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对不起,我拿你的红头发开玩笑,安妮。”他后悔地低声说道,“我真的很诚心,别再为此生气了。”
放学的时候,安妮高昂着她那一头红发的脑袋,快步走出了教室。在走廊门口,吉尔伯特·布莱思试图拦住她。
安妮轻蔑地向前走去,没看他一眼,也没有做出任何听见他说话的表示。“哎,你怎么能做到这点,安妮?”当她们沿着大路向前走的时候,戴安娜半责怪半钦佩地低声说。戴安娜觉得她自己绝对抵挡不住吉尔伯特的请求。
在下午剩下来的时间里,安妮头顶着那段文字,一直站在那儿。她没有哭,也没有垂下头。她心中仍在燃烧着熊熊怒火,这给了她力量,使她在承受了种种屈辱的痛苦后仍能支撑下来。她用忿恨的目光和气得通红的面颊,迎接了戴安娜同情的注视,查理·斯隆愤愤不平的点头和乔西·派伊不怀好意的微笑。至于吉尔伯特·布莱思,她看都不看他。她永远都不会再看他一眼!她也再不会和他说话!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吉尔伯特,”安妮坚定地说道,“而且菲利普斯先生拼我的名字时没有加E。这让我心如刀割,戴安娜。”
“安妮·雪莉的脾气非常坏。安妮·雪莉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然后他大声地念了一遍,这样就连看不懂字的低年级学生也能明白它的意思了。
戴安娜一点也不明白安妮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种很糟糕的东西。
安妮宁愿被鞭子抽一顿,也不愿受这种惩罚。在此种惩罚下,她敏感的心像被鞭打一样在颤抖。她板着苍白的小脸遵从了老师的命令。菲利普斯先生拿出一支彩色粉笔,在她头顶上的黑板上写道:
“你千万别把吉尔伯特嘲笑你头发的事情放在心上。”她安慰着说道,“唉,他取笑所有的女孩。他嘲笑我的头发,因为它太黑了。他叫我乌鸦叫了十几次;而且,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他为什么事向别人道歉。”
“看到我的学生表现出这种坏脾气和报复心理,我真感到遗憾。”他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道,仿佛只要做了他的学生,这些并非十全十美的小家伙就应该将心中所有邪念根除,“安妮,站到黑板前的讲台上去,下午剩下来的时间你得一直站在那儿。”
“被叫做乌鸦和被叫做红毛有太大的差别,”安妮态度庄重地说道,“吉尔伯特极其残酷地伤害了我的感情,戴安娜。”
菲利普斯先生根本不听吉尔伯特说的。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发生的话,那么这件事可能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就会不断地接踵而至。
“是我的错,菲利普斯先生。我取笑她来着。”
亚芬里学校的学生经常利用中午时间去贝尔先生家的云杉林捡胶树果,林子就在他家牧场后的小山上。从那儿,他们可以密切地注视着埃本·赖特先生家的房子,他们的老师就在那里搭伙。当他们一看见菲利普斯先生从那儿出现,就立刻往学校跑;可是到学校的路程要比赖特先生家的小路长三倍多,所以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的时候,总是会迟到三分钟。
“安妮·雪莉,这是怎么回事?”他生气地说。安妮没有回答。指望她在全校同学面前说出自己被人喊做“红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倒是吉尔伯特勇敢地大声说:
第二天,菲利普斯先生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实行改革,他在回家吃午饭前向大家宣布,他希望回来时能看到所有学生都在自己位子上坐着。任何迟到的人都将受到惩罚。
菲利普斯先生顺着走道阔步走来,将手重重地放在了安妮的肩上。
