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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科罗维约夫的把戏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心想,这家伙准会说:“主任啊,您的胃口也太大了!”谁知科罗维约夫竟说出一句完全相反的话来:

“那么,一周共付三千五百卢布?”

“这也太少了!您就要五千,他会给的。”

这时科罗维约夫真的把主任惊呆了。他贼头贼脑地向卧室那边使了个眼色(听见大猫在那边弹跳的声音),嗄声说: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傻笑了一下,不知不觉来到死者的书桌边,科罗维约夫已在那儿飞快地写好了一式两份合同。他拿起合同窜进卧室又窜了出来。两份合同均已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外国人的大名。主任签过字后,科罗维约夫向他要一张五千卢布的收据。

“每天五百卢布。”

“要大写,不要阿拉伯数字,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伍仟卢布……”科罗维约夫不顾场合,嘻嘻哈哈地数着埃因、茨韦、德雷[1]!忽然掏出五叠崭新的钞票,放到主任面前。

主任被这喊声吓得怔了一下。他向对方表示,住房协会已同意将五十号住宅租给沃兰德先生,租期一周,租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迟疑了一下,说:

主任点钱的时候,科罗维约夫在一旁插科打诨,说了好些顺口溜,如:“现金现金,当面点清”,“亲眼看过,不会出错”,等等。

“太棒啦!”科罗维约夫喊道。

主任点过钱,从科罗维约夫手里接过外国人的护照,以便去办理临时户口。他把护照、合同书和现款都装进了皮包,忍不住有点难为情地要对方给两张免费入场券……

同旅行社在电话里一谈即妥,问题解决之快令主任非常惊讶。原来那边已经知道了沃兰德先生暂住利霍杰耶夫私宅的打算,对此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何足挂齿!”科罗维约夫喊叫起来,“您要多少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十二张?十五张?”

“这个我懂,”科罗维约夫嚷道,“怎么能不问呀,一定要问的。电话就在那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马上就联系吧。至于价钱,您不必客气,”他领主任到前室去打电话,一面悄悄说,“不赚他的钱赚谁的!您没看见他在尼斯的别墅,那才叫气派!明年夏天您出国,可以特地到法国去看看,您会大吃一惊的!”

惊愕万分的主任忙解释说,只要两张就够了:他一张,他太太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一张。

翻译的建议具有明显的实际意义。这是一个非常切实可靠的主意。但是,他说话的样子,他身上的穿戴,他那副无用而讨厌的夹鼻眼镜,却给人以很不可靠的感觉。主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他仍然决定接受这个建议,因为住房协会的亏空实在太严重了。入秋前就得为蒸汽供暖采购石油,可是油款尚无着落。外国旅游者的这笔钱或许能让他摆脱困境。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是务实而谨慎的人,他表示,这件事首先要问问国际旅行社。

科罗维约夫当即掏出便条本,大笔一挥开了两张头排招待票的便条。翻译左手灵巧地把招待票的条子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手里一递,右手同时将一沓窸窣作声的纸币塞到他的另一只手中。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瞟了一眼阿堵物,满脸涨得通红,连忙伸手推开它。

“告诉您,他这个人任性极了!”科罗维约夫小声说。“他不愿意!他不喜欢饭店!这班外国游客专门骑在我脖子上拉屎!”科罗维约夫指指自己青筋暴露的脖子,私下抱怨道。“您信不信,他们会把你活活折磨死!这家伙来了……坏透了的狗崽子,不是搞间谍活动,就是变着法儿摆布你,还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这事对你们住房协会大有好处,明摆着能赚到一笔嘛。”科罗维约夫回头看了看,凑在主任耳朵上说:“他是百万富翁!”

“这可不行……”他喃喃道。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有些踌躇地说,按理外国人应该住京都饭店,而不是私宅……

“这话我不要听,”科罗维约夫咬着他耳朵说,“我们这边不行,可是外国人那边就行这个。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惹他生气反倒不好了。您出了力……”

“人死了,反正无所谓了,”科罗维约夫嗄声细语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自己也明白,现在房子对他还有什么用?”

“这种事情查得很严,”主任的声音小而又小,他还回头看了看。

鉴于沃兰德先生决不愿意下榻旅馆,而习惯于住得宽敞些,住房协会可否在沃兰德先生巡演莫斯科的一周期间,将全套住房包括死者生前所占三间,一并租给沃兰德先生使用?

