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于跟我回家。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著旗袍领子,手指夹著烟。
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
我掩上了脸。
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是真的吗?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回到家里,祖母皱著眉头。
我背著身略一迟疑。
“祖母。”我叫她。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祝”“这里呢?”我问。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叫我作甚?”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小曼!小曼!”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为什么?”
他不响。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好的,怎么可以转校,”“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这——”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唉。”我叹口气。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我不出声。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专制,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不是容易的。”
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
他不出声,只是看著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徵象。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埃”他应了一下。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
“我姓许。”他答。
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
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
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
他更觉得局促了。
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我看著他。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埃”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是。”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没有。”我答。
我终于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校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谁告诉你的?”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著?。
“我父亲早就死了!”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我看著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著我。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你放屁!”我胀红著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了——”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著胸口问我。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他不响。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不会离开她!”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美丽街一号二楼。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著这几句话。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有钱吗?”她问。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有。”我说。
“她答应的。”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他的眼睛闪烁著,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去还是不去?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我拿著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著破砖墙起来的蓬盖,这些地方,便住著人。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著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著对骂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倒下来一样。
祖母沉默了。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要一点钱罢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不晓得。”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了。”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怎么办好呢?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向祖母勒榨。
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著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埃我的天。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有事。”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著,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著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他果然来了。
“是。”我说:“我找他。”
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进来吧。”她说。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但我不是。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那个男人。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来这边!”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著。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坐!”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我坐在帆布床上。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乾净而考究的。
“好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知道。”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但是——─”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乾净,领口敞开著,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我的手心冒著汗。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牢。”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了花。”
“是。”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常”“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你总算回来了!”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我不出声。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著你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不可以。”
“她人呢?”
祖母哑著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可是为什么?”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为什么?”我问。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我不敢出声。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说呀,说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来,真可怕。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忽然之间狂怒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问我?”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她怔一怔,她没想到我也会声音大起来,不怕她。
“当时你母亲收过我一笔钱。”祖母喃喃的告诉我。
“谁把你们害了的?是我吗?你说,是我吗?”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叫我自己难过。
“反正你没有脸再回来,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转过头来。
“我不想与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是你的父亲求我回来的!”
“本来你也是跟著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孩子多了……”“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后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不要我了,是不是?现在看见我们环境不错,又千方百计的来搅事,不要多说了,祖母。”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指指她的鼻子。
“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
祖母从来未曾这样软过,我要帮助她,因为她是我祖母,她从小把我带大,我们俩相依为命。
“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她更凶得可怕了。
“真的,祖母。”我握紧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你,你,”我胀红了脸,“你不要乱讲!”
“真的,孩子?”
“奇怪得很呢,怎么乱讲了,难道他不是你爸爸?”
“祖母,你还有很多,而且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住口!”门外有声音传来。“阿娟,你乱说什么?”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姓许的男人回来了,我像得了救星。
“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么可以对一个老太太威逼?我们应该采取强硬一点的态度。”
我板起脸,“许先生,这人是谁?太强横了。”
祖母答:“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来。
“阿娟,你不去开工,赖在家里干吗?走!”他喝她。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问。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你疑心已经很久了吧?”她问:“我也看得出。”
“叫你出去!”姓许的男人喝她,“你听见没有?”
“祖母,你把我当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说。
我一想,如果房间里剩下我与他,岂不是更恐怖?
“唉,你年纪这么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会明白的。”
于是我连忙说:“就这样好了,许先生,没关系。”
“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想办法。”
“许先生?”阿娟哼了一声。
“孩子。”她转过头来。
“住嘴!”她父亲喝止她。
“祖母。”我经唤她一声。
看来这男人娶母亲之前,还有自己的孩子。
我到祖母房间里去,她已背著墙在沉思,并没有睡著。
不然的话我只有弟妹,那来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
我暗自伤心,母亲真是走错一步了,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我走回房间,擦乾了眼泪。
看祖母的样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亲,不会差到那里去。
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
但是这个姓许的,我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他可怕。
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
“你终于来了。”他说。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
“是的,我母亲呢?”我问:“我是来看她的。”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其实我很后悔叫你来这,太失礼了。”他歉意的说。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不出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有强逼我。
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以后我并没有再去要钱,你一定知道的。”他说。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说。这是一句由衷的话。
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他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显得非常诡秘。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阿娟,他的女儿,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转。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有种误坠贼窝的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害怕。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来了,你要不要等?”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这样一问,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听见隔壁有人声,证明这屋子里还住了其他人,不必害怕。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来的了。”姓许的人说。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我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毕竟是为了见母亲而来的,难道走不成?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我低下了头。他倒给我一杯茶,那种杯子,那种茶质,我实在不想喝一口。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我拘谨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三个人都不出声。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阿娟也忽然闭上嘴巴,房间里静得不得了。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终于我咳嗽一声:“她去看医生,难道没有人陪?”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老毛病,况且我们也没有空,由她去排队罢了。”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排队?”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阿娟忽然讽刺的说:“是的,小姐,穷人看医生要排队。”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她看的是公立医院,等一陈子罢了,很不错的医生。”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我不响。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著腕上的手表,心有重压。。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这个姓许的人,有这么多孩子,他就应该有打算。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现在的工厂要人要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这个大女儿,干吗耽在家里?真活该。
祖母还是抱著我。
那些小的,又上那里去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这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我问:“十个?”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还有……几个。”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几个呢?”我不高兴的说:“孩子那么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难道不知道嘛?”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说了这句话,阿娟有点意外的看著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大概他们认为有那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我想这一层屋子里起码住了五六十个人。多可怕。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刚说到这里,有两个男孩子跑进来,“爸,收工了!”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他们一个十二岁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九岁左右,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肮脏的,油腻不堪。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回我,是不是?”
“出去出去!”姓许的男人说。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们两个好奇的看我一眼便听话的走出去了。
“你说呀。”
我更沉默了。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一会了,我得离开了吧?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再等下去显得没有意思,我想,我来这里看什么呢?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著我。“小曼,”她叫我。
我的母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能救她出去?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来?”
