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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的力量

“那么她有三个孩子啦?”

“你看见在村子里还有两个男孩。你提起过的。”

“是的。”

“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你这个家还挺像样的。”

“是的。是个小女孩。”

她觉得这句话说重了,盖伊突然做了个手势,但没有说话。

“哦,我猜到了。她还抱着个婴儿,那是你的孩子吗?”

“在你带着妻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前,她并不知道你结婚了是吗?”多丽丝问。

“等一会儿,我还没说完。我没有爱过她,即使在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我留下她,只是想让这个屋里有个人。我想,要是当初我不留下她,我准会发疯,要不就是酗酒。我当时真的是没辙了。我太年轻了,没法一个人过活。除了你,我没爱过别人。”他停顿了一下。“她一直住在这儿,直到我去年回国休假时才离开。她就是你前几天看见在附近转悠的那个女人。”

“她知道我打算结婚。”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多丽丝问道。

“什么时候?”

盖伊俯身向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回国之前,我把她送回村子里去了。我告诉过她,我们到此为止了。我给了她我答应给的一切。她一直明白,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临时的。我已经厌烦了。我跟她说过,我要娶一个白人。”

“后来,有一天晚饭之后,阿卜杜尔收拾好餐桌,正要离开的时候,轻轻地咳了一声。他问我一个人独自过夜是不是寂寞。我说,‘呃,不,还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个倒霉蛋,但我猜他心里全都明白。他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有什么事吧?’我说道。‘开口说话。’于是,他就问我是否想要一个女孩来跟我一起住,他知道有个女孩愿意来。那是个好女孩,他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她不会给我添乱的,而且屋子里总得有个人来收拾。她还可以替我缝缝补补……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雨下了一整天,我一点户外运动也没做。我知道又要失眠几个小时了。这事儿不会破费我很多钱,他说,她家里很穷,只要给点小礼物,他们就满足了。只要两百叻币。‘您看吧,’他说。‘要是您不喜欢,可以打发她走。’我问他那个女孩在哪儿。‘已经来了,’他说。‘我去叫她。’他朝门口走去。原来,女孩和她母亲一直在台阶上等着。她们走进屋子,就地坐了下来。我递给她们一些糖果。女孩有点儿害羞,但是相当镇定,我跟她说话时,她报之以微笑。她非常年轻,说她是个孩子也不算过分,据他们说,她十五岁。她长得非常漂亮,而且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我们开始聊了起来。她话不多,不过我逗她的时候,她就笑个不停。阿卜杜尔说,我会发现,等她跟我熟了以后,她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他叫她挪到我身边坐下。她咯咯地笑着,不肯过来,可她妈妈让她过来,我也在椅子上给她腾出位置。她红着脸,笑了起来,不过还是过来了,而且很快就依偎在我的身边。阿卜杜尔也笑了。‘您瞧,她已经喜欢上您了,’他对我说。‘您愿意把她留下吗?’他问我。我转过头问她,‘你愿意留下吗?’她笑着,把脸躲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身材温柔而娇小。‘很好,’我说,‘就让她留下吧。’”

“但那时候你还没见过我呀?”

“最难熬的是夜晚。晚饭之后,仆人们关上门窗就回村子里睡觉去了。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孟加拉式平房里,除了壁虎会不时发出沙沙声以外,没有一点响动。这种动物爬出来的时候一般是悄无声息的,所以总会吓我一跳。村子里时常会传来敲锣声或爆竹声。他们过得很愉快,他们住得离我不远,但我必须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看书看得厌烦了。我觉得自己比关在监狱里还难受。就这样,我度过了一夜又一夜。我尝试着一连喝三四杯威士忌,但独自一个人喝酒,虽乐犹苦,无法让我打起精神;这样反倒使我第二天更加萎靡不振。我尝试着吃完晚饭后立即上床,可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越躺着越烦躁,越想睡越清醒,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天哪,那几个夜晚,真叫是漫长哪!你知道,我当时情绪低落,时常自怨自艾——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可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岁半哪——有时候,我还会哭泣。

“是的,我知道。但我已打定主意,一回国就结婚。”他笑呵呵的,样子跟从前一样。“不妨跟你说吧,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在为以前的事情懊恼呢。我对你一见钟情,后来我发现,我非你不娶。”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在家的时候有父母,通常还会请一个仆人。到了学校,身边自然是一直有好友相随的。后来我离开英国,在船上的时候,身边一直是有人的,在吉所罗,甚至到我第一次上任的时候,也都是那样。那儿的人跟我们大家没什么两样。我像一直都生活在一群人中间。我喜欢跟人交往。我天生就喜欢说说笑笑的。我喜欢过愉快的生活。周围的一切都会让我高兴,可你总得有个说笑的对象吧。可是,这里的情况就不同了。当然,白天倒没什么;我有工作,可以和迪雅克人说话。尽管那时候他们还是拿敌人的首级做战利品的土人,也不时给我找点麻烦,但他们还是很讲义气的。我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我当然是希望有个白人跟我吹牛的,可既然办不到,有那些土著人也聊胜于无,可能比别人还强点儿,因为他们并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我也喜欢自己的工作。到了傍晚,就相当孤单了,我只能坐在廊台上,独自喝着杜松子酒和苦啤酒。但我可以看书,另外,周围还有仆人。我的仆人名叫阿卜杜尔。他过去认识我的父亲。我看书看腻的时候,只要叫他一声,我就可以跟他聊天。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你不觉得,给我一个机会自己作判断,才是最最公平的吗?你应该想到,要是一个女孩发现自己的丈夫跟另外一个女人生活了十年,而且有三个孩子,这对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斗里的烟灰磕出来,重新装上了烟丝。他在划亮火柴的时候,多丽丝没有看他,但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当时我想你不会理解的。这里的环境很特别。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六个男人中有五个都这样。我觉得这种事情会吓着你,可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当时我正疯狂地爱着你。我现在依然爱着你,亲爱的。你本来没有必要知道这一切,我本来也不打算再回到这里。很少有人回国休假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们来了之后,我答应过她,如果她肯到其他村子里去住,我会给她钱。开始时她是同意的,后来她改变了主意。”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才十八岁。那时候刚念完高中。我在吉所罗住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到森布卢河上游的一个驻地分署去了。当然,那里有一个驻地长官,还有他的夫人。我住在公署里,不过我常在他们家里吃饭,晚上跟他们在一起消磨时光。那段日子,我很开心。后来,长驻这个地区的长官生病了,只能回国。由于战争,我们人手不足,我就来到这儿接替他的职务。当然,我当时还很年轻,可我的马来语讲得跟土著人一样流利,当然也有点儿看在我父亲的分上。我能独当一面,感到非常自豪。”