所有男孩和女孩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了贝尔先生家的云杉林,满心打算只在那儿待一会儿,“捡一个胶树果”就回去。可是云杉林太富有魅力了,而那种黄色的坚果实在使人着迷;他们一边捡着,一边闲逛,渐渐走失了方向;于是,像往常一样,首先让他们想起时间飞逝的,是传自一棵古老云杉树顶的吉米·格洛弗“老师来了”的喊声。
亚芬里学校的孩子们对这种精彩的吵闹场面总是乐此不疲。这场戏更是特别有趣。所有的人都既惊又恐地“哦哦”乱叫。戴安娜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向来容易情绪激动的鲁比·吉利斯哭了起来。汤米·斯隆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场面,而他的那群蟋蟀也趁机溜得精光。
站在地上的女孩子们立刻出发往回赶,终于及时到达了学校,差一秒就会迟了。男孩子们得匆匆从树上扭着爬下来,所以也就迟了一步;而安妮尽管根本没去捡胶树果,只是快乐地倘佯在云杉林的尽头,却成了所有人中最迟的一个。她漫步在齐腰深的蕨丛间,轻哼着小曲,头发上还戴了一个用米百合编成的花环,仿佛是幽暗树林中的一位游神。虽然安妮可以跑得像小鹿那么快;而且她也这么跑了,结果可真有趣,她在门口赶上了男孩子们,夹在他们中间溜进了教室,而此刻菲利普斯正在挂他的帽子。
接着——啪的一声!安妮拿起石板朝吉尔伯特的头上敲去,而且砸裂了它——是石板,而不是脑袋,一道裂缝贯穿其间。
菲利普斯先生短暂的改革热情结束了;他可不想自找麻烦,去惩罚十几个学生;可是采取些行动来维护自己的威严还是有必要的,所以他环顾四周,想找只替罪羊,结果发现了安妮。安妮已经倒在了椅子上,喘着粗气,忘记了百合花环还歪戴在一只耳朵上,让她看起来显得特别浪荡散漫。
“你说什么,讨厌的家伙!”她激动地叫道,“你怎么敢!”
“安妮·雪莉,既然你好像很喜欢和男孩子们在一起,那么今天下午我们就让你的这种爱好得到满足。”他挖苦道,“把头上的花拿下来,和吉尔伯特·布莱思坐到一起去。”
她不仅看了他,还采取了行动。她一跃而起,原先斑斓的幻想被彻底打碎,无可挽回。她愤怒地仇视着吉尔伯特,目光中的怒火很快被同样愤怒的泪水所扑灭。
别的男孩子窃窃笑着。戴安娜因为同情,脸色变得煞白,她将花环从安妮头发上取了下来,然后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安妮仿佛变成了石头人似的,愣愣地盯着老师。
安妮忿忿地向他看去!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安妮?”菲利普斯先生厉声问道。
吉尔伯特走过过道,抓起安妮红色长辫子的辫梢,伸直手臂将它举了起来,然后逼尖了嗓子低声说:“红毛!红毛!”
“是的,先生,”安妮慢吞吞地答道,“可是,我想你不是认真的吧。”
煞费苦心地使一个女孩看自己,却遭遇了失败,吉尔伯特对这种结果很不习惯。她应该看他,那个长着尖下巴、满头红发的姓雪莉的女孩,她的大眼睛截然不同于亚芬里学校中的任何一个女生。
“老实告诉你,我是认真的。”依旧是那副为所有孩子特别是安妮所憎恨的嘲讽腔调。它很伤人。“立刻按我说的去做。”
菲利普斯先生正坐在屋角向普丽西·安德鲁斯讲解一道代数题,而其余的学生便随心所欲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吃着青苹果,小声说话,在石板上画画,在过道上把拴着绳子的蟋蟀牵来牵去。吉尔伯特·布莱思努力想使安妮看他,结果彻底失败了,因为在那一刻安妮不仅完全忘记了吉尔伯特的存在,也忘记了亚芬里学校中的其他每一个学生。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凝视着从西边窗户可以望见的“闪光之湖”上的粼粼蓝色波光,她已经飞到了远方绚烂的幻想世界,除了自己奇妙的幻觉,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片刻间,安妮看上去好像要反抗。