我来这里,并非是看他们一家陆续亮相的。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正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那幅帘子又掀开了一次。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出现在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我心马上狂跳起来。
祖母的嘴唇颤抖著,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在黯黯的光线里,我吃惊的看著地,然后我失望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她的头发很乱,白了一半,脸上瘦得与她丈夫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还有那种光彩。
我拉著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她看著我,好像不认得我。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我并没有像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扑过去抱住她。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与她说话,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我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你是……小曼?”她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一句。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陆小曼。”我答。
我忍不住了。
“你的生活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她忽然说。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是的,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与祖母,就好了。”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祖母:…啊,是,她。”她好像想不出谁是祖母。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我只是想看看你。但是她就急得疯了。一直给我们钱……我们也很需要钱,就收下来了。”她说。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我闷闷的冷笑一声。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你们每次凶神恶煞的去要钱,现在又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别以为他们笨呢,他们一点也不笨,太聪明了。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用了她的钱,真不应该。不过你真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我不响。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走过来给我看看好吗?”她问:“给我看看。”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我真奇怪,她有这许多孩子,还要看我作什么?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我勉强把脚步挪进了一点,她似乎已经满足了。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她看著我,“小曼,你长得很漂亮,不过眼睛与你姐姐很像呢,是的,很像。”
是一位男客。
她不住的说著。
咦,是谁?
像?
屋里有人声。
我看看阿娟,阿娟的眼睛像夜间的野猫,阴恻恻的。
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她不会像我吧,况且我说过好几次,她不是我姐姐。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我要回去了。”终于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好的好的。”她说:“你来过了,使我很高兴。”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遥
我看她一眼,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便撩起布帘。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再回了一下头,便从那道小木梯走下来,离开了他们。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美丽街一号二楼。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我想。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祖母也知道,但是又怎么样?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父亲,与我的祖母。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我见过父亲的照片,清秀而漂亮,而祖母又如此好看。
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他们自小把我送走,现在我实在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没有什么不好。”
我这一辈子,并无办法再适应他们那一家人了。
我说不可以。
跳上街车,回到自己家中,我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祖母来替我开门,我一手抱住她,“祖母!”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她的脸细腻而慈祥,头发光光的梳著髻,一件灰色的旗袍朴素大方,此刻祖母在我眼中,像个天使。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她是我的救星,把我从那种环境里救出来。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著一个大大的结。
没有她,我岂不是要与阿娟一样?我打了个冷颤。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她是他们生下来的,我可不是。我有父亲与祖母。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小曼,你去了好久埃”她说:“走了很多家书店吗?”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嗯,”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我去拿点心给你吃。”她笑著进厨房去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我看著这间我熟悉的屋子。两间小房间,一个小客厅。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客厅里的老式丝绒沙发,一张半新不旧的好地毯,四周一尘不染。比起他们,我的确生活在天堂里,我过得像个公主。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我坐了下来。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拿出了红茶与鸡肉三文治,我肚子的确饿了。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但是他们呢?他们连三顿饭也吃得不太好吧?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那个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的阿娟,那两个脏男孩。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还有我未曾看到的那几个人。母亲的瘦削,都太惊人了。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我拿著三文治吃,食而不知其味。“母亲”?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这样子也好算母亲吗?我不明白,我必须要忘了她。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小曼,”祖母出来,“今天你要不要看场电影?”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哦,好的,假使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好了。”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于是我陪祖母去吃了一顿晚饭,看了场电影。
“抬角上。”
当天晚上我睡得不好,老是看见那双眼睛,阿娟的眼睛。
“在那碰的。”我又问。
老是梦见母亲那种悲惨的笑容,吓得我一身冷汗。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半夜醒来,我起身把所有的灯开亮了,坐著不动。
我眉头紧紧的皱著,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这间房布置得如此周到,甚至连我放皮鞋的架子都有?这一切一切,都是祖母给我的,除了物质,还有她的爱。
我会急死的。”
这十余廿年来,我简直想不出祖母有什么缺点。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祖母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离开她?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况且我也不愿意离开她,我爱她,我也需要她。
我瞪祖母一眼。
这根本不是环境的问题,但是母亲他们的生活的确是可怕的,我不能想像自己可以适应他们。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著血呢!”
还是完完全全的忘了母亲他们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
“没问题。”
我拉上被子再睡。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但是我睡不著。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睡不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一直到天亮,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才闭上眼睛。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我没有哭,在这种时候,流眼泪是没有用的。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祖母来推我,“小曼,中午了,即使放假,也可以起床了。”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我睁开了眼睛,皱著眉头,“祖母。”我叫了她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为什么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不展似的?”祖母问。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我摇摇头。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有什么心事没有?”她问:“你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有心事,祖母,我想我是睡得太多了,头痛。”
祖母呵呵大笑。
她按按我的被,“不要紧,起来吸吸新鲜空气就行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来。
地替我开了窗户,一阵凉风拂了进来,窗帘动了动。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祖母,”我问:“当初爸结婚的时候,你赞成的吗?”
我亲了她一下。
祖母转过头来问:“怎么?小曼,我叫你别记住这一些了。”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赞成他的婚事。”我说。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事过境迁了,还提来做什么?”祖母耐心的告诉我。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我看你是不赞成的,是不是?祖母?”我追问。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她反问我,“为什么?”
我走过去。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看上去几乎比你还老。”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什么?”祖母震惊了,“你说她老?你…:怎么知道?”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我去见过她。”我说。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去见过她——?”祖母跳了起来,她细细打量我的脸。
她极少生气的。
“我不喜欢她,”我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不想瞒你,我的确去见过她。”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几时?”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来!”
“就昨天罢了。”我说:“回来的时候,我没有讲出来。”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祖母面色苍白的追问。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每一个人对自已的身世,总有一点好奇心的。”我说。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你见到她了?”
