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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有我,斯佳丽小姐,有黑妈妈。她整天服侍两位小姐。还有迪尔西,她正在楼上,夜里由她陪着两位小姐。就我们三个,斯佳丽小姐。”

“究竟还有多少?”

原先一百名黑奴就剩下了“我们三个”。斯佳丽费力地扭动酸痛的脖颈抬起头来。她知道必须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着镇定。令她惊讶的是,自己说出的话居然口气从容、语调自然,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打什么仗,只要她一招手,召集十来个家奴不在话下。

“斯佳丽小姐,那些没良心的黑人都跑了,有几个还是跟北佬走的,也有的——”

“波克,我饿极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波克,这儿还有多少黑人?”

“没有,小姐。全给他们拿走了。”

斯佳丽瞧着杰拉尔德油灰色的面孔,竟然发现——这是斯佳丽生平头一遭发现——他没刮脸,他向来容光焕发的脸上现在满是斑白的胡子碴儿。波克把蜡烛放在烛台上,走到斯佳丽身旁。一种感觉在斯佳丽心中油然而生:倘若波克是一条狗,一定会把嘴鼻子搁在她腿上裙兜里,呜呜地叫着请求抚摩它的脑袋。

“那么菜园子呢?”

一点光亮晃晃悠悠移入斗室,波克高举着插在碟子里的半支蜡烛走进来。这个黑洞恢复了些许生气,斯佳丽和父亲所坐的塌了下去的旧沙发、顶端几乎高达天花板的写字台、台上分成好多小格的文件架、依然塞满那些格子的留有母亲娟秀字迹的文件、写字台旁母亲坐的那把苗条的雕花靠椅、磨乏的地毯——所有这一切依然如故,单单缺少埃伦,再也没有埃伦,再也闻不到美人樱香囊那股淡淡的清香,再也看不见她那双丹凤目中柔婉的眼神。斯佳丽觉得心中在隐隐作痛,仿佛由于创伤太深,一下子麻木了的神经又开始顽强地表现自己。现在她不能让麻木的创痛复苏;她这辈子来日方长,有的是抚创思痛的时间。但是现在不行!上帝啊,现在千万别让我痛!

“他们把马放到菜园子里去了。”

“他老了,他太累了,”斯佳丽又一次这样想,同时影影绰绰地暗自纳闷:为什么她对此无动于中?

“连山坡上种的红薯也没了?”

波克吧嗒吧嗒走到餐室里去,斯佳丽搀扶着杰拉尔德摸进黑咕隆咚的斗室,在沙发上坐下。她父亲的胳膊仍挎在她臂弯里,自己无能为力,巴巴地指靠帮助,处处得信赖他人——只有天真稚子和衰朽老人的手才会是这样的。

一丝满意的微笑掠过波克的厚嘴唇。

“把剩下的蜡烛头拿来,”她吩咐道。“拿到母亲的——拿到那间账房里去。”

“斯佳丽小姐,我把红薯给忘了。我想一定还在那里。那些北佬从来不种红薯,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一些草根,所以——”

“蜡烛全给他们拿走了,斯佳丽小姐,只剩一支我们夜里要找东西的时候才用,也快点完了。黑妈妈把布条捻成灯芯浸在一盆猪油里当灯点,用来服侍卡丽恩小姐和苏埃伦小姐。”

“月亮快出来了,你去给我们刨一些来烤一下。有玉米面没有?有没有干豆?有没有鸡?”

“亮儿呢?”斯佳丽问道。“为什么屋里这么暗,波克?拿蜡烛来。”

“没有,小姐。没有,小姐。他们在这儿来不及吃掉的鸡,都系在马鞍子上带走了。”

波克从宽阔的楼梯上摸黑走下来,像一只冻坏的动物趋向火光那样急急乎挨到斯佳丽身边。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事究竟有完没完?他们烧,他们杀,难道还不够?还非要让妇女、儿童和可怜的黑人饿死在被他们劫掠一空的地方?