可是,接着当她意识到这事已无可挽回时,她倨傲不逊地站了起来,大步走过过道,在吉尔伯特·布莱思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将脸埋在臂弯中趴在了桌上。当她伏下脸的时候,鲁比·吉利斯瞥见了她的脸。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告诉别的同学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面孔——脸色煞白,上面还有好多难看的小红点”。
不过,到了下午,事情可真的就发生了。
对于安妮来说,一切都完了。从十几个同样犯错的同学中被挑出来接受惩罚,已经够糟的了;还要让她和一个男孩坐到一起,这就更惨了,而那个男孩偏偏又是吉尔伯特·布莱思,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让她难以忍受。安妮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种屈辱,而各种努力也将无济于事。羞耻、愤怒和屈辱浸透了她的全身。
“我认为你的吉尔伯特确实很英俊,”安妮对戴安娜坦言道,“可是,我觉得他太放肆了。朝一个陌生女孩眨眼睛太不礼貌了。”
起初的时候,其他学生还看着她,小声议论,咯咯笑着,还互相用胳膊肘推着对方以引起注意。可是,安妮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而吉尔伯特专心致志地做着分数题,好像他的心中就只有分数题,其他学生也就很快地去做自己的作业了,忘记了安妮。当菲利普斯先生叫上历史课的同学出去时,安妮本应该去的,可是她没有动弹,而菲利普斯先生刚才一直在写《致普丽西拉》的诗,这会儿还在考虑着一个难配的韵脚,所以根本没发现少了安妮。当没人注意时,吉尔伯特立刻从课桌里拿出了一块小小的粉红色心形糖,上面印了一句金色的题词“你很甜美”,他把它偷偷塞在了安妮的胳膊底下。随之,安妮起身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块粉红色的心形糖,将它扔到了地上,用脚跟踩得粉碎,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根本不屑于看吉尔伯特一眼。
于是安妮往吉尔伯特看去。她刚好有了一个这么做的好机会,因为所提到的吉尔伯特·布莱思正全神贯注地用大头针将坐在他前面的鲁比·吉利斯长长的黄辫子悄悄钉在她座位的靠背上。他是个高个儿男孩,长着棕色的鬈发,淡褐色的眼睛中露出淘气的神情,嘴角挂着想捉弄人的微笑。不一会儿,鲁比·吉利斯突然站起来想去问老师一道算术题;随着一声尖叫,她跌回到座位上,以为自己的头发被连根拔掉了呢。每个人都看着她,菲利普斯先生严厉地盯着她,弄得鲁比哭了起来。吉尔伯特已经迅速地把大头针藏起来了,这会儿正装出全世界最严肃的表情在读历史课本呢;可是,当这场骚动平息下来后,他看着安妮,眨了眨眼睛,一副恶作剧的表情。
当其他同学出去时,安妮大步走向自己的课桌,惹眼地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书、写字板、笔、墨水、《圣经》和算术课本,然后把它们整齐地堆在她那块裂了缝的石板上。
“坐在你走廊正对面的就是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看看他,你不觉得他很英俊吗?”
“你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家干什么,安妮?”戴安娜很想知道为什么,所以她们刚出来上了大路,她便问道。而在此之前,她不敢问这个问题。
当菲利普斯先生在教室后面听普丽西·安德鲁斯念拉丁文的时候,戴安娜悄声对安妮说:
“我再也不回学校了。”安妮说道。戴安娜倒抽了一口气,盯住安妮,想知道她说的话是否当真。
“派伊家的那些女孩在所有方面都作弊。”当她们爬过大路的栅栏时,戴安娜愤愤不平地说,“昨天,格蒂·派伊居然走去把她的牛奶瓶放在了小溪中我放奶瓶的地方。你做过这种事吗?我现在不理她了。”