“祖母电话!”我叫。
“当然,还有她其他的儿女。真的,祖母,她看上比你还老,头发也白了,也许日子过得很苦。”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孩子,祖母只求你忘了他们,难道你也不答应?”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忽然之间,祖母变得很伤、心,带点绝望的看牢我。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我不晓得你会这样不喜欢,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你答应我的,小曼,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她低下了头。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祖母,我没有要离开你埃”我嚷:“我怎么会呢?”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这样子下去,你终于会离开我的,小曼。”她静静的说。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祖母!”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这些年来,难道我没有对你好吗?小曼,”她问。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不,祖母,你实在对我太好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瞒你。”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去看你母亲,不要再提出问题。”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好的,好的!”
“祖母。”
“但是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小曼,你不遵守诺言。”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你原谅我,祖母,原谅我一次好吗?”我恳求她。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小曼,你既然去过那里,大概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回去吗?况且我与你,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要孤意一行,我并没有办法。你是大孩子了,你自已想想。”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祖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硬很死板,使我吓了一跳。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她从来不这样对我讲话的,我想这一次,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祖母,这一次我真的晓得了,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祖母不响,她走出我的房间,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了。”
我心里后悔得不得了,何必把这件事告诉她呢?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祖母对我这样好,我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著她,这是事实。
是母亲又如何呢?这个母亲并没有养过我一天。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她并没有尽过责任,怎么可以与祖母比呢?我太笨了。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为了他们一家人得罪了祖母,真是太不值了。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但是祖母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母亲总是母亲。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无论她怎么坏,怎么不值,怎么堕落,但母亲还是母亲。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祖母对我态度好像变了。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我是可以感觉得到。每次我出去,她不再问我要到那里去,我迟回家,她也不追究我。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这对我真是一种惩罚,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再向她保证,但是我不会再去看母亲了。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在这一段放假的日子里,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除了请同学回来,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与她说话。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祖母这样爱我,我想她很快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好的。”
不过她还是继续对我很冷淡的样子,使我有点难过。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一天我补习回家,家里又有客人。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著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我听见祖母的声音说:“……难道非亲生不可吗?”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那个女友说。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祖母不响。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我放重了脚步,“祖母!”祖母回过头来,吓了一跳的样子,“小曼,你回来了?”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著我。
“是的,今天我自已带了钥匙。”我说。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噢,来见见这位赵阿姨。”祖母叫我,她是笑著的。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我很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于是我乖乖的叫了一声“赵阿姨。”这位赵阿姨也有四十多岁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她看了我几眼,然后说:“长大许多了,小曼。”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却不记得以前在那里见过她。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出声了,但是现在我不敢问。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祖母、心情不好,我再问这些,她会更不高兴的。
真糟!
我与祖母之间,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我只好怪自己。
“是吗?”
赵阿姨忽然说:“小曼,你祖母把你带大,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的对祖母,知道吗?”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我还没有回答,祖母便说:“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连忙说:“是的,我知道,阿姨。”我看了祖母一眼。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她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报答她。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赵阿姨又与祖母闲谈了许久,然后才走了。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祖母拿起绒线织了两下,放了下来,“小曼过来。”
真看错吗?
我连忙蹲在她身边。“祖母!”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这几天,祖母冷淡你了。”她说:“你不介意吧?”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著呢。”
“怎么会呢?是我不好,祖母,我惹你生气了。”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我连忙趁机会解释一下。祖母只是看著我微笑。“祖母,你息怒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说。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小曼,你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孩子,唉。”
“是他!”
我不知道该说此汗么才好。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但是祖母已经改了语气。“出去看一场电影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我陪你,祖母。”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我不用人陪,去找几个同学消遣一下,你好久没出去了。”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好的,祖母。”她说这几句话,好像口气与以前一样了。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我稍稍放心一点,我打电话去约了一个同学。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祖母,我出去了。”我说。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一路上小心一点。”她说:“早点回来,要不就打电话。”
“是的,每天看著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我点点头。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我拿了我的零用钱出去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现在我与祖母之间,真的好像有点生硬的样子。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我听她的话,以前是出于自愿,现在倒像是怕她生气。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而且那个赵阿姨,又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现在出来看电影,也是她把我遣出来的。但是她叫我出来,我又不好不出来,的确越来越怪了。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著放学,一直朝我看。”
看完了电影,我与同学分手。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我不想乘车,慢慢在路上踱著,我想起了一些问题。
“祖母!”
祖母四十九岁。这样说父亲生我的时候最多只有廿岁。这可能吗?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母亲显然不足四十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祖母知道。
我正在低头走,忽然之间,一个女孩子喝了我一声。
是谁?
“嗯!”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阿娟!”我失声叫出来。
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你倒还认得我。”她笑著说。双手插在腰上。
只要我陪著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
“你在这里?”我问。“没想到又看见了你。”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来不得这里吗?一大条街,谁都可以走。”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你干吗这样低看头慌慌张张的走?”她问我。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糟糕,要是祖母晓得我与她谈话,气都会气死。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我说:“请你喝咖啡好吗?”我不想与她站在路中心。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货,有空。”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交了货?什么货?”我吓一跳,怀疑的看著她。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假发!”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埃”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那么我们走吧。”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我与她到一家咖啡店里坐下,她还是穿著那套唐装衫裤。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你好吗?”我笨拙的问。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著眼睛问。
“好。”她很爽气的说。虽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母亲呢?”我还是问起了母亲,出卖了祖母。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都是老样子。全家最幸运的是你,早晓得我也情愿妈把我送掉。”她说。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听说,”我嚅嚅的道:“听说做假发的赚不少。”
说著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是吗?”她反问:“比读书好吗?恐怕不见得吧。”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我没话好说了,她也说得很有道理。总没有读书好。
到了家,一开门,祖母就气急败坏的冲出来。
“而且这一行现在也往下走,赚不了多少。”她说。
回家一定要问个明白。
“不过送给别人家养,也不是好过的。”我也提醒地。
一家子里只有我与她两个,有什么不能讲的呢?
“你可过得不错,爸说那女人对你非常的好。”
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气愤。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说:“那当然不同。”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为何事事瞒我?