说来也怪,她现在竟然毫无感觉,只觉得累,累得像有沉重的铁链拴住手脚,只觉得饿,饿得两膝发颤。她待会儿再想母亲。她必须把母亲暂时置于脑后,要不然,她会像杰拉尔德那样痴呆地一句话叨叨个没完,或者像韦德那样成天哭鼻子。

“斯佳丽小姐,我有一些苹果,黑妈妈拿去藏在地窨子里了。今天我们就是吃的苹果。”

斯佳丽牢牢搀扶着父亲,摸索着走进宽敞的穿堂,这里尽管一片漆黑,可是斯佳丽对它仍了如指掌。好几把高背椅子、一个空的枪架、一张四足呈爪形外伸的旧餐具桌,她都一一绕过,什么也没有撞倒;她感到有一种本能的力量把自己引向宅子后部那间小小的账房,因为埃伦经常坐在那里管那些没完没了的账。斯佳丽相信,她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母亲一定又是坐在那里一张带文件柜的写字台旁,一定会抬起头来,握着鹅毛笔的手悬在那里,然后带着馥郁的芳香和裙箍的窸窣声站起来迎接她旅途劳顿的女儿。埃伦不可能死去,纵然爸这样说,纵然他像仅会一句话的鹦鹉那样反复叨叨:“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先把苹果拿来,然后你去刨红薯。对了,波克,我——我——头晕得厉害。酒窖里还有没有酒,哪怕黑莓酒也行?”

“你母亲昨天死了。”

“哦,斯佳丽小姐,他们一到,最先去的地方就是酒窖。”

“妈妈怎样了?”

饥饿、睡眠不足、极度的疲劳和精神上受到的沉重打击,混合成一种眩晕恶心的感觉,突然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雕成玫瑰花形状的沙发扶手。

“你母亲——”他欲言又止。

“没有酒,”她木然说着,脑海中却浮现出酒窖里一排排数不清的瓶子。忽然,她的记忆被搅动了。

接着是一片沉默。静默中,一个可怕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猜想在斯佳丽头脑中成形。她说不出口,无法迫使自己提这个问题。她咽下一口涎水,又咽下一口涎水,但是,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似乎咽喉各侧都粘在一起了。塔拉如此沉寂,这个令人胆寒的哑谜难道谜底就在于此?这时,杰拉尔德说话了,似乎在回答斯佳丽头脑中的疑问。

“波克,爸曾经把一只橡木桶埋在葡萄棚下面,那一桶玉米威士忌怎样了?”

“你两个妹妹正在康复。”

又一丝微笑掠过波克的黑脸,这微笑洋溢着喜悦和钦佩。

“她们都好了吗,爸?”

“斯佳丽小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那桶酒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斯佳丽小姐,那种威士忌不好喝。它在地里藏了才一年光景,再说,小姐们喝威士忌怎么也要不得。”

斯佳丽那双磨破了皮,正在渗血的手急切地握住她父亲的手。

黑人也实在太蠢了!除了别人对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从不用脑子想些别的。可是北佬却要解放他们。

在斯佳丽权威的口气激励下,波克走到车厢旁边,在后板上摸索了一阵。当他半扶半拖地把玫兰妮从她躺了数十小时的羽绒褥垫上托起来的时候,只听得她哼哼了几声。波克有力的胳臂已经把她抱住,玫兰妮像个小孩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普莉西一手抱着小宝宝,一手拖着韦德,跟在他们后面登上宽阔的台阶,然后消失在漆黑的穿堂里。

“这会儿小姐正用得着它,爸也要。快去,波克,把那桶酒挖起来,再给我们拿两只杯子来,还要一些薄荷和糖,我来调朱蕾普[1]。”

“玫兰妮小姐还在车上,她的小宝宝也是。波克,你必须非常小心地把她抱上楼去安顿在后面客房里。普莉西,你抱着小宝宝带韦德进屋去,给韦德喝点儿水。波克,黑妈妈在家吗?告诉她,说我需要她。”

波克脸上现出责备的表情。

斯佳丽让大家定下神来听她指挥。

“斯佳丽小姐,要知道,塔拉庄园断糖已经很久了。薄荷也都给他们的马吃得精光,杯子也全让他们打破了。”

普莉西也放声大哭,一边口齿不清地叫着:“扑克!扑克,我的亲爹!”小韦德见大人们都哭得像泪人儿似的,胆儿也壮了些,开始抽抽搭搭地说:“韦德渴死了!”