“那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

四周没有光亮,多丽丝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感到他面容憔悴。她没有答话。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没有惊扰这黑夜的宁静。

“她总是在这儿捣乱。不知怎么的,后来她发现你并不知情。她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就跟我敲竹杠。我没办法,只好给了她一大笔钱。我吩咐过,不许她到这个院子里来。今天早上她来捣乱,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想威胁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和盘端出。”

“这事儿说来话长。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我怕我很难说出口。我想请你不要打断我,什么也别说,等我说完。”

在他说完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最后,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他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莫非这是她的错觉?他痛苦得不能自拔,这使多丽丝感到有点儿难受,于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但他却缩了回去。

“多丽丝,你是理解我的,是吗?我知道,这都怪我不好。”

“多丽丝,我想跟你说件事。”盖伊突然开口说。

她没有抽回手。盖伊感到她的手冰冷。

直到吃完了晚饭,盖伊才开始说话。他吃着并不丰盛的饭菜,竭力装得跟平时一样轻松愉快,但那份刻意是明显的。雨停了,夜空中布满星星。他们俩坐在廊台上。为了不招引虫子,他们把起居室里的灯熄了。在他们脚下,那条大河,虽然具有强大的力量,势不可当,但它平缓地流淌着,显得沉静、神秘而不祥。它像命运一般,从容不迫、冷酷无情,令人生畏。

“她妒忌吗?”

她醒来的时候正在下雨,出门是不可能了。喝午茶那会儿,盖伊没有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多丽丝拿起针线,开始干活。盖伊坐下来,读起那些还没有从头到尾读过的英文报纸;不过他心绪不宁;他在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走到门外的廊台上。他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他在想什么?多丽丝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我敢说,从前她住在这儿得了不少便宜。现在没了,我想她一定很不痛快。她从来就没爱过我,比我对她也好不了多少。土著女人是从来不会真正爱上白人男人的,这你知道。”

“今天下午我们恐怕不能打网球了,”他说。“我觉得我们会见到一场暴风雨。”

“那孩子们呢?”

多丽丝一时没有再说什么。她对丈夫说话的口气感到惊讶。他的话语那么简短。他说话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感到盖伊有点儿不通人情。他的情绪紧张,而且烦躁。

“哦,他们过得不错。我出钱抚养他们。男孩们到了读书的年龄,我会送他们到新加坡去上学。”

“她想干的就是她刚才干的事。她想捣乱呗。”

“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怜惜之情吗?”

“她想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我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根本没有权利到这儿来纠缠大家。”

“不妨跟你坦率地说吧。如果他们发生什么意外,我会很难过。第一个孩子快出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喜欢他超过喜欢他的妈妈。要是那孩子是个白人的话,我想我真的会那样喜欢他。当然,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很好玩,很招人怜,但我没有像孩子是自己亲生的那种特别的感情。我想问题就在这儿;你懂吧,我没有孩子是属于我的那种感觉。有时候我也自我谴责,因为这种想法不合情理,但是说真的,在我看来,他们跟别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当然,喜欢对孩子问题高谈阔论的,都是那些没有孩子的人。”

“你怎么知道?”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听完了整个故事。盖伊在等她开口,但她沉默不语。她坐着,一动不动。

“已经不是婴儿了。都三岁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多丽丝?”他终于问道。

“看见一个女人那样被人欺负,真是太可怕了。她还抱着个婴儿呢。”

“没有。我头痛得厉害。我想去睡觉。”她的声音还像往常那样镇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你所说的一切让我感到很意外。你要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她自己不肯走。我觉得他们那样粗暴是出于不得已。”

“你对我很生气吧?”

“他们能不能不对她那样粗暴呀?”

“不,一点儿不生气。只是——只是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你别动。我去睡了。”

“已经告诉过她不要来这儿了。我吩咐过,要是她再来,就把她赶出去。”

她从长椅上站起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个马来仆人知道多丽丝在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表露出听见的样子。他把烤面包递给她。

“今晚很热。我希望你在更衣室里睡。晚安!”

“仆人们对她态度很粗暴。我不得不制止他们。你必须好好地跟他们说一下。”

她走了。盖伊听见她把卧室门给闩上了。

“我听说了,”他应声道。

第二天,她脸色苍白,盖伊看得出她一夜没睡。她的举止并未流露出痛苦,她说话跟往常一样,但是不太自然;她一会儿谈这个,一会儿谈那个,毫无头绪,就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谈话。他们从未吵过架,但在盖伊看来,她现在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他们刚刚有过一段分歧,在和解之后,她的创伤还没有治愈。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理解;在她的眼神里,他似乎读出一种奇特的恐惧。晚饭刚吃完,她就说:

“盖伊,”他们坐下来之后,她说,“我们那天看见的那个女人,今天早晨又来了。”

“我今晚不太舒服。我想现在就去睡觉。”

她对此感到惊愕,原先准备要说的话都被噎回去了,眼看着他从身边走过,进到自己的房间。这一回,他洗澡和换衣服的时间比以往长,当他回来的时候,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噢,我可怜的宝贝儿,我很难过,”他大声说道。

“没什么事儿。怎么啦?”

