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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荒芜和黑暗的地方

我才不让你教呐。

刘爱

139.外树林小路/老榆树 日

什么时候我教你。

刘爱走在小路上。镜头缓缓走近那棵熟悉的横树,然而人去楼空,黄旭升和李垃圾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李垃圾

刘爱的少年时代就此一去不复返了,时间将赋予这片树林越来越大的魔力,在他的记忆和梦中作祟。总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好比我母亲弥留之际流连忘返的祖屋,好比《茵梦湖》中朦胧昏黄月色下那片已逝的天堂——会萦绕你的一生。

李垃圾笑了。

书中的三个少年,让我想到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在《恶童日记》中写的双胞胎。那两个无辜无助的孩子,在一座被外国军队占领的城市中,为了生存变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恶童”。刘爱、黄旭升和“李垃圾”,也是在一个残忍和虚伪的世道里学习扭曲的人性。他们的脸跟苹果一样可爱,但他们的纯真却正在被腐蚀。从某种意义上说,《英格力士》也是像《恶童日记》那样的一个梦魇式寓言。

你什么意思?

刘爱爸爸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师,设计了故事中的“人民剧院”和“八一中学”,他年轻时的梦想是为自己建造一座座纪念碑,流芳百世。后来“文革”开始了,这个梦就泡汤了。运动早期他出卖过同事,那人死了以后他还说,哎,××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好像这事跟他没啥关系。为了得到组织上的重用,爸爸在上级面前卑躬屈膝,被打了耳光后还赔笑脸。他多年怀才不遇,自负、自卑交替或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终于有一天,他正在用拖鞋打刘爱的时候,范主任和马兰军事基地的领导来到家里,他们把建设基地实验大楼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里。刘爱爸爸震惊之余感激涕零,他说,我要求不给我任何待遇,只让我工作。

刘爱

刘爱妈妈长得好看,优雅知性。她在清华大学念书时,遇见了刚刚从苏联留学回国任教的爸爸,仰慕他的才华、浪漫和成就,嫁给了他。岁月让妈妈渐渐对爸爸失望,直到有一天她完全撤回了对他的爱,甚至同情。她目光中的淡漠和轻蔑,像一把匕首插在爸爸心上,因为她曾经的温柔和忠贞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爸爸去马兰基地以后,妈妈开始和校长旧情复燃。这场婚外恋让刘爱心碎,如果妈妈这么虚伪和不可信任,那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刘爱的脸红了。

刘爱总是在偷窥父母,他之所以偷窥是因为大人们从来不给他看的权利和机会,也从来不好好回答他的问题,还动不动就打他。刘爱能看到的只有一瞥,他需要从大人忽隐忽现的暧昧言行中拼凑出真相。这个既有限又主观的视角和由此而生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电影语言。

你会手淫吗?

书中描写——

李垃圾

……我悄悄起身,到了爸爸妈妈的门口,轻轻推开一点缝,往里看着。

你早恋啊?行,我帮你问问她。

爸爸的确在哭,他说:他们今天真的打我了,我的左脸很疼……

刘爱

爸爸顺势把头伏在妈妈的腹前,低下去,让妈妈开始仔细地帮着他找白头发……

刘爱从树上跳了下去。

爸爸舒服地享受着,就像是一只不停哼哼的狗,主人的每一个举动,都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快感。每一根白头发拔下来,他都会轻轻地叫一声,然后把头挨着母亲更近些……

黄旭升最近老是不理我,你帮我问问,到底怎么了?我为她睡不着觉。

爸爸说:我突然想听音乐。

李垃圾

妈妈说:不行,没把咱们赶出这套房子,没让咱们去铁门关,去焉耆就不错了,你还敢听这些东西。

李垃圾突然拉住刘爱。

爸爸不听妈妈的,他悄悄地从床底下拿出了留声机,又取出了那张唱片,说:在苏联学习的时候,我在音乐会上听过格拉祖诺夫这首小提琴。

咱们院是没人跑得过你。

音乐声响起来,妈妈让爸爸把声音搞得更小些。

刘爱

我听着音乐,在门缝中看着爸爸把妈妈抱起来,为她脱衣服。

刘爱也笑了。

妈妈说:刘爱睡了没有?