“你的祖母?”阿娟轰然笑出来,“你到今天还以为她是你的祖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不明白,这神秘男人是谁?
“什么?”我很气愤,“阿娟,你不准侮辱她!”
祖母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骗了我。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么爸不成了她的儿子?”
我向她们道别。
阿娟还在笑。但是随后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规矩不规矩是一件事,但是她们绝对不会收留一个瘦削面孔,眼发青光的中年男人。
我不该与她计较,她又没念过书,也不懂道理。
两位小姐同时向我微笑。
我心平气和一点了。“不,阿娟,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我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了。”
“没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很规矩的。”
阿娟拉下了脸,“谁告诉你的?说!谁告诉你的?”
“啊不,她叫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不妥。”我说。
“祖母。”
“老太太没收到房租吗?”她问。
“这个女人撒谎,我告诉你,”阿娟咆哮起来,“你在三岁的时候,还是我天天抱著你吃饭的,你是我妹妹,这难道还错得了?是她从我们那里把你买去的,你明白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个舞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舞女!”
其中一个长得真美,她请我坐,倒咖啡给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来招呼,还请我常常去坐。
阿娟的声音是这么大,全店的人都转头向我们看来。
她们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丽整洁得很。
但是我的喉咙像塞住了东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三个小姐是空中小姐,有两个在家,一个在外地。
“这话——可真?”我发著抖说。
祖母骗我!
“怎么不真?”阿娟睁圆了双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这一家住了三个小姐,更加荒谬,连男人都没有。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著她,颤动著。
我到了地址,按了门铃,说明身份。
“当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车子驶得很快。我不断沉思。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我有一种感觉,他不会是房客。
我几乎要昏过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我还得到第二家去。
“你真是个胡涂虫!”阿娟气愤的说:“莫名其妙!”
“谢谢你了,小姐。”她很高兴的送我出门。
可能吗?我是姓许的一家人?那个眼发青光的人是我父亲,那个蓬头散发的是我母亲?
我说:“我会告诉祖母。”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烦恼,她一直说:“其实墙壁要粉刷了,浴间的热水器,常常失灵,唉,老太太真是好,她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
我是见过父亲照片的,是,错不了,我记得我看过!
“怎么会呢?”她反问:“三个孩子,这里还嫌校”我点点头。至少这一家,没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祖母给我看的!
我问她:“你们没有把房间租给别人吧?有没有?”
祖母怎么会是个舞女,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
那个丈夫长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点不像那个男人。
我瞪著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谎。”我大声说。
她的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撒谎?我干吗要撒谎?”她理直气壮的反问。
那位太太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个小孩。看样子她很多产,一年半前我来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孩子。
我看她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阿娟不像。
我说:“祖母叫我来看屋子有什么修整的地方。”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岁,我九岁,一个女人来我们家,放下钞票,把你抱走了!那女人……姓赵!”
我先到近的那一层去,开门的那位太太,认得我。
赵?今天那个赵阿姨。
我决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两家房客的样子。
…后来妈哭了又哭,说不该把你卖给舞女,她原来也不晓人家把你转了手!这还错得了?”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晓得祖母那两层出租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这样说,”我喘著气,“你真是我的姊姊?”
我实在放不下心,这个房客,到底干什么呢?
“啊,在好人家活了几年,就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实在害怕了,风吹上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一向不知道。”我实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他掉转头走了。
“妈说怕舞女把你养大,不会安著好心肠!”
“你跟看我做什么?”我喝问他:“别以为我会怕!”
“没有,她对我好极了,好得不得了。”我说。
他那双眼睛,瘦削的脸,走到哪里去我都记得。
“当然要对你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好当你摇钱树!”
他不出声。
阿娟咧著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竖了起来。
我厉声问:“你是谁?”
“不会的,她对我好,是因为她爱我!”我说。
我没有叫出来,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难怪我一直晓得他是为我而来的,难怪我这么面善,原来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个“房客”。
“爱你?她干吗要爱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说。
他这一次站得很近,我吓一跳,但是我的胆子相当大。
“阿娟,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我叫出来。
然后就在昨天,我从学校出来,四周一看,不见那个人,心里刚一宽,忽然之间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才拣上来,抬头,就发觉那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也许我不明白,不过妈是这样说,叫爸去找你。”
我又不敢告诉祖母听,怕她担心,她又不可以帮忙。
“她给我念书,照顾我,为我劳动,”我说:“即使她要我当摇钱树,也不必这样子善待我!”
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最近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你怎么了?”阿娟不耐烦的说:“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她们说得轻松,我可没那么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我看著她。
女同学晓得了,笑著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来保护我。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吓坏了,一直以为我们要将你讨还,拚命给钱我们,但是不让我们见你——”“母亲为什么要把我卖掉?”我愤怒的说:“卖掉我,即使我堕在火坑里,罪首也是她!”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总是搭街车到家门口下车。
“你!”阿娟说:“你骂母亲!”她惊异得不得了。
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动一动,我就去报警。
“卖女儿的母亲我可以骂!她把我卖掉是不得已,无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会为自己找理由开释。人家把我千辛万苦的养大,她倒担心我会变摇钱树!”
于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我不明白,”阿娟摇摇头,“我不会骂父母,他们说什么就什么,对也好不对也好,我总是听他们的,也许你读过书,你不同!”
但是我、心里确实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我有这种感觉。
“是的!”我含著泪,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耻辱!”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得也对。学校门口每个人都可以站。
阿娟静了下来。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学校门口是公众地方,谁都可以站在那里,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隔了一会儿地说:“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们究竟还陌生。”
我不喜欢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跟著我,我告诉了教师。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认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这个人每次都站得很远,那个样子,真是恐怖。
“我恨你们,”我说:“你们不该来看我!不该来了!”