如果他再说一声“他们”,斯佳丽就会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她心想,接着出声说道:“好吧,你赶紧去把威士忌拿来,快。我们就喝没糖的。”波克刚转过身去,她又说:“等一下,波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简直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哦,对了。我带了一匹马和一条母牛回来,母牛好久没挤奶了,一定胀得厉害;马得给它松套、喂水。你去叫黑妈妈照看母牛。要她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牛养起来。要是没有东西喂玫兰妮小姐的宝宝,他会死的……”

斯佳丽感觉到波克的眼泪扑簌簌地洒在她手上。

“玫荔小姐她——不能——?”波克知趣地没再往下说。

“你回来真是太叫人高兴了!真是太——”

“玫兰妮小姐没有奶。”上帝啊,要是妈妈听到她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晕过去的!

斯佳丽紧紧握住他的双臂。波克,塔拉庄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砖墙和阴凉的走廊一样可爱可亲!波克动作不大自然地轻轻拍着斯佳丽,边哭边说:

“那么,斯佳丽小姐,我的迪尔西会给玫荔小姐的宝宝喂奶的。我的迪尔西新近又添了个小孩,她的奶够俩孩子吃的。”

“斯佳丽小姐!斯佳丽小姐!”他喊道。

“你们又添了个小孩,波克?”

在一阵拖地的脚步声之后,一个黑人的身影从穿堂的门洞里出现。波克从台阶上跑下来。

小孩,小孩,小孩。上帝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小孩?不过,上帝并没有生下他们。是愚蠢的人把他们生下来的。

“她不能走路。得有人抬。”

“是的,小姐,一个又大又肥的黑男孩。他——”

想到玫兰妮这些日子连续吃了那么多的苦,斯佳丽只得行动起来。眼前的一桩桩事儿又要她来安排,必须把玫兰妮和她的小宝宝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有各种琐碎的事情,凡是能办到的都得为她去办。

“去叫迪尔西别再待在我的两个妹妹那儿了。我会照料她们的。叫迪尔西去喂玫兰妮小姐的宝宝,还得好好侍候玫兰妮小姐。让黑妈妈去照看母牛,再把那匹可怜的马牵到马棚里去。”

“玫兰妮我的侄女,这里就是你的家。十二棵橡树庄园给烧了。你得留在我们这里。”

“马棚没有了,斯佳丽小姐。他们把马棚拆下来当柴火烧了。”

玫兰妮的声音在应答,但语词含糊,听不清楚。

“别再对我说‘他们’干了什么。叫迪尔西去照料产妇和小孩。你,波克,就去把那桶威士忌起出来,再刨些红薯。”

“玫兰妮我的侄女!”

“可是,斯佳丽小姐,我没灯亮怎么刨土?”

杰拉尔德放下搁在斯佳丽肩膀上的手,把自己的腰板挺一挺直。当他慢慢地向车厢那边走去时,昔日热情迎客的塔拉庄园主人被代之以一个幽灵般的空架子,他说的话也像是从淡忘了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

“你不会用一根木柴当火把吗?”

“那是玫兰妮带着她的小宝宝,”斯佳丽轻轻地说得很快。“她身体很不好。我把她带回家来了。”

“哪儿还有木柴,全给他们——”

车上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似乎努力想使自己从半昏迷状态中醒过来。

“你自己想办法……我管不着。我只要你把东西刨出来,而且要快。快去。”

于是,对好多事情一无所知的恐惧心,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把她逮住,她只能站在那里与父亲四目对视,想提的一连串问题涌到口边又给关在闸内。

听到斯佳丽的嗓门变粗,波克赶紧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杰拉尔德父女俩。斯佳丽轻轻拍着父亲的腿。她发现那两条原先鼓着硬邦邦的马鞍肌的大腿萎缩了许多。她必须设法把父亲从那种麻木状态中拖出来,但她没有勇气询问母亲的事。这事只能等到她作好精神准备以后再说。

杰拉尔德的肩背伛偻了。他的脸斯佳丽看不太清楚,但杰拉尔德那种精神饱满、不知疲倦的活力已经不见,那双直勾勾注视着女儿面容的眼睛,几乎跟小韦德的眼睛同样现出给吓得晕头转向的神情。站在斯佳丽面前的只是一个弯腰弓背的矮老头儿,他彻底垮了。

“他们没把塔拉庄园烧掉是什么原因?”