“没什么。我过一两天就好了。”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等一会儿我要到你房间去,道个晚安。”

“盖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别过来。我要想办法马上睡着。”

仆人走出去,接过盖伊的帽子。多丽丝还没听见盖伊的脚步声,仆人那双灵敏的耳朵就听见了。盖伊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走上台阶;他在下面呆了一会儿,多丽丝马上猜出,仆人下去接他,是为了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多丽丝耸了耸肩。仆人显然是想抢先说出他的那个故事版本。可是盖伊进来时,她却吃了一惊。盖伊的脸色苍白。

“那好吧,吻我一下再走吧。”

“老爷回来了。”

他发现她的脸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眼睛看着别处,向他俯过身来。他搂住她,想吻她的双唇,但她却把脸别过去,他只吻到了她的面颊。多丽丝匆忙离开了他,盖伊又听见她轻轻地用钥匙把卧室的门锁上了。他重重地倒在长椅上。他想专心看书,但耳朵却在倾听着他妻子卧室里细微的声响。她说她要上床睡觉,但他听不见她的动静。卧室里的寂静使他感到不可名状的紧张。他用手挡住灯光,发现她房门底下透出一丝光亮;她还没有熄灯。她到底在干什么呢?他放下手里的书本。如果她气得对他大吵大闹,或者大哭一场,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对此,他有办法对付;但是她的冷静却让他害怕。还有,他从她眼里明显地看出的那种恐惧,意味着什么呢?他把自己前天晚上跟她说过的话又回想了一遍。他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讲述方式。说到底,他所做的不过是轮到别人也会做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早在他俩见面之前就已结束了。当然,最后他把事情弄得很尴尬,但人总得经历点事儿才会变得聪明呀。他把手放在胸口上。奇怪,那儿痛得很厉害。

“怎么啦?”多丽丝问。

“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伤心吧,”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样子还要持续多久!”

仆人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了仆人们的住处。她感到很气恼,不能继续集中精力学习马来语了。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铺好桌布,准备吃午饭。忽然,他转身走向门口。

他是否应该去敲她的门,告诉她他有话要跟她说?最好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他必须让她理解。但是那片寂静让他畏惧。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或许让她独自呆着更好些。当然,这件事对她是个打击。他必须给她充分的时间。说到底,她是明白自己有多么真心爱她的。耐心,只有靠耐心;也许她正在作思想斗争;他必须给她时间;他必须要有耐心。

“你下去吧。”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是否睡得比前一天好。

仆人没有回答。他看着别处,但她能感觉到那个仆人正透过他长长的睫毛观察着她。她打发仆人走了。

“嗯,好多了,”她说。

“不准你们那样对待女人。我不允许!我要把刚才看见的事情如实地告诉老爷。”

“你对我很生气吧?”他可怜地问道。

“老爷说不让她到这儿来。”

她看着他,眼神是诚实和坦率的。

“刚才你们跟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她粗声粗气地问。

“一点儿也不生气。”

突然,他避开多丽丝愤怒的目光,径直朝孟加拉式平房走来。进屋后,他站在门口。他板着脸望着她。

“哦,亲爱的,我真高兴。我真是禽兽不如啊。我知道你非常忌恨这件事。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也一直日子不好过。”

“你给我马上过来!”她叫道。

“我当然原谅你。我甚至都不怪罪你。”

听见她的声音,挑水夫立即松了手,但是那个女人还在被人推着,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仆人阴沉着脸,望着天空。挑水夫犹豫了片刻,悄悄地溜走了。那个女人慢慢地爬起来,把孩子抱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儿,盯着多丽丝。仆人对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多丽丝即使听得懂也听不见。那个女人脸上毫无反应,根本不理睬他的话,独自慢慢地走开了。仆人跟着她走到院子门口。他走回来时,多丽丝叫他,但他装作没听见。她开始生气了,更加严厉地喝住了他。

他向多丽丝苦笑了一声,眼睛里流露出狗被人抽打之后的那种表情。

“别吵了,”多丽丝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这两天夜里,我一个人睡觉感觉别扭。”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早上,多丽丝坐在落下遮帘的房间里,正读着一本马来语语法书(她这段时间正在勤奋地学习马来语),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声。她听见仆人正在怒气冲冲说着什么,另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是那个挑水夫,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叫骂声和拉拉扯扯的声音。多丽丝走到窗前,掀起遮帘,看见挑水夫正抓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往外拉,而那个仆人正在用两手往外推她。多丽丝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那天早晨在院子里转悠,后来又在网球场外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她怀里紧抱着个婴儿。三个人都愤怒地叫嚷着。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的脸变得略有些苍白。

第二天,盖伊又变得跟往常一样快活,邮件也送到了。海岸小汽艇每月两次经过河口,一次是去煤田的时候路过,另一次是返航的时候路过;小汽艇外出的那一次会顺便把邮件带过来,盖伊派小船到河口去取。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小汽艇的到达会给他们增加一点新鲜感。头一两天,他们会把带来的所有邮件都浏览一遍,包括信件、英国的报纸、新加坡的报纸、书籍等,然后几个星期里再仔细地阅读。他们你争我夺地读着带插图的报纸。要不是多丽丝埋头看报,她或许会察觉到盖伊身上发生的变化。而且她会觉得这种变化难以形容,更难以解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警觉,他的嘴角因担忧而微微下垂。

“我让人把我房间里的床搬掉了。太占地方了。我在那儿放了一张行军床。”

“没什么。再喝一杯吧。”他轻松地回答说。

“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呀?”