我跑得快,没人抓得着我。

爸爸不说话,把灯关上了。

李垃圾

在黑暗中,妈妈的呻吟和小提琴的诉说混在了一起……

李垃圾笑了。

这段内容,从通向父母房间的花布门帘缝隙去拍摄,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刘爱对这门帘有很深厚和错综的感情,他从小透过它了解成年人的秘密。

被人抓到,你一辈子的政治生命就完了。

我想到《美国往事》中主人公“面条”偷窥的场景。当年这部电影在戛纳电影节首映时,引起了观众长达十五分钟的掌声。然而美国的片商们认为它节奏太慢了,因而剪掉了近一小时的片长。十几年后我看到了导演瑟吉欧·莱昂的完整版,才意识到美国版是原版的一具碎尸。瑟吉欧·莱昂是我最佩服的导演之一,他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显珍贵。今天很难如此奢侈地去表达这样魂牵梦绕、穿越在半个世纪间的噩梦、幻想、记忆和渴望。我看过无数部电影,但从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这样惊艳的画面震撼到无法动弹:一个堆满面粉袋的储藏室,唱机里飘出一首慵懒的曲子,一个少女幽灵般地在舞蹈,一束束阳光从天窗照进来,面粉在空气里也翩翩起舞……这是一切的开始,却已经是一首挽歌。时间慢下来,像流淌的黄金,再凝固住,成为永恒。也许这场戏就是记忆的原型,它唤起我无限的怀旧和乡愁。

刘爱

我多么地迷恋这样的叙事,但是它已经被完美地表达了。这部电影怎样才能找到更具前瞻性的方法来呈现偷窥和记忆?我多次跟朴若木商量探讨,他提议在几场关键的偷窥场景,用“拆墙”的手法表现,因为思想是没有墙的,想象也是没有墙的。

去,在第二个窗口就能看见她。

2B.内刘爱家 夜

阿吉泰每个星期天的中午都去澡堂洗澡,你从锅炉房后边过

刘爱被隔壁爸爸轻轻的哭声吵醒。蒙眬中,他听到妈妈爸爸的声音。

李垃圾

爸爸

谁?

我白头发是不是又多了?

刘爱

刘爱懵懵懂懂坐起身,半醒半睡。摄影机在刘爱的脑后,跟着他抬头。光线渐变,父母的房间出现在眼前,隔墙消失了。屋顶上挂着的灯,照出一个像舞台那样的光区。妈妈坐在大床上,爸爸躺在她的腹前。妈妈抚摸着爸爸脸被打的地方,用手轻轻擦掉爸爸的眼泪。

刘爱一愣。

爸爸

你是不是老梦见她?

我想听音乐。

李垃圾

妈妈

刘爱看着远去的黄旭升,还在想着刚才的对话。

不行,没把咱们赶出这套房子就不错了,你还敢听这些东西。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阿吉泰。

爸爸

李垃圾

我只用很小很小的声音。

不远处,李垃圾友好地向他们跑来。黄旭升看见李垃圾,跳下树就跑了。李垃圾看着离去的黄旭升,露出惆怅。他到了老榆树旁,爬了上去,坐在刘爱旁边对他讨好地一笑。片刻。

妈妈

黄旭升也愣了。

那也不行。

我妈说你妈从前在上海是妓女,还说妓女生不出孩子。

爸爸不听妈妈的,起身从床底下拿出留声机,又取出了一张唱片。《月亮河》歌声响起来。

刘爱

妈妈

刘爱愣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小点儿声。

我妈说你是你妈跟校长生的,是真的吗?

爸爸站在床边,优雅地伸出手邀请妈妈,一个小小的动作流露出他曾经的风流倜傥。妈妈下床来站在爸爸身前,深深地望着他。爸爸搂住妈妈的腰。两人穿着拖鞋和睡裤在轻柔的歌声里相拥,踏起舞步……

黄旭升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有一句话,“过去变得越来越美丽,岁月的回忆远比真实更具魅力”。生活不光是我们过的日子,它更是那些被记住的日子。有一些细节经过岁月的提炼,仍然固执地留在脑海中,而许多其他的都变得模糊或被省略。这种“缺失”是另一种真实——心灵的真实。我选择让刘爱记住父母真挚、亲密和暖人的时刻,而不是他们做爱,首先是因为在那个虚伪、粗糙的年代,最缺乏的是诚挚和温情,其次是因为性爱镜头已是陈词滥调,大多都很单调乏味,而“拆墙”的呈现却给人更强烈的官能与思想的刺激。

刘爱盯着她离得那么近的嘴,呼吸困难起来。他只要轻轻转一下头就可以吻她。黄旭升却突然转去了另一个话题。

在完成后的电影中,隔墙消失的那刻,记忆、想象和渴望浑然一体,十分动人,这个画面成为了影片的标志。拍摄之前,我曾经怀疑这样的尝试是否太冒险,但是朴若木一路激励我。他发给我一篇法国演员于佩尔的采访,当记者问到她对极端角色的青睐时,她说,“我认为没必要去拍那些仅仅描述典型环境和人物的电影,非典型性的东西才让电影令人激动”。非典型性的选择就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所寻找和追求的。