“马瑞拉会让你待在家里吗?”她问。
“我很高兴,”安妮急忙说道,“在一群九岁、十岁的小男生、小女生中间保持领先一点都不令我感到自豪。昨天我上去拼写了‘爆发’。乔西·派伊得了第一,请注意,她偷看书的。菲利普斯先生没看见——他正瞅着普丽西·安德鲁斯,可是,我看见了。我只是用鄙视的目光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她的脸红得像糖萝卜似的,接着还是把它拼错了。”
“她会不得不同意的,”安妮说,“我再也不会去学校见那个人了。”
“从今以后,在班上你就会遇上吉尔伯特了。”戴安娜说,“我可以说,他一向在班上保持领先地位。他快十四岁了,可只学到第四册。四年前,他父亲生了病,为了恢复健康,他不得不去阿尔伯塔省,吉尔伯特就和他一起去了。他们在那里待了三年,在回来之前,吉尔几乎就没怎么上学。从今天开始,你就会发现要保持领先地位没那么容易了,安妮。”
“哎,安妮!”戴安娜看上去好像要哭了。“我想你现在情绪一定很低落。那我怎么办?菲利普斯先生会让我和那个讨厌的格蒂·派伊坐在一起的——我知道他会那样做的,因为她现在一个人坐。回来吧,安妮。”
“不,不是,”安妮女孩气十足地说道,“我宁愿长得漂亮。而且我讨厌查理·斯隆,我可受不了眼珠凸出的男孩。如果谁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写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戴安娜·巴里。不过,在班上保持领先倒是挺好的。”
“在这世上,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戴安娜。”安妮悲伤地说,“我愿意让我的身体四分五裂,如果这能对你有好处的话。但是我不能来上学,请你就不要再求我了。你让我很苦恼。”
“胡说。”戴安娜说道。她那乌黑的眼睛和一头光亮的长发已经搅乱了亚芬里学校里男生们的心,在走廊墙上的注意栏中,她的名字已经出现过六七次了。“这不过只是个玩笑。你可不要这么肯定你的名字就不会被写上去。查理·斯隆喜欢你得不得了。他告诉他母亲——听清楚了,他母亲——说你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女孩。这可比长得漂亮强多了。”
“想想你将要失去多少欢乐呀。”戴安娜哀伤地说道,“我们要在小溪边搭一座最漂亮的新房子;下周我们就要赛球了,你还从来没玩过球呢,安妮。那是非常令人激动的事。我们还要学一首新歌——简·安德鲁斯现在已经开始练习了。下个星期,爱丽丝·安德鲁斯会带一本新的潘西丛书到学校,我们准备在小溪边一章一章地轮流朗读。你知道你自己是非常喜欢朗读的,安妮。”
安妮叹了口气。她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墙上。可是,知道没有这种风险毕竟也让人有些丢脸。
什么事也无法使安妮有丝毫的动摇。她的决心已定。她不会再去学校见菲利普斯先生了。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她把这决定告诉了马瑞拉。
“哎,别跟我提雀斑,”安妮恳求道,“我的雀斑这么多,真让人难受。不过,我觉得把男孩和女孩的名字标上‘注意’写在墙上愚蠢极了。我倒想看看谁敢把我的名字和一个男孩的名字一起写到墙上。当然,不,”她匆匆补上一句,“不会有人这么做的。”
“胡说。”马瑞拉说。
“是的,”戴安娜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确信他并不怎么喜欢朱利娅·贝尔。我曾听他说,他一边数着朱利娅的雀斑一边背乘法表。”
“这绝不是胡说,”安妮一边用严肃的、责备的目光盯着马瑞拉,一边说,“你难道不明白吗,马瑞拉?我受到了侮辱。”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和朱利娅·贝尔的名字一起被写在走廊的墙上,上面还标了个大大的‘注意’?”