我知道是因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后才肯定开。
她低下了头,“我不觉得你是我妹妹,我们格格不入。”
我不是那种瞎疑心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确是在等我。
我放下一张钞票,我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我想走。
但是渐渐我发觉每天放学,学校门口总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要与姓许的人有关系。
我照样替那两个孩子补习,上学放学,没有异样。
我冲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车,在车里抱头痛哭。
但是我很怀疑她对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许她不想我担心。
到家我在门口擦乾眼泪,我知道祖母已经起疑了。
我必须尽量使祖母快乐一点,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纪了。
如果我是她亲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会忍受。
但是我连母亲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也不晓得她的长相如何,根本与一个陌生人差不多,她怎能与祖母比?
但我毕竟是她领养的,她的忍受就有一个限度。现在显然已经超过那个限度,她对我灰心了。
我不愿意使她不开心,我实在不愿意使她难过。
这几天来的冷淡,隔膜,表示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我的确是有点思念母亲,但是祖母把我带大,她付出的,远远比母亲多,我应该衡量一下。
难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视我,爱我的。
也许祖母说得对,到底她快五十岁了,是有点怪脾气。
她对我十几年如一日,不发生这件事,谁也不晓得她只是领养我的人。
我本来想问她,知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是又怕她不开心,只好不提。
祖母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我知道。
祖母呵呵的笑起来,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不开心。
现在那一方面又来了一对环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么应付得了?我用头靠著墙壁。
“哼!他要是不喜欢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我没有勇气再见祖母,她与我是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养了我这么多年,供我吃饭念书,岂是简单的事,她以后怎样对我,我也不怪她。我亲生父母,我又岂可以很他们,我又哭了起来。
“也有人会的。”
“小曼!”
“嘿!”我说:“谁敢不喜欢我的祖母?才怪!”
祖母开了门:“小曼,你疯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哭什么?”
“你的丈夫会喜欢我吗?”祖母半开玩笑的问我。
她提我进去,“你怎么了?你没有怎么样吧?”
“不会,我就算嫁人,也会陪你住,那个时候,更多人陪你了。”
我低下了头,“祖母,祖母,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女孩子总要嫁人结婚的。”她说:“那个时候,你还是要离开祖母的。”
“说什么?”她拉住了我一双手,替我拨开了头发。
“祖母,我虽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管长大,我还是会一直陪著你,你放心好了。”
“说我不是你孙女儿,说我父母卖了我。”我嚷。
“唔,是有一点。”
“我本来就说了。”她很镇静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会离开你?”我问她。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实在太多了。”我说。
“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了,祖母是胡涂了一点。”
“是的,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她说,“但是我养了你这么久,渐渐的就爱上你了,小曼,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爱你是应该的。”
“祖母,你真不该这样想!”我不开心的告诉她。
“但是……,我怎么报答你呢?”我流著眼泪向她。
“我问你这些,是因为怕你大了,不喜欢与老太婆生活。”
“不要想这一些,我从来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这都是真话。”我说。
“祖母——”我抬起头来。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会讨我喜欢。”她说。
“你听我说,小曼。不错,我是一个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则三十岁。人家都找到归宿了,我却没有,然后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连卖女儿的人家都看不起舞女,但是我也是人。”
“因为我有你呀。祖母,我什么都满足了。”我说。
我羞愧的听著。
“为什么?”
“到我卅岁生日那一天,我认得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很好。他买首饰给我,买房子给我,与我在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后,正当我以为幸福可以长存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死掉了。”
“我可没有,祖母。”
“啊,祖母。”
“没有,我觉得一个孩子离开母亲,心里总会不开心。”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说:“你看我的命。”
我更觉得奇怪了,“不会。”我说:“祖母,干吗问这个?”
“后来呢?”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差不多疯了,幸亏当年与我工作的,有一位姊妹,就是你看到的赵阿姨了,她劝我去领养一个小孩子,以解寂寞,也可以有精神寄托。”
“没有,有空的时候,偶然也会想起来的。”
“那个小孩子,我知道,就是我吧?”我问。
“什么时候?”祖母问。
“是的,就是你。”祖母说:“那年你才三岁。”
“哦,有时便有。”我据实说。
“是赵阿姨去把我抱来的是不是?她带我到这里。”
“是的。”祖母说。
“是的,她到你家,看过了孩子,觉得你最好看。”
“母亲?”我反问。
我低下了头。
“小曼,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思念你的母亲?”
“那时候你父母环境不好,想卖掉一个孩子。”
祖母的脸当然不年轻了,但是那种祥和,真使人舒服。
“我知道了,他们想减轻负担,又想得一笔钱。”
她怎么会忽然之间这样说起来的呢?我看著她的脸。
“后来你就跟了我,跟了我丈夫的姓,姓陆。”
我又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祖母这样问孙女的。
“那张照片,是他吗?”我问:“你给我看的那张?”
“你喜欢我,我也知道。”
“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亲戚,我的丈夫,已经老了。”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兴,真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你不是我的祖母。”
“唔,有一点。”
“不是,赵阿姨原叫我认你做女儿,但是我想不好。”
“当然。”我问:“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吗,祖母?”
“为什么?”
“这些都是真话?”
“我年纪也大了,不如认你做孙女儿,一认便十几年。”
“不会不会。”我双手乱摇,“怎么会呢,不可能!”
“你是对我好的,祖母,我知道你对我好。”
“有没有嫌祖母老?有没有觉得生活不够娱乐?”
“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埃”她低下了头。
“咦,祖母,当然习惯了。”我说:“你问得真奇怪。”
“只要你愿意的话,我还是要跟著你,祖母。”
“小曼,你自幼与我同住,可习惯吗?”她问。
“你一直回去看你的父母亲,你忘不了他们。”
“是。”
“我承认,祖母,如果我忘得了他们,你也不必爱我,那我岂不成了一只冷血动物了。”
“小曼,祖母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我。”
“不,小曼,你是很好的孩子,当初我也没想到会跟你发生这样深厚的关系,渐渐我就把所有精神放在你的身上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
“我也不舍得你。”我说。
她又说:“养了你这些年,你渐渐长大,渐渐有自己的思想,开头我还想隐瞒事实,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应该有自主权。”
“唉,你这个孩子,祖母真是不舍得你。”她说。
“祖母。”
“给我一个机会孝顺吧。”我笑看说。
“这些年来,你给我的快乐,真是太多了,小曼。”
“才两个人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祖母这样说。
忽然之间,我抱住了她。
“祖母,等我毕业之后,我去赚钱,请个佣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就不必煮饭洗衣服了。”
“你要回去的话,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不去随你!”
