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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列满载着红卫兵串连大军的火车喷着浓浓的烟雾驶过安源,向着湘赣边界疾驰而去。

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把每节车厢都塞得水泄不通。过道上的人挤得简直像罐装沙丁鱼,座上座下更是拥挤不堪,就连小茶桌上都坐满了人。行李架上也不轻松,红卫兵们一个个紧挨着蜷坐在上面,看上去好像一排排大龙虾。他们垂下来的双腿稍一活动,就会碰到下面的人,于是,就会引起一阵乱嚷嚷的叫骂。

天气酷热,南方的风没有北方的风那种透人心肺的清凉,空气闷热而潮湿,吸进去的热气在体内蒸腾着,令人感到憋闷。汗水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糊得人越发喘不过气来。人们胸中呼出的热气和身上蒸发的汗水,凝成了一层细小的水珠,悬挂在眼睫毛上,好像在眼前挂起了迷蒙的薄雾,眼前变得模模糊糊。

热气真要把人蒸熟了!

维嘉幸运地挤坐在窗口,恨不得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去。可是,太阳的炙热更是无情,几乎要把人体中的水分烤干了。

维嘉身旁坐着个胖胖的小家伙。每过一会儿,他就要晃晃脑袋,甩落满头满脸的汗珠。维嘉对面那个大个子,索性脱去军上衣,用湿淋淋的军帽扇着水洗般的背心。

车厢里没有人供水,即便有人供水也无法越过人群挤进来。大家水壶里的水,从咕咚咚地猛灌到一小口一小口地细抿,现在已经是滴水不剩了。有人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发干的嘴唇,却是越舔越渴。

有个女红卫兵把壶底朝天举着,耐心地张大了嘴巴在下面等。一个透明晶亮的水珠慢慢在壶嘴边出现了,却颤颤地不肯落下来。周围所有的眼睛都被那颗水珠吸引着,羡慕而贪婪地紧盯着它。终于,它带着最后的一闪,落进了那张期待已久的、焦渴而干裂的嘴里去。于是,人们纷纷摇晃着自己的水壶,并放在耳边听听,壶底儿朝天地控控,然后又都失望地把水壶丢在一边。

窗外的水田里漾着清波,车厢里的青年男女们却只能“望洋兴叹”。

嘿,这真不错。维嘉自我解嘲地说,这会儿咱们可尝到上甘岭坑道里的滋味儿了。

算了吧!他身边那个小胖子舔着嘴唇说,咱们还不如上甘岭呢,人家还有一壶水能传着喝,可咱们的水壶早都干得叮当响啦!

车厢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嗨,宋小北,我敢说,现在让我下车,我准能喝干一方稻田里的水。大个子对小胖子说。

你那算什么本事,到了湘江边,我喝它一气,没准儿让江里的船都搁了浅。

宋小北,吹牛吧,你有那本事,我还能喝干大海呢!大个子说完就干咳起来。

车厢里哄起一片笑声。

那个喝了一颗水珠的女红卫兵突然叫起来,哎,大家听我说,咱们唱支歌吧,唱起来就能忘了渴!

赞成!维嘉热心地嚷着,唱一个《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哎哎哎,庄志辉,你最好唱个跟水无关的!宋小北舔着干裂的嘴唇表示抗议。

好吧,那就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庄志辉说着,亮开有点沙哑的嗓音主动起了个头:

下定决心,

一——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

歌声雄壮地在车厢里轰响起来。声音冲上车顶,又返下来钻进人们湿热的耳朵,在发胀的脑壳里震荡着。不一会儿,歌声渐渐弱下去,慢慢消失了。

唉,越唱嗓子里越冒烟!

宋小北抱怨着向后一靠,倚在坐靠背的人腿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说,还是保存有生力量吧。

坐在行李架上的红卫兵纷纷用双手捧着脑袋喊头疼。

庄志辉的精神转移法,转眼就被放弃了。

车厢里的热气仍在不断升腾,一股股气流涌向窗口,又被窗外的热气顶回来。正午的太阳照着稻田,在水面上发出刺眼的白光。

维嘉热得有些发昏,恨不得跳下疾驰的列车,扎进水塘,像那些水牛,全身都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带角的头。就要离开江西了。望着车窗外那片红色的土壤,维嘉真有些恋恋不舍。他为自己感到遗憾,他想,如果早生四十年,罗维嘉一定也是个头戴八角帽,脚穿黄草鞋的红小鬼!在冥想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穿一身肥大的灰布军装,扛一支小马枪,英气勃发地走在秋收起义的队伍里,向着井冈山进发。毛主席骑着马走过他身边,慈祥地微笑着说,哦,小鬼,来,跟我一同骑马喽。坐在毛主席的马背上,看到周围那么多眼睛都在羡慕地望着他,维嘉幸福地笑了……

猛地,维嘉发现对面的大个子饶有兴致地紧盯着他,这才知道自己有些走神儿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发茬很短的脑袋,甚至觉得对方一定看出了自己在想什么,便涨红着脸,把眼睛转向窗外,又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啊,这片红色的土地!在南昌八一起义纪念堂,维嘉看到了那么多革命烈士的名字,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二十五万。二十五万啊!

维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的播音室里播放起湖南民歌《浏阳河》,很多人都发出了惊喜的叫喊,哎——到湖南啦,湖南到啦——

维嘉猛地睁开眼睛。

战友们,离咱们日夜向往的韶山不远了!大个子高喊着。

很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这块养育出伟大领袖的土地在人们心目中是神圣的,具有传奇般的色彩。

列车慢慢减速了,不一会儿,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

车厢里的人顿时兴奋起来,噢,喝水去喽――

他们欢呼着,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水壶拎了起来。

就在这时,喇叭里传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列车在这里暂停几分钟,请大家不要随便离开车厢,以免掉队。

原以为能在这里取水的红卫兵们,听到这个广播就像当头挨了一棒,一下子愣在那里,顿时觉得更渴了。

哎,战友们。一个貌似精明的家伙大声说,咱们应该派个人下车去弄点水,不然大家就渴死了!