“天哪,他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斯佳丽忖道。

杰拉尔德莫名其妙地对她凝视片刻,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于是斯佳丽再问一遍。

说完,他便不做声了。

“什么原因——”他嗫嚅了一阵,“这房子做了他们司令部。”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北佬——在我们家?”

杰拉尔德朝她这边移动,像个梦游者似的一声不吭,一条僵直的腿在地上拖着。他走到斯佳丽跟前,迷离恍惚地看着她,似乎相信自己是在梦中见到女儿。杰拉尔德伸出一只手搁在斯佳丽肩上。斯佳丽感到这只手在颤抖,仿佛他刚从恶梦中惊醒,还只有一半意识进入现实。

她顿时觉得自己心爱的墙壁给玷污了。这房子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因为埃伦曾住在这里,而那帮人——那帮人——竟在这里设司令部。

“爸?”斯佳丽沙哑的嗓音轻轻叫了一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凯蒂·斯佳丽。我回家了。”

“他们在这儿待过,我的女儿。我们先是看见隔河的十二棵橡树庄园那儿浓烟滚滚,随后他们来了。不过,霍妮小姐和印第亚小姐带了她们的一些黑奴已经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为她们担忧。可是我们没能去梅肯。你的两个妹妹病得那么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走。我们的黑奴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偷走了大车和骡子。只剩下黑妈妈和迪尔西,还有波克——他们没跑。我们不能带着你的两个妹妹和你母亲去逃难。”

一声欣喜的呼喊正欲从喉咙里冲出来,却在那儿卡住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光亮和声息,那个影子既不动弹,也不招呼她。总有点儿不对头。究竟是什么不对头呢?塔拉完好无损,然而跟遭难的整个地区一样笼罩在不祥的岑寂之中。这时,那个影子移动了,它僵硬而缓慢地从台阶上下来。

“是啊,是啊。”决不能让他提起母亲。旁的什么都可以谈。甚至可以谈谢尔曼将军本人曾经把这间屋子——母亲的账房——拿来做他的司令部。谈什么都行。

渐渐地,朦朦胧胧的轮廓开始具形显状。斯佳丽牵着马加速向前。透过黑暗呈现在那里的果真是白色砖墙。而且没有被烟熏黑。塔拉庄园逃过了灾难!家!斯佳丽撂下马笼头,跑完最后的几步路,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准备把墙搂在怀里。这时,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从漆黑的前门廊闪出来站在台阶顶上。塔拉并非一座空宅。家里有人!

“当时北佬正向琼斯博罗推进,准备切断铁路线。他们从河边来到大路上,人数成千上万,大炮和马匹也有好几千。我走到前门廊去见他们。”

杉树车道简直像有好几英里长,不管斯佳丽如何使劲牵笼头,那马还是顽固地我行我素,越走越慢。斯佳丽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搜索。屋顶看来完好无损。这可能吗?会有这等事吗?不,这不可能。战争对什么都不手软,对塔拉庄园也不会例外,即便这宅院造起来是准备屹立五百年的。战争不可能放过塔拉庄园。

“哦,好样的小个儿杰拉尔德!”斯佳丽心中暗暗为父亲感到骄傲:杰拉尔德面对强敌站在塔拉的台阶上,好像有一支军队在他的背后摇旗呐喊,而不是在他的前边耀武扬威。

她把马头一转,折上宅前的车道,在他们头顶上方冠梢相接的两行杉树,把他们揽入夜半的漆黑中去。斯佳丽集中视力拼命从暗沉沉的长拱道里望过去,见前面——且慢,她真的见到了?还是她疲劳而眼岔了?——见前面模模糊糊现出塔拉的白色砖墙。家!家!亲爱的白砖墙,帘儿飘拂的窗户,宽敞的门廊——难道这一切都在她前面的幽冥中?还是于心不忍的夜幕掩藏着与麦金托什家同样骇人的惨象?

“他们叫我趁早离开,说他们要烧房子了。我说除非把我也一起烧了。我们不能走——两个女孩子有病,还有你母亲……”

“那儿没有人!”她的心告诉她,顿时胸中像给压上了一块冰凉的铅。“不知哪儿去了!”

“后来怎样?”他干吗老是把话头转到埃伦上来?

