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旁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
“你累了,阿米哥,”他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去给你弄杯酒来?”
“马上就来,先生。”(1)
我感到脖子后面被轻轻蜇了一下,赶忙躲开,扭头一看,甜哥儿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把刀子。他深色皮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某种我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
他收起刀子,插进白制服的侧袋里,轻手轻脚地走了。
我没指望谁会尖叫着跳起六英尺高,事实上谁也没这样。然而出现了一阵沉默,响亮得近乎一声叫喊的沉默。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这种沉默包围了我,那么沉重,那么密不透风。我听见厨房里水流动的声音,我还听见门外折叠起来的报纸落在车道上发出的闷响,而后是报童有点走调的轻柔的口哨声随着自行车渐渐远去。
我这才朝艾琳望过去。她坐在那里,双手紧握,身体前倾。她垂着头,即便那脸上有任何表情,我也无法看到。她开口说话了,声音清晰而空洞,带了电话报时的机械味道。那声音一般人是不会一直听下去的,但要是你愿意,它会分分秒秒一直报下去,声调没有一丝改变。
“你说会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在那次迫击炮弹爆炸事件中救了曼迪·曼宁德兹和兰迪·斯塔尔那两个铁腕赌徒的性命?他们还活着,记得清清楚楚。等到适当的时候,他们会说话的。斯潘塞,怎么不再光火了?特里·伦诺克斯和保罗·马斯顿是同一个人。这可以毫无疑问地得到证实。”
“我见过他一次,霍华德,只见过一次。我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也没跟我说。他变化太大了。头发全白了,他的脸——几乎是面目全非。当然,我知道是他,他也知道是我。我们望着对方,仅此而已。之后他走出房间,第二天就离开了她的宅子。我是在洛林家遇见他——和她的。接近黄昏的时候。你在那里,霍华德。罗杰也在那里。我想你也见到他了。”
斯潘塞嘴巴张开,发出一种粗重的呼吸声。他掏出手帕,擦着脑门。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斯潘塞说道,“我知道他夫人是谁。”
“不错。但是,你说会有多少个保罗·马斯顿半边脸被延迟爆炸的迫击炮弹碎片毁掉,留有疤痕和整容手术的刀疤?”
“琳达·洛林告诉我他失踪了。他没讲原因,也没发生过争执。过了些日子那女人跟他离了婚。后来我听说她又找到了他,他落魄潦倒。他们又复婚了。天知道为什么。我估计他没钱,对他来说这样也无所谓了。他知道我和罗杰结了婚。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方。”
“马斯顿是个常见的姓。”斯潘塞说着啜了一口威士忌。他扭了扭脑袋,右眼皮略略下垂,于是我又坐了下来。“保罗·马斯顿这名字不可能独一无二。举例来说,在纽约地区,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潘塞列在电话簿上,其中四个干脆就是霍华德·斯潘塞,没有中间名缩写。”
“为什么?”斯潘塞问道。
“正是,斯潘塞先生。那人是战后在纽约和他认识的,回来后又在蔡森酒吧撞见他和他妻子。”
甜哥儿将酒放在我跟前,一句话没说。他看了一眼斯潘塞,斯潘塞摇摇头,他便走开了。没人注意到他,他就像中国戏台上管道具的,在台上将道具挪来挪去,而在看戏的和演戏的眼里,这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
“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了你。”斯潘塞冲口而出。
“为什么?”她重复道,“哦,你不会懂的。我们曾经拥有的已经失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最终没有落入盖世太保之手,一定是哪个正直的纳粹分子没有遵从希特勒的命令处置英国突击队员,所以他幸存下来,回来了。我曾经欺骗自己我会找回他,找回以前的他,热情,年轻,本色。然而我发现他与那个红头发婊子结了婚——实在令人恶心。我已经知道罗杰和她有染。我敢肯定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她自己也是个烂货,只是还没烂透。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没离开罗杰,回到保罗身边。在他向她投怀送抱之后,在罗杰也投入那双来者不拒的手臂之后?不,谢谢你了。我需要更多动力。罗杰,我可以原谅。他酗酒,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忧心自己的写作,他憎恨自己,因为他只是个出版商花钱雇用的笔杆子。他是个懦弱之辈,不甘心,沮丧,不过这可以理解。他只不过是个丈夫而已。保罗却不同,他如果不是一切,那就什么都不是。到头来,他什么都不是。”