快看不见了,我觉得不会留疤痕。

古今中外成长的故事,往往都包括性意识的唤醒与启蒙,以及对父母专制的叛逆。但是小说中对性的描写包括上面写到的“母亲的呻吟”,在剧本和后来的电影中都没有出现。我希望少年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性欲,成年人压抑、干柴烈火的性欲,都弥漫在人物的血液和空气里。它们始终是欲望,而不是释放和满足。人们真正的宣泄是在最后的批判大会和围观英语老师王亚军的囚车。

黄旭升

刘爱的妈妈是一个严肃的女人,连她深夜去校长办公室偷情都没有半点轻浮的感觉。你会相信,如果她是人工智能的话,程序里本来是没有婚外情的。

她把眼睛凑到刘爱脸上被刺破的地方。

47.内刘爱家妈妈房间 傍晚

你腿还疼吗?我家有云南白药。

妈妈纹丝不动地站在镜子前久久凝视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眼睛神秘而不可测,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香水瓶。

黄旭升

48.内刘爱房间 夜

刘爱和黄旭升坐在老榆树丫上。

刘爱似乎睡着了,妈妈穿着连衣裙出现在他门口,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就轻轻走了出去。刘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的背影消失在他门口……

110.外 榆树林 日

50.外 坟地 夜

我不喜欢直接用功能性台词去解释剧情或人物,剧本中孩子们的对话大多反映了身边大人们在议论的事,其中有多少是事实,多少是半事实或谣言,我给观众留有很大的想象余地。其实,这些对话是为了激发他们对人物的想象,而不是对人物的定论。

妈妈修长的身影走过幽暗的坟地。她突然在泥路中间停下脚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她就这么站着,像一具雕塑。

有些人就是该死。

52.外 树林 夜

黄旭升

妈妈走在树林里。

杀人?杀人要枪毙的。

刘爱从树后出现,审视妈妈的背影。

刘爱

53.外 学校 夜

杀人的事。

妈妈推开学校的小侧门,吱呀一声,她惊恐地四处张望一眼。然后消失在门里。

黄旭升

54.内学校过道 夜

黄旭升想了想。

妈妈走在长长的过道上,转弯上了楼。

什么事?

妈妈从楼梯出现在二楼,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她还没敲,门就开了,一束光照到妈妈身上。

刘爱

妈妈和校长对望。校长跨出门迎向妈妈,她却从门边自己走了进去。校长看着门内的妈妈,然后跟了进去。门关上。

有件事只有李垃圾可以为我做。

后来拍摄的时候,演妈妈的袁泉用前脚掌踩地,迈着跟一头鹿那样的步伐走过坟地边的小路,美丽至极。我坐在监视器前,深感妈妈的欲望和憧憬,一直到她在远处消失我都不想喊停。在那个否定个人、否定个人意愿和感受的年代,妈妈的举动几乎是一种抗争、一种灵与肉的反抗。

黄旭升

演校长的戚玉武天生一双深情而干净的眼睛,仅仅几场戏,就演出了一个丰满的人物。在后面另一场戏中,他劝王亚军说,漂亮的女人不要随便找……王亚军问,那你怎么还单身,不去找个一般的?他出乎意料地答道,我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听了会回想起他之前的眼神和身体语言,更深地懂得他跟妈妈的关系。

说完,她干脆地把信撕了。

小说中的阿吉泰是美丽女神的化身、性幻想和欲望的对象。书的尾声,刘爱在防空洞里跟她发生了肉体关系。写剧本时,我想象了另一个样子的女人,她的美是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没有世俗雕琢的任何痕迹,也跟土壤一样慷慨、充满母性。阿吉泰的文化传统不允许她在婚前跟任何人有肌肤接触,当王亚军的嘴唇触到她面颊的时候,她本能地打了他一巴掌,打痛了他,她自己的眼睛先湿了。男孩们议论,阿吉泰每个星期天早上去女澡堂洗澡,其实她从不去那里,刘爱在蒸汽里偷窥到的一瞥根本不是阿吉泰。

我想也是。

小说中她没有任何背景故事,我在剧本中为成年刘爱加了一段旁白,“那天阿吉泰跟我讲了很多话,她告诉我她父亲年轻的时候留学苏联,会说一口漂亮的俄语、维语和汉语,还爱唱歌,新中国一成立就当了领导,前些年在监狱里被打死了”。

黄旭升

犹太作家普里莫·列维和维克多·弗兰克曾经写过他们在集中营的生活,都表示集中营的幸存者,大多数并不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相反,许多能活下来的是那些自私、残暴、缺乏同情心的同胞。“文革”也许没有那么绝对,但它对人性的揭露和考验却是相似的。我的外公没有在那场运动中幸存下来,王亚军也没有。

你用英语写这样的信,李垃圾又看不懂。

书中的范主任跟列维与弗兰克写的那些集中营幸存者一样,也不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

刘爱

小说描写——

说着,黄旭升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纸,上边整整齐齐写的全是英语。

……那时范主任正想去抱阿吉泰。

回信我已经写好了。

阿吉泰在躲他。

黄旭升

范主任说着什么。

你给李垃圾回信吗?

