一和的,”韩太太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啊?不会不回来吗?”

梁冰玉躺在铁床上,闭着眼睛,她似乎睡着了。

“天星他妈,你就少说两句吧!”姑妈为难地在中间周旋,她弄不清自个儿该向着谁,瞅着谁都心疼。现在,姐姐占了上风,她就觉得妹妹可怜了,扶着玉儿的肩膀,把她推到桌边,按到椅子上,“玉儿妹妹,喝口水,瞧瞧这嘴唇儿都是干的!出门在外的人,还能不惦记着往家奔?甭管在外头有过什么差池,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得念‘知感’!叫我说,回来得对!”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心内如焚、口干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轻轻地吹着,吹着。吹得不烫了,把吓得不敢出声的女儿揽过来,抱到腿上,喂她喝。这是女儿第一次喝“博雅”宅的水,不知道是甜,还是苦?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对他来说,能够借暂时的麻醉逃避清醒的人生,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但愿长醉不愿醒”! 

“唉,这么点儿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受跌趔!”姑妈感叹着,心里却想得远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没满月就跟着他爸海连义跑得没影儿了的儿子,猜想他们爷儿俩在外头是怎么过的?会不会……“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们柱子跟他爸也能回来,哪怕再带个媳妇,带个孩子来,我也是喜欢的哟!……”

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哼,我可没你那么贱!”韩太太不屑地扭过脸去。

不论祸福凶吉,

姑妈刚想讨这边的好儿,又过去瞅那边的脸色,“天星他妈,我这不是宽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你得往开处想!嗨,这年头儿,男人哪,娶仨娶俩的有的是,可甭管怎么说,先娶你来你为大,水高漫不过山去,玉儿妹妹也还得在你后头……”

快活的老伙计!

这番话,好个不知眉眼高低!她还以为这是为玉儿求情告饶说好话呢,还以为玉儿正等着“大太太”点头呢,还以为她在万般无奈之际出的这个高招儿是保住这个家庭的万全之策呢!

亲爱的老伙计

“大姐,您真可怜……”梁冰玉鄙夷地斜睨着姑妈,这个贫穷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国,要做个女人,只能做这样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贱、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的权利?这里不承认爱,只承认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怜的是,男人这样看女人,女人也这样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么了?是韩子奇的小老婆?”

“说得对!死了,就可以看见我的奥立弗了?那就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床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儿本来是在伦敦街头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游戏人生,放荡不羁,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凉得却像唱挽歌,像号哭!

“啊?你说还能怎么着呢?”姑妈被她问愣了,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么还可怜我?我这是可怜你呢!”

“人间是苦海,死了,不就解脱了吗?”韩子奇一脸严肃,不像是随便发发牢骚,他真的希望就此和玉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只身到另一个世界去受苦,也免得自己孤独地留在人间苟延残喘。

“呸!”韩太太愤然啐骂,“韩子奇娶小老婆也轮不到她,这个不知道寒碜的贱货!天底下有亲姐儿俩嫁一个汉子的吗?”

“死了好?”沙蒙·亨特侧过脸来,认真地琢磨着其中的哲理。

“行了,行了!”韩子奇已经无法再忍耐,只觉得脑袋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这是逼我死哪!”

“亨特先生,您和太太走吧!冰玉衰弱得这个样子,我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

“你干吗死啊?”韩太太冷笑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再娶个三妻四妾的,让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胆子!”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水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梁冰玉抱着女儿,倏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谢这两个不识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么爱情的神话,什么人生的价值,什么生活的权利,什么乡思离愁,这儿有人懂吗?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高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玉儿!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韩子奇突然惊惶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惨叫。

这番话,字字打在韩子奇的心上。他当然明白,玉儿所说的“逃”,并不仅仅是逃离战争,比炮火硝烟更残酷的是心灵的折磨,不要说一个柔弱少女难以忍受,七尺男儿又何尝不如此?他真后悔,三年前不该从家里出来,现在即使想回去也无家可归,奇珍斋、“博雅”宅、璧儿、天星都不复存在了,一想到这儿,他就剜心地痛!现在,这个家只剩下他和玉儿两个人,如果再失去玉儿,他还活着干什么呢?还不如一起死去!

韩太太一拍桌子站起来:“韩子奇!”

“我说的,是真话……”梁冰玉凄然垂泪,“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大的罪啊?从北平逃到伦敦,还是逃不出去,现在,姐姐也没了,家也没了,我还能往哪儿逃呢?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

梁冰玉在院子里站住了,无言地回过头。她怀抱中的女儿挣扎着伸出手:“爸爸!……”

“心死了?”韩子奇心里一沉,“玉儿,你……怎么说这种话?”

“主啊!”姑妈急得手忙脚乱,踉踉跄跄奔下台阶,“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不用看了!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主啊,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唤,求助的呼唤,讨赦的呼唤!当穆民们被错综复杂的人情世事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罗网和泥淖,就只有把命运交给万能的主,请主来给予裁决了!

韩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饭,强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儿,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办法去看看……”

初春的太阳从灰蒙蒙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院子里,已经有几分暖意。瓦棱上的苍苔微微泛出一丝绿意,廊子前头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不管严冬曾经是怎样寒冷,春天总是要到来,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顽强地要生长,要发芽,要吐出新枝,绽开新花。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深重的创伤不但摧毁了她的心灵,也击垮了她的肉体,她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没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撑着疲倦的生命站起来了。

精雕彩绘、红柱碧栏的垂花门前,是一个彩色的世界,两个小儿女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猜忌,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没有倾轧。这个世界是梦,也是现实。

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蜜的梦呓:“奥立弗……”

天星一回来,家里的轩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韩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这就是那个从小在小姨怀抱中撒娇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还戴着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亲生的女儿,小姨不是一直念念不忘天星吗?