“行。”我站起身来,“我想是我太傻,费心费力做这些。你身为一流出版商,有一流出版商的脑筋——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筋的话——你应当明白我来这儿不会只是为了扮扮黑脸。我提及旧事,自掏腰包获取事实,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我调查保罗·马斯顿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夫人戴了假冒的军徽,也不是因为她混淆了日期,更不是因为她与他之间仓促的战时婚姻。我开始调查他时,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的姓名。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斯潘塞喝干了他的。他挠着沙发布。他已经忘记了面前那一摞文稿,完蛋了的作家的一部未结束的作品。
“大家都想这么办。”
“‘他什么都不是’,这种话我不会说。”我说。
“你确定想要这么办?”我问他。
她抬眼茫然地看着我,又垂下眼帘。
我折起那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收进口袋。
“比什么都不是更糟,”她声音里出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尖酸,“他明白她是什么货色,还跟她结婚,又受不了她是那种货色,就宰了她。还逃跑了,自杀了。”
“我敢肯定韦德夫人或甜哥儿能够送我回贝弗利山庄。不行的话,我会叫出租。我想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吧。”
“他没杀她,”我说,“这你清楚。”
甜哥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走了。又是一阵沉默。斯潘塞放下还剩一半的酒,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对我说话,眼睛却不看着我。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瞪着我,眼神茫然。斯潘塞发出某种声音。
“不用,谢谢,”我说,“我不想喝。”
“罗杰杀了她,”我说,“这你也清楚。”
他停下脚,瞧着她,黑着一张紧绷的脸。
“他告诉你了?”她平静地问道。
“甜哥儿,”艾琳平静地说,“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没明说,但给了一两个暗示。他迟早会告诉我或者别人。那个秘密正在摧毁他。”
甜哥儿走到客厅一角,从墙里拖出吧台,取出酒瓶,往一只杯子里倒了些。他走回来,把杯子放在斯潘塞跟前,然后准备离开。
她略微摇摇头。“不,马洛先生。他并不是为这个感到痛苦。罗杰不知道自己杀了她,他完完全全忘记了。他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努力想从记忆里把它挖出来。但他无能为力。那次的冲击毁了他的记忆。有可能他某一天会回忆起来,也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他的确回忆起来了。不过以前没有。以前没有。”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潘塞说。
斯潘塞低吼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艾琳。”
“您想喝什么,斯潘塞先生?”
“噢,当然可能,”我说,“我就知道两起得到证实的案例。其中一起是一个事后什么也不记得的醉鬼杀了一个在酒吧勾搭上的女人。他用她的围巾勒死了她。她原先用了一枚精巧的别针固定那围巾。她跟他回了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死了。他被缉拿归案时,领带上别着那枚别针,而他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那别针是从哪里来的。”
她拍拍手,甜哥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向来如此。他朝斯潘塞哈了哈腰。
“永远记不起来,还是当时一时记不起来?”斯潘塞问。
“我需要喝点东西,”斯潘塞说,“非常需要。可以吗?”
“他没承认过,也不会有人去审问他了。他们用毒气处决了他。另外一起涉及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他和一个富有的性变态一起住,那性变态是那种收集首版书籍、烹饪精致菜肴、墙板里暗藏秘密奢华书库的人。两人打了一架,满屋子跑着打,从一间屋到另一间屋,打得鸡飞狗跳。有钱人最终败下阵来。那杀人的家伙,他们抓住他时,他身上有十几处淤伤,还断了根手指。他唯一记得的是他头疼,并且找不到回帕萨迪纳的路。他不断地绕圈子,在同一个加油站停下来问路。加油站的人认为他神经兮兮,便报了警。他兜了一圈再回来时,他们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九四二年十月,”她慢慢地说道,“希特勒发布了一道命令,所有在狱英军突击队员都要交付盖世太保处置。我想,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盖世太保的某间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不为人知地死去。”她又打了个哆嗦,愤怒地注视着我。“你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你让我再经受一遍,就是为了惩罚我撒了个微不足道的谎。假如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了,你知道发生过的情形,那么什么样的命运会落到他或她头上?我想建立另一份记忆,就算是虚假的,难道有那么奇怪吗?”
