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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在此以后,妈妈和我的生活缺乏变化。除了一件事。

*

我十三岁时,妈妈中了大奖。她每周都买十元的彩票,有一次中了500万。那个夜里她抱着我睡觉,我们且悲且喜,流泪不止,想着要出门大玩一次,设想了许多可以买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告诉同学我住在下跃户型,我想这和半地下室差别不大,如今可以买一套地面上的新房子了。她则希望给我买一架钢琴。已经不可能专业弹或者获得考试加分了,但有了500万,你还要什么考试加分呢,弹琴作为女孩子的特长能够提高你的气质。我想要环游世界,妈妈说不能耽搁上学,那么,我希望去一次中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坐着小猎犬号到达的地方,他在航行中发现了企鹅、鸭嘴兽、袋鼠、许许多多奇特珍稀的鸟。我们要慢慢地去,不坐火车也不坐飞机,要像十九世纪的人那样耐心地穿过海洋,体会遥远。

妈妈让我叫他爸爸。我不愿这样做,也难以用我的声带清晰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但在她时而哀求、时而训斥,反复几次之后,我几乎屈服了。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天妈妈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她说最好等周末再去兑奖,还得先回办公室找遮阳帽和口罩,中了这样的大奖,还是提防别人知道或跟踪为好。

父亲用底部留有稀粥的碗和筷子建设了一支背过身去的军队。如果你走上前去抱住他们,他们会立即转过身来,用机枪扫射你。

当晚我们发现,她中的实际是500元。她看错了买的七位号码中的一位。

父亲不曾有一次刷洗他吃过的碗,或者虽然不洗碗,但把他用过的碗放进水槽里,或者虽然把用过的碗留在桌子上,但倒掉碗里剩下的稀粥和鱼刺。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无谓态度,也可能是一种随时急于离开我们的焦灼态度,或者是一种抗议。父亲以他的方式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她这样认真隆重的招待,他也许会吃掉她准备的早餐,但他不愿报答也不会被收买。他不那么软弱。只有他能够决定他是否来、什么时候来、是否离开、是否消失。那永远会偶然、随机、暴力地降临在我们身上。

但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中过的最多的奖金,而且妈妈用这500元,又添上600元,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因此我认为这是一次大奖。

父亲无法持久地来看我们,或者表达出爱。妈妈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尊重的冲动,始终继续她可笑的做法。在妈妈拼命做饭时,他们会发生冲突,就像父亲说他宁愿吃方便面或白水煮光面时那样。

父亲消失以后,妈妈和我很少谈论他。人世就是这样的,无味而多艰,是没有意思的海,大陆起伏冥王星来去它也在,鲸鱼搁浅、岛屿自杀、冰川壮健的腿脚渐渐瘫痪它也在,而你没有办法。

妈妈,以及我,没有在取悦,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或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我们放弃了对爱的追逐。

到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再次成为妈妈对我诉说的话题。那时妈妈做美容产品和生活药品推销,从兼职逐渐变成了主要的工作。一个下线带她信了基督。以前她用隐瞒和谎言来遮盖心中许许多多的不解和不快乐,走进基督之门后,她更宽容,花许多时间合唱练歌,交的新朋友热情高昂,夸奖她是坚强、有爱心、懂盼望的女人,她也更常谈论过去发生过的事。

许多年后当我用实习赚到的钱给男友买腰部松紧带上绣着名牌商标的内裤时,才明白这样的心情。不是想要取悦的热情,而是希望得到尊重的冲动。就像在客人来访前擦干净桌子。夏天在腋下涂抹冰凉的滚珠防臭剂。请你尊重我吧。以为我是香的。以为我每天也穿着与这相同价格的上好内裤。

比如妈妈认为我很像父亲:鼻子、嘴,以及不怕虫子。

我说了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的早餐太丰富了。”妈妈掐了我的大腿根一下。我不理解为什么她对我生气。

还有,在我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妈妈曾请一名叫小燕子的女孩帮忙照顾我。小燕子不到二十岁,是房管所新雇的临时工,妈妈和她商定,由妈妈提供食宿,在家里饭桌旁搭一张军用折叠床,她帮妈妈做饭、泡奶粉、照料我。但我夜里哭得太多,小燕子不久就搬走了。

那时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我还没有进入自大学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的长期减肥之中。小学末段到高中那些年里,我时常饥肠辘辘,午餐在学校吃,但我因为周围的眼睛而不愿意吃得太多。并且,同样是放在相同大小的铝制托盘右下角的一碗饭,食堂阿姨给女生总是盛得不满,给男生却盛到冒尖。在其他女生提出异议前,我不想提出意见。

小燕子与我们同住的那短暂的一个多月里,父亲来探望过我们两次。见到小燕子后,他评价,腰细的女人,腿都不够长。

父亲曾留宿一次。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有五种小菜的早餐:拌黄瓜、黄豆烧肉、豆腐乳、青椒皮蛋、炒蘑菇。五个小碟子旁边,大盘子里有三只煎鸡蛋,一人一只,另一个大盘子里有三只她买来的三丁包子,也是一人一只,每人还有一碗红薯粥。我们的饭桌几乎要溢出来,放煎鸡蛋的盘子有一小半危险地落在桌子外面,而且,妈妈把一条普通的黄瓜切得像一条蛇。与这张富裕的桌子相比,我们平时吃的早餐像漏洞中捅出脚趾的袜子。

如今妈妈带着怜悯的神情说起这些。你爸爸就是一个始终觉得自己有魅力的男人啊,在一个房间中他总会盯着最年轻的女人。我认识他时,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女人。

让我爱父亲,让我相信自己没有被抛弃,让我听不到别人为我心酸,让我不因为别人的心酸而感到心酸,这像妈妈头顶的魔法棒,让她做出许许多多辛苦的事来。在我长大后,妈妈说她是为让父亲对我好一些才委曲求全。但我认为她做的未免太多了。

这样想来,父亲和妈妈也许恰是一对。她心中自己唯一的吸引力正是他最看重的优点。

*

妈妈说起父亲的样子,就仿佛他,而不是我,是她的孩子。

他说,七,十一。

妈妈还讲起生我的那段时间她身体遭受的苦痛。在此之前她担心被父亲嫌弃的我会感到也受妈妈的嫌弃,向来把怀孕讲成快乐而且乐观的过程,仿佛那几个月里她受到神的护佑,一身轻快地等待世上最好的宝贝。现在她说,怀孕后期她得了妊娠痒疹,浑身红包和肿块,无法退去,无药可消,无法睡着,只有涂上暂时令人皮肤麻木一些的镇静外用药液才能勉强睡着一两个小时。药效迅速消退,又从巨痒中醒来,这让她希望自己可以站着睡觉。忍不住挠时,鲜血渗透睡衣,床单和被子上留下斑斑血迹,妈妈裹在其中觉得自己是经受过酷刑的一具尸体。那时妈妈的脸也毁容了一般,从前额到下巴,甚至耳道中都长满突起的疹包。得了痒疹的妈妈从脸蛋到脚腕都涂着需要在晃动后充分混合的粉色药液,像“粉癜风”。