“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辘辘饥肠。吃过饭,天星就不上学了,小学只有半天课,他可以好好儿地跟妹妹玩儿了。小姨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妹妹!

“走吧,亲爱的,奥立弗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

俩人每人嚼着一张薄脆,倚着垂花门,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欢这个小妹妹,她的脸,那么白,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儿。她的嘴,那么小,那么红,像玛瑙珠儿,像樱桃。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还有点蓝莹莹的,像……他想不出像什么,像让人看不够的画儿,猜不透的谜。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红裙子真好看,咦,冷天还穿裙子?噢,腿上穿着厚袜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头上的蝴蝶结真好看。她说话真好听,会说中国话,还会说外国话!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弗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

“妹妹,薄脆好吃吗?”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乱的历史,毁灭文明、毁灭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推到旷古的原始状态的历史!

“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

“外国话怎么说?”

“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把我们……”

“This is the best food I ever tasted!”

“后来又能怎么着?后来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后来你就起了邪念了?后来你就不是人了?”韩太太咬着牙,恨不能把这个无耻的男人撕碎! 

“嘿,好玩儿嗨!外国有薄脆吗?”

“不,我不知道……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们没有……”韩子奇极力想把事情说清楚,却语无伦次,越说越不清楚了,“我没有……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在外边儿,我供她上……牛津大学,我没有……后来……”

“没有。”

“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这么不要脸?”韩太太火冒三丈。

“外国有这样的房子吗?”他指着里面的院子。

“是……我知道……”韩子奇垂着头,嗫嚅着说。

“没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的跳起来:“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么我那会儿就没往这上头想呢?你们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个先出门儿,一个后追上去,到外头再碰面儿,还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张条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这个傻没心的!你们跟我弄弯弯绕儿,我对你们可是实打实,一个是我孩子的爸爸,一个是我亲妹妹,我做梦也没敢往这儿想啊!韩子奇,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我爸爸我妈是怎么对待你?我是怎么对待你?玉儿她……她也跟你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啊!……”

“外国有这样的画儿吗?”他指着廊檐下的油漆彩画。

节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韩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韩太太的一切希望,这远远超过了蓝宝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斋的倒闭,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存在了。而夺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个“骚娘们儿、浪女人、狐狸精”不是别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儿无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韩太太脚跟发软,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轻得像柳絮,她扑倒在床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

沉默,长久的沉默。

“外国有这样的影壁吗?”他指着那座黄杨木雕影壁。

“当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没有……”

韩子奇一个冷战,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玉儿……”

“外国真不好,外国什么也没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这上面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子啊,云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来的!上面还有四个月亮呢,那都不一样……”

韩太太脸色铁青,手里当真举着一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这个男人,她已经丝毫也不留恋了,一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儿。过去活着是为了他,往后就用不着了!“你说,那个女人是谁?”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韩子奇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抢先找个地方死去!

“嗯?你是……月亮?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说不说?你不说我这就死在你脸前头!”

“我叫新月!就是刚刚升起的月亮,弯弯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面包,喏,喏……”她指着影壁上的浮雕,展现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诗意的那幅画面上,正是一弯新月斜挂天边,“就是这样的!”

韩子奇双手捂着脸,他没法儿说。

“噢,噢,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们俩是天上的伙伴儿!”

“说呀,你说!”

“我真高兴,”她说着,吃着,手里那张圆圆的薄脆,咬得已剩半璧残月,“哥哥的名字真好听!”

韩子奇把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出了。

“你的名儿也好听啊,新月……”

韩太太顿时如雷殛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来她苦苦盼来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坍塌了,折断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浑身的血脉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灾海’,你倒在外头花哨上了!什么骚娘们儿、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在夜里,窗户上正好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最坏的谜底,却不幸言中!

幼小的新月,当然不会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样把她带到了人间,也不会知道那一段历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样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韩子奇颓然垂下了头,顶棚上的那个魔影猛地扑下来!

西厢房里,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铜床,梳妆台,穿衣镜,写字台,一切都还在这里,带着她少女时期美好的梦,残破的梦;一切都还等着她,等着她归来,等着她重新开始。她回来了,那个少女却没有了,和十年岁月一起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厢房依旧,她却变了,变成了一个饱经忧患的三十岁少妇,一个不被人承认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败类和祸水,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敌。而使她沦为阶下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疯了,傻了,糊涂了,归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在蛛网中挣扎的蠓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被烛火烧伤的飞蛾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猜谜语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韩太太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头靠上什么女人了?”

韩子奇坐在写字台前,低低地垂着头。

“不,要是这些事儿就好了!”韩子奇失神地望着发黄的高丽纸顶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脑袋像锅盖似的,黑幢幢犹如追踪着自己的一个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阴冷的春夜,脊背和额头上却在冒汗,“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

他们坐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在两人之间有一道铁栅,仿佛窗外有监视的眼睛。

“外头该着人家的账?”

相对无言,痛苦的沉默。

“没……”

“奇哥哥,”沉默了许久,她说,“这就是我们做梦都想的家!”

“路上遭了抢了?”

他不语,只是叹息。手揉搓着脸颊上的皱纹,仿佛这样可以抚平伤痛似的。

“没有……”

“我真傻,一步跨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心里那个惊喜啊,以为这儿还是我的家,她还是我的姐姐!变了,十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我们不认识北平,不认识这个家了,别人也不认识我们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多坏的女人啊?我放荡,道德败坏,勾引了你,生了个私孩子,还厚着脸皮回来!……”

“烦?烦什么?有话就跟我说,是不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烂儿了?”韩太太心里直打鼓,又为丈夫着急了,头脑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恶话,一个个地试着问,“是那个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东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诉我?”