“我不相信罗杰也是这样。”斯潘塞说,“如果说他脑子有病,那我也一样。”
“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红十字会也没出死亡报告。他也许被关在牢里。”
“他喝醉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我说。
“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
“我在场,我看见他干的。”艾琳冷静地说道。
“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保罗·马斯顿?”我问道。
我朝斯潘塞咧嘴一笑。那是某种笑,大概不是愉快的那种。但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马洛先生,”她轻声对他说道,“小题大做,可碰到真正的大事——比如救人一命——他却跑去湖边看什么汽艇。”
“她会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听着就好。她会告诉我们的。她现在已经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明白我没权利盘问你,艾琳,”斯潘塞慢吞吞地说,“忘了这事吧。马洛拿一枚军徽和一份结婚证书小题大做,让我一时也起了疑惑。”
“不错,这倒是真的,”她神情严肃,“你仇敌的某些事你都不愿多谈,更别说你自己丈夫的事了。如果我必须站在证人席上当着大庭广众说出那些事来,你是不会喜欢听的,霍华德。你这位优秀的、才华横溢的、永远受欢迎的摇钱树作家会显得很下贱。在纸上,他相当有魅力,是吧?那可怜的笨蛋企图活得人如其文。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就是奖杯一只。我暗中监视过他们,我应当为此感到羞愧。可是得有个人把这些说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羞愧。我目睹了整场令人作呕的闹剧。那栋她用来寻欢作乐的客宅非常隐蔽,带有独立的车库,入口开在小巷里,是一条浓荫掩映的死巷。终于到了那一天——像罗杰这种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再也做不了能满足她的情夫了,那天他醉得有点厉害,他要离开,她叫骂着追出来,一丝不挂,挥舞着一个小雕像。她使用的言语之淫秽堕落我简直无法形容。她想拿小雕像砸他。你们两位都是男士,你们当然明白最令男士震惊的莫过于听见你以为是淑女的女子满口喷粪。他喝得酩酊大醉,忽然起了施暴的念头,他有前科。他从她手里夺下雕像。你们能猜到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她望着茶几上的坠子,拿起它,又串回项链上,然后神情自若地往后靠去。
“一定流了很多血吧。”我说。
“也许我是迷失在梦里了,”她轻声说道,“更确切地说,是噩梦。我有许多朋友在大空袭期间丧生。那些日子,当你跟别人道晚安时,你努力不让它听上去像是道别,但事实常常就是这样。而你与战士说再见,那情形就更叫人揪心了。死的总是那些善良温和的人。”
“血?”她苦涩地笑笑,“你真该看看他回家时的样子。我跑回汽车里要离开时,他正站在那里低头看她。接着他弯下腰伸手抱起她走进了客宅。这时我知道他有点被吓醒了。大约一小时后,他回到了家。他轻手轻脚地进来,见我等在那里,他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那时已经没那么醉了,只是晕晕乎乎的。他脸上、头发里和衣服前襟上全是血。我把他领进书房里面的盥洗室,帮他脱去衣服,冲了一下,然后把他带上楼去洗了澡,安顿他上床躺下。我找出一口旧衣箱拎下楼,把沾满血迹的衣服和毛巾之类装进箱子。我清洗了脸盆和地板,拿了一条湿毛巾出去弄干净他的车,开进车库,倒出自己的车。我开车去了查茨沃思水库。你们可以猜到我是怎么处理塞满带血衣物的箱子的。”
“那为何在日期上撒谎?”斯潘塞干巴巴地说道,“他明明是一九四二年失踪的,为何说是一九四〇年?为何佩戴这枚并非他给你的徽章,却非要说是他给你的?”