“哪儿有目击证人?”科罗维约夫咬着他另一边耳朵说,“请问,证人在哪儿?您这是怎么啦?”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也拒绝了他的提议。翻译随即又向主任提出了另一条意想不到却很有意思的建议。

主任后来一口咬定,这当儿发生了一桩奇迹:钞票自己钻进了他的皮包。主任下楼时已经精疲力竭,几乎散了架。乱七八糟的念头旋风似的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想到尼斯的别墅、训练有素的公猫,想到确实没有目击证人,还想到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拿到招待券会很高兴。这些念头虽然互不相干,却也令人愉快。但是,主任内心深处仿佛扎着一根小针,使他感到一阵阵刺痛。这是忧虑不安之针。不仅如此,他在楼梯上还猛然想到:“门都上了封,那翻译如何进的书房?!我怎么就没有问他?”主任困惑地望着楼梯,发了一阵呆,后来他决定不去管它了,不为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找不自在了……

“要是您愿意的话,可以让您看看那只猫,”科罗维约夫建议道。

房管主任刚离开五十号宅,卧室里便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表示要亲自见见那位外国人,但遭到了拒绝。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外国人很忙,他正在驯猫。

“我不喜欢这个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他是个大骗子。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他已经走了,走了!”翻译嚷道,“知道吧,他已经在车上了!鬼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翻译挥了挥两只长胳膊,就像磨坊的风车在转动。

“老爷,听您的吩咐!……”科罗维约夫不知从哪儿答应道,他的声音洪亮清晰,不再喋喋刺耳。

“利霍杰耶夫什么时候去雅尔塔?!”

那该死的翻译立刻来到前室,拨通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用痛哭流涕的腔调对话筒里说: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科罗维约夫喋喋不休地说,“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嘛,还有疲劳过度,血压升高,我亲爱的朋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我自己就健忘得可怕。什么时候一起喝两杯,跟您说几件我个人的事,笑死您!”

“喂!我有义务向你们报告:我们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的住房协会主任,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他有倒卖外币的行为。他住在三十五号,现在他家卫生间的通风管里藏有四百美金,用报纸包着。我是这幢楼十一号的住户,我叫季莫费·克瓦斯佐夫,姓名请你们一定保密,我害怕这位主任报复。”

“我怎么会把它给忘了?”主任望着开了口的信封,有些发呆,自言自语道。

他把话筒挂了,不要脸的。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耸耸肩膀,打开皮包,果然发现了利霍杰耶夫的信。

不知道五十号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家里出了事。主任回到家后,把自己锁进卫生间,从皮包里掏出翻译塞给他的那叠钞票,正好是四百卢布没错,就用旧报纸一卷,塞进了通风管。

“您在皮包里找找看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科罗维约夫谄媚地说。

五分钟后,主任坐在自家那间小餐厅的餐桌边。太太从厨房里端来一盘切得整整齐齐、洒上许多香葱的咸鲱鱼。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把细长的高脚杯斟上伏特加,一饮而尽,再斟一杯,又喝干了,他叉起三片咸鲱鱼……这时候门铃响了。恰巧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又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看一眼就知道,那浓浓的滚烫的红甜菜汤里有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带髓骨头。

“他根本没给我写过信,”主任惊讶道。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咽了口唾沫,像狗似的唔唔叫起来:

翻译欣然作了如下说明:外国演员沃兰德先生接受杂耍剧院经理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利霍杰耶夫的盛情邀请,在其巡回演出期间暂住他的寓所,时间大约一周,此事业经利霍杰耶夫于昨天致函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求为该外国人登记临时户口,期限至利霍杰耶夫出差去雅尔塔返回之日。

“愿你们都下地狱!连顿饭也不让人吃。谁也别放进来,我不在家,不在家。房子的事对他们说,不要乱跑了,一周后开会研究……”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张口结舌。这套房子里居然住进来一个外国人,还带着翻译,这太出乎他意料了。他要求对方作出解释。

太太连忙到前室去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大汤勺从火红的汤汁里捞出一块裂开直缝的骨头。这当儿饭厅里走进来两个男人,跟他们一起的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不知为什么脸色煞白。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看了一眼这两个人,脸也白了,马上站了起来。

“我嘛,您瞧,我是一位外国人的翻译,这房子就是他的府上,”自称科罗维约夫的人这样自我介绍道,还把没有擦过的棕红色皮鞋的后跟“橐”地一跺。

“厕所在哪儿?”前面那个穿竖领白衬衫的人不放心地问。

“您究竟是什么人?”

餐桌上咚地一响——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手里的勺子掉在了漆布上。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真是气炸了,一把推开椅子,吼叫起来:

“厕所在这儿,在这儿,”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急急地说。

“您请坐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公民全然不慌,咋咋呼呼张罗着请主任在沙发椅上就座。

来人立即直奔走廊。

“对不起,”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经怒不可遏,“别跟我讲什么吃东西!(不得不承认,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生性有些粗鲁。)坐在死人的房间里是不允许的!您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跟在后面小声问道,“我家里不会有那种东西……对不起,二位的证件……”

“我姓什么,”公民毫不在乎对方的严厉,“这个,就算姓科罗维约夫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想不想吃点东西?请别客气!啊?”

第一个人边走边拿证件给他看了。这时第二个人已经站在厕所里的凳子上,把手伸进了通风管。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报纸扯掉了,露出来的钱却不是卢布,而是一种不认识的钞票,蓝不蓝,绿不绿的,上面印着一个老头儿像。不过这些他都没有看清楚,他觉得眼前有许多黑点在飘舞。

“您到底是什么人?您姓什么?”主任问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他甚至向陌生人逼近了几步。

“通风管里发现美金,”第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说,然后客客气气地问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这包东西是您的?”