“这些话,怎么能在你嘴里再重复它!”韩子奇烦躁地打断她,“你是纯洁无瑕的,都是因为我,你才……唉!”

“我……心里烦……”韩子奇不得已抬头看看她,话说了半句,又停住了,那双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无光,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为了你,我一切都不觉得惋惜!因为我直到和你结合之后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着他,“你呢?你不会后悔我们这种不被人理解的结合吧?”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听见?聋了?哑巴了?”韩太太气得咬着牙,两手攥拳直哆嗦。她是个急性子人,容不得这种软磨硬泡。

“不,”他的肩背一个战栗,“我不后悔!”

韩太太进了迷魂阵。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话来,韩子奇从不是这样的人,这是怎么了?十年不见,他变了,那个精明爽快、出口成章、处事果断的韩子奇哪儿去了?变成了这么个窝窝囊囊、吞吞吐吐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也不后悔!”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享受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死而无憾,永远也不后悔!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冷眼、诅咒,承担什么样的罪名,也不后悔!因为天地之间有一个人理解我、爱着我!我满足了……”

韩子奇一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做文章似的变换了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适的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进这个家;说,是真难,进了家他就觉得自己的嘴不受头脑的支配了,几次要开口,又都咽了回去。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奇珍斋倒闭的奇耻大辱也没有发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泪。他心里有比这还大还难的事儿,瞒着妻子和告诉妻子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难。此刻,乌云在他眼前翻滚,雷霆在他头脑中轰鸣,刀枪剑戟在他五脏六腑乱搅一锅粥,有生以来的四十三年他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毁灭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伦敦的大轰炸中粉身碎骨。那样,留给别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这一团乱麻了!

似水柔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韩子奇,难忘的岁月在他心头重现,“我是一个不懂爱情的人,是你让我懂了,你给了我爱,它也许来得太迟了,所以才显得更珍贵!”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么蒜?拿什么劲儿?在那儿坐一宿,疯了?”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韩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话呀,你!”

“是的,子奇,来得太迟了,才更珍贵!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了奥立弗?恐怕就是因为你啊,这是在我们结合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的。我懊悔我们为什么没有更早地相爱?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说,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时代。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把头埋在灯光的阴影里,“我知道,你是个自重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韩子奇轻轻地感叹,“那时候,还有……她!”

韩太太珠泪垂落。鸟爱自己的羽毛,人爱自己的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的贞洁甚于生命。万里归来的丈夫久别重逢不同眠,这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干净的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你说啊,捏我什么短儿?”

“她!”梁冰玉被这个“她”字从短暂的沉醉中惊醒了,“你和她……也有这样真挚的爱情吗?”

“你……怎么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识到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间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远老远。对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韩子奇这异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语,使韩太太的心从滚热骤然降成冰凉,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么着?我热肠子热肺地对待你,你倒嫌弃我了?你十年不着家,我是怎么样儿等你来着?是沾上什么灰星儿了,落下什么话把儿了?街坊四邻有什么闲言碎语了?你打听打听去!韩子奇的媳妇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世人有眼,为主的有眼!……”

“啊?怎么说呢?”韩子奇不得不接触这个最为棘手、最难解释的问题,“我们的婚姻是共同的命运造成的。我和璧儿之间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跟师傅一样亲,师傅就像我的亲爹,璧儿就像我的亲妹妹,对你也是一样。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这个流浪的孤儿,教给了我手艺,这种感激之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所以,当璧儿要嫁给我的时候,我……我激动得满眼热泪。但那是爱情吗?不,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得爱情,那还是兄妹之情,还是要报恩,娶了她,我就觉得真成了师傅的儿子,要承担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会和她白头偕老,和许许多多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兴家立业,过一辈子,绝不可能去爱别的女人。婚后的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可是,那是怎么样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挂念的、操劳的都是奇珍斋,谈的是生意,是玉,是家,唯独没有谈过爱情。什么叫爱情啊?什么叫夫妻啊?什么叫家庭啊?‘米面的夫妻,饽饽的儿女’,就是搭伙过日子吧,往前奔吧,什么也不用想。我们俩就像是奇珍斋的两个股东,共同的利益纠缠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就只有永久地结合。后来,奇珍斋发展起来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过问了,关心的只是家里的收入和花销,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她连我对收藏的兴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当中,我们从没有过吵闹和打骂,但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了。疏远也并不苦恼,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十年前……也许那是唯一的一次争吵吧,最后的争吵,不愉快的分手,我离开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也不会离开,一切还会照旧,过下去,一直到死,也不会抛弃她。但是……”

“不,我……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一宿……”

他没有再说下去,以后的一切都不必说了。他默默地望着梁冰玉,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

“怎么的了,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国的地窨子睡惯了,回到家里倒择席了?贱骨头不是?”

梁冰玉轻轻地嘘了一口气,那是安慰,也是解脱。

“我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的卧室,朦胧中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像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的长别?天涯倦客,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身于自己的床前,面对着温存的妻子,韩子奇却惶然悚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开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会儿。”

“谢谢你,子奇,你去了我的一块心病!”她说,“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这样问过你,我不敢问。当我炽烈地爱着你的时候,我也曾经在眼前看到了璧儿,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曾经担心,如果姐姐还在人间,自己的举动会伤害了她。可是,爱是不顾一切的,感情冲破了理智,我让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后果,我们相爱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时隐时现的歉疚,对她的歉疚,一直到进了这个家门,真的看见了她!我该向她道歉吗?该接受她的惩罚吗?那样就能得到她的原谅,让我也得到心理上的解脱吗?不知道!现在,你给我解脱了:你跟她生活的那十年,其实只是亲情,谈不上爱情,而真正的爱情是从伦敦开始的。战争造成了两段婚姻,谁也不欠谁的,我不必对她歉疚了!”