她打住话头。斯潘塞挠着左手心。她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这么问?罗杰当然什么都知道。”她耐心地微笑着看着斯潘塞,好像他反应有点慢似的。她们的小伎俩。
“我不在的时候,他爬起来,灌了好多威士忌。第二天早晨,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就是说那件事情他只字不提,或者表现得好像除了宿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什么都没提。”
她没搭理我,而是对着斯潘塞说话。
“他一定发现少了衣服吧。”我说道。
“他知道一些,”我说,“保罗·马斯顿这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某种东西。我问过他一回,他神色古怪,但没告诉我原因。”
她点点头。“我想他最终发现了——不过他没说。那一阵子好像什么事情都凑在一起了。连篇累牍的新闻报道,保罗失踪了,然后客死墨西哥。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罗杰是我丈夫。他干了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但她是个糟糕至极的婆娘。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就像一开始忽然出现那样,这事情在报纸上忽然就销声匿迹了。琳达的父亲一定插手了。罗杰当然读了报纸,他发表的那些议论就跟一个没有牵连的看热闹的人随口说的一样,而这人只不过凑巧认识牵涉在案的人。”
“你肯定罗杰知道?”他迟缓地问道。
“你不害怕吗?”斯潘塞低声问道。
“不过他已经死了,霍华德,在我碰见罗杰之前早就死了。这难道有什么关系吗?这些罗杰全知道。我从来没停止使用我婚前的名字。在那种情形下,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护照上写的就是那个名字。他在一次行动中遇害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双手轻轻地落在膝盖上。“一切都完了,结束了,失去了。”
“我怕得害了心病,霍华德。要是他回忆起来,大概会把我也杀了。他很会表演——大部分作家都这样——他兴许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不过我吃不准。他兴许——只是兴许——永远记不起那件事情,而且保罗也已经死了。”
现在斯潘塞十分安静。他往后一靠,瞪着眼睛。不过不是瞪着我。他瞪着艾琳。她也回望着他,脸上浮现出女人们擅长的那种半含歉意半含诱惑的浅笑。
“要是他从来不提你扔进水库的那些衣服,就说明他起疑心了,”我说,“别忘了,他在楼上开枪走火,我看见你奋力夺下手枪那次,在他藏在打字机里面的纸上,他说有一个好人因他而死。”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没错,”我说,“比如记不住跟谁结过婚。这是一张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复印件,正本在卡克斯顿大厅登记处。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结婚双方的名字是保罗·爱德华·马斯顿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从某种角度来说,韦德夫人说得没错,不存在一个叫保罗·爱德华·马斯顿的人,那是个假名字,因为在军队里,你要结婚,得获得许可才行。他造了假身份。他在军队里用的是另一个名字。我有他全部的服役记录。我奇怪的是,人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只要开口打听打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这么说过?”她眼睛瞪得大小恰到好处。
“艾琳在伦敦的日子很艰难,”他说,“有些事情怕是记糊涂了。”
“他写的——在打字机上。被我撕掉了,他让我撕的。我估计你已经看过了。”
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尴尬地笑了笑。
“我从来不读他在书房里写的任何东西。”
“你打算论分量买下来?”我问他。
“韦林吉把他接走那次,你不是读了他写的东西吗?你甚至还去翻了字纸篓。”
“我看不必为这事弄得这么敌对。”斯潘塞以决断的口吻说道,开始摆弄起面前的黄色稿纸。我不明白他是在给我帮腔,还是只是感到痛心。他拿起一叠稿纸,在手上掂量着。
“那不是一回事,”她口气冰冷,“我那是找线索,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满意后半部分,但不满意前半部分。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你这是‘艺术家步枪队’的军徽,可忘了告诉你它属于哪一种,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你认识保罗·马斯顿,而他也确实在那支部队服役,并且的确在挪威的行动中失踪了,不过时间不是一九四〇年,韦德夫人。是一九四二年,他那时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尼斯,而是突击队袭击的一个离岸小岛。”
“好吧,”我往后靠了靠,“还有没有?”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在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道,“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保罗·马斯顿的人,从来没爱过他,或者他从来没爱过我。他从来没给过我他的部队徽章的仿品,从来没在战争中失踪过,因为他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在纽约的一家店里买了这枚军徽,那家店专营进口英国奢侈品,比如皮货,手工粗革皮鞋,军装,学校的领带,板球衫,饰有小纹章的小玩意儿,等等。这样的解释总该让你满意了吧,马洛先生?”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声调中有种深深的悲哀。“我想没了。最后那个下午他开枪自杀时,他可能回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我们难道想知道吗?”