对,我赞成!宋小北首先喊了起来。

不过,有人问,火车万一开了怎么办?

快去快回嘛,总比我们这样渴着强,再说,谁知道停多久呢?

一阵吵嚷声在车厢里炸开了:

对呀,喝水去!

不行啊,车门不开。

还是让窗子边的战友下去吧。

大家都别挤了,我去找水!维嘉自告奋勇地大喊一声,伸出胳膊去抓那些水壶。嗨,大家都把水壶递过来,给我。

转眼之间,十几个水壶就挂在了维嘉的脖子上。

在宋小北、大个子和其他几位战友的帮助下,维嘉毫不犹豫地翻出窗口,把身前身后的水壶碰得叮零当啷乱响一气。

站在地上,维嘉发现这里只是个十分偏远的小站,除了一个简陋的小票房,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两排涂着白漆的栅栏。站牌早已被一层层的标语糊住了,谁也无法知道小站的名字。维嘉拎着水壶寻找能够灌水的地方,小票房的门锁着,周围也没有水龙头。维嘉很失望,他刚要回身上车,猛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流水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条小渠在不远处缓缓地流着,清清的水流不断地注入路旁的稻田。

啊,水!维嘉真想扑过去趴在水面上畅饮一气,可是,回头望望车上那一双双渴盼的眼睛,他忍住了。他飞快地冲到小渠旁,急速地拧开那些水壶的盖子,一股脑儿把它们按进水中,他一边听着那咕咚咕咚的水声,一边使劲儿舔舔干裂的嘴唇。灌满了的水壶一个个挂在脖子上,那重量几乎坠断了他的脖子。维嘉来不及扣上壶盖,拎着那些没处再挂的水壶回来了。好不容易跑到车窗前,窗里边的手早已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维嘉急忙摘下水壶分批递进去,洒出来的水打湿了衣服,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其他车厢里的人看到有水喝,也忍不住大叫起来,喂,那位战友发扬一下风格,也帮我们灌点水吧!

向战友学习,向战友致敬!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叫喊声和水壶的叮当声响成一片,维嘉来回奔忙着,他记不清来回跑了多少趟,也不知道已经越过了多少窗口。他很自豪,觉得自己就像上甘岭上那些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奋不顾身把水送给前线的英雄战士。他想起自己曾给英雄的妹妹写信表示过的决心,决定回去再写一封,告诉她,自己怎样在英雄精神鼓舞下,不顾劳累和炎热,为战友们往返送水,而自己却还强忍着焦渴。他高高挺起胸膛,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英雄气概,同时也觉得罗维嘉的精神太感人了!

维嘉忙得忘记了一切,当火车发出一声长鸣徐徐开动时,他竟一下子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列车的一个个窗口在他眼前闪过去,他才知道火车已经开了。

罗维嘉,快跑啊!宋小北在窗口着急地大声喊着,大个子也从后面的窗口探出大半截身子高声叫着,罗维嘉,快,快把手伸给我!

维嘉扔掉手中剩下的水壶,跟着移动的列车撒腿跑起来。火车开始加速了,宋小北的脸很快闪过跟前,维嘉一把抓住了大个子向他伸来的手,可惜,他无法再翻进那个拥挤的车厢。他徒劳地跟着列车跑着,渐渐地跟不上了。维嘉绝望地松开手,眼看着那个窗口在视野里消失,后面的车厢飞快地掠过,不一会儿,呼啸而去的列车就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远去了,最后车尾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儿,一闪就不见了。

几分钟前还一片喧嚣的车站出奇般地静了下来。维嘉沮丧地垂着头站在空空的站台上,猛然感到一阵孤独。一股热风从他身边掠过,飞快地扑进了不远处的稻田。维嘉从狂热的峰巅摔下来,一时竟无所适从。热汗流进他的眼里,涩涩的极不舒服。维嘉看看远方,根本就没有火车的影子,他泄气了。他感到很渴,嗓子里像灌了烟那样火辣辣地疼。他拾起刚才扔到地上的水壶,里边的水早漏光了。维嘉折回到小渠边,索性趴在水面上喝了个畅快。清凉的水流进体内,他感到一阵凉爽,啊,真痛快!

维嘉相信还会有火车经过这里,只要能按照同一条路线追下去,一定会赶上战友们,说不定还能来个韶山大会师呢!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踏实了很多,在渠水中冲去头上脸上的汗水,又脱掉军上衣按在水中冲洗了,挂在站前的栅栏上晒着。倦意袭上来,懒懒的,维嘉再一次跑到铁道旁,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声音,周围仍然被寂静笼罩着。他放心地跑回小票房的阴影处躺下来,把军帽盖在脸上,决定打个盹儿。

忽然,大地发出了强烈的震动,维嘉猛地睁开眼睛惊醒了,他听到一声汽笛长鸣,欣喜地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一列火车正向小站驶来。维嘉激动地一把抓起晾晒的上衣,抡起胳膊向火车摇着。那飞奔的列车好像有意不理会他似的,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喷着浓浓的白雾,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飞掠而过。维嘉茫然地垂下双手站在那里,天上的红霞渐渐暗淡下来,夜幕从四面八方向上聚合,离去的希望就这样消失了。

望望四周,空旷而寂静,他感到肚子饿了,不由沮丧地叹着气,他在想,这一夜,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