“怎么啦,老伴儿?”她温柔地说道。“告诉妈妈。”

这时,她镇定地望着他。

黑暗笼罩在他俩的周围。青蛙在大声地叫着,不时还能听见夜鸟的几声短促的啾啾声。萤火虫闪烁着柔和的光,在廊台上飞来飞去,把廊台周围的树木装扮得像点上蜡烛的圣诞树。多丽丝好像听见盖伊的一声轻叹。这让她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因为盖伊平时总是无忧无虑的。

“我不再作为你的妻子跟你共同生活了。”

“哦,不会的,我明天就好了。”

“永远不啦?”

“你真可怜,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她摇了摇头,表示永远不了。盖伊茫然地望着她。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痛苦地跳着。

“我刚才打球的时候真是笨透了,”盖伊打破了沉默。“我有点儿不舒服。”

“可是,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多丽丝。”

廊台上的遮帘已经拉起,两张长椅之间的餐桌上放着瓶子和苏打水。这是他俩每天喝第一杯酒的时候,盖伊配好了两杯杜松子酒。在他们的眼前,那条长河无限地延伸,夜色逐渐降临,给对岸那一片丛林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个土著人站在船头,无声地划着两支桨,沿河而上。

“难道你不觉得把我放在这种境地,对我也有点儿不公平吗?”

他开始用力扣球,想打败她,可是球却一个接一个地落网。多丽丝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板过脸。莫非他因为球打得不好而发火?天黑了,他们收起球拍。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女人,现在还站在原地,他俩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是那样神情木然地盯着他们。

“可你刚才还说不怪罪我的。”

“没有的事,”他说道。

“我的确不怪罪你。但是共同生活是另一回事儿。我做不到。”

“你今天不在状态啊,小伙子,”她喊道。

“可我们怎么能住在一起,但又不共同生活呢?”

盖伊打得糟透了。往常他让她十五分还能赢她,可今天,多丽丝很轻易就取胜了。今天他打球时一直默不作声。往常他总是吵吵闹闹的,从头叫到尾,失掉一个球就骂自己是笨蛋,打得她够不着就笑话她。

她盯着地板,似乎陷入了沉思。

“好的,球都在你那边。”

“昨天晚上你要亲我的嘴,我——那简直让我恶心。”

“我来发球好吗?”多丽丝问。

“多丽丝!”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网球场。盖伊走向前去查看球网有没有拉紧,回头望了一眼。那女人还是站在原地。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突然盯着盖伊,她的目光冷酷、无情。

“她就是村里的一个女人而已。”

“我睡的那张床,是不是她生孩子时睡过的?”她看到盖伊满脸通红。“噢,太可怕了!你怎么能那样呢?”她扭着双手,那扭曲的手指就像扭动的小蛇。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已经打定主意。我不想对你太无情,但有些事情你是不能逼我去做的。我都想过了。从你跟我说了以后,我白天黑夜都在想这件事,一直想到我筋疲力尽。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站起来就走。马上就走。小汽艇两三天之后就到。”

“她是谁,你知道吗?”

“难道我爱你,你一点都不怜惜吗?”

但是多丽丝倒来了兴趣。

“哦,我知道你爱我。我并不打算马上就走。我想给我们俩一个机会。我一直都那么爱你,盖伊。”她哽咽了,但没有哭出来。“我不想做得太过分。我对天发誓,我不想对你太绝情。盖伊,给我点时间,好吗?”

“这儿的女人手脚都长得很好看,”他回答道,但是不像平时那样快活的样子;好像他在强迫自己说话似的。

“我不太理解你是什么意思。”

“你注意到她的手和脚了吗?简直就像个公爵夫人呢。”

“我只希望你能让我独自呆着。我对自己的感情感到害怕。”

对于他的表情,她感到迷惑不解。他脸色煞白,原本就让她触眼的那些粉刺,这会儿更是红得有点儿异常。

他没有猜错;她害怕。

“哦,我没注意。”

“什么感情?”

“那小孩儿真可爱呀!”

“请不要问了。我不想说伤害你的话。或许我会克制这种感情的。我对天发誓,我真想克制住。我会努力,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请给我半年时间。我为你可以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但是那件事不行。”说着,她略微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我们没有理由不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如果你真心爱我,那你——那你就要有耐心。”

他俩从她身边走过。她身材瘦小,长着她那个种族特有的乌黑亮丽的大眼睛,还有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他俩经过时,她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神情异样地盯着他俩。这时,多丽丝发现,那个女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年轻。她的五官比较肥厚,肤色黝黑,但看上去非常漂亮。她怀里抱着个婴孩。多丽丝看见那个小孩时露出一丝微笑,但那个女人的嘴唇凝然不动,并没有报以一丝笑容。她的脸上始终是木然的表情。她没有看盖伊,只是盯着多丽丝,而盖伊独自向前走着,似乎根本没看见那个女人。多丽丝转身对他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纱笼真漂亮啊,”多丽丝说。“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好吧,”他说。“我当然是不会强迫你去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的。就按你说的办吧。”

盖伊迅速地转过身,眼睛盯着那个土著女人看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心情沉重地坐了一会儿,好像突然变老了许多,动一下都很费劲;然后他站了起来。

“唉,你看,”多丽丝说,“我早晨见到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那儿呢。”

“我要去办公室了。”

网球场离住处大约有两三百米,他们用过茶点之后,急匆匆地赶到球场。

他拿起遮阳帽,走出门去。

多丽丝被丈夫在浴室里的泼水声吵醒了。这座孟加拉式平房的墙壁就像是一块传声板,他们俩不论谁在隔壁做了什么,另一个都能听得见。她懒得动弹,听到仆人端着茶点进来,她便蹦了起来,跑进自己的浴室。水不太冷,凉丝丝的,令人感到惬意、清爽。洗完澡,她回到起居室,盖伊正把网球拍从拍夹里取出来,因为他们会趁傍晚的凉爽时分打一会儿网球。六点钟天就黑了。