“快躺下吧,哪儿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啊,在外头,谁给你铺床叠被?”韩太太扔下炕笤帚,脱鞋上床,跪在那儿把被子摊开,并排铺好,转过身来瞅着韩子奇,“还耗什么?你不困?”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跟她说呢?”韩子奇并不感到轻松,“能说我不爱她了,甚至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吗?不,我不能这么说,她也根本不能理解!她只能认为我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妻!”

韩太太把煤油灯搁到床头柜上,转身抄起扫炕笤帚,打扫着床单。其实,那床单她刚才已经扫得纤尘不染了,靠北墙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棉被,东头床栏边,并排摆着一对儿枕头,比翼双飞的鸟儿似的。

“如果没有老侯的那封信,你也不可能‘抛弃’她,可事实已经发生了,不是你‘抛弃’了她,而是她的时代结束了,不可能再延续了!我们走吧,把房子、财产、这儿的一切都留给她,我们两手空空地去开辟自己的家!”梁冰玉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子奇,奇哥哥,我们走!”

卧室里,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照原样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衣箱、床头柜、钱柜、茶几和靠背椅,还有那张带雕花栏杆的大铜床。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绝十年了。

“走?往哪儿走?整个北平哪儿都有我的熟人,想找个藏身之地,办得到吗?人言可畏,社会舆论能杀人!”韩子奇感到为难,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和恐惧,“而且,她……也不会答应!”

一团荧荧的光亮往东间卧室走去,韩子奇默默地跟着她,游魂似的。

“那么,我们就离开北平,离开中国,回伦敦去!”梁冰玉重新激起了远行的念头,“远远地离开她,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吧!”

“瞧瞧,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把那些事儿都扔到脑勺子后头去!”她反过来又安慰丈夫,脸上泛出贤淑温存的笑容,端起了书案上的灯,“睡去吧,都到这时候了,刚回来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儿地歇一宿,明儿早上晚点儿起,我叫大姐买牛肉去,包好了饺子等你!”

韩子奇没有回答,缓缓地垂下头,双手支着沉重的额头。

女人的脸,七月的天。不定从哪儿飞来一块云彩,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会儿工夫兴许又刮来一阵风,吹得万里无云。韩太太心怀恐惧地哭诉了伤心往事,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安慰,韩子奇不但没有雷霆暴怒、恶言谩骂、拳脚交加,反而还把沉重往自己肩膀上揽,直说自己的不是,韩太太压在心上的乌云就立时散去了。一句好话三分暖,大难之后的这份温情,来得何等适时!这样的男人,她等得值,疼得值;男人回来,家里又有了顶梁柱了,她什么也不怕了,一切忧愁烦恼都没有了,日子还得好好儿地过!

“怎么?你不想走?”

“别,奇哥哥,”丈夫的体谅和宽容,是对妻子的最大安慰,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知识、没有独立职业、没有事业追求而心中只有丈夫和家庭的女人来说,她所需要的,她所期待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好容易盼到你回来了,还能再叫你朝我告饶儿?别折我的寿了!人家都说,男人的心狠,你的心还是像过去那么软。奇哥哥,别难过,事情已然这样儿了,难过也是枉然,得珍重自个儿的身子。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还求什么?再者说,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万幸都还能归了家,我这儿也留着几件儿呢,咱还能害怕吃不上、喝不上?”

“我……”

“我不怪你,璧儿,”他叫着她,抚着她的肩,“怪我这个无能的男子汉,没担起沉重,在最紧要的时候,我跑了……”

“不敢走?”梁冰玉微张着嘴,吸进一股咝咝的凉气,她觉得自己那颗灼热的心在收缩,在冷却。

韩子奇碎裂的心被泪水浸泡,一腔热血在胸腔涌动,他想起了奇珍斋的第一次破产,想起了师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怀的!梁亦清生前并不是他的岳父,永别之际他还是叫着“师傅”,二十多年之后的这一声“咱爸”,唤起了他多少情感,那原是父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师傅“无常”之前没有来得及临危托孤,但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情结却把他和璧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这就是奇珍斋东山再起的根基。奇珍斋是梁家的,不是你韩子奇的,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师傅的遗孤呢?如果没有璧儿这个刚强的长女,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走?”韩子奇一想到走,就看到了一双双的眼睛,梁君璧的眼睛、天星的眼睛、姑妈的眼睛、全北平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问他:你走?你往哪儿走?你敢走?你凭什么走?他无言以对,不寒而栗!

“他爸,你……心里难过,打我骂我都是该当的,别这么懊糟自个儿,”韩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样子,让人心寒,宁可挨他一顿打,也比这样儿好受,“都怪我啊,我毁了家,丢了人,对不起你,对不起老侯,也对不起祖坟上的亡人!昨儿黑间,五更天的时候我才打了个盹儿,看见咱爸来了,他对我说:‘璧儿,璧儿,你等着他;子奇是个好孩子,把家交给他,我就放心了!’我抓住怹的胳膊就哭:‘爸,咱的店没了,我不敢见他了!’咱爸抡起胳膊就给我一巴掌……我就醒了!哭啊哭啊,越哭心里越害怕:盼着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我真是没脸见你啊,奇哥哥!”

“你……没有这个胆量?”梁冰玉的心越来越冷了,在海外相依为命十年的韩子奇,使她感到陌生了。这是那个在伦敦的玉展中当着成百上千的观众用英语做滔滔不绝的演讲没有片刻犹豫和丝毫惊慌的韩子奇吗?是那个不为利诱所动、断然拒绝出售他的藏品、毫不可惜地丢掉成为百万富翁的机会的韩子奇吗?是那个耗尽了心血供她就读牛津大学、把满足她的愿望作为自己的最大欣慰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在战争灾祸中用炽烈的爱温暖了她的心、从死神手里夺回她的生命的韩子奇吗?是那个彻夜守在产房门口、听到新月的第一声啼哭而欣喜若狂的韩子奇吗?……应该是啊,怎么会不是了呢?纷乱的思绪使她觉得这个韩子奇似是而非,变得模糊了,不易辨认了,也许她过去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是他在一夜之间改变了面目?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韩子奇?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问他,心在不安地悸动,“总不能真像她们说的那样,‘娶两个老婆’吧?”