这番议论丝毫不能令房管处主任满意。生性多疑的他当即断定,面前这个夸夸其谈的公民不是公职人员,倒像是个二流子。

“不是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吓人的声音答道,“这是仇家栽赃陷害!”

“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陌生人恳切地大声道,“何谓公职人员和非公职人员?这都取决于从什么角度看问题。这都是相对的,不稳定的。今天我是非公职人员,不定明天就是公职人员了!反过来也一样。还可能是别的样子呢!”

“常有这种事,”那人表示同意,又客气地说:“好了,把其余的交出来。”

“对不起,”他怀疑地说,“您是什么人?您是公职人员吗?”

“我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我手里根本没拿过这种东西!”房管主任拼命大叫。

“哎哟,这不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吗?”不速之客用尖细刺耳的颤音喊道,霍地站起来,出其不意抓住他的手,硬是握了一通,以此表示对主任驾到的欢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对这种欢迎方式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他冲向五斗橱,乓的一声拉开抽屉,取出皮包,语无伦次地嚷着:

“公民,您是什么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惧地问道。

“这儿有合同……那个混账翻译偷偷放的……科罗维约夫……戴夹鼻眼镜!”

死者的桌子边坐着一个陌生人。这位公民体形极瘦长,身穿格子花上衣,头戴骑手帽,一副夹鼻眼镜……总之,就是那个人。

他在餐桌边打开皮包一看,伸手一摸,脸色忽然变成铁青,那皮包就掉进了红菜汤里。皮包里什么都没有了:斯乔帕的信,合同书,外国人的护照,现金和招待券统统不翼而飞。总之,皮包里只有一根折尺。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从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尺,用它起掉书房门上的漆封,跨进了书房。他刚一进门,就吃惊地站住了,甚至打了个冷战。

“同志们!”主任狂叫起来,“快抓住他们!我们这幢楼里出了妖怪!”

没有人答应。

这时候,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不知怎的犯起糊涂来,两手一拍,对丈夫嚷道:

“喂!家庭女工在吗?”他在幽暗的前室里喊道,“你叫什么名字?格鲁尼娅,是吗?你在家吗?”

“伊万内奇,你就招了吧!会宽大处理的!”

身体肥胖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楼梯口喘了喘气,按响了门铃。没有人开门。他再按一次,又一次,不禁喃喃地骂起来。但仍然不见人来开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终于忍不住了,就从兜里掏出一串房管处备用钥匙,用他那只掌权的手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眼睛血红,把拳头举在妻子头顶上,嘶哑地骂道:

中午十二点多钟,这种折磨还没完没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干脆从家里逃出来,他想躲进大门口的房管处办公室,但看到那边也有人在守候着他,只好扭头又跑。几个人穿过铺柏油的院子跟踪追赶,被他好不容易甩掉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溜进了六号门洞,登上了五层,正是不吉利的五十号住宅所在的那一层。

“嗐,你这该死的蠢货!”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被人叫到前室,抓住衣袖,在耳边低声细语,有的向他挤眉弄眼,保证不忘恩负义。

他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看样子他只好认命了。

报告的内容有:哀求、威胁、诽谤、告密,许诺自费修葺,抱怨现住房拥挤不堪及与匪徒共居一宅无法忍受。三十一号住户的报告中有一段极具艺术震撼力的文字,描写了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饺子如何被人盗窃的过程。还有两份报告声称要自杀,一份报告承认秘密怀孕。

那个叫季莫费·克瓦斯佐夫的,此刻就在主任家门外的楼梯口。他紧贴着门上的锁孔看了看又听了听,忍受着好奇心的煎熬。

别尔利奥兹的死讯以超常的速度传遍了整幢大楼。从星期四上午七时起,博索伊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接着有人登门递交申请报告,觊觎死者住房。这种报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两小时内就接到了三十二份。

五分钟后,在院子里的本楼居民都看到,房管主任在两个什么人的陪同下径向大门外走去。他们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面无人色,像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在五十号封存了死者的手稿和遗物。当时,上日班的家庭女工格鲁尼娅和冒冒失失的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都不在家。委员会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宣布:死者手稿由委员会带回研究;死者住房即原珠宝商之书房、客厅和餐厅共三间交由住房协会管理;以上各房间内之死者遗物均暂保存原地,直至宣布继承人之日。

又一小时后,十一号的季莫费·克瓦斯佐夫正在津津有味地把主任被捕的消息告诉邻居们,他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公民。那人勾勾手指把他从厨房里叫到前室,在那儿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俩人一起出门,不知所之。

我们已经知道,那天半夜,有热尔德宾参与组成的专门委员会的人员来到这幢大楼里,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叫出来,通知他别尔利奥兹死了,并同他一起去了五十号宅。

[1] 德语数字1、2、3的俄语音译。

别尔利奥兹生前住宅的楼号是莫斯科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这幢大楼的住房协会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从星期三深夜起就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