一个月过去了。女人比男人更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要是有个陌生人来登门拜访,他绝对猜想不到多丽丝正在经受着煎熬。但在盖伊这方面,紧张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那张和善的圆脸拉得长长的,眼睛里流露出饥渴的、烦恼的神情。他观察多丽丝的举动。多丽丝还像往常一样欢活,跟他开玩笑;他们还在一起打网球;他们一会儿谈这个,一会儿谈那个。但是很明显,她全都在演戏,终于,盖伊忍不住了,又来跟她解释他跟那个马来女人的关系。

她走开了。他们那天一大早就起床了,所以没过五分钟就睡着了。

“噢,盖伊,那些陈年旧账,还提它干什么,”她若无其事地说。“该说的都说了,而且我又不怪罪你什么。”

“可别打呼噜哦。”

“那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走远点,至少两个钟头别让我看见你。”

“我可怜的孩子,我并不想折磨你。我不是成心的,要不是……”她耸了耸肩。“人性是很难捉摸的。”

“你肚子填饱了就变多情了嘛,我的乖宝宝。”她逗趣地说。

“我没听懂。”

吃完午饭,盖伊躺在长椅上,想睡个午觉。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当她经过他身边时,他拉住她,让她弯下腰,吻了她的嘴唇,这让她有点儿惊讶。在大白天,他们从来没有随时拥抱亲吻的习惯。

“那就别自寻烦恼了。”

这种刻意的轻描淡写的回答正合她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如此了解,这多么令人高兴啊!他们都羞于感情直露,即使偶尔有所流露,也是采用相互打趣的方式。

这话原本听起来很刺耳,但她带着和蔼、亲切的微笑,使它缓和了许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她都会俯身亲一下盖伊的面颊。但只是用嘴唇碰一下。就像一只飞蛾在他脸上掠过一样。

“还算满意,”他微笑着说。

第二个月,接着是第三个月过去了,本来觉得遥遥无期的半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盖伊心想,多丽丝是否还记得半年前的事情。此时,他绷紧了神经,留心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副表情,每一个手势。她依然那样深不可测。她要他等上半年;这不,他已经等到了。

“你对我满意吗?”收拾完之后,她问他。

海岸小汽艇经过河口,放下邮件之后接着上路。盖伊赶着写信,以便小汽艇返航时可以带走。两三天过去了。那天是星期二,那艘普拉胡帆船要在星期四凌晨出发去等候小汽艇。这几天,除了吃饭时多丽丝勉强说几句话之外,他们很少谈话;晚饭后,他们照例各自拿着书本,开始读书;可当仆人收拾了餐桌,回家歇息时,多丽丝放下了手里的书。

她的手十分灵巧,很快就把房间收拾得可以住人了。她整理这个,又整理那个,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清理掉。她的结婚礼品使这个房间增色不少。现在,这里变得亲切而舒适了。玻璃花瓶里插着可爱的兰花,大花盆里种着一大丛花草。她感到无比自豪,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家(从前她只住过简陋的公寓房),而且是她替盖伊把房间布置得如此温馨。

“盖伊,有件事我要跟你谈谈。”她喃喃地说。

“你这个小可怜儿,”她笑着说。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当时,他们布置自己的起居室时是多么有趣啊!起居室很大。她刚到的时候,地上铺着又破又脏的草席;还没有上漆的木板墙上,挂着(可惜太高了)皇家艺术协会印的凹版印刷画、迪雅克盾牌,还有帕兰刀。桌子上铺着颜色深暗的迪雅克土布,上面放着很久没有擦拭过的文莱铜器,还有空的烟盒和几件马来银器。屋里有一只粗糙的木书架,上面放着一些廉价版的小说和几本皮封面已经破烂的旧旅游书;另一只木架上堆满了空瓶子。这是个单身汉的房间,杂乱、无趣;她觉得好笑,但又不禁感到一阵悲悯。盖伊一直在这里过着枯燥、毫无乐趣的生活,想到这些,她搂住盖伊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啊,亲爱的,别这样,没什么可怕的。”她笑着说。

他们划着船桨,沿着河岸缓慢地行进,一对鸽子在他们头顶上空飞翔。忽然,他们眼前有一道闪光,像一颗天然的宝石,划过他们的航道。啊!原来是只翠鸟。两只猴子摇着尾巴,并排地坐在树枝上。在天地之间,开阔的河面上水气蒸腾,在河对岸的丛林后面,飘浮着一排纤细的白云,那是天空中仅有的云彩,看上去就像一队身穿洁白轻纱的芭蕾舞女,在后台紧张而兴奋地等待着帷幕升起,登台表演。多丽丝心中洋溢着幸福感;回想起当时那一幕,她禁不住用感激的、充满柔情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

但是盖伊感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她早就读过一些关于马来群岛的小说,在她的印象里,那是一片暗黑色的土地,那里有凶险的大川,有寂静而无法穿越的丛林。当一艘沿海岸航行的小汽艇把他们送到河口的时候,那儿停泊着一艘由十几个迪雅克人驾驶的大船,准备把他们送到驻地分署去。一时间,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那感觉不是惊恐,而是亲切。这景象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就像鸟儿在树丛里婉转地歌唱。河的两岸生长着茂密的海榄雌和聂帕榈,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极目远望,只见绵亘的青山,峰峦重叠,茫无边际。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局促和郁闷,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可以任凭自己的遐想作快乐的遨游。阳光下,青山绿野发出熠熠的光辉,天朗气清,使人心旷神怡。这片仁慈的大地似乎在微笑着欢迎她的到来。

“那你说吧。”

“我一到这个地方就爱上它了,”她说。“尽管没人做伴儿,但我从来没感到过寂寞。”

“我想要你帮个忙。”

她身穿亚麻布上衣,看上去非常凉爽、清新。炎热并没有给她带来烦恼。如果说她漂亮,那是因为她年轻,虽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还算好看;然而,她大胆、开朗,这一点很讨人喜欢,而且她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剪得整齐而光鲜亮丽。她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感觉,而且让人确信,她为那位国会议员当秘书的时候一定非常称职。

“亲爱的,我愿为你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简直乐开了花!”