“你……把我毁到家了!”他喃喃地说,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吟,“从今以后,我没有脸见人了,同行、朋友、主顾、街坊四邻……唉,躲开吧,远远地躲开一切人,北平没有韩子奇这个人了,只当我死在外头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呢?何必……何必呢?”

“我……我糊涂啊!”韩子奇陷入了无法排解的矛盾之中,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们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一击打蒙了!他视若生命的奇珍斋,竟然是这么毁掉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耻辱,永远难以雪洗的耻辱!如果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家业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创立的,纵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气馁,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战之后匆匆赶回家园,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家破人亡。但是,事实却完全出乎预料,家还在,人还在,而除此之外的一切——名誉、地位、信义、人格,统统都被毁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时的“玉王”,废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号“奇珍斋”,不存在了。奇珍斋毁于强敌之手,也毁于内讧、内乱、自相残杀。伙计集体辞职,这在商界中是极为罕见的,足以把奇珍斋的字号抹黑了,它的垮台也就无可避免了。再想把这块被玷污了的金字招牌挂上去,难,比登天还难!

“你不必这样冲动,打坏了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梁冰玉拨开他的拳头,“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意气用事没有用处,我在诚心诚意地跟你商量事儿呢,这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吧,我听你的……”

跟他说实话吧,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她无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岁月在眼前痛苦地倒流!一只戒指,就是因为那一只蓝宝石戒指,她不该委屈了老侯,犯了众怒,十几号人一起“伙辞东”,没法儿收场了。更不该的是,她竟然两眼一抹黑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父之仇的“堵施蛮”,让蒲寿昌称愿了,正是他,亲自指挥着把这块大匾从门脸儿上摘下来,哐当一声摔到地上!

“我哪能让你听我的?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何况,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并不赞成啊!”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丈夫的询问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都是我的‘古那亨’(罪过)!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糊涂啊……”

“我……唉!”韩子奇仰面长叹,“我为什么要回来啊?” 

“告诉我,店是怎么毁的?”韩子奇抬起头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烁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韩子奇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回避他无法回避的抉择。梁冰玉心目中的那个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男子汉,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知道你……”

“是啊,你到底为了什么才回来的?”她问韩子奇。满怀希望的人往往易于冲动,一旦失望了,反而倒冷静了。

好兴致突然被拦腰截断了,她神色慌了,手刚扶着西间的门框,就看见韩子奇跪在地上,无声地拂拭那块奇珍斋大匾!

他不语,呆呆地望着顶棚。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愿望之后,她感到轻松舒畅,怀着夫妻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喜悦,往西间走来了:“他爸,还不早早儿地躺下,在那儿瞎翻腾什么?家是你的,该怎么归置,你说话,明儿叫大姐给你好好儿地……”

“是为了‘博雅’宅和奇珍斋?”

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地不像过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腰,低头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木板横卧在那儿,是什么?他端了灯去照。啊,灯几乎从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灯光下,三个鎏金大字虽已斑驳暗淡,却仍然清晰可见:奇珍斋!他放下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厚重的木板,拂着上面的尘土。他的手在颤抖,清泪滚落在染着霉斑的金字上!他早已从老侯的信中知道奇珍斋倒闭了,但那是什么时候?在天塌地陷的大轰炸中,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多少家店铺灰飞烟灭,“天塌砸众人”的痛楚已令人麻木了。如果奇珍斋“死不见尸”,他也许不至于这样动心。而现在,当劫后遗物摆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

“嗯,‘死要见尸’!”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旧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显然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尘土。如果房子被“征用”过,会这样原封不动吗?

“为了运回那批宝贝?……”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激万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归来。韩子奇不打扰她,推开了西间隔扇的门。里面很暗,一股久无人住的阴潮气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厅里的煤油灯,走进阔别十年的书房。

“我放不下那些玉!玉,是我的生命……”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榴的枯枝把窗纸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纹,好似瓷器釉面的“开片”。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甬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花门,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铭记在心的,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抚摸着廊柱,抚摸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为要失去的,却留下来了,付出的只是岁月。岁月是留不住的。岁月留给人的是创伤,在伦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经受伦敦那样的轰炸,所以“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但是,奇珍斋却失去了,为什么会失去呢?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都得让璧儿说明白,可是现在,有更迫切的难题摆在面前,他还顾得上问那些事儿吗?

“是为了把‘玉王’的旗号打回北平,重新开始你的事业?……”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前挨!

“我不能没有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在中国……”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着姑妈往东厢房走去了。

“是为了找到你的儿子,不让天星成为流落天涯、没有父亲的孤儿?……”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他!”

“天星,别缠你爸了,他回来就不走了,往后爷儿俩聊天儿的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的。

“还有啊,你连天星他妈也没有失去!”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煤油灯芯儿在熏得发乌的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射出柔和的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黄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的人却改换了,这是梦吗?

“……”他噎住了。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衣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你应该说‘是’啊!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你并不爱她,可只要有她在,你就不能走,也不敢走了!”

韩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玉儿,”他惶然地说,“是我们都……都想家,才回来的……”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

“家?家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走了都丢掉了,回来又都有了,你什么也没失去!”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我说说外国的事儿,告诉我小姨什么时候能到家?”