“侮辱?胡说!明天你得照旧去上学。”
戴安娜的语气显示出她宁愿被捉弄捉弄。
“哦,不。”安妮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了,马瑞拉。我在家自学,我会尽量地做出好的表现,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一直闭上嘴。但是,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回学校去了。”
“我猜今天吉尔伯特该来上学了。”戴安娜说,“整个夏天,他都在新不伦瑞克省看望他的表兄弟,星期六晚上他刚到家。他长得非常英俊,安妮。他会很尖刻地嘲笑女孩子们。他就会捉弄我们。”
从安妮那张小脸上,马瑞拉看到了某种不屈不挠的执拗神情。她明白自己想要战胜它,将会面临很多麻烦;不过她明智地做出决定,那会儿不再多说些什么。“今晚我下去见雷切尔,看看她有什么意见。”她心想,“现在和安妮讲道理一点用也没有。她太激动了,我知道如果她一旦有了自己的打算,就会固执得不得了。从她的叙述来看,菲利普斯先生一直在用非常专横的态度来处理问题。不过,绝不能和她这么说。我和雷切尔谈谈这事。她送过十个孩子去学校念书,她应该知道些学校里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她一定也已经听说了整件事。”
这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一切都很顺利。而现在,在这个凉爽的九月早晨,安妮和戴安娜,这两个亚芬里最幸福的小女孩,正轻快地走在“白桦小径”上。
马瑞拉发现林德太太像往常一样,正在勤快地、高兴地绗缝着被子。
“你的鼻子长得还行。”马瑞拉简短地答道。私下里,她认为安妮的鼻子非常出众,很漂亮;可是她不打算这么对她说。
“我猜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她略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确实是的,”安妮轻松地说,“它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我和戴安娜坐在一起。我们的座位就靠着窗户,可以看到‘闪光之湖’。学校里有好多不错的女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得开心极了。和许多小姑娘在一起玩可真好。可是,当然我最喜欢戴安娜,而且永远都将如此。我崇拜戴安娜。我远远地落在别人后头了。他们都学到第五册了,而我只学到第四册。我觉得这真是一种耻辱。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像我这样的想象力,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今天,我们上了阅读、地理、加拿大历史和听写课。菲利普斯先生说我的拼写很难看,他把我的石板高高举起,所以每个人都能看见,上面所有的字都被他批改过了。我觉得很没面子,马瑞拉;我认为,他应该对一个陌生人客气些。鲁比·吉利斯给了我一个苹果,索菲娅·斯隆给了我一张很可爱的粉红色卡片,上面写着:‘我可以上你家看看吗?’我明天会还给她。蒂莉·博尔特让我整个下午都戴着她用珠子串成的戒指。我可以从阁楼的旧针垫上拿下几颗珍珠给自己做个戒指吗?噢,马瑞拉,简·安德鲁斯告诉我,明妮·麦克弗森对她说她听见普丽西·安德鲁斯告诉萨拉说,我有一个相当漂亮的鼻子。马瑞拉,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赞美的话,你想象不出,这给了我多么奇妙的一种感觉。马瑞拉,我的鼻子真的很漂亮吗?我知道你会说实话的。”
雷切尔太太点了点头。
“安妮·雪莉,别再让我听见你这样议论你的老师。”马瑞拉严厉地说,“你可不是为了批评老师而去上学的。我想他能够教你一些东西,而学习才是你该做的事。我希望你这就明白,不该回来说他的闲话。我不会鼓励你这么做的。我希望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是为了安妮在学校里的小题大做吧。”她说,“蒂莉·博尔特放学回家路过时进来和我说了那件事。”
“我想我会喜欢上这儿的学校的。”她宣称道,“我觉得那个老师不怎么样。他总是不停地卷着自己的小胡子,含情脉脉地看着普丽西·安德鲁斯。普丽西已经长大了,你知道。她今年十六岁,正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明年夏洛特镇女王专科学院的入学考试。蒂莉·博尔特说老师在拼命追求她。她有很美的皮肤,拳曲的棕发被十分优雅地盘在头上。她坐在教室后面的长板凳上,而他大部分的时间也坐在那儿——他说他在给她讲解课文。可是鲁比·吉利斯说她看见他在她的石板上写了些什么东西,普丽西看了,脸立刻红得像糖萝卜似的,还咯咯地笑;鲁比·吉利斯说她不相信那些东西会和课文有关。”
“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马瑞拉说,“她宣称她不回学校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情绪这么激动的孩子。从她开始上学起,我就一直在担心会出事。我知道,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就不会维持得久。她太敏感了。你有什么建议,雷切尔?”