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缩了回去。

“亲爱的,你在这儿快乐吗?”

“我希望你让我回国。”

他抓过她的手,捏了一把。

“让你回国?”他大惊失色地叫道。“什么时候?为什么?”

“当然是情有可原的,”她隔着小餐桌伸过手来,按着他的手。“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得到你,我真是幸运。说句真心话,要是有人跟我说,你也有过那种生活经历,我会难过死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尽力忍耐。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

她总是感到他的微笑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是他最有力的论据。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

“你想回去多久?再也不回来啦?”

“驻地分署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唉,你会连续六个月见不到另一个白人,那是常有的事儿。驻地分署里的人刚到这儿的时候,还都是小伙子呢。”他朝多丽丝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给他那张平凡的圆脸增色了不少。“那是情有可原的,知道吧。”

“不知道。我想是不回来了。”她狠了狠心。“是的,不回来了。”

“可是盖伊,说起那两个孩子啊,大的还不到七八岁,小的只不过五岁上下呀。”

“噢,上帝啊!”

“以前,老苏丹认为,这儿不适合白人妇女居住,”他接着说。“他倒是鼓励大家跟当地女孩子——同居。当然,现在情况都变了。现在这个国家相当平静,我们也更加懂得如何应付这里的气候了。”

他哽咽了。多丽丝感觉到他快要哭了。

男仆为他们换了餐盘。他们的食谱一向花样不多。他们每次吃午餐,第一道菜总是河鱼,淡而无味,因此需要放好多番茄酱,才能使鱼变得可口些;接着是炖肉之类的。盖伊在上面滴了些伍斯特风味的辣酱油。

“噢,盖伊,不要责怪我。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也没办法。”

“这倒不是苛求。幸好你没有娶过马来女人,否则我会记恨的。没法想象,要是那两个小家伙是你生的该有多么可怕。”

“你要求我给你半年时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你总不能说,我在这段日子里让你讨厌了吧。”

“你也别太苛求了,”他也还她以一笑。

“不,没有。”

“别指望我会说这种做法很好。”

“我一直努力不让你看到我这段日子有多难熬。”

她冲着盖伊苦涩地一笑。

“我知道。我很感激你。你一直待我非常好。听我说,盖伊,我想再说一遍,我并不为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怪罪你。毕竟,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而且你所做的,轮到别人也会做;我知道在这儿有多么寂寞。噢,亲爱的,我真的替你感到难过。这一切,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才请你给我半年的时间。我的常识告诉我,我在小题大做。我不近人情;我对你不公平。但是,你也明白,常识并不能解决问题;我的整个内心都在抗拒。每当我看见村子里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就感到两腿在发抖。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一想到我睡过的那张床,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忍过来的。”

“我敢肯定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赡养。父亲一般都会尽力提供足够的钱,让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有些人还在政府机关当办事员呢;他们过得挺好的。”

“我想,我已经说服她离开这儿。而且我已经申请调离。”

“可那些孩子怎么处理呢?”

“这没用。她永远都会在那儿。你属于他们,不属于我。我觉得,要是只有一个孩子的话,或许我还能忍过去,可是有三个呢;而且两个男孩儿还挺大了。过去的十年,你都跟她生活在一起。”她在心里郁积着的情感,现在都爆发出来了。她豁出去了。“这是个现实问题,我没办法,它比我强大。我想到她那瘦小的黑胳膊搂抱着你,我在生理上感到恶心。我想到你抱着那些黑娃娃。噢,这真令人难以忍受。你碰我时,我感到厌恶。每天晚上,当我吻你时,我得鼓足勇气。我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去碰你的脸颊。”说着,她带着极度痛苦,神经质地把自己的手指捏紧、松开,又松开、捏紧,而且话音也失控了。“我知道,现在该受责备的是我。我是一个愚蠢而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以为我能忍过去。可我做不到,而且永远做不到。我是自作自受;我愿意承担后果;如果你说我必须留下,那我就留下,但是如果我留下,我就会死。我恳求你,让我走吧。”

多丽丝默不作声。他说话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她看来似乎有点儿冷漠。在她应答时,她那张坦诚、开朗而漂亮的英国人的脸上,隐隐地露出一丝愠色。她又问道:

这时,忍了很久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伤心地痛哭起来。他还从来没见她哭过。

“哦,亲爱的,在我们看来,向别人打听这种事情是有点儿危险的。”他停顿了一下。“许多白人都有当地的老婆,等到他们回国或结婚的时候,就会给她们一笔生活费,打发她们回到原来的村里去。”

“当然,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让你留在这儿。”他沙哑地说。

“父亲呢?”

她疲惫地向后靠在椅子上。她的面容已经扭曲而变样。平日里总是那么安详的脸,现在却充满了悲伤,看着让人心痛欲裂。

“他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一个女人。”

“真是对不起,盖伊。我破坏了你的生活,可我也破坏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本来是可以很幸福的。”

“是谁的孩子呢?”

“你想什么时候走?星期四吗?”

“村里的确有那么两三个混血儿,”他回答说。

“是的。”

“哦对了,盖伊,有两个小男孩在看猴子上树,他们的皮肤比别的孩子白得多。我想他们不会是混血儿吧,就上前跟他们说话,可他们一句英语也听不懂。”

她可怜地看着盖伊。他双手捂着脸。最后,他抬起头来。

“但是很好玩,对吗?”

“我累垮了,”他喃喃地说。

“是的。我看见一个男人把链子拴在猴子身上,让它到树上去摘椰子,把我吓坏了。”

“我可以走了吗?”

“到村子里去了吗?”