如果用中文呢?我问。

而这一切最令妈妈困扰的是,那时她仍旧爱着已经离开她的父亲,她苦恼地想,每二百个怀孕的女人中,只有一个会患上这种妊娠期特有的病症,这是怎样的概率,怎样的命运啊。如今父亲更不可能再爱毁容的她了。

Seven-Eleven,他说。

就好像皮肤是她与父亲之间最大的障碍。

上大学后,我来自深圳、童年时曾每天坐车出关去香港读书的男朋友嘲笑我把7-11读成“七幺幺”。

另一件妈妈新告诉我的事是,在父亲来看望我们的那个阶段,父亲以为他能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他是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从我们的生活中再次消失的。

现在想来,当晚妈妈应当是去便利店临时买来了牛奶。那是剧烈变化的年份,我们住的地方出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后来我上大学后见到的并不相同。其一,它不像北京上海的便利店,以及我家乡后来逐渐出现的连锁品牌便利店那样,会卖进口零食、盒饭、拿铁咖啡、烤鸡胸肉蔬菜沙拉和特价意大利面,而是在门口架起一个小柜台卖辣鸭脖和无关健康的鲜亮卤菜。其二,它不是二十四小时开张,到半夜十二点(也许是一点或两点?)就关门了。不过,这座城市的一天到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会终结,说它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不算太离谱,而且它与以前的杂货店已经相当不同。装潢都是浅色,冷柜整齐,甚至有杂志卖,收银柜台上有一格格口香糖,没有店主小孩子的作业本。店内灯光也是冷白的,晚上拐过街角就能看到它亮起的印有七彩横条纹的白色标牌和自店内透出的白光,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

那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父亲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妈妈喜欢撒谎,而父亲喜欢给出近似于科学的解释以更好地逃遁,这成为我对工程师的理解。当我知道他只是名水暖工时,我万分失望。

我曾想,那时冬天已至,做水暖工的父亲或许因暖气上水忙到左支右绌,无法再将时间给予他隐秘的兼职,赶场一段后干脆就此消失。我一直猜测他是那种软弱的人,把生活中发生的意外当成是其他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因此焦躁、发脾气、痛苦。现在我觉得他可真傻。

我喝掉了两杯牛奶,第二天腹泻得厉害。二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不耐受乳糖。这大概遗传自妈妈而不是父亲,因为我们的家中平时并不备牛奶。

父亲曾经在我们的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中午来的,没人。爸爸”。妈妈回家后抓着纸条折起来又打开,嗓子沙哑还哭泣不止。她说,没有想到他会承认自己是爸爸,即便是在一张不会有其他人看到的字条上。他有时和妈妈争吵时会说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但他不曾对他人承认过。我出世后,他也没有与妈妈或我一起出现在家门外的任何地方。

我在电视上看到著名的歌手结婚生子后,对主持人说,家让人彻底放松,家庭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屁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妈妈和我的家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家庭的那短暂时间里,家是一个男人随意提出要求的地方。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当年妈妈似乎给我看过这张字条。如今它在哪里呢?我不想问。如果妈妈保存着它,就太像电视剧了。我也不想看到十几年前父亲写下的必定丑陋的字,说不定上面还带着修理管道的油污。我也认为,署名为爸爸,也许是由于相对来说他更不愿留下让他的真名实姓与我们有关的证据,类似于他与我们没有合影。妈妈曾经借来相机,要拍下他看我做作业的样子,那时父亲转过身去说,别搞这些。

还有一天晚上,他让我做题到很晚。妈妈端上两杯热牛奶,父亲没有喝,他说他要回家去了,并且他说,从科学上讲,牛奶其实是食品,不是饮料,晚上九点不适合再吃一顿这样高脂肪让人发胖的夜宵,他已经是中年人了,立秋之时凉风至,如果妈妈这里有梨,他倒是不介意喝一碗梨汁。

他们在同一家单位时,维修班共享同一个休息室,就在妈妈所在的物业办公室走出去的第三间。父亲担任副班长,是个不平凡的人,他常把休息室里的折叠椅拎出去,坐在走廊读杂志报纸,不像其他人那样围着电视打牌。他什么都读,健康杂志、破案的、军事、历史、国际新闻。他告诉妈妈,他碍于家庭没能继续上学,有亲戚找他做装修,但他不预备加入,他得去考文凭,要干也是自己干。

后来我经常读错平翘舌,很奇怪,都是在成语中。平时我不会错。高中时有一次我在语文课上发言,命运多舛。读成了cuǎn。老师在黑板上写,chuǎn,她说,这个字的读音很好记,喘息的喘,命运多舛,喘息着的一个人的命运。这个音我也从此不会再忘记。

在他会来看望我们的那半年多之中,在妈妈如今记不清时间的一天,父亲获评为后勤先进工作者,要在教育系统的大会上领奖。他去奥特莱斯买了平生第一套西装。于是妈妈跑去商场买来熨斗,准备帮爸爸在这件人生大事前熨烫好。

我太紧张,查字典后把翘舌音读成了平舌音,“撒羽而归”,我说。在我查字典前,父亲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读法,他明明是皱着眉头圈出它们的,现在他仍旧皱着眉,像庙里发呆的神像,但他用手指节重重地敲击字典纸页上端的空白,让我重来,仿佛他与字典素来是彼此的代表,我需要向他和字典下跪。那一刻我的舌头失灵了,无法卷曲,撒,撒,撒,我说。

再添置熨衣板太过浪费,她准备在饭桌上垫湿布来熨,小区里的家政阿姨教她,在垫布上洒一点花露水,衣服会散发自然的香气,若是毛料西装要低温多次熨,若是含丝的西装则要非常小心地熨,在面料上再垫一层湿布,先熨反面,再熨正面。

shā,jǐ,他达到了目的,这两个音我确实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想来,这是怎样疯狂的念头,她居然以为在领奖前她会见到父亲,居然以为那周中的某一天父亲会带着或穿着西装来看望我们,居然以为父亲可能从这里奔赴会场,就像这里是他的家。她如此为父亲高兴,以至于忘记了只有他能决定他来看我们的日期,他的来访是秘密的,我们活在他的社会关系、他的工作、他受到的认可之外。他越忙碌,越荣耀,就越没有我们。他越失败,越生病,越不顺利,就越恨我们。

暑假的一天,他像每一个刚在早晨离开家去上班的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样,随意地在中午出现,穿着工作服。我开门,妈妈从旁边物业办公室赶回来,她煮了冷冻馄饨,加了许多香油和虾皮,他边吃馄饨边让我讲一个成语故事,又翻语文补充读本,让我查出“铩羽而归”和“折戟沉沙”这两个词的读音,分别用它们造句,每句都需要出现一名中国历史人物。楼上正在看电视剧,纱窗里传来电视剧主题歌的声音和煎带鱼的味道,一种香到了极点反而熏人的腥臭气味。他拉上玻璃窗,妈妈在刷锅,她开着厨房门,边洗边瞄摆放在卧室里声音开到极细微的电视机,发辫甩来甩去。父亲和我沉默地闷坐在饭桌前,死刑犯和处决人一起等待钟声,桌上晶莹的油点闪闪发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对方。