“不,奇珍斋已经垮了!”他凄楚地说。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噢,你也有损失?”她一个叹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别难过,你的那些宝贝还在,‘博雅’宅还在,你的老婆孩子还在!你的家没毁,你回来对了!可是,这儿还有我的什么?我干吗要跟着你往这儿跑啊?”她愣愣地望着前面,茫然张开两只手,像问那顶棚,问那墙壁,问那窗纸,“干吗要往这儿跑啊?”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玉儿,你……”他惶惑地转过脸,“你是怎么了?这儿也是你的家呀……”

“那什么,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妻子最愉快的时刻。

“我的家?我的家没有了!”她颓然垂落两只空空的手,抚在自己的膝上,“没有了!我的家在奇珍斋后院那低矮的小房里,窗外有阳光,有花儿,石榴、牵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里有温暖,妈妈给我做糖饽饽、豆沙包儿,很甜呢;梦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还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没有了,我再也没有那个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那个家,虽然贫困、狭小,生活得艰难,可我总也忘不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两千多里的火车,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的路还没走完呢,现在,乱麻似的岔路口横在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梁冰玉自怜自叹,忧伤的眼睛充盈了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她不去拂拭,让冰冷的泪珠流过面颊,浇灭心头那一点残焰。

韩太太的精神头儿来了,她知道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的日子了,“东西回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么?又有奔头儿了!”

韩子奇站起身来,抚着她的双肩。掏出身上的手绢儿,为她擦去泪痕,“玉儿,我求你……别这么伤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搁到……”韩子奇迟疑了一下,说,“还没运到呢,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了。”

她抚住他的手,男子汉的手,似乎又让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吗?”她吻着那只手,眼泪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这儿不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走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新月!”

“啊?带回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她感到那只手在痉挛。

“嗨,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韩子奇抿了一口茶,说,“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房子都炸塌了,东西倒没毁,真是万幸。现在,我总算把它带回来了!”

“你……为什么非得走呢?”他说,声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吗?……”

“早知道这样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一阵后怕,“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也都毁了吧?自找!”

“忍耐?你叫我怎么忍耐?低眉顺眼,向她就范,装作回来住娘家?让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着‘主儿’打发我改嫁?是吗?”

“吔!”姑妈端着盖碗儿茶走进来,正好接上这个茬儿,“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一枪、挨一刀啊!”

他不语,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是啊!”韩子奇的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托着脸,无限感慨,“哪儿都是天塌地陷,整个伦敦城差不多被炸平了,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房子塌了,连儿子都被炸死了!那种时候,人的命连个蚂蚁都不如,一眨眼就没了,我都没想到自个儿能活下来!”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开他,站起身来:“韩子奇啊韩子奇,你也算个男人?”

“知感主!”韩太太两眼泪汪汪,“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韩子奇一个趔趄:“玉儿……”

“十年生死两茫茫!”韩子奇感叹道,“现在我又坐在自己家里了,心里觉着跟做梦似的!”

“这儿没有玉儿,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姑妈出去了,夫妻俩对望了一眼,各人心里都藏着不愿意提的事儿,得小心翼翼地绕着说,这么一来,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冰玉,你听我说……”

“哎,哎,”姑妈答应着走出去,还在擦眼泪,“瞧我,光顾着说话儿,忘了沏茶了……”

“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璧的附属品,不是你们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钱袋里的钞票,可以随意取,随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不用了还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严,比你的财产、珍宝、名誉、地位更贵重,我不能为了让你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像‘人’而不把我自己当人!你为了维护那个空洞虚弱的躯壳,把最不该丢掉的都丢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没有认识你?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是多么艰难?你说你不后悔和我的结合,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诚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我还以为我得到的是爱呢,还以为你这个男子汉的肩膀能担起爱的责任呢,原来你也和她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我错了,完全错了!……”

“大姐,您别着急,”韩太太最怕听她魔魔怔怔地唠叨那的确“没影儿”的事儿,在韩家团圆的时刻,更不愿让她伤心,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地安慰她,“咱等着,人总有回来的时候!瞧,天星他爸这不就回来了嘛!您给他沏碗茶去呀?”

梁冰玉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认识了一个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这不也是付出的岁月换取的收获吗?她比过去清醒了,不再糊涂了!

姑妈又在感叹了:“瞧瞧,甭管跑得多远的,都有个下落,说来就来了,怎么我们那爷儿俩丁今儿没个影儿呢?”

“不,冰玉,是我错了!”韩子奇无力地支撑在写字台旁,他悔恨交加,痛彻肺腑,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你!”

“唉!”韩太太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气却又上来了,“这个疯丫头,在外国还没疯够哇?来到家门口儿了,还不赶紧地奔家,逛什么上海?真是的!”

“这话倒大可不必说了吧?也许是我毁了你呢?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家,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丰厚的财产,我不能让你一败涂地!”梁冰玉心平气和,冷静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了!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她……噢,我们经过上海的时候,她在那儿停了停,有点事儿要办,”韩子奇极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些,话也只能暂时说到这儿,“我先回来了,晚两天,她也就到家了。”

“真要走吗?”这不堪设想的打击真的落到了韩子奇的头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和整个身体都在骤然下沉,仿佛脚下是无底深渊、万丈波涛,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将怎样生活?他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过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她在哪儿呢?”韩太太又追问。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这样,生活中又不能演戏,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静些,让我们……微笑着向过去告别!”

“那怎么不上家来?”

韩子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那宽宽的肩胛,高大的身躯,像拆散了所有的骨节,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儿?是去伦敦的华人学校继续教书?还是找亨特先生……”

“不,她也回来了。”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总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没有男人的保护也能活!既然我们错误的结合是罗网,是牢笼,那么,摆脱了它,就是一个自由身了,这是我用过去的生命换来的,我将珍惜它!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乐的,有新月给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姑妈也急了,她估计得比这更糟:“玉儿姑娘出了什么事儿了?”