他们总算登上了坡顶,前面塔拉庄园的橡树连成黑压压的一大片耸立在愈来愈暗的天幕前。斯佳丽急急乎极目遥望,看那儿有没有一星半点灯光从什么地方的树隙中漏过来。但是哪儿也没有灯光。

“我对他们说,这房子里有伤寒病人,移动病人等于送她们的命。他们要烧房子就得连我们一起烧掉。反正我决不离开……决不离开塔拉……”

“还得再熬几步,”她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哼着,“累人的负担,还得再熬几步。”

他的话音渐渐归于沉寂,眼睛视而不见地环顾四壁。斯佳丽明白,杰拉尔德背后站着一大群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在几亩薄田上,宁可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们曾在那里生活、耕作、恋爱、生儿育女。

累人的重担还得再熬几天……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除非把三个垂死的女病人一起烧掉。但是要我们离开此地绝对办不到。那个年轻的军官——是位君子。”

马走得多慢哪!从它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滴在斯佳丽的手上。她脑海中忽然闪起曾经跟瑞特一起唱的一首歌,只记得一句词儿,其余的想不起来了:

“北佬会是君子?你怎么说的,爸!”

“那你就给我闭嘴!”

“是位君子。他骑马去了一会儿,就带一名上尉军医回来,那军医看了你的两个妹妹和你母亲的病情。”

“不,小姐!不,小姐!”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到她们房间里去?”

“那就让我来搀着韦德。你可以坐下来一直待在这儿。”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的两个妹妹。当时苏埃伦血出得很凶。那位大夫心地极好。他向上司报告说这里有病人,所以他们没有烧房子。一个将军和他手下的一些人住了进来。他们占用了所有的房间,只除了病人的那一间。士兵们……”

其实斯佳丽自己也在这样想,可是普莉西说出这番话,她听了却勃然大怒,把普莉西抓住她的手甩掉。

他又顿了一下,似乎太累了,需要喘口气儿。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向胸前沉沉地挂下一道道宽松的肉裥。他好不容易才重又说起话来。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抓住主人的胳膊悄悄地说。“我们还是别去塔拉庄园吧。他们不会在那儿的。他们都走了。兴许已经死了——妈妈死了,别人也都死了。”

“士兵们在房屋周围扎营,棉花地、玉米地里到处都有营盘。牧草地都成了一片蓝色,尽是他们的人。那天夜里点起的营火有上千堆。他们拆下栅栏生火做饭,后来又拆干草棚、马棚和熏肉房。他们宰牛、杀猪、杀鸡,甚至宰了我的火鸡。”这么说,杰拉尔德珍爱的那些火鸡也完了。“他们什么都要,连画像也拿走了,还有好些家具、瓷器……”

她的脚脖子在黑暗的路上扭得生疼,于是她咬牙切齿地想道:“上帝干吗要造出孩子来?这些讨厌的累赘只会哭,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老是要别人操心,老是碍手碍脚。”此时,韦德拽住普莉西的手在她身旁小跑,不断抽噎;对于这个吓慌了的孩子,斯佳丽心中没有怜悯,只有厌烦——自己怎么会生下他来?连带着当然只有一种生了腻的困惑之感——自己怎么会嫁给查尔斯·汉密顿?

“银餐具呢?”

“叫他住嘴。我受不了,”斯佳丽一边说,一边抓住笼头牵着马勉强起步。“韦德,拿出小小男子汉的样儿来,别哭了,要不,我就过来揍你。”

“波克和黑妈妈把银餐具藏了起来,可是我记不起藏哪儿了,也许在井里,”杰拉尔德的语调变得烦躁不安。“北佬就从这儿——从塔拉——指挥打仗,整天尽是闹嚷嚷的人声、来来往往的马蹄声。后来大炮在琼斯博罗打响了——那声音就跟打雷一个样,连你两个病重的妹妹也能听见,她们翻来覆去说着:‘爸,你想想办法让这雷别打了。’”

普莉西瞅着道路两旁把他们围住的树木,忍不住呜咽啜泣,仿佛她一出车厢这个庇护所,这些黑魆魆的树就会伸出魔爪来把她攫走。但她还是把小宝宝放在玫兰妮近旁,自己爬到地上,再踮着脚把韦德抱下来。那小男孩紧缩在他的小保姆身边,还在哭鼻子。

“那么……妈妈呢?她知不知道北佬在我们家里。”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那时候可别怨我,我会把你撂下不管,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摸黑。快!”