“可以。”

“哦,没做什么,只是散了一会儿步。”

大约有两分钟,他俩坐着,一句话也没说。她起身离开时,那只壁虎发出一阵刺耳而沙哑的叫声,这叫声有点儿怪,像人类的哭声。盖伊站起来走到廊台上。他倚着栏杆,望着那慢慢流淌的河水。他听见多丽丝走进她自己的房间。

“你今天上午一直在做什么?”他问。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起得早,走到多丽丝的门前,敲了敲门。

他笑了,但是多丽丝凭着热恋中的女人所特有的敏锐的观察力,发现他的笑只停留在嘴唇上,不像往常那样,眼睛里也满含着笑意。她纳闷: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烦恼呢?

“什么事?”

“我不想看见那些闲杂人员在这儿晃悠,”他说,“他们没有权利到这儿来。”

“今天我要到河的上游去,很晚才能回来。”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了几句话,但是我听不懂。”

“知道了。”

“你跟她说话了吗?”

她心里明白。他故意安排一整天在外面,是免得自己在收拾行李时,他在一旁看着。这种场景令人心碎。收拾完衣服之后,她把起居室里属于她的东西都看了一遍。全部带走有点儿不近人情。所以她只拿走了她母亲的照片,其余都留着。盖伊到晚上十点才回来。

“是的,早上我去你的更衣室收拾东西,然后下楼去浴室。我走下台阶时,看见有人溜出门去,我出门去察看,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那儿。”

“对不起,我没能赶回来吃晚饭,”他说。“我去的那个村子,村长有很多事情要我处理。”

“有人在这附近转悠吗?”

她发现盖伊的眼睛在扫视着房间,并且注意到她母亲的照片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他皱了皱眉头。

“都准备好了吗?”他问道。“我已经吩咐船夫,天亮时到门口等着。”

“我怀疑她就是今天早上在这附近不停转悠的那个女人。”

“我已经通知仆人,明早五点叫醒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是那个村里的。或许是她跟老公吵了一架吧。”

“我应该给你点儿钱。”他走到写字台前,开了张支票。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现钞。“这些钱足够你用到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你就可以兑换支票了。”

“她想干什么?”

“谢谢。”

“死不要脸的,居然那样拦着我!”

“要我送你到河口吗?”

“这一点,我从你的话音里也听出来了。说实话,我觉得你刚才对那个年轻女子有些粗暴呢。”

“哦,不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在这儿分手吧。”

“我真的很不情愿见到她。”

“那好。我想我该进去睡觉了。走了一整天,我都快累死了。”

他进屋的时候脸色阴沉,没有了往常的喜气,不过这会儿又活跃起来了。

他甚至没有碰一下她的手。他进到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多丽丝听见他重重地倒在床上。她坐了一会儿,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曾经使她如此欢乐,也使她如此痛苦的房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只留着一两件东西供晚上用的。

“好在我不是一个生性多疑、爱吃醋的女人,”她笑着说。“可是你在洗澡的时候不停地跟别的女人聊天,我不知道该不该连这个也赞成呢。”

仆人叫醒他俩的时候,天色还是黑的。他们匆忙地穿好衣服,等他们洗漱完毕,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没多一会儿,他们就听见小船划到了孟加拉式平房下面的码头,仆人们随后就把她的行李抬了下去。他们虽然安排了早餐,但那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夜色渐渐散去,河水依然是黑魆魆的。天还没有大亮,但毕竟黑夜已经过去。寂静之中,码头上土著人说话的声音格外清晰。盖伊看了一眼妻子丝毫没动的餐盘。

这时,她听到盖伊踩着响步,下楼去浴室。他这个人响动很大,即使光着脚走路也不会安静。突然,他大叫了一声。然后,他用当地土话嚷了几句,那是多丽丝听不懂的话。接着,她听到有人在跟盖伊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切切私语一般。在人家去洗澡的时候拦着人家说话,那真是不像话。接着又传来盖伊的说话声,虽然声音很低,但她能听得出他很恼火。这时,另一个人的说话声提高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多丽丝猜想,她大概是来向他投诉的。马来女人总是那样偷偷摸摸地过来的。但她显然没有从盖伊那儿得到什么,因为她听见盖伊对她说“滚吧”。这句话她还是听得懂的。接着,她听见他闩上门。底下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那是他往身上浇水(她觉得那里的洗浴设施很有趣:浴室在卧室下面,在地面上;里面放一大桶水,用一只小铅桶舀水往身上浇),两分钟后,他回到餐厅。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他们坐下来吃午饭。

“如果你吃完了,我们就下去吧。我想你该出发了。”

“我要是真的拒绝了你,那才叫傻呢。当时是命运之神,或许是机缘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们对我进行干涉,完全改变了我的决定,真是太幸运了!”

她没有回答。她从桌边站起来。她走回自己的卧室,看是否忘了什么东西,然后和盖伊并肩走下台阶。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将他们引到河边。码头上,土著的警卫队穿着干净整洁的制服,排成一列,当盖伊和多丽丝从他们跟前走过时,他们举枪表示致敬。多丽丝跨上船时,船夫伸手去扶她。她转身看着盖伊。她竭力想最后说一句安慰的话,再一次请他原谅,可她却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你没有拒绝我,你现在后悔吗?”他问道,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光,满含着快活的笑意。

盖伊向她伸过手去。

有一次,多丽丝向盖伊透露说,她原先是打定主意要拒绝他的。

“那,再见吧,祝你一路顺风。”

现在,森布卢也是她的家了。当一个月的假期结束时,他就向她求了婚。她早就料到这一点,而且打定主意拒绝他。她母亲守寡,而她又是母亲的独生女,她不能离开母亲那么远,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一阵冲动,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求婚。如今,他们在他管辖的那个小小的驻地分署里已经住了四个月。她感到非常快乐。

他们握了握手。

“毕竟,英国对我来说是异国他乡,”他对她说。“森布卢是我的家。”