“什么?新月?你还要把新月带走?”韩子奇那松散的躯体在战栗,“别,别带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儿!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她留在外国了?”韩太太着急地问。

“‘爱情’?什么是‘爱情’?天底下有真正的爱情吗?也许值得我爱的只有自己的女儿!我的女儿,我当然要带走,免得落在别人手里,成了孤儿,也省得你为难啊!”

“她……”韩子奇的脸色黯淡了,怅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玉儿的事儿。

“不!新月永远是我的女儿,你给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韩子奇颤抖着,扑通跪在了地上!

“爸爸,小姨怎么没回来呀?”天星也问,“听妈妈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姨,我还等着她呢!”

上房客厅里,韩太太这会儿才定下神儿来,沏一碗茶润润嗓子。西厢房里的狂风巨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她也不在意,那是她故意给他们闪开个空儿,说点儿私房话。让他们叽咕去,能叽咕出个什么来?既然从伦敦运回来的那批玉已然在六国饭店了,还怕什么?赶明儿雇辆车拉回来,只要把玉锁在家里,就把韩子奇拴住了,那是他的家业,他的命,比什么都贵重,他哪儿也去不了啦! 

“就是啊,”韩太太也突然回过神儿来,丈夫的突然到来冲得她头脑发昏,这才发觉还没看见她的胞妹,“玉儿呢?”

院子里好热闹,新月和天星玩儿上了骑大马,十一岁的天星自然是马了,让妹妹骑在身上,从后院跑到前院,骑的和被骑的都开心之至! 

“那什么,甭管老侯了,”姑妈把话题拦腰掐断,转移得八不沾边,“哎,玉儿姑娘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新月在度过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揪着哥哥的领子,一颠儿一颠儿地享受“走马逛北平”的乐趣,天星一边爬着、蹦着,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数来宝:

姑妈也慌了,她知道,韩太太最怕提的就那档子事儿,一只戒指儿毁了奇珍斋,也毁了老侯,没想到老侯会给老板写信告状!这会儿,天星他爸刚进家门儿,可不是翻腾这笔账的时候,得赶紧给岔开!

平则门,拉大弓,

“老侯?”韩太太一听他说到老侯,脸唰地变了色儿,“老侯给你写信了?他……他信上说什么了?”

过去就是朝天宫。

“怎么没有啊?我给你们寄了多少封信?可是,只接到老侯一封回信,他说……”

朝天宫,写大字,

“你一走就是十年,连封信也没有!”韩太太说,委屈得眼含着泪。

过去就是白塔寺。

韩子奇听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儿子了,就说:“唉,战争啊,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白塔寺,挂红袍,

“可不,都十年了,他虚岁十二了,跟我们柱子……”姑妈唠唠叨叨地抢话说,说到这儿,却突然咽住了。

过去就是马市桥。

韩子奇脱下大衣,递给姑妈,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边的天星揽在怀里,此刻最让他动心的就是怀抱中的儿子了,“天星都这么高了,我还是老记着他小时候的模样儿……”

马市桥,跳三跳,

“坐下呀,快坐下,”姑妈把韩子奇的皮包搁在八仙桌上,扶着椅子,招呼他,现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远地回来,快坐下歇歇!”

过去就是帝王庙。

韩子奇随着妻子走进上房。毕竟离开十年了,他像在梦中似的环顾着室内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镶了螺钿的长案,紫釉瓷瓶,插着颜色已经发暗的孔雀羽毛……真是不可思议,一切都还在,还照老样子摆着,只是显得陈旧了,冷清了。

帝王庙,摇葫芦,

“得,进屋吧,”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欣喜的泪,“瞧瞧,这一见面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去就是四牌楼。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璧儿,璧儿……”他低低地叫着她,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那个事事处处都要依仗师兄扶持的师妹……不,十年没叫,已经口生了!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

“奇哥哥……”她哭着,笑着,呼唤着,还是儿时叫惯的称呼,还是初做新娘时亲昵的称呼,还是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意绵绵的称呼!

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喜讯来得太突然,韩太太被惊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头看见垂花门里的木雕影壁旁边闪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忘记了脚下还有台阶,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扑,跌倒在阶下的甬路上!

……

十年来,“博雅”宅第一次响起这样的欢呼。

夜深了,西厢房里,新月躺在妈妈年轻的时候睡过的床上,在妈妈的轻轻拍抚下,甜甜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色彩斑斓的梦:伦敦的塔桥,北平的大前门,海上的大轮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酥的薄脆,都凑到一起来了,唯独没有梦见早晨进家之后的那一场大人的争吵。她在梦里还咯咯地笑呢,她梦见的都是美好的。梦总是美好的。梦应该是美好的。

天星挣脱了父亲,撒腿就往里院跑,大张着两手,直着嗓子地喊:“妈!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灯下准备自己的行装。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怎么来的,还是怎么离开,她的小皮箱里的一切,还要随着她做无根飘萍。但是,她必须把新月的东西留下。她终于答应把新月留下了,为了韩子奇那声泪俱下的哀求,为了他那七尺之躯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许不会是虚假的吧?她担心没有新月,韩子奇将会不久于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残人生最烈的毒剂。留下吧,母亲的心肝从此将要摘下来了,这一次离别,又是天涯海角,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母女重逢了!

韩子奇的心酥了,他忘了一切,丢下皮包,双手搂住儿子,抱起来,把脸贴在那张圆乎乎、黑黝黝的小脸上,“儿子,我的儿子!我没有失去你,终于又看见你了!”

她细细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袜、手绢儿,恨不能把一切都给女儿留下,连同她那颗慈母心!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闪了闪,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两串泪珠滚落下来,“我爸……我有爸爸了!”