始终不知道那套西装是什么样子的,毛扎扎的,还是滑溜溜的。现在妈妈在电话中感慨,当年她认识他时,他不是一般的人,后来是受生活的折磨,逐渐提不起劲来。

他几次说,中国的优势在于基础教育,小学应当抓紧数学,进中学后才能学好理科。那时我以为数学对于他很重要。后来我认为他只是想说了算。

究竟是谁折磨了谁的生活?我认为妈妈高估了他的雄心壮志和超凡脱俗的程度。我也逐渐开始认为,以前那些年里,她不是因为爱我才在乎他,而是无法不在乎他。同样,她不是因为爱我才留下我,也不是怀着无法明说的、能够终究和他共同生活的隐秘期待而生下我,而是像孤注一掷的瘦弱渔夫,在苍茫的海中抓住破烂的舢板,冒着淹死的危险,打捞纪念物。

在让妈妈成为靠不住的女人之后,他以他的随心所欲让我成为靠不住的女生。

国破山河在。

父亲出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快乐。他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总会给我出题,让我心算、背诗、唱歌,说我跑调。或者让我讲出最近在学校学到了哪些课程要点。有一次我和同学约好,要去超市一起买在英语课上表演短剧时要用的西瓜和彩色塑料喇叭。父亲出现了,考我三位数的口算,要求我当他的面做完一道应用题再离开家。

之后的年月里,她在失落中开始重新解释当年生下我的决定,说这是她自愿的选择,与他无关,她一直渴望生活中能有一个孩子的陪伴。在现实中我没有陪伴她。她大概也清楚我上学之后就不可能陪伴她,只会越走越远。所谓因为希望让他关心我,她才对他好,这是一个未曾学会主动走开的女人在不可能被爱之后为自己无法停止的感情寻找的遁词。爱情和面子让她撒谎,耶稣基督都没能揭发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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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人会有如此浓密的爱情,爱情是这样一种危险的疯病,这让我恐惧。它比电影里用来类比爱情的瘟疫要可怕得多,瘟疫带来死亡,可不会令人丧失尊严和自由。在那时二十岁的我不认为自己是浪漫的人,我不看粉色封面的小说,但妈妈讲述的一切让我更加警觉,来世上一遭不是为了这个。我决心要经常自由地生气,随时愤怒,不作践自己,不立起纪念碑。虽然后来这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

妈妈像精明的肉铺老板,把劣质的肉绞成肉馅,再猛加佐料煮成肉丸子,拼命塞到我的嘴里,以为我辨认不出腐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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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在我出生前那十个月中,他有过变化,起初恼怒而逃避,到我临近出生的两三个月里,他也来探望过她好几次,甚至陪她去过医院。有一次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因为焦急而发火,最后还将她送回家,在楼下与她挥手道别。他甚至主动提出去旁边的超市给她买一箱坚果,让她拎上楼去补身体。她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拎动而拒绝了,但在她逐级爬上当时她居住的六层楼楼梯时,一直想念着他。

出于好奇而乐意听到父亲新鲜事的心情很快过去了,我的耳朵挑剔地筛选电波那端的声音,对妈妈讲述的大多数事相当不耐烦。我更不喜欢打电话给她了。那时我忙于考研,不再实习,也很少去上课,每天待在教室自习,将时间分割成35分钟的小段落,保证每个段落都聚精会神,不查手机、不回消息、不看窗外。这叫“番茄工作法”,是考研辅导班的伙伴教给我的。标准的番茄工作法是每段25分钟,休息5分钟。而我感到自己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把25分钟延长到了35分钟,休息的5分钟压缩成4分钟。我坐在固定教室的固定位置,方形的红色电子闹钟摆在书桌上,关掉声音,到时间后红色闹钟外沿的灰圈会骤然点亮,小红灯一闪一闪像燃起火警。经常坐我侧后方的一个女生没有与我说过话,但也逐渐按我的番茄时间分割自己,闹钟亮起时,从余光能看见她在我身后抬起头,放下笔,趴在桌上,或者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修眉毛。有时在4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她和我都走去自习室斜对面的洗手间,在洗手间内撞见时仍旧不交一言。如今想起她,就像想起一个曾与我相互帮助的人,困在电梯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冻在雪山上的另一个人。

父亲出现后,妈妈坚持对我说,在我出生后的头两个月,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每周都会来看我一两次。只不过那时我是胎儿,之后是不记事的婴儿,因此我不记得他曾试图爱我。

告诉妈妈我很忙后,她不再心血来潮突然在下午或傍晚打电话给我。但她有时给我发长长的手机消息,占据整个屏幕,这些消息耗尽我4分钟的休息。

而妈妈早起,画表格,写报告,贴告示,做登记,拖箱子,扛东西,做饭,买股票,再买进纸黄金与猛烈下跌的股价抗衡,定时去书报亭买彩票,一天天地无济于事。她在不同的事情上极为努力又始终失效地工作,欺骗着自己和我。

她为我祈祷,让我相信上帝会显灵令我考研成功。或者讲她卖产品时遇到的麻烦。有时她在基督灵光的照耀下,带着新生出的悔恨回忆往昔。过去她不大爱讲这些,自尊心让她敌视宽慰的话语,即使那来自我。

父亲以不同的形态翻新出现,始终欺骗着妈妈。

她说,在我小时候,她也想过要去寻找伴侣。不过眼看着我上学后成绩越来越好,她不想让我冒险,现在我是她的希望。但看到我考研这样辛苦,她为将我生成女孩而感到抱歉。她看过两个节目,一个节目主持人讲到,单亲家庭子女成长的好坏,既与孩子的性别有关,也与孩子是随父或母生活有关。也就是说,一共有四种排列组合,由父亲照料的男孩,学业成绩比普通的孩子差。由母亲照料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多次分手或离婚。这说明父亲会对孩子疏于管教,母亲则会把自己的失望传递给女儿。另一档节目中,成为主角的那名四十岁的妇女有一儿一女,丈夫有钱,离开了她,另娶了年轻的太太。那个妇女决定儿子交给丈夫,身边保留女儿,理由是,丈夫的生意需要传递下去,儿子是长子,这样做能保证未来家业仍在自己儿子手里,如果由丈夫抚养女儿,生意恐怕会传给年轻太太未来生下的孩子,年轻太太又恐怕会费尽气力也要生下儿子,一连串地生也要生下儿子,就像古代帝王的宫廷。

有一次例外。一个夏末日子,我刚上小学不久,小区里的一个男孩子受他父母惩罚。妈妈回家时,他站在住户的单元门旁,就在通往半地下室的专用入口的雨棚下。他说,小冯阿姨,能不能让我到你家看一会儿电视。看了半个小时后,他父母叫走了他。但有一股汗味留在我们家里,妈妈皱着眉头说,男孩子的味道。她在他坐过的沙发和旁边墙壁上喷了花露水和一些驱蚊液。我在学习,看着她做这些。这股味道以及妈妈对这股味道的反应,是我对于性最初的记忆。