阿吉泰把范主任推开了。

刘爱

范主任再次朝阿吉泰猛扑。

刘爱打断她。

阿吉泰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的头发乱了。

我听说李垃圾他爷爷、奶奶是从苏联逃过来的,他们以前是贵族……

这时,我突然有了主意。我从后窗跳下去,跑到前门,开始敲门。里面突然变得很安静。我用力砸门。听到有人来开门时,我很快地朝后院跑,然后躲到一棵老榆树后边。

黄旭升

小说接着描写了范主任把站在门口的阿吉泰叫回屋,想继续。在刘爱三次砸门后,范主任终于骂着王八蛋跑了出来,扫兴地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给他回信吗?

我不想表现范主任去强暴阿吉泰。剧本中所有人需要战胜的,是同一种邪恶的庸俗和人性自身的软弱;每个人物不惜代价寻求的,是爱。范主任喜欢诗歌,自认为是个诗人。他对阿吉泰最不尊敬、最粗暴的行为,就是用满是泥泞的皮鞋踩在阿吉泰的地毯上。当地的传统,是要在进门前把鞋脱在外面,把手和脸都洗干净。

刘爱

112.内/ 外阿吉泰家/院子 夜(部分)

我讨厌他。

……刘爱受到伤害般地离去。

黄旭升

范主任像个主人那样请阿吉泰坐在炕沿上,然后笑眯眯地在她身边坐下,深情地望着她。

你高兴吗?

范主任

刘爱

裴多菲的《我愿是激流》听过没有?

他是用英语写的,只有一个字:love。

阿吉泰抱歉地摇了摇头。

黄旭升

他们正襟危坐。范主任像个二流演员那样提起眉心,动情地朗诵起来。

黄旭升摇头。

范主任

他是不是写的喜欢你。

我愿意是激流

刘爱

是山谷里的小河

她不说话。

在崎岖的山路上

写的什么?

岩石上

刘爱

经过

李垃圾给我写条子了。

只要我的爱人

黄旭升

是条小鱼

黄旭升委屈的眼泪流了出来。片刻。

在我的浪花里

是不是他对阿吉泰好,你恨他?

快乐地游来游去。

刘爱

范主任念得越来越投入。阿吉泰不知所措。

他活该!

范主任的身体向着阿吉泰倾斜过去。这时候,砸门声在院子的大门口响起。范主任马上坐直,尴尬片刻后起身打开屋门。院子在宁静的月光下,空空荡荡。范主任跨出门槛站立着,远处几声狗叫。

黄旭升

屋里的阿吉泰从床沿站起,看往木窗的缝隙。

那你为什么不为他说句话呢?

外面,刘爱从窗缝往里面看。

刘爱

刘爱的主观:范主任回到屋里,再次微笑请阿吉泰坐下。

没有啊。

范主任

黄旭升

……只要我的爱人

黄旭升有些惊讶。

是一只小鸟

他们都说王老师跟你动手动脚,是真的吗?

在我稠密的枝杈里

刘爱

做巢鸣叫

黄旭升与刘爱坐在树上。

我愿意

74.外老榆树上 日

是那废墟……

这两场戏是我基于原著的精神重新创作的。书中写到马兰军事基地的氢弹试验,引起了像地震那样的震荡。我想让这种神秘的现象不加解释地在电影中出现,好像那是那个地域某种独特的“自然现象”。

砸门声再次响起。

三个孩子抬头望着异样的天空。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阳光不见了。他们严肃地看着这令人不安的景色。看了一会,太阳又出来了。刘爱和黄旭升跳下树,往回家路上狂奔起来。

院子大门外小巷,刘爱飞快逃走,躲到一堵墙后。

突然,一片莫名的强光把整个树林照得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周围的一切在气浪的冲击下变了形。

范主任跨出门槛,在院子里观察片刻,然后果断转身进门,把门锁上。

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美国之音》。

他伸展开双臂走向阿吉泰。阿吉泰往后退。

李垃圾

范主任

他偷听哪国敌台?

只要我的爱人

刘爱

是那青春的常青藤

胡说!