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我与他们没有感情!”
“反正我舍不得就是了。”我再三声明,“我不去。”
“什么?”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岁,怕什么?”她反问。
“我回不去!”我哭诉,我实在回不去,但是住在这里,我又觉得不应该,叫我怎么办好呢。
“但是旅行我绝对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
“可怜的孩子,所以当初你父亲上门来见你,我千方百计的支开他们,怕你遭受损害。”
“对了。”
“但是他们却以为你对我心怀不轨,”我又哭了,“要把我当摇钱树,才肯付他那么多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够你说的!”我笑了起来。
祖母叹息,“小曼,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所以我无法与他们相处,祖母,然而我也不能住在这里,因为你既然不是我的祖母,我怎么可以在这里白吃白住白用呢?”
“这么粗的毛线,对眼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绣花!”
祖母说:“小曼,我不愿意说任何话来改变你的主张。”
“你眼睛不好。”我说。
“你要我住下来吗?”我问:“祖母,你,还要我?”
“这有什么辛苦?我消磨时间罢了,双手总不能白白空著不动!”她说。
“问得真是多余,但是你知道真相以后,恐怕住不舒服。”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是的,祖母,对不起你。”我垂下了头,很是伤心。
“你还自己补习赚钱呢,况且我们又有屋租可收。”
“你打算怎么样呢?”祖母问,“你才十多岁。”
我安下了一点心。
“十多岁也不小了。祖母,我必须要坚强一点。”
“怎么会呢?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说。
“你先平静下来,小曼,现在我们像朋友一样了。”
“有没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钱?”
祖母勉强的笑了一笑,我与她,都实在太伤心了。
“咦,小曼,”她有点惊奇,“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吃一碗点心好吗?有很好的汤团。”她忽然说。
说到钱,我小心的问:“祖母,我有没给你太大的负担?”
平时要是她这样子问,我一定觉得很自然平常。
“没关系,祖母有钱,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坚持。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今天我觉得她对我好是一种恩惠。
“我情愿陪你。祖母。”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一个人怎么白受人家的恩惠呢?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祖母好像责备我的样子,我笑了。
“不饿吗?”她又问。
“跟旅行团好了,年轻小孩子,一点胆子也没有。”
“不,祖母,我实在不应该再叫你弄这些东西了。”
“哎呀,我不熟地方,没有什么味道的。”我摇摇头。
“小曼,只要你在这间屋子里一天,我还是当你孙女。”
“我觉得可以用一小笔钱,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祖母,我不太明白。”
“什么叫不好?我喜欢陪你。”我抢著告诉她。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也许这是人结人缘吧。”
“真是不闷?你是小孩子,一直陪著祖母不太好。”
祖母笑得不似欢愉的样子,我觉得不舒服。
“不不,怎么会呢?”我忽然之间又想到那打开的首饰箱子了。
“我们可以慢慢想一个解决的法子,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不留,我不会勉强你的。”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个星期的假了,在家闷不闷?”
我低著头,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什么?”我反问。
我从那里得来的福气呢,有祖母对我这么好。
然后祖母在晚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我细细的看她,如果她真是我的祖母,又该有多好呢?
我们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模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她的脸,她的皮肤,充份表现出她曾是个美人。
但是祖母始终不露声色,我又很忙功课,便没有再问。
而且她是这样善良的女人,自从丈夫死后,一直守寡。
现在我每天放学,都好像会碰见那个男人似的。
“小曼,在想什么?别想太多了,来吃点东西吧。”
祖母对我说谎,我知道,但是她有什么作用?
“我吃不下。”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们的房客了。
“千万不要这样,等你年长几年之后,你会发掘,小曼,这世界上没有大不了的事情。”
两天前的事我没有忘记,我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是吗?”
那么祖母为什么要开著手饰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这一阵子,的确是有点神秘了,我这样想。
“是的,有时候会获得一点快乐,有时候痛苦代替了一切,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
我细细的听著,虽然不十分明白,也觉得很有意思。
如今不是经济不好吧?
“年纪小的时候,样样放不开,唉。”她摇摇头。
这些一都是她嫁给祖父的时候存下来的,年代久远。
我抬了抬头。
我很担心。祖母的手饰少了,是什么意思呢?
“我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太差,至少我现在还有几层房子可以收租,可以住下来,是不是?”
她锁上了抽屉。
“难道你便这样受环境的摆布?”我问她?“没有办法,人怎么可以拜托命运呢?我看得还不够吗?”
“是的。”她说:“小曼,出来吃你的点心吧。”
“没有法子?”我问:“一点都没有?”
“一定是赶著替我开门,是不是?”我问她。
“我都五十岁了,还能活几年呢?如果算起亲人,小曼,也只有你罢了。”
“我记性真坏,”她笑道:“忘了把它锁好了。”
我依偎在她身边,多亏祖母这样开导我,使我觉得挫折只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把小箱子放进抽屉的时候,祖母进来“唉呀”的一声。
这个时候,门铃忽而响了起来,我看看祖母。
但是现在我打开来一看,只觉少了一点东西。
祖母也看看我,“是谁呢?”她问:“去开门吧。”
祖母有两对玉镯子,好几只金戒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宝石。
我走到大门前把门开了,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我于是走过去替她放好,顺手打开看了一看。
他是我的父亲。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饰箱在抽屉外面,而且没有上锁。
我马上退开一步。
我到祖母的房间去,原来想在她的摇椅上坐一坐的。
“不要怕,”他立刻说,“我不会走进这间屋子的。”
我笑笑。
“你来?你来做什么?”我问他。“你这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祖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祖母也走过来,看著他。
“是埃”
“我来……因为阿娟所她今天见到了你。”他说。
“目露凶光?”