节目中的情感专家批评了她。妈妈说那个短卷发情感专家样貌甜美,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样本,她分析道,你这样做对孩子不负责任。你是没有钱的。如果儿子在你手里,他爸爸怎样也会保证儿子的教育、房子、发展。保证儿子的生活,等于保证你自己的生活水准。女儿在他手里,他即便为有钱人的面子也要让她享有好的教育,负责她未来的婚姻。那样,你、儿子、女儿,一家三口都终身有靠。你现在这样做,坑了女儿,也坑了自己。

小区里的阿姨和街道上的奶奶给我拇指大小的樱桃西红柿和点心吃,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但她们不到我们的家里来,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得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啊!男人总是舍不得儿子的教育的。”另一个点评嘉宾说,一所中学的心理教师。

记事以来,没有人来我家做客。妈妈与她的父母和大姐因为她要生下我的缘故,不再往来。他们在妈妈的家乡,我们北边那个省邻近省会的县城。长大后我认为他们可能更担心的不是丢脸,而是增加生活负担。面子是种委婉语,给人以断绝关系的理由。实际上人是为钱、为时间、为地位才断绝或缔结关系的。

她被点醒了。自我出生,她就为我是女孩感到遗憾,想到我将不会打架,难以还击欺负我的人,我也会有经期,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现在她更进一步认为,假如我是男孩子,我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父亲会更在乎我,甚至可能会愿意和她一起抚养我。

将近一年后他消失了。妈妈和我的家回到没有人拜访的状态。

我想区别在于那是离婚。而且是和有钱人。这与一个水暖工的私生女并不相同。与父亲结识后我不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只希望能迅速离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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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男朋友之后,我有了一个北京男朋友。在学校饲养了天鹅的人工湖旁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并交换秘密的夜晚之一,我告诉他,自己从小就想离开家,我感谢高考让我终于可以离开。与几乎其他所有同学相反,高三是我最快乐的一年,操场广播里倒数“距离高考还有××天”,在我心中唤起欢快的、充满希望的鼓点。

他爱你,他爱你,你父亲爱你,你应当叫他爸爸。在这件事上,妈妈始终把我当作幼儿去哄骗。我真的那么傻吗?还是她真的那么傻呢?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他说,但那是你的家啊。那么想离开家吗?

当晚,妈妈与我面对着需要尽快吃完的海鲜砂锅粥。第二天早上必须还回砂锅,而我们家中没有能盛放这么多粥并放入冰箱的大碗。她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辣椒酱,悔恨地说,中午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调味。加辣酱和味精后,粥的滋味很接近父亲中午点名要吃的韩式辛拉面。

就好像在对一株忘恩负义的食人草说话。

那天父亲在中午到达。他说想吃方便面。如果没有方便面,他宁愿吃光面,也就是没有味道的阳春面。妈妈煮了一锅水,放入干面条,加了盐,打了一个鸡蛋。父亲吃下了它。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好大学啊。

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他会愿意吃下的食物。他胃肠不好,她认识他时他喜欢喝粥。但他有时又食欲不佳,她认为,在有味道的海鲜砂锅粥之外再准备一份白粥供他挑选,是万无一失的。

黑夜里大树投下的暗影中浅浅的吻让我难以相信他不能理解我,就如同他难以想象我离开家乡的念头那般强烈。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爱故乡,爱他的家,自自然然。他认为人人都该关心城市的街道变迁,记得幼年时的楼号,与爸妈亲近,又由于家人间十分亲近而习惯于相互抱怨,不怕谁会伤害到谁。他认为人人都怀念家属院,想回家吃饭,拥有自小陪伴至今的熟人。我看到我和他之间像两幢刚刚修建好的楼宇之间铺预制板的空中走廊坍塌碎裂,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那天上午,妈妈煮海鲜砂锅粥的过程是这样:首先从小区中一个她熟悉的保姆阿姨处借来砂锅,清洗大米,滤干后倒进一些油浸泡。再切姜片,分出一些姜片切成姜丝,洗丝瓜,洗胡萝卜,洗豌豆,切丝瓜,切胡萝卜,洗虾,剪开虾的背部,拎出虾线。然后她在锅中炒姜片,放入米,再加入水,煮好久,始终站在灶前不停地搅拌,之后加入虾,丝瓜碎,胡萝卜,豌豆,姜丝。父亲到达后,她又加了一些胡椒粉和盐,盛出一碗粥,在上面洒了葱丝。

他告诉我,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与自己的初中或高中同学谈恋爱。就似乎他如今和我,一个在大学认识的外地女生并排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是一种他被迫忍受的特例。

实际上我是从电视中看到这种白灼虾的做法。我童年很少吃虾,长大后始终无法习惯它扑鼻而来的味道。

我决计不做妈妈那样温柔的女人。于是我说,深山里的小村落都是这样的,得和身边的人终生捆绑在一起,古代也是,那时人只认识很少的人,人无能走出自己生长的地方。

在大学里我会告诉别人我对虾过敏。我说,小时候吃太多虾了,家里总用白水煮虾,蘸酱油碟,一成不变,这让我对虾的味道很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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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父亲爱我,妈妈那天没有上班,早上带我去菜市场买来虾,开始熬白粥和海鲜砂锅粥。

有一次在寝室内和同学在电脑上看她们下载的西德老电影。一个女人处在痛苦之中,晚上朋友到她家来,黄铜壁灯那一丁点光让什么都显得又游移又犹疑,她难以决定是否离婚。朋友严厉地问,你还爱他吗?我没想到人会在考虑要不要离婚时,不谈论过往的冤屈、孩子的幸福、个人的命运,是谈论爱。同学说,欧洲人看问题好严肃啊。我想,欧洲人好不留情面啊。如果爱呢?你为什么不允许她拿钱、孩子、幸福、旁人的眼光当借口呢?

父亲的出现让妈妈说出更多很快被戳破的谎言。父亲是一个水暖工,妈妈在他来的前一晚告诉我第二天中午我真正的父亲将会出现时,却说他是水电站工程师。这引我遐想,我想象他是邓稼先一样的人,因为要隐秘地研究为国家做贡献的原子弹不得不离开我们,去水库边隐姓埋名。其后几年我渐渐积累了更多消息,拼凑出的情况是,他和她是在改制前的单位房屋维修班相识的,我十岁那年见到他时,他看守一所中学的男生宿舍楼,负责维修校园内各幢楼的管道电路。

在仅有笔记本屏幕亮起的寝室里,我想象自己像电影那样逼问妈妈,妈妈绝望地说,我爱我爱我爱。也许我想折磨她。人都喜欢折磨被别人折磨了的人,尤其对女人。

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三岁或者五岁那种会想要在傍晚穿着它在别人慢慢散步时从广场或公园里快速奔跑而过的年纪。现在想来,我很惊讶这种给幼儿穿的鞋会生产小学生的尺码,也许是打折的滞销货吧。

到这个阶段我觉得渐渐了解了男人。我发现男人喜欢当受害者,可能因为他们的失败需要解释,所以特别在乎谁坑了谁,谁欠了谁,从《水浒传》到动作片都是两肋插刀或背信弃义的故事。男人总要识别谁会害自己。小时候我以为父亲是不喜欢我们,现在觉得他是恨我们。我是犯了错,但你一定要生下来吗?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这种惩罚呢?老实人,犯了个错误,就让我负责吗,就让我一生完蛋吗,就让我失去家庭吗,就让我背上骂名吗,就让我非得与你们一起生活吗?坑谁不行,坑个老实人。