在我荒凉的额上

黄旭升

亲密地攀缘上升……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听说王老师偷听敌台。

阿吉泰没处退了。砸门声更激烈地响起。

李垃圾

范主任

真幼稚,还玩这种游戏。

王八蛋!

黄旭升

范主任一把推开屋门,边拔枪边走向院子的大门。

刘爱笑着跳回到树干上。李垃圾也坐到了刘爱的身边。

巷子里,刘爱的背影飞速在拐口消失。

你妈逼——哎呦。

范主任站在空巷的路灯下,面色变得狰狞,斟酌片刻后他把枪插回腰里,扫兴地离开了。

李垃圾

我想象中的范主任威武和自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电影里男一号那样的形象。后来扮演他的刘磊长得高大英俊,还有酒窝。刘磊把这场戏演得真诚、鲜活、恰到好处,那种微妙的荒诞,与整部电影的基调完美吻合。

李垃圾吹着口哨走过来,他正弯腰钻过横树时,刘爱突然跳下树冲他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李垃圾捂住屁股。

剧本最让我纠结的部分,是英语老师王亚军跟着刘爱去女澡堂偷看阿吉泰。小说中,他跟着刘爱一起去了锅炉房后面的窗户,但最终没有看。正如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写的,“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然而我十分担心他的举动在有限的篇幅中,会失去复杂性而显得猥琐。那就致命地伤害了这个人物,电影也就前功尽弃了。

你还在用中文注音呀?教你个方法,你可以做一些卡片,一面写上英文,另一面写上中文意思……

后来电影局领导看完剧本,提出王亚军为人师表,绝对不能跟着学生去偷看女澡堂。我也就不用纠结了。

黄旭升

剧本中,黄旭升因为一枪打死了“李垃圾”进了精神病院。刘爱去看她的时候,把她曾经向往的英语词典送给了她,说是王老师给她的。黄旭升眼睛闪亮了一下,又立刻灰暗下去,她知道那话是刘爱编的。王亚军跟刘爱讨回词典的时候,刘爱为了分散老师的注意力,便利用他对阿吉泰绝望的思念,聊她的事。

刘爱和黄旭升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干上,黄旭升看着刘爱的课本。

141.内 王亚军房间 日

12.外榆树林小路 黄昏

刘爱走进了王亚军的宿舍。王亚军站在门口,他正在刮脸,仍然充满微笑。

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吧,或者更大一些?记不清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王亚军

成年刘爱旁白

你从词典上抄了多少单词和例句?不打算还给我了?

……一个男孩(刘爱)、一个女孩(黄旭升)和一个俄罗斯族男孩(李垃圾)无忧无虑地坐在一棵倒下的古榆树上。李垃圾吹着口哨,那是一首伤感多情的俄罗斯歌。黄旭升从兜里拿出一块手绢,里面包着一颗橘黄色的水果软糖。她咬了一口后就把剩下的给了刘爱,刘爱不假思索地把剩下的半块糖放到嘴里。

刘爱想了想,片刻停顿。

片头

刘爱

勘景结束后,我带着对当地的印象回家写剧本。我想象那条泥路是刘爱、黄旭升和“李垃圾”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他们在那棵倒下的老榆树上度过无数个绵长的下午。第一次在那里见到他们是夏天,以后每次出现换一个季节,或者一年。在这里,他们一点一点地告别了童年、少年、玩伴。

我又看到阿吉泰了,每个星期天她都去洗澡。

我们将在“快活林”边上的一片空地上,搭建主场景“八一中学”,学校的后面正好有一大片坟场,也是场景之一。树林边有棵很粗的老榆树横倒在一条泥路的中央。在朴若木最早发来的相片里,横杆两旁的树长拢成了一个绿色的拱顶,三个学龄孩子坐在下面无忧无虑地说笑,泥路在枝叶的天篷下伸向尽头。我冬天在那里时,没有孩子在游玩,光秃秃的树林显得荒芜、苍凉。这是一条富有诗意的林边小道,让我想起苏联歌里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王亚军开始洗脸,没有看刘爱。

我于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中回国,到达后在首都机场的一个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跟朴若木和几个制片组、美术组的同事飞去勘景。我们去了电影制片厂,那里黄墙白框的废弃厂房,是建国初期的建筑,可以改建成刘爱家的宿舍楼。我们又去了边境小城,那里早已冰天雪地。我裹着加厚加长的羽绒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完全看不到朴若木几个月前在这里拍的景象。只有“快活林”仍如仙境一般,白茫茫树林里袅袅升起一股股蒸汽,让我惊叹不已。原来那里的小溪是天然温泉,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里潺潺流动着。我们拿出手机拍照,不一会儿屏幕都莫名地灭掉了,才醒悟手机全被冻住了。据说“快活林”的名字来自到林子里来约会做爱的情人,我想他们指的一定是夏天,但还是想不通什么样的人要来林子里做爱。

