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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七项论证

“您说,魔鬼也没有吗?”精神病人突然乐呵呵地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我……我很高兴,”别尔利奥兹嘟哝道,“不过说实话,您在舍下会感到不便……京都大饭店的房间好极了,那可是最高级的宾馆……”

“魔鬼也没有……”

“您府上,”疯子突然放肆地说,还挤了挤眼睛。

“让他说!”别尔利奥兹努嘴暗示,忙闪到教授背后,对诗人挤眉弄眼。

“怎么?那……您打算住在哪儿?”

“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被这种无聊胡扯弄得不知所措,忍不住叫喊起来,说话也失去了分寸,“真是活受罪!您别装疯卖傻啦!”

“我吗?没在哪儿,”德国疯子回答,绿眼睛露出忧伤而诡异的神色,向水塘四处张望着。

疯子哈哈大笑,把栖息在头顶椴树上的一只麻雀吓得飞走了。

“那么您的行李呢,教授?”别尔利奥兹讨好地问道,“放在京都大饭店了?您在哪儿下榻呀?”

“这真太有意思啦!”教授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是怎么搞的,不管问你们什么,一概都说没有!”他突然不笑了,就像发作精神病常见的那样,大笑之后转向另一个极端——暴怒。他厉声喝问道:“照这么说,真是没有吗?!”

“一个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人,”教授伤心地说。

“请冷静些,请冷静些,教授,”别尔利奥兹喃喃地说,唯恐刺激病人,“您和流浪者同志在此稍坐片刻,我到路口去打个电话,然后我俩送您到您要去的地方。您对市区还不熟悉……”

“是啊,是啊,”别尔利奥兹兴奋地说,“这些都有可能!甚至是非常可能的,包括本丢·彼拉多,阳台呀什么的……请问,您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夫人?”

应该说别尔利奥兹的考虑是正确的。应当赶紧到附近的自动电话亭打电话告诉外事局,说牧首塘公园里有个国外来的顾问,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必须采取措施,以免惹出什么麻烦来。

别尔利奥兹当即想好了对策。他往椅背上一靠,在教授身后朝流浪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管他,让他说。诗人方寸已乱,没有明白他的暗示。

“要打电话?好吧,您去打吧,”精神病人用悲伤的语气说,忽然又热切地请求道:“临别前我恳求您哪怕只相信一点:魔鬼是存在的!我对您别无所求了。请注意,对这一点已经有了第七项论证,这是最可靠的证明!而且马上就会向您证明的。”

确实真相大白了:在已故哲学家康德那儿吃奇怪的早餐,胡说什么葵花子油和安努什卡,预言别人脑袋搬家,等等,这一切都说明,教授是个疯子。

“好吧,好吧,”别尔利奥兹亲切地敷衍道,朝神情沮丧的诗人挤了挤眼睛(后者对让他看守德国人的点子大不以为然),就快步走向公园出口处,那里正好是铠甲街到叶尔莫拉耶夫胡同的拐弯路口。

“真相大白,原来如此!”别尔利奥兹心慌意乱地想。“来了个德国疯子,要不然他就是在这儿发了疯。这叫怎么回事啊!”

教授顿时好像霍然病愈而容光焕发,他在别尔利奥兹背后喊道:

“我刚刚才到莫斯科呀,”教授慌忙回答。这时两位朋友才想起来好好看一下他的眼睛。他们确实发现:对方绿色的左眼完全像疯子的眼睛,右眼则空洞无神,乌黑而呆板。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

“您……您到莫斯科多久了?”过了一会儿别尔利奥兹声音发抖地问道。

别尔利奥兹打了个哆嗦,回头望望,又镇静下来,心想自己的名字和父名大概是他从什么报纸上看来的。这时教授双手凑成喇叭,又向他喊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别尔利奥兹面色惨白。

“要不要,我马上叫人往基辅给您叔叔发一份电报?”

“是这样的……”教授胆怯地朝四下望望,悄声说道,“所有那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本丢·彼拉多在阳台上时我在场,他在花园里跟该亚法谈话时我也在,还有在石台上也是。不过我是秘密进行的,也就是所谓冒名顶替,所以请二位守口如瓶,绝对保密!……嘘!”

别尔利奥兹又浑身一颤:疯子怎么会知道我在基辅有个叔叔?这可从来没见过报,肯定没有。也许真的让流浪者说对了?他那些文件都是伪造的?唉,真是个怪家伙。打电话!马上打电话!很快就能查明他的身份!