真实的父亲降临时,他送给我一双鞋底夹层镶有一圈夜光装饰,在晚上如果穿着它奔跑,就会像彩灯一样亮起来的运动鞋。

他觉得妈妈亏欠他。这尴尬的人那么冤屈,我没见过他哭,可是在他来看我们的那段时间里他比妈妈最难过的时候看起来还要难过。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自己,他因为痛苦而烦躁而缺乏耐心而在回忆里总是显得很坏。人和人会是这么远,人会想离人这么远,我相信世界上即便只剩下三个人,他和我们在海难后相见,他和我们在荒岛上也会是两个分开的草棚子,在不需要上班的地方,他也会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五间找午休或倒班的时间来看我们,在不分白天与黑夜的地方,他也会在和我们吃顿晚饭后神经紧绷感到是需要离开的时间。爸爸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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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幼年的黑暗中无声地练习喊出爸爸。爸爸啊。

去探望父亲是我研究生一年级暑假时的事。

我从未相信我来自天上。但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神秘的父亲会从天上来,搭救我,像一位王子。

我在病房中见到他。他时睡时醒,醒来时不认识人。病房外雨很大,浸湿运动鞋,让我发冷。我怀疑此刻自己的脚和病房一样发出细微的、会让鼻子激灵一下的潮湿臭气。

在许多妈妈令我反感的时候,在我抵抗着下午的潮热令身体一动不动,含着泪水,不移动手臂,靠手掌和手指建造出墙壁上的帆船,直到最用力的大拇指指甲都开裂了,肉和指甲分离而疼痛的时候,在许多个云雾包裹了星星,没有安装空调,干热的风透过纱窗吹拂我发痒的脚底的夜晚,我曾经梦想我真实的父亲会从天而降,接走我,留给我他全部的巨额遗产。

因为不熟悉而可以像打量男人一样打量他,我发现他完全缺乏性感之处。妈妈说我有他的鼻子和脸型,不过她那样说时,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如今看到他的样子,我认为自己确实好看不少。鼻子这种东西有些微妙,只要鼻孔略微大一些就看起来颇不一样。而且随着人变老,鼻梁不会塌陷,鼻孔却会逐渐变大,将原本挺直的鼻梁衬托得也像压平扩张了似的。

但她因我的性别而对我抱歉。即便我告诉她婴儿的性别全然是父亲的责任,她也一再向我重复不相干的话,“可你是我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养大的。”就好像她不得不为我的全部、为我缺少的阴茎与疼痛的智齿,为我在立定跳远测试中的失败、为我未来找到好婆婆的几率负责。

人变老是多么奇异的事,看到父亲,有点像我有一次在火锅店偶然遇到初中时的班主任,似曾相识,又觉得真的并不相识。疑似班主任坐在邻桌,看我,我也看她,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实际上,到如今我也不确定那就是我的班主任。我们对看了好几次,没有说话。

妈妈未曾因生活条件感到抱歉。她时常提醒我,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或饥饿之中,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这是真实的吧,我们仍然可以,也仍然在帮助着种出滞销黑布林的遥远地方的农户。我们住在壁虎爬行的房间,然而它是爱琴海花园的一部分,我的户口随妈妈上在这个区,我能够步入小区旁边的学校。

床单上父亲的身体在白发与秃顶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只要注目于其上就无法移开目光的记号。此外还会有我无法直接看见的东西,口臭、变白的阴毛,这是我在一篇行业内当作学习范例的刑侦电视报道中看到的人衰老之后难以逃脱的隐形惩罚。我对于自己在父亲的病房里想到男人的阴毛感到有些尴尬。

我早已知道有些同学家有书房,甚至有游戏室、健身房、专门用于观看投影的房间。但当我上大学后,一堂传播史课上,大家需要讨论《文明的进程》,一本经典著作,有同学发言说她认为孩子的玩具散落在客厅中是社会不够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父母与孩子的生活未能充分隔离,家庭以孩子的活动为中心,使客厅失去了原本要便利成人之间交谈、让熟人与陌生人交际的意义。孩子的玩具应当放在孩子自己的房间。也许有些家庭缺乏给予孩子专用游戏室或儿童卧室的条件,但若那样,为什么不收纳在储藏间呢?这时,我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是父亲的弟弟告诉我妈妈他陷入昏迷的。妈妈出于让我爱他的执念,或者出于基督传递给她的崭新的爱,让我去探望他。父亲的弟弟和他的妻子联系过,她允许我到医院去。那是父亲在认识妈妈之前的妻子,也是在认识妈妈之后的妻子,也是父亲妄想他可以离婚且与一个有钱的女商人结婚那个阶段之中的妻子。是他唯一的妻子。过去这些年里,他就与妻子和他真正的孩子住在离妈妈和我四公里外的一栋楼房。四公里外的邓稼先啊。

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周末妈妈要求我午睡,这样她能够休息一会儿。我睡不着,她责骂我,我开始装睡,向内蜷缩,脸冲墙壁,尽量一动不动,直到她相信我已经睡着了。有时她在我旁边睡觉,我用指甲无声地抠白色墙壁上的墙皮,动作幅度尽量小,但也逐渐在枕头旁边的位置刻出一艘深深的帆船。有时也会在无措的绝望中真正睡着,这样我发现,人大哭之后会因为哭泣带来的疲劳而沉入睡眠。成人后我对这个道理不时温习。

我没有见到她。也许她知道我会这个时间来,特意避开了,也许她不常在病房出现。总之,我意识到,她会愿意让我来病房探望他,会肯让妈妈知道他失去了知觉,也许快死了,这说明父亲绝对没有遗产可以分割。

半地下室时常返潮。我在客厅饭桌上学习,正对纱窗,一楼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窗户夹击我们,他们住在我们隔壁高一些的位置,也是我们的邻居,也是我妈妈服务的对象。窗外尺余的草地中央有一口井,夏天放射出地底管道污水的臭气。夏天还有壁虎爬进房间,我担心它们会在夜里爬到床上来,时常焦虑得无法入眠。蟑螂像军团。我频繁过敏,长出一片片让我发痒的小红疹,奇怪的是都在腰以上的位置,手臂、耳后、脖子、胸口、锁骨,也许这说明危险的事物悬浮在空中静默地落下,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都来自地底。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桌面铺的塑料布剐蹭我小臂上的红疹,摩擦令我舒适一些,无声地为皮肤涂上镇静剂。那时我以为过敏是会伴随我终生的影子,上大学住进宿舍后,它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其实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有一瞬和童年一样想到遗产这个词,多少做梦。看到他后,这种心情立即消失了,就像我十岁时那样。

*

还想起一件我早都忘记的事情。小学时我着魔一般迷恋孙兴,为看剧,午休时急着从学校跑回家。我把父亲当作杨逍,光明左使执着爱着纪晓芙,有女不悔,轰轰烈烈。后来除掉了这种幻想,但看到孙兴上娱乐新闻时还会心动一下,就好像我不是把自己代入杨不悔,而是代入纪晓芙本人。