我扭过头去,瞪了他一眼。“不失为一种说法。”
斯潘塞清了清喉咙:“马洛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把他请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说服我去请他。这你知道。”
“显然这里面有误会。”斯潘塞和气地说道。
“我吓坏了。我害怕罗杰,我也担心他。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他的熟人里最后见到他的人。保罗有可能告诉了他什么。我得弄清楚。如果罗杰是个危险人物,我希望他能帮帮我。如果他发现了实情,也许仍有法子救罗杰一命。”
“你以为英国陆军部不知道?”我回敬道。
忽然之间,不知为什么,斯潘塞变得强硬起来,他撅起下巴,身体前倾。
“你以为我不知道?”艾琳轻蔑地说。
“让我弄弄清楚,艾琳。这位私人侦探已经和警察产生了不愉快,他们曾把他关进牢里。他们认为他帮过保罗——因为你这么称呼他,我也就这么叫了——帮他去了墨西哥。如果保罗是杀人凶手,这便是重罪。那么就算他查明了真相,能洗清自己,他也只能干坐着,什么也干不了。这是不是你打的主意?”
斯潘塞将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地推到艾琳面前,什么都没说。
“我害怕了,霍华德,你明白吗?我和一个有可能失去理智的杀人凶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他单独相处。”
“这是枚袖章,”我说,“会出现这枚徽章,是由于‘艺术家步枪队’被编入或者说划归、派给——或者其他什么确切的说法——特种空军部队。他们原属地方陆军部队。直到一九四七年这枚徽章才出现。所以没有人在一九四〇年把这枚徽章送给韦德夫人。还有,一九四〇年在挪威安道尔尼斯登陆的也不是‘艺术家步枪队’,而是‘舍伍德森林人队’和‘莱斯特郡队’,两者都是地方部队。但不是‘艺术家步枪队’。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这我明白,”斯潘塞仍旧很强硬,“不过马洛并没有接受,你还是单独和他相处。后来罗杰手枪走火,那以后的一个星期你也是单独面对他。再后来罗杰自杀时,却恰恰只有马洛一个人在。”
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斯潘塞盯着我看。我不是在胡诌,他明白,艾琳也明白。她那两道淡棕色的眉毛疑惑地聚向眉心,不像是假装的,而且不太善意。
“不错,”她说,“那又怎么样呢,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这是‘艺术家步枪队’的军徽,一支地方部队。她说这是那支部队里的一个人给她的。一九四〇年春天,在挪威和英国于安道尔尼斯交战时,那人失踪了。”
“得了,”斯潘塞说道,“你觉得马洛有可能会查明真相,加上已经发生过一回手枪走火的事,他也许会把枪递给罗杰,说:‘喂,老家伙,你杀了人,我知道,你老婆也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更别提西尔维亚·伦诺克斯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下扳机一了百了,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是你喝得太凶的缘故。我这就去湖边走走,吸口烟,老家伙。祝你好运,别了。哦,枪在这儿,已经上了子弹,归你了。’”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重要的?”
“你变得越来越讨厌了,霍华德。我没动过这个脑筋。”
“帮我核对一下这坠子的设计,”我说,“上面有一把镶金边的白色珐琅宽匕首,刀尖下指,刀身挡在一对上卷的浅蓝色珐琅翅膀前面,插入一幅卷轴的后面。卷轴上写着‘勇士常胜’。”
“你告诉警官,是马洛杀了罗杰。该怎么解释?”