再也没有什么了,她要合上小皮箱了,又被箱盖里面布兜儿里的一只小小的镜框扰乱了心。她取出那只镜框,上面镶着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别伦敦之前,在一家“太阳花”照相馆照的,她特地换上了中式旗袍。这是她们母女仅有的一张合影。为什么以前不多照一些呢?唉,她教书太忙了,总以为有的是时间,不料,却再也没有了,这张照片竟是最后的一点纪念。带走吧,好时时能看见新月;不,留下吧,让新月时时能看见妈妈,好像妈妈没有走,妈妈永远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主啊!”姑妈突然像失了火似的惊叫起来,“天星,天星,这是你爸!”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写字台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睁眼就能看见妈妈;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还有无数个早晨,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妈妈都在这儿守着新月!

“这是天星吧?”他声音颤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儿的手,“我的儿子!”

女儿睡得真香,真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可是,明天,明天妈妈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儿的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心连着心。不,女儿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妈妈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愿她不要知道吧!

那个不友好的男孩儿站在她的身后,个子快赶上姑妈高了,穿着对襟儿小袄,脸圆圆的,肤色黧黑,厚嘴唇紧绷着,好像随时在防范什么威胁和攻击。

她坐起来,从小皮箱里抽出几张信纸,捻亮煤油灯,感情的洪水在笔下涌流,她给女儿留下了一封字字和着泪水的信,这封信,她将封起来,交给韩子奇,要求他答应她最后一点也是唯一的嘱托:千万不要对新月提起我,不要让她感到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等到她长大成人,念完了大学,再把这封信交给他!

这话让姑妈听得没头没脑。“怎么说话呢这是?你是谁啊?”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破晓,上房卧室里,韩太太已经在准备做晨礼了。

“真没想到,你们还活着?这房子还是咱的?”那人又问,那神情像是活见鬼了,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竟然是真的! 

姑妈满脸是泪,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

“哦?”姑妈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人。

“我说……”姑妈真是糊涂了,竟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咱姐儿俩再商量商量,非得把玉儿赶走不成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姑妈迎面看见个穿洋服的生人,不由得心里发慌,正待要再关上门,那人已经迈进门槛了,两眼紧盯着她,极度的惊喜难以言表:“真是您啊?大姐!”

“不能留她了!”韩太太喟然叹息,“她造的这罪,退一万步说,就是我能容,教规也不容啊!”

从那语声儿,他已经听出那是谁了,心怦怦地跳着回答说,“是我,我回来了……”

诚然,梁冰玉是有罪的,韩子奇是有罪的。他们的结合,没有“古瓦西”,没有证婚人,没有婚书,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当然是非法的,是真主和穆斯林所不能容忍的!在穆斯林世界,已婚者犯通奸罪和杀人、叛教并列为三大不可饶恕的罪恶,《古兰经》明确训示:“淫妇和奸夫,你们应当各打一百鞭。你们不要为怜悯他俩而减免真主的刑罚,如果你们确信真主和末日。”更何况,梁冰玉和韩子奇是什么关系?她是他的合法妻子的亲妹妹,《古兰经》中赫然载有这样的戒律:“真主严禁你们……同时娶两姐妹!”

“哎呀,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妇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过来,“外边是谁呀?”

“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永世也别回来了!”两行热泪从韩太太苍白的脸上流下来。驱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干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许开!”

“那孩子……”姑妈又迟疑地问。

“是我……”

“就让她留下吧,我还能容不下个孩子?”韩太太说,“‘三生儿四岁,恍惚记事儿’,她才两岁多,过几年就根本记不得她妈是谁了。”

他的心一阵惊悸,怎么里面还有孩子?

“我是说,跟外边儿怎么说?家里冷不丁添了个孩子……”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跟谁说去?我们家的那些远房亲戚,多少年都不走动,跟街坊邻居也没什么来往,前两年侯家的孩子成群,谁闹得清这院儿里住着几口人?只要您管住自个儿的嘴,外人就讨不着实底儿!”

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我,我打着伊玛尼……”姑妈又要起誓了。

不!这里还是他的家吗?如果说日占时期这所院子曾被“当局”征用,现在日本人已经败走,里面住的会是什么人呢?无论是谁吧,他都要问个明白!

“成了,就这么办了。”韩太太最后拍板,决定了冰玉母女的去留。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他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解开大衣的纽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黑色礼帽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啊,十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宅前的槐树断了,屋脊上的鸱吻残了,门扇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璧,明月清风!凝望之中,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黄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

其实,即使她挽留妹妹,梁冰玉也绝不会留下了,她非走不可,现在就要启程了。她不能等到天亮,不能看着女儿醒来,一声“妈妈”,会断送她的一切,她必须走了!

他走到“博雅”宅前。

她最后再亲亲女儿的脸……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两旁的院落房舍,极力搜索着深深印在心中的影像,与眼前每一个久违的细节相对照,奇怪的是,除了十年岁月使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风化、蒙尘,几乎一切照旧,这让经历过欧洲战场的人感到不可思议,十年一梦,北平和伦敦竟然是完全不同的。

该走了,再也不能停留了!

一个中年男子朝着“博雅”宅走来。他孑然一身,只在左臂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苍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门,迎着寒风、踏着夜色走去了,连头都没回。她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耳边只萦绕着一个声音:“妈妈……”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穴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着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禁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一九四六年的早春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恐惧兵燹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好像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穆斯林!龙似乎还没有醒来。

妈妈走了,新月还在梦中。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整个地球。面对共同的灾难和仇敌,中、美、英、苏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人民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十月十三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正式签订无条件投降书。八月十四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尝了战争苦难的全世界人民终于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妈妈是在夜里走的,那个夜晚很黑,很冷,没有月亮。农历的二月初三,天上的新月还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