“是的。”
“那个房客。”
“她什么都说了?”
“谁?”祖母又吓一跳。
“是的。”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目露凶光的样子。”我说。
“我一直瞒你,不想你知道真相。因为我们对你不起。”
“哦,我已经叫他们搬了。”祖母说:“不答应算数。”
我哑著声音说:“事情都过去了。”
“是的,就在门口罢了。”
“你一定很伤心吧?晓得自己有这样的父母?”
“顷,你见到他了吗?”祖母很吃惊的问我。
我低下头。
“祖母,”我说:“那个房客又来了,说了些什么?”
“进来可好?”祖母忽而问他:“别老站在门口。”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个镇静的人。
他想了一想:“也好。”他缓缓的走进来。
我当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学时间,她是知道的。
“听说你答应了小曼,以后不来骚扰她?”祖母问。
这样的问话更显得她心里不安。
“是的,不过这一次又不同。”我父亲静静的说。
她说:“你这么快便回来啦?”
“这一次你打算这么样呢?”祖母也很平静的问他。
祖母听见铃声来替我开门。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没有,我希望你对小曼像以前一样的好。”
当我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他,他也转头在看我。
祖母看著他。
他也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走了,我实在很狐疑。
“我知道我们已经把事情弄糟了,对不起你们。”
我很著意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之间他也见到了我。
他非常不安,这种不安,看得出是真的。
我实实在在想不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房客。
“没有。”我的心辐下来,“没有什么,祖母不会见怪的。”
这男人脸上有点苍白,双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是的,你是一位好太太,我现在也知道了。”
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祖母不出声,她低下了头,像在思量什么。
我瞪他一眼。
“我原来不想承认的,那晓得给阿娟都说出来了。”
他刚刚下了楼梯,祖母刚把门关上吧,我就看见他了。
“不要紧,让小曼晓得了真相也好。”祖母说。
也是我放学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真是凑巧。
“我怕小曼心裹不自在。”他说:“小曼,你也不用当我是父亲,我也没有资格做父亲——,你权当我们死了好了。”
本来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说祖母神秘,是因为我前天又见了这个男人一次。
“怎么可以呢!”
我尊重祖母。
“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不过我没有问下去。
“这话怎么说呢?”祖母说:“你坐一会儿,商量商量。”
这个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吗?不太像呢。
“不用商量了,请你继续对小曼好,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我们那两家房客,我虽然不太熟,不过面孔都认得出来。
“但是——”
但是我心里疑心,那个男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
他站起来,自己便走到大门那里,坚持要走。
“是。”我说。
“放心,以后也不会再来的了。”他声音低低的说。
“如果不肯,”祖母说:“我就租给别人住了。”
我心如刀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看著他。
我说:“哦,原来如此。”
他转头便走了。
“他们不想加租。”
我没有叫住他。一声“爸爸”是这样的陌生,叫不出口。
“房客来干吗?”我又问。
我几时有叫过“爸”呢?我自小以为自己是个没爹的人。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疑心了。
我看看祖母,把门掩上,上了锁,又坐在椅子里。
房客?要是祖母一开头就说是房客,我也不会多问。
“他倒不是个坏人。”祖母喃喃的说:“大家都误会了。”
“喏,”我说:“刚刚才走的,我在门外还看见他呢-”“哦,那个,那个是房客。”祖母支吾著说。
我忽然又想起母亲来了,她那种憔悴的样子,印在我脑子里,摆也摆不脱。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吧?
“你要回去看看他们吗?”祖母问我,“你想他们?”
我马上觉得奇怪,那个客人明明是刚从我们家走出来的。
“不,”我答:“还好,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家。”
“谁?”祖母反问。
祖母笑了。
我很自然的问祖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就好像是一只小鸡,一直活在鸡群里,忽然有一天,鸭子跑来说他不是鸡,你说,祖母,那多难堪?”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个客人匆匆的从我们家走出来。
祖母说:“傻孩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动作有点神秘。
“如果你对我不太好,祖母,那也罢了,唉。”
我与我的祖母,才不会这样子。
“干吗叹气呢?小孩子应该明朗一点埃”她劝我。
奇怪的是,每个人年纪一大,都容易犯这种毛玻所以年纪轻的人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他们又讨厌年轻人。
“偏偏你又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办呢?”我问。
其实一个人年纪大没有什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们的偏见,他们的食古不化,他们似是而非的道理。
“你就留在这里好,你高兴去看你父母,也无不可。”
最重要的是,她一头黑发,而且永远笑容满脸。
“这对你多不公平,对我却是占尽风光的。”
祖母会穿得很体面的样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每个人都不相信她是我祖母。
“没有办法,我总得想到,孩子不是我生的。”
学校有什么会,她也来看我。
“我倒没这个感觉,我觉得我的的确确是你生的。”
我们有时候会决定把屋子粉刷,或是买多一张地毡。
“唉,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她笑笑的说。
又说:“小曼,你房间的那张椅子太旧了,换张新的。”
我低下了头。
有时候她说:“小曼,房租又可以起价了,下个月就好了。
这件事以后,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尽量活得与以前一样。
每当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首先,我发觉祖母对我客气了,随后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叫他祖母。两个人都有一点奇奇怪怪的生疏。
我的确对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
她还很年轻,一直叫她祖母祖母的,多么滑稽。
只是我想地一定会想念我,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来看我罢了。
于是我改了口,含含糊糊的,不肯呼唤她那么多。
就算她不回来,我与祖母,还是很幸福的可以过。
祖母是一个明白人,她不介意,她只是笑笑而已。
祖母不原谅她,我可没有,我只想见她一面罢了。
祖母说得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朋友是难得的。
我没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应该有权改嫁。
我想搬出去住,然后与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假如她没有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不过祖母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她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但是父亲已经去世,那是没话好说,不过母亲呢?