刘爱

演黄妈妈的霍思燕把这段台词讲得惟妙惟肖,但是这场戏也在剪辑时被我忍痛割爱,化为留白。不过人物的言行举止、状态、造型都因为这个背景而具体化和精确化了。以后观众一看见她,就会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在电影里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我看见了她的正面……

当她的两个男人都不期而死后,黄妈妈哭着求刘爱妈妈换房子。我为她加了一段关于自己身世的独白:“分我们四楼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四楼不吉利,黄震说我迷信,我就不好说什么。四九年在上海,王凯家三公子把我赎出来,让我在国际饭店四楼住,没到一个礼拜他就死了,王家骂我克夫,我才十六岁啊……后来他一家在去台湾的轮船(太平轮)上坠海死了。为什么男人跟我一个,就死一个,也许换个房子就会好了……”

王亚军的手一颤,脸被自己刮破了。

书中黄旭升的妈妈是个相对功能性的人物,没有什么背景故事。我在史料中看到,解放军进疆之后,军区第一副司令员为了解决军人的婚姻和生活问题四处游说,招募女兵。五十年代,一千多名“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所”的女性写了决心书,其中九百二十个被批准进疆“从军”。黄旭升母亲就被设计成了她们中的一名。

王亚军

拍摄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位极有沧桑感的俄罗斯籍演员,演得非常动人。虽然这场戏后来在剪辑间里被我删掉了,但是留下的戏因为有了历史的底气而更扎实、生动、好看。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后来我在剧本里为“李垃圾”的爸爸加了一段醉后的独白,讲述自己的身世:“其实我也是汉人。我爸爸是黄胡子,原来东北抗日联军的人。我妈妈是俄罗斯人,她原来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十月革命的时候跟随主人到了这里。我的后爸爸,他是塔塔尔人,他骂我是黄胡子的狗仔,说黄胡子强暴了我妈妈。我也说不上来,真的说不上自己是怎么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哎,反正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嘛,你说是吧?”

刘爱愣了,他看见王亚军的眼睛里的泪光。王亚军显得有些疯狂。

小说里有个暗恋着英语课代表黄旭升的同学“李垃圾”。“李垃圾”爱打架,对学习没有兴趣,永远是教室里的一个活宝。我们决定把“李垃圾”和他父亲的角色,由汉人改成以拉煤车为生的俄罗斯族人。“李垃圾”一头长长的鬟发,总是满身满脸的煤黑。但是在他最后的日子,“李垃圾”洗干净了,头发也剃掉了,他背枪骑马,英姿飒爽地跟黄旭升在草原上驰骋。

王亚军

朴若木在之前去勘景的时候,听到一些书本上没有的历史。据当地老人说,建国后有一段时间,中苏两国的人可以随便穿过边境走亲访友、生意往来。

你出去。出去!

那段时期,美剧《西部世界》正在热播,它以科幻片的形式,消化并升华了美国西部开发、印第安人的仇恨、南北战争等重大历史阶段。这部剧让我们联想到中国也有一个“西部世界”,那里有几十个民族的“原居民”。剧本就这样搬到了一个朦胧的西域,本来部队大院的子弟学校也由此变成了多民族的学校。

刘爱愣了一下,默默看着他,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构思剧本之前,朴若木给我发来了好几百张当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图片,以及相关的文字资料。这些资料是孕育剧本必不可少的土壤和阳光。

142.外 锅炉房小路 日

翻看我与朴若木的微信记录,二〇一六年九月十四日我们通了两次电话。那时他正在西部观察每月气候和天色的变化,搜集当地的文字和图片资料。九月十五日,他给我发来了《英格力士》的电子版,问我是否有兴趣改编和导演这部电影。九月十六日我回信,“小说很精彩,我可以改编”。

我们走近锅炉房,迎面看见李垃圾的父亲拖着煤车走来。刘爱停下脚步,看着他满脸的皱纹。李垃圾的父亲也看着刘爱,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和那些回不了家的上海人,日后成了我拍电影的灵感和冲动。曾经有记者问过我喜欢选拍什么样的主题。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主题,也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主题——作为创作者,被什么触动、向往什么样的精神升华,是个人经历所决定的,它们和命运同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