我把那个小坠子递给斯潘塞。他无奈地接了过去。“我以前就见过。”他咕哝道。
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几乎有些羞涩。“我真不该那么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名字跟你的毫无相似之处,”她冷冷地说,“而且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你大概认为是马洛打死了他。”斯潘塞冷静地说。
“不止这些吧,韦德夫人?我估计你忘了那次你是如何毫不忌讳地告诉我你对他的感情的。‘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一生不可能遇到第二次。’我在引用你的原话,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依然爱着他。我姓名的首字母刚巧和他的一样。老天爷,我真走运。我估计这跟你挑选我多少有些关系。”
她眯起眼睛。“噢,没有,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干?你这话真是歹毒。”
她垂下眼帘,然后又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对峙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在打仗。总是发生奇怪的事儿。”
“为什么?”斯潘塞想要追根究底,“有什么歹毒的?连警察都这么以为。甜哥儿还提供了动机。他说罗杰将天花板打了个洞的那个晚上,马洛在你房间里待了两个小时——在罗杰吞服了安眠药睡去之后。”
我和她都没有搭理斯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发根,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斯潘塞的声音有些落寞,“她没法离开。”
“而你一件衣服也没穿,”斯潘塞不留一点面子给她,“甜哥儿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她转动细链,直到能够解开搭扣。她伸手把坠子递给了我,更确切地说是扔到我手里,接着握起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为什么你那么感兴趣?这是一支名叫‘艺术家步枪队’的部队的军徽,一支地方部队。给我这个的人不久后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尼斯,是在可怕的一九四〇年的春天。”她微笑着,一只手轻轻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但是在听证会——”她开始用一种疲惫的声调说话。斯潘塞打断了她。
“能让我凑近一些看看吗?”我问道。
“警察没有听信甜哥儿。所以听证会上他没再提起。”
斯潘塞回到客厅坐下,将厚厚一摞黄色稿纸放在跟前的茶几一角,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然后望向艾琳。
“哦。”是松了一口气的叹息。
她捏着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商做的仿品。比真品要小些,黄金和珐琅镶嵌而成的。”
“还有,”斯潘塞口气冰冷地继续说道,“警方怀疑你。这怀疑仍未消除,只需要解释动机。在我看来,现在他们大概能够解释了。”
“是啊,你告诉过我。某种英军徽章,对吧?”
她霍地站起来。“我想你们两位最好从我家离开,”她恼怒地说,“越快越好。”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送给我的。”
“你到底有没有?”斯潘塞平静地问道,他没动弹,只是伸手去拿酒杯,发现已经空了。
“有几件事情。我看见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有没有什么?”
“你为何要见我?”她简慢地说道。
“打死罗杰?”
没等她回答,他就起身走过客厅。在她背后十来英尺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不甚友好地瞅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书房走去。我坐在那里等着,她回过头来,冷漠地注视着我。
她站在那里瞪着斯潘塞,脸上的红已经退去,绷紧的皮肤惨白惨白的,笼罩着一层怒气。
斯潘塞站起来:“我去拿,可以吗?”
“我这些话到了法庭你也一样会碰上。”
“当然。甜哥儿!哦,他走了。手稿在罗杰书房的办公桌上。我这就去拿来。”
“我出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只得按铃让人开门。我回家时他已经死了。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老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
他摸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艾琳,我在这栋宅子里逗留过不下二十次,从来不知道大门白天会上锁。我没说是你杀了他,我只是问你。你不用告诉我这不可能。照现在的情形看,这很容易。”
“不行?哦,要是你手头事情太忙,那当然。你只想看看手稿?”
“我打死自己的丈夫?”她说得很慢,一脸难以置信。
“谢谢,不过今天不行。”
“如果说他是你丈夫,”斯潘塞的声音依旧冷漠,“你在嫁给他时还有另外一个丈夫。”
“我以为你会过来吃午餐。”她微笑着对他说。
“谢谢你,霍华德。非常感谢。罗杰最后的书,他的天鹅之歌,已经摆在你面前了。拿上它走吧。我想你最好报警,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这会是我们之间友谊的奇妙尾声,再奇妙不过了。别了,霍华德。我非常累,我头疼。我得上楼去自己房间躺躺。而马洛先生——我猜你是被他唆使——我只能这么对他说,即使他没有亲手杀死罗杰,也是他逼着罗杰走上了绝路。”
她慢慢坐下,我则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斯潘塞皱着眉头。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样他皱眉头便显得自然些了。然后他在我那张沙发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她转身欲走,我忽然说道:“韦德夫人,等一等,还没完。没必要怨恨谁,我们都在尽力做对的事情。那只被你扔进查茨沃思水库的衣箱——重吗?”