因此,我认为妈妈不是由于勇敢或爱,而是由于逆来顺受生下我,不得不在泪水之海中抚养我长大。

渐渐明白只是寻常委屈,寻常软弱,寻常对不起。父亲也是,杨逍也是,妈妈也是,纪晓芙也是,非常非常的没意思。好没意思。病房将残存的一点传奇性也打掉了。

我相信妈妈身体中的某个部分情愿做这样的事。即便居委会没有要求,她也会英勇地做出这样的事来,买下咬不动的酸李子,再去愁眉苦脸地买来大块冰糖敲碎,早餐时让我吃下涂着她熬制的过甜的李子酱的切片面包,与蘸着酱油的煎鸡蛋一起吞下肚子。自制果酱容易变质,她要求我涂得很满,在一个月内将二十斤李子做成的李子酱全部吃掉。

他床前放着塑料拖鞋,一双印着adidas的藏青色男式拖鞋,脚跟凹陷,盖着多年间每天生活的印章。在我家中,从未出现这样的东西啊。

还有一次买了有皱纹的绿色冬枣。也是滞销农产品,妈妈像认领孤儿一样在公司的认购表格上仔细画下对勾。

我很快离开了病房。用手机从床脚拍了一张父亲躺在那里的照片,发给妈妈,在吊瓶边上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三人病房里还有另外一家人,我在进病房时和他们说了话,我说,我来看滕瑜昌。离开时,他们也招呼:“这就走了?不多坐一会儿?”像是他们一家人在招待我做客。我始终没有走近父亲。

妈妈像赎罪一样购买二十斤黑布林。

医院的电梯口总排着许多人,我走楼梯下去,觉得阴兮兮的,到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去吃一点东西。很奇异地,我左右两张桌子上各坐了一个女人,都是独自吃饭,各自面前都有一盆酸辣汤。长发的那个只有汤和一碗米饭,勺子举在空中半天不动,余光看过去才发现有眼泪落进汤碗。闻到酸辣汤的气味,我也有些想点,但觉得三桌独自点菜的不同年纪女性都喝酸辣汤,这个场面未免太奇特了,譬如在妈妈所相信的神的眼睛里。最后我点了一份小锅牛肉和一盘干贝炒甜豌豆,都是妈妈和我出门时不会点的菜。

她买来一筐扶助贫困农户的滞销水果。咬不动的李子,又酸又涩,塑料筐上贴着洋气的“黑布林”标签,吃起来如同湿润的厚胶皮。她说,居委会要求大家支持对口贫困地区,物业公司需要与街道维持关系,这是公司必须完成的任务。但妈妈是办公室里唯一真正购买了李子的人。她买了二十斤,留下十斤,另外十斤想要送给同事,因为太过难吃被他们谢绝了。

那是一个奇怪的夏天,我执迷于写论文的一个夏天。放假后我拖了很久才离开学校返回家乡,那段时间也没有男朋友,要等到几年以后,我才会重新开始痛苦无能地给出对爱的模仿。学期结束前,导师告诉我,我的一篇课程作业有希望在学术期刊的书评栏目发表,期末考试后我待在学校改论文,有一次在学校东门外无需熄灯的咖啡店连续写了15个小时的论文,没觉得困,也无需使用番茄工作法,其间只点了咖啡和一份咖喱牛腩饭。大二以来我靠做PPT赚钱,借此学会了动画,读研后接过了替导师做PPT的任务,老师要求高,要得急,内容给得晚,反复修改,不给钱,不过简明大气、优美隽永就okay,不像以前的客户那样提出“70%的亲切度和30%的科技感”之类的需求。我经常熬通宵,逐渐有了整个人都归属于师门的感觉,办会、PPT、跑报销是干活,等于老师给自己的一种荣誉,换来把课程作业变成论文的资格,只要服从就不必再想。这个夏天我退了兼职接单群,专心准备论文,计划研究生二年级开学后去网站或电视节目组实习,之后读传播学博士,未来有几种选择,或者继续跟随现在的导师,或者在院内换专业,去研究电视传播,总归是要留在大学里工作,一辈子过这种无止无休地写论文的生活。并且已经想好,如果顺利考上博士,就用网络贷款奖励自己一个近视眼手术。心中惦记着这篇论文以及待它结束就可以开工的其他论文,我经常忘事。实际上我回家那天,箱子忘在了高铁上,像出地铁一样出了火车站,只背了书包回家。第二天我前往医院,妈妈在连续不断的暴雨中坐公共汽车去高铁站把我的箱子取了回来,我认为这是应有的交易,因为是妈妈要求我去探望父亲的,而笔记本电脑在箱子里,取回来才能写论文。

妈妈有不应当有的爱心。

有一天我始终在打字,妈妈叫我吃饭时说,别玩电脑了。

*

这让我有些愤怒。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都是妈妈逐渐告诉我的。

还有一次我和妈妈发生了冲突,或者说我看不惯妈妈,她也发现了我的看不惯,同样是在吃饭的时候。手机没电了,我去大食代收银台租了一个移动电源。

这说明我是一个甜蜜的孩子。

她批评我不在家充好电再出来,也不带自己的充电宝,浪费钱。

在政府的分类系统里,我是非婚生子,上户口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她没有因为单身抚养我而得到补贴或帮助,却需要交相当于这座城市城镇户口居民一年收入的罚款。她把我用背带裹在身前,坐公共汽车去交这笔钱,夏天里我闷出许多汗来,昏昏欲睡,脸伏在她胸前,一上午没有吃奶也始终没有哭,她大滴的汗和我小小的汗珠汇成涓涓河流,从妈妈晒得发亮的胸口弯弯曲曲地流下去,流过她的肚腹,浸透她宽松麻制长裤的弹性腰带,流进她贴身的短裤,汇入她以为将永不止息的产后恶露。

我说,你就没有手机意外没电的时候吗?

这说明我是一个有耐心的孩子。

她说但她不会付钱充电,宁愿手机关机。晚看一会儿消息有什么大不了?过一会儿就回家了,她说。

由于没有合法夫妻才能开到的准许生育的证明,妈妈不能在医院建立生育档案。到怀孕后期,她编造肚子疼痛或出血的理由,去不同的医院挂急诊,听到我卖力的心跳,从B超屏幕看到我踢腿不止,蜷缩着长大。预产期后第四天,她通过急诊进入医院生下了我。

我愿意付钱充电,不愿意关机,这是我与妈妈的不同。但后来,还回充电宝时我发现,充了一个小时15分钟,按照两小时收费。这时我心里发紧:居然忘了记下租借开始的时间,刚才只要少充15分钟电,就可以少交2.5元。

而我还是活了下来。这说明我是一个坚强、勇敢、有主意的孩子。

然后我想,我与妈妈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因此,没有人限制她怀孕期间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抽烟或喝酒,但她呼吸着小区内新装修的地下库房刺鼻的空气,吃了据说会导致流产的桂圆,有一次在两个业主因为遛狗争吵时,她上前劝架,一个业主踢了她的肚子。她没有吃过鱼。她经常感到劳累,一天吃一顿饭。