煤车过去了,刘爱无所事事地向前走着,突然听到王亚军的声音。

我跟作者是同代人,跟他书中的叙事者刘爱一样,也成长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而我的二姨和小姨,都像书中的英语老师那样离开了上海。二姨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到了宁夏偏远的农村。小姨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到了青海泽库。我从小听到过不少来自远方的悲剧,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在想方设法把我和哥哥留在上海,以避免二姨和小姨的苦难在我们身上重蹈覆辙。父亲关起门来跟我们说,歌里面唱哪个地方是个好地方,就不能去那个地方。

王亚军

作者在离开家乡很多年后,从一个同学那里偶然得知王亚军去世的消息,很受震惊,久违的往事涌上心头。没有人知道这位英语老师看似轻于鸿毛的人生,对于天山脚下一个孤独的少年却重于泰山。作者在书的前言里写过,那是个充满了残暴的少年时代,他的一个女老师被打在地上求饶,一个高年级的学生仍狠命踢她肚子……所以他对王亚军的记忆尤为温馨和悲悯。

刘爱……

唯有上海来的英语老师王亚军,跟其他的成年人不一样。他是个绅士——这个词是刘爱后来在英语课上学会的。老师宿舍里的上海饼干、唱机、灵格风英语唱片、词典和吉他,像沙漠里的清泉那样滋润了刘爱的心灵。尤其是那本装着十万多个字的《英汉双解大词典》,在那个枯竭的环境中,给刘爱带来了仁慈、善良、抚慰和灵魂,那么陌生而美妙的真谛和概念,为他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王亚军简直像一道光芒,将刘爱笼罩在里面,那是一种近似恋情的感觉。

刘爱转身。有些失魂落魄的王亚军走近他。刘爱突然委屈。

这是王刚的自传体小说,故事通过少年刘爱的视角,看到一个荒谬的时代和其中的人性。他眼里的大人们,都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脸上几乎有一种统一的表情——恐惧与猜疑。

刘爱

我写的第三个剧本是《英格力士》,这是我第一次改编长篇小说,也是我花了最大心血,学到最多知识的一次创作经历。开拍前的半年里我写了好几十稿,后来一面拍还在一面改,频繁得连制片人都懒得跟进了。只有监制和美术总监朴若木,每一稿都仔细读并提出意见和建议。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

第一次改编,我获得了金马奖最佳剧本改编奖。第二次的原创剧本,在我心目中是个习作,也是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一首情诗。短片上映后收视率还挺高,不过很快女主角就开始遭到网暴,好一阵子被谩骂为婊子。现在这两个剧本都找不到了,不过它们本来就是各部门用来工作的蓝图,电影拍完了也就没有用了。

王亚军

事后文秀是否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和情人是否商量过未来?或者失去了房子神秘的魔力,他们的激情就烟消云散了?这些不是这部短片里要讲的事情。《非典情人》只想讲述一个普通的已婚女人,鬼使神差地发生了一次“一夜情”,并且不对她做任何道德审判。文秀的选择和她必须承担的代价是个人的,不是社会的。

我很孤独。我不愿意没有你这个朋友。

《非典情人》的另一条平行故事线,来自我当时正在搜集的“二战”时期犹太人在上海的照片和事迹。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文秀和情人在一栋被封了多年的破旧洋房里,找到了一间无人知晓的暗房和里面的照片,一张上世纪四十年代从慕尼黑寄到上海的明信片,和一张德沃夏克的歌剧《水仙女》的唱片。原来屋主曾是个逃亡到上海的犹太人,他的妻儿在他们分离多年以后,终于上了一条来上海的远洋轮,却在印度洋上沉船身亡了。半个世纪前的等待与渴望——那应该在这里释放却终未释放的激情,莫名地发生在了文秀和情人的身上。那时上海正在暴发“非典”,文秀后来回忆时似乎记得,情人是整座城市中唯一没有戴口罩的人。也许正如《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说的,“哪里有恐惧,哪里就有爱”,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

刘爱心头一酸。

在接着的故事里,这位也叫文秀的妈妈把她深藏多年的秘密——一个日益生长的秘密,告诉了这位不太懂中文的陌生人——因为他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因为她以后不会再见到他。

刘爱

闪烁的圣诞彩灯从不远处照进来,餐馆里忽隐忽现只剩下妈妈和另一桌的欧洲男人,他平安夜一个人流落异国他乡,显得孤独。男人用生硬的中文跟妈妈说,好可爱。妈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男人说,你的儿子。妈妈笑了,说,谢谢。男人又说,孩子的爸爸很幸运。妈妈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可解读的犹豫。男人诚恳地说,你是我来中国后见到过最美丽的女人。妈妈想了想,用生硬的英语说,他不是我儿子的爸爸,不过他不知道。男人震惊,不知如何反应。妈妈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他们沉默地坐着。突然,灯亮了。招待员打出账单给他们。

你们大人真的会拿一个孩子当朋友?