盖伊向船夫点了点头,小船离岸了。黎明在晨雾缭绕中沿着河流慢慢侵来,但是夜色依然潜伏在幽暗的丛林之中。盖伊站在码头上,直到小船消失在凌晨的阴影之中。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警卫队再次向他举枪致敬时,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回到孟加拉式平房,他便叫仆人过来。他走进房间,把属于多丽丝的东西全都挑了出来。

回想起来,九个月前的今天,她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当时,多丽丝正和母亲在海滨的一个小镇上度假,为期一个月,于是他俩邂逅了。多丽丝是一名国会议员的秘书。盖伊则正值回家探亲。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初次见面,盖伊就把自己的身世向她和盘托出了。他出生于森布卢,父亲在第二任苏丹手下工作了三十年。他中学一毕业就到父亲那个部门里工作。他做到了尽忠报国。

“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起来,”他说。“留在这儿不好。”

她咯咯地笑出声来。这正是她期待于他的独特的回答。

然后,他坐在廊台上,看着白昼逐渐降临,它像一种苦涩而委屈的、无法抑制的悲哀。最后,他看了看手表。他该去办公室了。

“我跟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女人结了婚,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下午,他没法睡觉,头痛得厉害,于是拿着猎枪到丛林里去转悠。他什么也没打着,他只是走着,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日落时分,他回到家里,喝了两三杯酒,这就到了换衣服吃饭的时候了。这时候,穿衣打扮也没什么用了;随便一点反倒自在;他披上一件宽松的本地上衣,穿上一条纱笼。在多丽丝到来以前,他就习惯于这身装束。他打着赤脚。他慵懒地吃完晚饭。仆人把桌子收拾干净就回去了。他坐下来阅读《闲谈者》[1]杂志。孟加拉式平房里静悄悄的。他读不下去,任凭杂志掉落在膝盖上。他精疲力竭。他无法思考,脑子里是异样的空虚。这天晚上,那只壁虎叫个不停,它那沙哑而突然的叫声好像是在嘲笑他。你很难相信,这种在空气中回荡的声音竟然是从那么细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突然,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咳嗽。

说着,一阵激动的热流涌上她的心头,不禁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发觉,盖伊的面庞一时间感动得抽搐起来,回答时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谁?”他大声叫道。

“你是个又矮又胖的丑男人,盖伊,可是你很迷人。我忍不住会爱你。”

咳嗽声停了一下。他朝门口望去。那只壁虎发出粗厉的笑声。一个小男孩侧身走进来,站在门坎上。他是个混血儿,穿着破烂的背心和纱笼。他是盖伊的长子。

当然,她心里是十分明白的。他是个快活、乐观的小伙子,对什么事情都不是一本正经的,整天嘻嘻哈哈的。有时他还会逗她开心。他觉得生活是件有趣的事情,没必要搞得那么严肃,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跟他在一起,她觉得幸福快乐、心情舒畅。他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柔情蜜意打动着她的心弦。能得到这份爱情,她感到心满意足。在他们的蜜月期间,有一回,她坐在他的膝头,捧着他的脸说道:

“你来干什么?”盖伊问。

“真不知道我看上了你的哪一点。”

男孩走到房间里面,在盖伊的脚边盘腿坐下来。

他笑着回答说:“我也没说过自己是个俊男呀!”

“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他钻进了更衣室。多丽丝听见他欢快地吹着口哨,然后把衣裤脱下,随手扔在地板上。这种大大咧咧的样子,经常受到她的批评。他都二十九岁了,还像个中学生样的,总是长不大。可她对他情有独钟,没准还就是为了这一点,因为她即使再有激情,也不至于认为他是个俊男吧。他是个矮个子,体形圆鼓鼓的,长着一张圆月似的红脸,一双蓝眼睛。他的脸上满是粉刺。有一回,她仔细地观察过他,最后只得跟他说了句实话:他的长相没有哪一点值得赞扬。她还说,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菜。

“妈妈叫我来的。她问你是否需要什么?”

“快点吧,”她微笑着说。

盖伊定睛望着男孩。男孩不再多说什么。他只是坐在那儿等着,两眼胆怯地望着地面。盖伊双手捂着脸,陷入痛苦的沉思。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完了。完了!他屈服了。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去洗个澡,回头就吃饭。”

“告诉你妈,把你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她可以回来了。”

“都快饿瘪了。”

“什么时候?”孩子毫无表情地问。

“哎,多丽丝,饿了吧?”

在盖伊的那张滑稽的、长满粉刺的圆脸上,热泪滚滚地流下。

这时,她听见自己丈夫的脚步声从孟加拉式平房后面那条石子路上传来,那条路直接通往法院,他就在那儿办公。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他。他飞快地跑上那段不太长的台阶,因为这座小屋高出地面,下面用木桩支撑着。仆人在门口恭候他,接过他的遮阳帽。他走进他们那间兼作起居室和餐厅的房间,一眼望见她,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今天晚上。”

她坐在廊台上,等着丈夫回家吃午饭。早晨的凉爽一过,她的马来仆人就把遮帘放下了。这时,她把垂下的遮帘掀起一角,想眺望一下河上的景色。中午的太阳火烧一般,河上泛起一层死灰色。一个马来土著人划着一只独木舟从河上经过,那只独木舟很小,刚露出水面一点儿,几乎看不见。天空呈现出白茫茫的一片,这种色调只是表明其炎热的程度不同而已。(这有点儿像在小调上奏出的一支东方乐曲,重复着相同的旋律,令人烦躁;听众们急切地等待着和谐的旋律出现,但只是徒劳。)蝉不停地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溪水在乱石上流过,发出连续、单调的声响。突然,一阵嘹亮的鸟叫声淹没了蝉鸣,那叫声婉转悦耳;一时间,这触动了她的心弦,使她想起了英格兰的画眉。

[1] 《闲谈者》(Tatler),英国上流社会的生活杂志,最早由英国散文家理查德·斯梯尔创办于1709年,如今在其名下有众多而复杂的报刊分支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