那年夏天妈妈的收入比之前好,也忙碌。新成立的业主委员会跟物业闹矛盾,一方自治,拒交物业费,一方怠工,不跟新换的公司交接。胶着中,妈妈领基本工资,拿不到津贴和绩效,常常心疼她花了培训费考下来的物业资格证。对比起来,她说,做化妆品直销是一种没日没夜的工作,跟养孩子一样,同时也是特别好的工作,她和姊妹在一起又自由又快乐。那三四年她卖了不少化妆品,虽然她的脸没有说服力。她还交了六万元成为区域代表,以优惠价参加了在一艘邮轮上举办的品牌庆祝仪式,合影中的妈妈比平时确实要美丽一些。她为此办了护照,向我借了旅行箱,带了一兜准备当夜宵吃的泡面。五六天后她下船返回家时,箱子贴满化妆品宣传小贴纸上代言女星的脸。

由于我是私生女的缘故,她不和别人谈论这件事,装作没有怀孕。而每个人都看着她的肚子渐渐变大。

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不多。不像学校,家这边没有那种能坐进去学习的路边咖啡店,打印社也不好找,有回我走了一段路,到找一家房产中介才能印我要用到阅读材料。家里网络也差。缺了这些必需品,我很烦,没法再在家里的老饭桌学习,采光和通风都不好,我坐在桌前就难受。我一般中午去商场,戴上耳机待在一家兼卖沙冰和茶饮的店里,晚上再回家,买了视频网站的VIP会员,在家吃饭时也用手机看综艺节目。我一直看的节目需要给选手投票,我还没有专业到每天去打卡支持选手活跃数据的程度,但投票中也有好些要研究的学问和要跟踪的信息,还得与其他粉丝配合行动,比如,在一轮复活赛中,我反而需要投给T,才能保证我支持的M入围。夜里我有时写到很晚,饿的时候,就去家附近一个小吃摊吃麻辣烫。街道与我记得的样子已经迥然不同,在白天看去,熟悉的住宅楼色调如故,高层写字楼和商场的玻璃幕墙冷冽得缺乏变化,还有旧相识的感觉,夜晚这些则隐退进多层次的黑暗中,身边崭新的楼盘底商在夜晚光怪陆离,演奏新的音响,远处跃出楼群构成的天际线的是保险公司大厦,这座城市地标性质的建筑,头上顶着金元宝,彩灯勾勒出闪烁的波浪,在夜色里忽远忽近。此刻夜里小区间的窄路不像我记忆中那样萧条可怖,城市已经遍布长明的事物,充分承认也随时准备满足人类多种复杂的需求。夜宵摊旁边,一家美体中心的七色彩灯正在循环广告,“专收疑难杂症胖子”。还有二十四小时开业的宠物医院、洋酒行、情趣内衣商店。电子烟专营店已经休息,LED显示屏仍然不懈放送男人在吸入电子烟后畅快无忧的脸,眉头从紧锁到渐渐松弛下来,就像我所见过的人在高潮之后的表情。为了让男人获得片刻的愉快,历史投入无限的时间,做出无数的发明,男人认为自己理应获得平静和愉悦,在失意时大发雷霆。表面上为所有人而著,但实际是为服务于男人而印刷的生活指南中罗列无穷多令男人快活满意的妙招,英雄一般的女人被认为可以输出无尽的美意。

妈妈有好几次感受到我在腹中变成石头。后来知道这是假性宫缩。那时她的肚子胀得又硬又大,手指戳在上面也纹丝不动,肚脐凸出来,她以为我要死了,十分恐惧,然而在无望的等待中,腹部的皮肤又逐渐柔软下来,过一阵子我动起来,她知道我还活着。

那时我没有想到研究生毕业后,我没有读传播学博士,却随着我实习的那家媒体的记者,进入一家租房网站的公关部上班。自己也租了房子,要添置许多物品,没能做近视眼手术。现在我按照科普文章给出的建议,用“20-20-20”法则管理自己:每隔20分钟,看20英尺外,即6米外的物体,坚持20秒。长久盯着屏幕研制PPT和Excel后,这样做能够缓解眼睛疲劳。红色电子闹钟如今转移到了我的公司工位上。公司空调设定为27度,不准开窗,我的工位吹不到空调,于是我在桌子上装了便携小电扇,把海盐味和桃子味的香氛喷雾喷进电扇。这种香氛喷雾还是研究生时同宿舍的女生介绍给我的,当年,我们从各地入学时,这个从本校直升上来的同学已经在桌子和床上装饰了她从本科宿舍搬来的小摆设、马克杯、毛绒玩具,台灯旁贴了一张海报,

*

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但妈妈憎恨天下有同情心的人。在这些时候,当善良的人当着我们的面说她不容易和辛苦时,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有几年,她下班后在小区内的小广场花园前摆摊,卖切好的葱姜蒜末,也有葱段、姜丝、蒜片可以选择,加起来,新鲜调料包一包五角,后来涨到一包八角,供下班的人带回家做晚饭用,公司默许了,没有驱赶她,也没有让她交摊位管理费。没赚到什么钱。后来她还去这个小区以及邻近小区的住户家里,为新产妇通乳按摩。曾经有同事说闲话,认为她能做这样的生意是利用了住户对物业的信任,相当于占公司便宜,不过经理也没有阻止她。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在妈妈怀孕、生下我、独自抚养我的这些年里,不少人愿意帮助她。公司让她低价住进这套一室一厅。这原本是保洁员存放工具的仓库。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妈妈催我回家写作业,拉扯我的胳膊,从背后推走我,像我刚说过脏话。

那两年中,我端着饭,拿着盆,打开宿舍门时,会看到进门左手她台灯侧畔柜子上贴的这张满是绿叶的海报。后来不时想起这几句话,虽然无法背诵。也是她把桃子味喷雾喷到学校统一发的蚊帐上。读书时,跟风身边的同学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现在我可以买来同品牌下好几种味道的精油和喷雾,到夏天,夹在工位隔板上方的小电扇吹出湿润的风,让我感到时而身处爱尔兰陡峭的海岸,时而身在果园。

奶奶说,还是要看娘家跟婆家。我怀孕时很轻松的,年轻,稀里糊涂就生了,婆婆伺候了三轮月子。我们看着你女儿长大,将来谁也能给她介绍一个好婆家。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八个月后,那家直销公司的董事长逃到海外。几年来,妈妈赚的钱几乎都再次投入了这家公司,像她那些上线和下线一样,把公司允诺她们的高额回报又换成了仓库里等值的除皱霜和羊奶皂,据说收益率是银行理财产品的七倍。在这时,这些钱像邮轮上的梦一样成为泡影。报案后,她去找大师测算钱能否追回,有一名同案的难友通过亲戚联系到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师,在四川绵阳,说是“走紫微斗数的”,曾经成功预测出来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要离婚。绵阳大师算出钱在东南方向,妈妈和其他受害者告知了办案人员这条线索,请他们注意东南亚,菲律宾、印尼等国家,也没有结果。这些关于命运的信仰与她的基督真神并不矛盾。集体找大师,去普陀山和五台山拜佛,请人作法,又花了些钱。不过,我始终不认为妈妈在直销中损失的钱有她说的那么多。她的计算方式是错误的:她把公司允诺她当年将获得的收入也算作自己的损失,把这几年来公司给她的七倍于银行储蓄收益率的分红都当作自己业已赚到的钱。我认为,实际上那些“回报”都是下线的投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妈妈孜孜以求维权“拿回来”的未来,都不可能属于她。