俩人同时向中间凑过去,教授忽然又操起了地道的俄语,鬼才知道他的外国腔为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别尔利奥兹决定对喊声不予理睬,继续快步向前走。

“不!有人能够证实!”教授很有把握地说,又带上了外国腔,他忽然神秘地招招手,要两位朋友靠得近些。

这时,就在通往铠甲街的出口处,从长椅上迎面站起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从阳光下闷热的空气里化出来的那个男人。现在他不再是透明的,而是血肉之躯的正常人。暝色中别尔利奥兹尚能看清,此人留着鸡毛般的小胡子,小眼睛里含有嘲弄的神色和醉意,格子花长裤系得很高,露出一双肮脏的白色短袜。

“确实如此,”别尔利奥兹道,“不过您对我们讲的那些东西是否确有其事,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证实吧。”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禁倒退了几步,但马上又自慰地想:这不过是荒唐的巧合,再说眼下哪有工夫琢磨这件事。

“得了吧您哪,”教授宽厚地一笑道,“别人姑且不说,您倒是应该知道,福音书里写的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如果我们把它当做史料来引证……”教授又笑了笑。别尔利奥兹一时语塞,因为从铠甲街到公园的一路上,他对流浪者所说的简直一字不差就是这些话。

“公民,您在找旋转栅门吗?”穿格子裤的家伙用破嗓子的高音问道。“请往这边走!一直就到出口了。给点指路钱吧……买半瓶还魂酒喝……我从前是教堂的合唱指挥!”那家伙还装模作样摘下骑手帽,施了个挥手礼。

“教授,您的故事跟福音书里的故事完全不同,不过非常有趣。”

别尔利奥兹没有理会装腔作势的叫花子,连忙走到旋转门跟前,伸手推动转杆,打算跨上门外的铁轨,这时突然有红白两色的光迎面照过来,只见一个灯箱的玻璃上写着:“小心电车!”

可是看样子还是教授在讲故事,否则别尔利奥兹也会做同样的梦,而此刻他却盯着外国人的脸在说:

说到电车,电车就到,它刚好从叶尔莫拉耶夫胡同的新线拐向铠甲大街。拐过弯后,上了直道,车厢里的电灯突然亮起来,电车吼叫一声,加快了速度。

“他居然编出这么长的故事来,我怎么就没有发觉呢?……”流浪者惊讶地想道。“天都黑下来了!也许不是他在讲故事,而是我自己睡着了,这些都是我梦见的吧?”

别尔利奥兹站的位置并无危险,但向来谨慎的他还是决定退到旋叉后面去。他换一只手扶住转杆,朝后面跨了一步。不料他的手突然从转杆上滑落,一只脚止不住直向下溜,另一只脚也随之踏空,整个人便顺着鹅卵石的斜坡溜冰似的摔到了铁轨上。

莫斯科的天空好像褪了颜色,一轮满月高挂,看得十分真切,但月亮还不是金黄的,而是白色的。呼吸变得畅快多了,椴树下面的说话声也显得柔和而富有夜晚的情趣了。

他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但身不由己仰倒在地,后脑勺不算太重撞到了卵石上。他还来得及看一眼天空,只见那轮明月——他无法判断在左边还是右边——已经变成了金黄色。他赶紧侧转身体,刹那间拼命把两腿收向腹部,但他已清楚地看到:女司机吓白了的脸和她那鲜红的头巾正势不可当地向他猛冲过来。别尔利奥兹没有喊叫,但是他身边的整条街上响起了女人绝望的尖叫声。女司机猛一拉电制动器,电车车头往地上一拱,又向上跳起,接着便是轰隆哗啦之声,车窗玻璃乱飞。别尔利奥兹的脑子里这时有个人在拼命大叫:“难道真是这样

塘水变成了黑色,一叶轻舟滑过水面,听得见划桨溅水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在船上的嬉笑声。林荫道的长椅上出现了不少游人,但只限于环水的三面,几位交谈者所在的一方依然没有人来。

吗?……”月亮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闪现了一下,它已经支离破碎。随后便是黑暗。

诗人如梦方醒,伸手抹了一把脸,他发现牧首塘边已经是夜晚了。

电车把别尔利奥兹整个儿罩在下面。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圆东西被抛到公园林荫道栅栏边的卵石斜坡上。这东西又从斜坡滚落下去,一直滚到下边的马路上,顺着卵石的路面颠跳了好远。

“对,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尊敬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教授说。

这是被电车切下来的别尔利奥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