餐馆里,一个孩子的生日派对正接近尾声,亲朋好友其乐融融的场面充满了幸福感。突然,停电了,招待员过来道歉说账单要等通了电才能打出来。奶奶爷爷为五六岁的生日小王子裹上大衣,爸爸跟妈妈说,他可以留下等账单,让妈妈带着孩子先回家。妈妈让他先把奶奶爷爷送回家,她自己来等账单。

王亚军很认真地看着刘爱。

有一部日本小说,名字和故事我都记不清了,但是其中一个场景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一对陌生男女,在突然断电的环境里达成了一个危险的协议。张爱玲写过一篇叫《心经》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一个场景是两个女孩从黑暗的楼梯走下楼,说出了各自不会在亮光下吐露的心事。我觉得光线的变化引起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而且也有电影画面感,就以它为灵感写了《非典情人》的第一场戏,接着的剧本就跟着第一场顺藤摸瓜,一口气写出来了。

王亚军

第二次写剧本,是应《ELLE》杂志邀请拍一部女性题材的短片。那时候,男性婚外恋显得司空见惯,而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女性身上,一定会遭到大众的唾弃。接到项目后,我开始想象一个女人婚外的“一夜情”。

你是我的朋友。

加缪认为哲学要探讨和回答的唯一的问题是自杀——生命是否值得我们去度过。这幅美与残忍、善与恶的画面对我的震撼,不仅是视觉的审美,也是道德的审美,它涉及生与死的价值。

接着的一场戏就是群情激愤的批判大会,王亚军没有去女澡堂,他为了刘爱的前途把罪行揽在自己的身上。在一个彻底唯物主义的社会,王亚军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在一个不文明的时代,他是一位绅士;在无产阶级专政下,他充满小资情调,念《哈姆雷特》的独白,唱英语歌,还散发出雪花膏的香气。他与媚俗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这样的下场是早晚的事。也许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吧。

这个叫文秀的女孩想回家,她为了得到回城的名额,用自己的身体跟“有权有势”的男人做交易,她又不能跟一个不跟第二个,她得一碗水端平。文秀与我同龄,帐篷里的女孩完全可以是我,只是我比她运气好,在她去川藏高原的岁数我去了上影厂。

电影开始的时候有一种遥远记忆或传说的幻象,最后的三场戏——精神病院、批斗会和囚车——彻底回到写实,推至高潮。

第一次写剧本,记得读小说原作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无与伦比的星空,一顶补了又补的破帐篷,一个男人边系着皮带边从里面出来。帐篷里的行军床上有个女孩,她瘦削的肩脖、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都湿透了——那个离去的男人不是她那天的第一个男人。一个中年汉子拿着水壶走过来,捧起她的头,女孩在他手里像个刚刚早产的、奄奄一息的羊羔,一条无法存活的小生命……

我为什么只能从这样凝重和忧伤的故事中体验到美与欣喜?为什么对逝去的光阴有那么敏锐的意识?为什么对小调(降调)的音乐情有独钟?我到底要什么?

我脑海里那部电影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猜跟其他电影人差不多吧,对一部电影的想象,是从某种强烈的共情与挑战、从某种道德或视觉的审美感受中来的。具体说,可能是一幅令我内心战栗的画面,一个无法忘怀、甚至无法理解的场景,一段魂牵梦绕的音乐,一个非典型性的人物,或者一个具颠覆性的想法……

也许我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一切,也许我跟许多有艺术倾向的人一样,被赐予了某种不太讨喜的天性。梵高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描写过一种悲痛之美,令他欣喜若狂,“哦,一定得有一点空气,一点幸福……才能让人感受到形式……但让整体是阴郁的!”惠特曼写过,那些能“攀登去天空,够到太阳”的人,也必定是最容易“停留在荒芜和黑暗地方”的人。年轻时我忌讳用艺术家这样高攀和奢华的词,觉得把自己跟艺术连在一起是一件自命不凡、大言不惭的事。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大可不必羞涩和忸怩,只需承受本性和命运的摆布。艺术是通向真理的途径,在“现实”的背后藏着一个更真实的现实——那些被忽略了的东西,它们不停地在向世人发出暗示——那些只有通过艺术才能被接收到的东西。我想接收从那里传来的暗示。

曾经有人问我,世上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编剧,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写剧本?其实编剧是我做导演的一个部分,我先把脑海里看见的那部电影写下来——好比排练,然后再拍出来。大学里的剧本课教过三幕电影的写法,我却从来没有按三幕先拉出大纲,总是被潜意识驱动着直接写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