她又说我不会找到工作,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父母亲在,她就不必吃苦。
她都说对了。
幸亏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个星期,祖母的身体算不错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始做更多的事情,帮祖母的忙。
请护土呢,她又不舍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担心死了。
我们之间建立更好的关系,我是较以前成熟多了。
那实在是很惨的,我去上学,又没有人照顾她。
有一天祖母忽然说:“我与你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吧。”
不过我们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会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我问:“为什么?你想去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她实在太开通了。
“是的,我想去看看他们,”她说:“与你一块儿去。”
祖母还一直说:“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对。”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倒记得。”我抬起头来说。
祖母因此非常夸奖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美满。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占为己有。”
这样一个月,我赚二百五十块,零用钱是足够的了。
“祖母,你也到底养了我那么久。”我开解她。
我自己已经是中学四年生了,补习他们绰绰有余。
“以前的错事太多了,小曼。实在我也没安著好心,要把你当孙女儿看待,我只不过领养个小孩,将来陪陪我,替我做点事情,如此而已。”
我找了一份补习。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结果变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就是因为这样,使我觉得光花家里的钱不好意思。
“可不是,这原是你长得可爱的缘故,不必感谢我。”
牺牲的是原来可以收回来的房租。祖母很喜欢我。
“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他们,只有事实在提醒我。”
祖母说:“本来我一个老太婆那里都可以住,但是一个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烂,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牺牲一点钱,住得舒服点了。”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说。
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业,而且是最好的一层。
我们两个人,买了一点水果,出发到美丽街。
那两层房子,据说是祖父留给她的。她无疑有个能干的丈夫。
那个地方,自我上次来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
祖母甚至可以节蓄一点。
我便是觉得不舒服,这条街上的人,彷佛已习惯了一切。
她有两层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这样我们就很宽裕了。
我们上了二楼,门照样开著,我们探头进去。
当然就算三天织一件,也养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找谁?”一个中年妇人问。
于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织织织。
“姓许的。”
祖母的手艺好,又快,更重要的是乾净,她很受欢迎。
“姓许的早搬了。”
我与祖母,常常为这个好笑。
“搬了?”我问:“不会吧?他们在这裹住了很久。”
然后厂方面就把这些毛衣运回外国,加张商标,又寄回来这里出售,价钱贵好几倍。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间那个房间。”那女人显然一脸的不耐烦。
这种毛衣,用很粗的绒线织,祖母三天可以编出一件。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们挤到中间房去一看,果然没有他们。
她靠这个赚点钱做家用,而且一个月,实在还赚不少。
新住的一家有两个年纪极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做纸花。
这个时候,祖母便在我身边打毛线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姓许的呢?”我紧张起来“搬到那里去了?”
通常每天放了学,祖母的点心已经在等我了,我吃了一点,便洗澡休息,晚饭之后,才做功课。
先头那个女人又来了,“告诉你已经搬了,怎么不相信?”
但是我的功课很多,家里静一点,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多久了?”祖母问。
我与祖母的生活,过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好几个礼拜啦。”
当我说祖母会买新式裙子给我穿的时候,她们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这一切,都是事实。
“不会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细的问。
我是很得女同学们羡慕的。
“欠房租?那倒不会,欠租也不会搬得出去。”
她甚至不怎么唠叨我,比起一般母亲,还通气得多。
“有没有留下新地址?”祖母问:“一定有吧?”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这样的祖母,已经不太多了。
“没有。你们是谁?”那个人问我:“是他们什么人?”
祖母非常清洁,而且精神也好,她的头脑也不过份守旧。
“朋友。”祖母说。
不过我总算晓得自己有个母亲,那也已经很够了。
“奇怪埃他们住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忽然一搬走,你们就来了。”
我对她并不怎么怀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连她一幅照片还没有看见过,祖母像很讨厌她。
我看著祖母,“怎么办?”
不过对我来说,我倒想见见我的母亲,想得很厉害。
“他们搬走了,不会是避我们吧?”祖母反问。
但是我原谅祖母,也许儿子死了,媳妇再嫁,对她来说,是相当不体面的事情,她不愿意提了。
我心里有数,是的,他们一定是避我。
我总是不相信她。
为了要使我与祖母在一起安居乐业,他们就要避开了我们。
父亲,祖母说:已经去世了。母亲嫁了人,在很远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没有联络。
我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我与祖母,极少与亲戚往来,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亲戚。
他们还是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儿去了呢?
这样说来,也该是我的姨妈之类了,可是现在她人呢?
我、心头一阵酸,眼泪险险掉了下来,勉强忍住了。
后来祖母就说,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家的人。
“小曼,我们回去吧。”祖母终于说,技著我走了。
我也常常为这个事情不开心,一个人总想知道身世。
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晓得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祖母从来没说过。
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母亲--无论多小的孩子,都能记得他的母亲--但是她是谁呢。
每天放学,我都希望看到父亲那张瘦削的脸,父亲。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岁多了。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张脸却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
好像是一个夏天,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祖母这里来。
但是从此我就没再见到过。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要是能努力想,还可以记得一点点。
祖母还是与我过著平常一样的生活。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独。
他们到底又用了祖母不少钱,也抵得过了,我想。
她只有我一个人。
不这样子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得好,不过祖母不是一个舒服的人。
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祖母不是我的亲生祖母。
我们都说祖母保养得好。
即使将来结了婚,我还是会保持这一个秘密的。
我想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不会比她年轻多少。
任何人对我的祖母不好,也就是对我不好,没有分别。
大家都表示很惊奇,因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轻。
只要我在生一天,我就该对她好,我们相依为命。
我记得祖母眉开眼笑的说:“不,这是我孙女儿了。”
我就差一年便毕业了。
有一次我的老师问我,“小曼,那是你妈妈吗?”
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对祖母好一点,补偿一下她过去的损失。
事实上常常有人误会她是我母亲。
祖母呢,还是对我一样好,连半丝也没有变过。
对于有这样年轻的一个祖母,我是很感到骄傲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至于我父母,我想他们的重要性,应该排在祖母之后。
我祖母四十九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我爱祖母,不管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