然而,事情进行得比马瑞拉担忧的顺利。那天晚上,安妮情绪高涨地回到了家。
“好的,既然你征求我的意见,马瑞拉。”林德太太亲切地说道——林德太太特别喜欢别人向她征求意见,“首先,我会迁就她一些,那就是我要做的。我相信是菲利普斯先生错了。当然,不能对孩子们这么说,你知道。不过,当然,他昨天对安妮发了大脾气进行惩罚是对的。可是,今天情况就不一样了。所有其他迟到的人应该像安妮一样受到惩罚才对。而且我认为,为了惩罚,让女孩和男孩坐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处。这实在很过分。蒂莉·博尔特感到愤愤不平。她始终站在安妮的一边,她说其他学生也是这样的。不知怎的,安妮好像在他们中间很受欢迎。我从没想到她会和他们处得那么好。”
九月的第一天,马瑞拉忧虑重重地目送安妮去上了学。安妮是个这么古怪的女孩。她会融洽地和其他孩子相处吗?上课的时候,她究竟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巴?
“那么,你确实认为我最好还是让她待在家里喽?”马瑞拉惊讶地问。
亚芬里学校是栋被刷成白色的房子,低屋檐,大窗户,里面摆放着舒适而牢固的老式课桌,这些课桌可开可关,桌盖上被学校的三代学生刻满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和各式各样难以看懂的文字。校舍离大路有好一段距离,后面是一片昏暗的冷杉林和一条小溪,为了保持牛奶的清凉和香甜,孩子们在早上将牛奶瓶放在溪水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取出来。
“是的。那就是说,我不会再对她提起学校,除非她自己提起来。请放心,马瑞拉,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会冷静下来,主动要求回学校的,就是这样。反之,如果你现在逼她回学校,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反常举动或是耍什么大脾气,这样事情会更麻烦。依我看,事情闹得越小越好。就那件事来说,她不去上学,不会落下多少课的。菲利普斯先生根本不是一个好老师。他所维持的秩序是很令人反感的,他对小家伙们不闻不问,却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那些他准备送去女王学院的高年级学生身上。如果不是他舅舅做了理事,他绝不会又在学校待上一年的——就是那个理事,他牵着其他两个理事的鼻子走,事实如此。老实说,我不知道这小岛上的教育会变成什么样子。”
确实如此。除了安妮,当其他人偶尔路过这条小路时,他们也这么认为。这是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从一条狭长的山丘上蜿蜒而下,笔直地穿过贝尔先生家的树林,在那里,穿过层层叠叠的翠绿色幔帐而洒落下来的阳光,仿佛钻石般透亮无瑕。小路两旁栽满修长的小白桦,树干洁白,树枝柔软;沿途茂密地生长了蕨草、七瓣莲、山谷中特有的野百合及丛丛簇簇鲜红色的鸽子莓;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令人心怡的清香,小鸟的鸣叫汇成音乐,阵阵轻风穿过头顶的树丛,发出声声低语与欢笑。如果你保持沉默,不时地,你还会看到一只野兔从路上穿行而过——安妮和戴安娜在一个蓝色的月夜中,就曾碰上过一回。下了山谷后小路与大道会合,接着它越过长满冷杉的小山丘一直通到学校。
雷切尔太太摇了摇头,就好像是在说,如果她是省里教育部门的头头,情况会有很大改观。
早晨,安妮独自出发,沿着“情人的小路”一直走到小溪边。戴安娜在那里与她会合,接着这两个小姑娘继续顺着这条小路向上一直走到一座土木桥。路旁茂盛的枫树在头顶形成了一道拱形。“枫树真是爱交际的树,”安妮说,“它们总是在和你窃窃私语。”接着她们离开小路,穿过巴里先生家后面的田地和“垂柳池”。越过“垂柳池”便是“紫罗兰谷”——安德鲁·贝尔先生家大树林中的一小块绿色洼地。“当然那儿现在还没有紫罗兰,”安妮告诉了马瑞拉,“但是戴安娜说春天的时候那儿有成千上万朵的紫罗兰。噢,马瑞拉,你能想象出吗?这实在让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我把它叫做‘紫罗兰谷’。戴安娜说她从没见过比我更能准确地给地方起名的人了。能在某方面有些专长真好,是吗?不过,‘白桦小径’是戴安娜起的名。她想要给它起名,所以我就让她了;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比‘白桦小径’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更富有诗意的名称。任何人都能想出像那样的一个名字。可是,‘白桦小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之一,马瑞拉。”