妈妈说,谁怀孕时不要赚工资上班。

而去掉“回报”,单纯计算她几年来直接投入到这个公司的钱数,又让我难过。那个数字说明,她曾拥有的积蓄,她在人生中曾真正赚到的钱,是多么少啊。

街道居委会有一个奶奶喜欢带我玩。她抱着我说,你妈妈生你时,我们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

那年夏天的另外一次冲突,是妈妈不能容忍我把内裤和袜子放在洗衣机里作一缸洗。回忆起来,我小时候也不会这样做,但上大学后,学校的洗衣房8.5元才能洗一次衣服。我就读的四年中,洗衣卡的价格从6元逐渐涨到8.5元,买十赠一,附送消毒液,加柔顺剂要另花5角。服务员会把大体甩干后还带着水的衣服湿漉漉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带褶皱叠好,塞进架子上学生存放的洗衣袋。必须尽快去取,否则取回后潮湿的消毒液味道会在衣服上经久不散。这个价格不容许我把袜子和其他衣服分开洗,番茄时间也不容许我手洗内裤,虽然,每天要自己洗内裤、洗下身,内裤和袜子分开洗,也区分开洗下身的盆、洗脸盆、洗脚盆,是妈妈一直教导我的律条。

她在物业公司上班,我们住在物业公司管理的小区内的半地下室,客厅窗外有个小天井。妈妈穿灰色制服,胸前别黄色胸牌,“管家”旁绣有棕黄的长颈鹿。

她自己的内裤一定会手洗,挂在洗手间外右手墙壁上的衣帽钩。其他衣服都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唯独内裤不是。

妈妈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关于我的来历她撒了许多谎,童年时我忙于分辨矛盾的说法中哪些是真相,长大一些后我知道,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是靠不住的女人,尤其在我急切地告诉别人精子库的故事以后。人们原本以为她是有勇气的怪人,现在则认为她是无能愚蠢的女人。有些人厌恶她撒谎,不再因为她被抛弃而怜惜她。

进门时或者坐在饭桌前时,我会看到她松松垮垮的内裤,上面有黄色痕迹。似乎有比地心引力更为复杂的力量让内裤屁股那部分下坠得比前面那一侧更多一些。

*

如果妈妈崇拜的神能在上天看到这一切,他所看到的是一个以传统家庭的方式爱好干净,却独居并且不指望任何人上门做客的女人吧。想到这令我不寒而栗。

想要让我相信爱与被爱的妈妈不断撒谎,说出许许多多尴尬的话来。她说,从你小时候起,他一直一直惦记你。在面试中,我听到别人说“从读大学起,就一直一直想要做互联网”时,情不自禁地皮肤发凉。

而意识到我想到了什么,这也让我不寒而栗。她是在努力做个善良的人,还是天性善良呢?而我,是天性不善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想善良呢?

之后父亲来看我们。妈妈告诉我他爱我,他有难处,才没能在我十岁前来看我。这是她的第三个谎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之后他又消失了。妈妈不得不始终维持这个谎言,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事了,拒绝再接受新的说法。

谁能告诉我,天堂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人的位置。

我想象中,他是法国人,头发和脸像费德勒。

*

后来妈妈和我做了第二次谈话,气氛严肃一些。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神秘男人的后代,他是钢琴家,会骑马,长得非常帅气,聪明又温柔,从夏至冬都想念着我。上小学时我已经见过讲生育过程的挂画,我问妈妈他的精子是什么样的。妈妈说,精子库中有几万颗精子可以选择,她一页页浏览,好似电视购物,其中最完美的那一颗精子孕育出最好的我。

大约四年后,我为不成为我的妈妈而回到这座医院。这时我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告别。当晚我仍然在出血,扔在洗手间里的纸团让妈妈以为我患上了妇科疾病。而那天上午我前往医院后,明白了几年前小餐馆里那两个女人都在独自喝酸辣汤的原因。医生会建议药物流产的女性去喝酸辣汤,让她们喝着汤等待排出孩子。真是奇特的配方。是为了开胃吗?刺激食欲保持心情愉快?让孩子因刺鼻的味道在肚子里感到不适,从而更心甘情愿地离开吗?

婴儿降生时的重量是五斤、六斤、七斤,或者八斤,等于一提或两提黄瓜。音乐盒只有电视剧里人物的手掌那么大。

我没有喝汤。中午我在医院二层B超室外的大厅里等到了难得空出的蓝塑料座椅,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椰奶和咸蛋黄牛角包。那天下午2点10分,向蹲厕里的一个小血块告别后,我突然非常饥饿。走出医院,我在旁边的便利店要了份关东煮。

小时候她说我没有父亲,我是从天而降的孩子,躺在一个小人踮脚在镜面上跳芭蕾舞的粉色心形音乐盒里飞到她的身旁,就像电视剧片头里的音乐盒那样。这比我身边其他小孩讲的故事美好一些,她们家中的长辈往往说孩子是从垃圾箱或公厕捡来的。可惜我们很快上学了,离开幼儿园后她们不再因垃圾箱而受伤,我也无法再因芭蕾小人而高兴。

这是一家“全家”,我记得当年我来看父亲时,医院旁边似乎是一家我买了热柠蜜的7-11。不过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全家”就在当初7-11的位置。

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

我向来不喜欢全家便利店。它未曾考虑过没有家庭的人吗?怎样能算作整全呢?故意唤起人心中温馨的情意以吸引一部分顾客,而无形地将其他人拒之门外,我对这种方式无法产生感情。

但是,我的出生远在那名女演员结婚生子之前,甚至早于她成为女演员、为妈妈所知的时候。所以我认为,妈妈恐怕是早就想好要向我灌输这些说法,只是回头去找一个例子来向我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也许她想借此说明我未来也可以像那名女演员一样结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隔三岁,丈夫就是孩子的爸爸,经过合法登记,在其他人的承认下,一起在家吃晚饭。

店员告诉我魔芋丝还需要再煮一会儿。我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到放方便面的货架上有罐装酸辣汤卖。冲进热水,三分钟后就可以喝。

妈妈在电视上看过一期当红上海女演员的谈话节目,女演员说她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未曾向这对母女交付生活费,但由于那个母亲告诉孩子父母无法共同生活只是由于微小的性格分歧,母亲在窘迫之中也不断向孩子强调父亲始终爱她们,女演员长大后没有患上厌男症。

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把外套铺在身下的女人坐着喝酸辣汤,旁边台阶上坐着两个在吃全家盒饭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流下泪水。

父亲抛弃了我,我是私生女。然而妈妈说他爱我,也要求我爱他。她认为我将因此长成更健康自信、更善于爱别人、心中不怀怨恨的大人。我认为这是全然的欺骗。

2019.7—2019.12,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