“一两句说不清楚。”我说。
她转过身来,注视着我。“那是只旧箱子,我说了。不错,很重。”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淡地说道。最后,她看了我一眼,不过不像一星期没见到我让她的生活有了缺口的样子。“是吗?”
“你是怎么将它扔过围着水库的高架铁丝网的?”
“是马洛开车送我过来的,”斯潘塞答道,“他也想见见你。”
“什么?铁丝网?”她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我想走投无路的时候,人是会拼命的。反正箱子被我扔下去了。就这么回事。”
“甜哥儿近来变得相当蛮横,”她对斯潘塞说,“见到你很高兴,斯潘塞。你这么远赶来,真是费心了。我没料到你还带了别人。”
“那里并没有什么铁丝网。”我说道。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退了下去。我走进去,关上门。她站在其中一张长沙发旁边,看上去雍容华贵,斯潘塞站在她身边。她穿着白色便裤,高腰的那种,中袖白运动衫,一方淡紫色手帕从左胸袋里露出一角。
“没有什么铁丝网?”她茫然地重复道,仿佛这没有任何意义。
“甜哥儿!”是她的声音,相当严厉。
“而且,罗杰的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亚·伦诺克斯也不是在客宅外面被打死的,而是死在客宅里面的床上。实际上并没有流多少血,因为她已经死了——被手枪打死的——小雕像只不过是把她的脸砸了个稀烂,砸一个已死的女人。韦德夫人,死人是不怎么流血的。”
“别挡道,乡巴佬。我有事情。”
她鄙夷地歪了歪嘴。“我想你在场吧。”她轻蔑地说。
“她不想见你。”
然后她转身走了。
“我来见韦德夫人。”
我们目送她离开。她慢慢地走上楼梯,仪态从容而优雅。她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门在她身后轻轻地但坚决地关上了。
“快滚!找死。肚皮上欠刀子?”
“铁丝网怎么了?”斯潘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前后晃着脑袋,涨红的脸冒着汗。他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但对他来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斯潘塞走进去,甜哥儿瞟了我一眼,在我面前砰地关上了门。我等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按下门铃,里面传来铃声。门忽然大开,甜哥儿跳出来吼道:
“随便说的,”我说道,“我从没走近过查茨沃思水库,不清楚那儿是什么样子。边上可能围着铁丝网,也可能没有。”
我放慢车速,开上快到空闲谷区入口的那段尘土飞扬的道路,然后重新开上平整的路面。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那边的山口飘拂而至。高杆洒水器在平展的草坪上旋转,水落在绿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时节,大多数有钱人都去了别处,你能够从落下的百叶窗和停在车道当中的花匠卡车上看出来。很快我们就到了韦德家,我拐进院门,把车停在艾琳的美洲豹后面。斯潘塞跳下车,平静地走过石板路,走上门廊。他按了铃,大门几乎马上就打开了。甜哥儿站在那儿,穿着白制服,顶着一张深色皮肤的漂亮脸蛋,黑眼睛机警明亮。一切井然有序。
“我明白了,”他不高兴地说道,“不过问题在于她也不清楚。”
“很高兴知道那地方除了醉鬼还有其他东西,”他说,“据我对城郊富庶居民的观察,我认为罗杰搬来此地是个悲剧性错误。作家需要能激发灵感的东西——而非装在瓶子里的那种东西。这里除了热情的阳光和没完没了的宿醉,什么也没有。当然我说的是上层阶级。”
“她当然不清楚。是她杀了他们两个。”
“到了空闲谷区就没事了,”我宽慰他说,“那里有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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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我还以为南加州天气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吗?烧废旧轮胎?”
(1) 原文为西班牙语。
往北穿过冷水峡谷,空气渐渐变得灼热。我们上了坡顶,开始逶迤而下往圣费尔南多峡谷开去时,空气闷热,阳光刺眼。我从侧面望了一眼斯潘塞,他穿着西装背心,这炎热好像并没怎么烦扰到他。他有别的闹心得多的事。他透过挡风玻璃直直地盯着前方,一言不发。谷地上方笼罩着厚厚的烟雾,从高处望去,好像是一层自地面升起的雾气,接着我们就开进了烟雾里,斯潘塞这才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