马瑞拉采纳了雷切尔太太的建议,关于重回学校的事,她没有再对安妮提一个字。她在家里学习课文,做功课,还在凉爽的紫色秋日黄昏中,与戴安娜一同玩耍;但是,当她在路上碰到吉尔伯特·布莱思,或是在主日学校里偶遇他的时候,她都是带着一种冷冷的鄙夷的神情从他身边走过。他虽然努力想平息她的怒气,但是她却没有丝毫想化解的意思,就连戴安娜做出的调解努力也无济于事。很显然,安妮已下定决心要恨吉尔伯特·布莱思一辈子了。
“并没有情人真的在那儿散步,”她对马瑞拉解释道,“不过因为戴安娜和我正在读一本极其感人的书,书中写到了一条情人的小路。所以我们也想拥有一条。而且,这是个非常美的名字,你说呢?那么浪漫!你知道,我们并不能想象有情人走进那条小路。我喜欢那条小路是因为在那里你可以大声地自言自语,而不会有人说你疯了。”
然而,她却用她那颗小小的心灵中全部的爱眷恋着戴安娜,这种爱与对吉尔伯特的恨同样强烈。有一天晚上,马瑞拉提着一篮子的苹果从果园中走进来,她发现安妮正独自坐在昏暗的东边窗户旁,伤心地哭着。
“情人的小路”从绿山墙果园下开始,向上穿过树林,一直延伸至卡思伯特家农场的尽头。通过这条路,人们将母牛赶到后头的牧场,冬天将木材拖回家。安妮来到绿山墙住了不到一个月,就给这条路起名叫做“情人的小路”。
“怎么啦,安妮?”她问。
安妮和戴安娜上学走的路是一条美丽的路。安妮觉得,就算是凭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比她和戴安娜上学及放学走的这些路更美、更好的路了。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便是,沿着大路走不会有任何浪漫的色彩;而顺着“情人的小路”、“垂柳池”、“紫罗兰谷”和“白桦小径”走,就很浪漫。
“是为了戴安娜。”安妮悲切地啜泣着,“我非常爱戴安娜,马瑞拉。没有她,我活不了。可是,我知道,等我们长大后,戴安娜会结婚,去别处,然后离开我。唉,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恨她的丈夫——恨之入骨。我一直在想象着这一切——婚礼和其他所有的事情。戴安娜穿着雪白的衣裙,戴着面纱,看上去就像女王一样美丽和庄严;而我是伴娘,也穿着漂亮的裙子和泡泡袖,但是在我微笑的面容下却深藏着一颗破碎的心。后来就要向戴安娜道别——别……”说到这儿,安妮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声悲似一声地痛哭起来。
亚芬里学校的小姑娘们总是把她们的午餐集中起来共用,而那个独享或只是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那三块紫莓果酱馅饼的女孩,会被永远加上“极端吝啬的小气鬼”的臭名。可是,如果把馅饼分给十个女孩的话,那你得到的那份也只够开开胃了。
马瑞拉迅速地转过身去,试图掩藏住自己抽搐的脸;但是没有用;她瘫倒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尽情地放声大笑起来,如此反常的响亮而持久的笑声让经过外面院子的马修惊异地停了下来。以前什么时候他听过马瑞拉像现在这样笑过?
“这比沿着大道走好多了;那条大路又脏又热。”戴安娜很实际地说道,同时瞅了一眼装午餐的篮子,默算着如果将篮子中装着的三块多汁可口的紫莓馅饼分给十个女孩,每个女孩能吃到几口。
“哎呀,安妮·雪莉,”马瑞拉刚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便说道,“如果你一定要自寻烦恼,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就近在家里找吧。我想,你的想象力确实很丰富。”
“多美妙的一天啊!”安妮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生活在像这样的一天里,简直太好了,是吗?我为那些还没出生的人感到遗憾,他们错过了这一天。当然,他们也会有别的好日子,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有今天了。而且,沿着这么一条可爱的路去上学就更美妙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