“她一直不省人事。”

“斯佳丽小姐,我走不动。我的脚磨起了泡,鞋也破了,我跟韦德加在一起也没多少分量,就算了吧——”

“谢天谢地,”斯佳丽说。上帝总算没让她受这份罪。母亲始终不知道,始终没听到敌人就在楼下几间屋子里,始终没听到琼斯博罗的炮声,始终不知道她苦心经营的这片土地已经给北佬踩在脚下。

韦德抽抽搭搭哭起鼻子来,斯佳丽从他的泣诉中只能分辨出只言片语:“黑——黑——韦德害怕!”

“我很少见到他们,因为我一直待在楼上你的两个妹妹和你母亲那儿。我见得次数最多的是那位年轻的军医。他人很好,非常善良,斯佳丽。他整天忙于治疗伤员,完了以后总要来看看我们的病人。他还留下一些药品。后来,他们的军队继续向前推进,临走时他对我说,你的两个妹妹会好起来的,可是你的母亲……他说,她身体过于虚弱,怕熬不过去。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淘空了……”

“下来,普莉西,”她下令道,“让韦德也下来。你抱着他,或者叫他自己走。把小宝宝放在玫兰妮小姐身边。”

在接着出现的静默中,斯佳丽可以清楚地想象她母亲病倒前最后几天的模样,她虽瘦弱,却是塔拉庄园的精神堡垒,她废寝忘食地照料孩子、努力工作、忙这忙那,让别人吃饱睡好。

斯佳丽强打精神下车去拉住马的笼头。

“后来他们就开拔了。后来他们就开拔了。”

当马车终于到达一道缓坡脚下时,斯佳丽的眼睛变得模糊了,因为过了这道坡便是塔拉!紧接着,她的心猛地一沉。这匹老朽的牲口决计上不了坡。往日斯佳丽骑着她的那匹快马疾驰过岗,一向觉得这岗子坡度很小,徐升缓降。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么些日子不见,这斜坡竟变得如此之陡。马拉着这么重的车,是无论如何上不去的。

杰拉尔德半晌没有则声,然后摸索着找女儿的手。

马终于慢腾腾地起步动身,车厢吱吱嘎嘎地晃荡,那头牛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哞哞的悲鸣。牲畜痛苦的叫声刺激着斯佳丽的神经,直到她打算停车解开拴住母牛的绳子。倘若到了塔拉一个人也找不到,这牛对他们又有何用?她自己不会挤牛奶,即使会挤,那畜生一定不让谁碰它酸胀的乳房,八成还会踹她一蹄子。然而,既然她得到了这头牛,为什么就不能保住呢?除了这头牛,如今她在这个世界上简直一无所有。

“你回家来我真高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重新爬上赶车的座位需要斯佳丽使出全身力气,但最后总算成功了,于是她拿起缰绳。那马垂头丧气地站着不动,拒绝起步。斯佳丽狠心地抽了一鞭。她希望上帝能宽恕她如此虐待一匹劳顿的牲口。万一上帝不肯宽恕,也只得抱歉了。说到底,前面就是塔拉庄园了,只要捱过底下这四分之一英里,马要在车杠里倒下就由它倒下吧。

后门廊上传来摩擦的声响。可怜的波克四十年来已经训练有素——进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甚至在目前这样的光景也不忘规矩。他小心地抱着两个葫芦走进来,从葫芦上挂下来的几滴威士忌已先于他把浓烈的酒香送进室内。

“可怜的小宝宝,”玫兰妮轻轻说了一句,一只手缓慢而又虚弱地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没够着。

“给我洒了不少,斯佳丽小姐。从桶孔把酒放出来往葫芦里灌可真不容易。”

“还没有,”斯佳丽喉咙里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得尽可能温和地说,“不过快到了。我刚弄来一条母牛,一会儿就能给你和小宝宝喝牛奶。”

“你干得很好,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中接过一个湿漉漉的长柄葫芦,很冲的酒味迫使她皱眉缩鼻。

家!听到这个字,斯佳丽禁不住热泪盈眶。家。玫兰妮哪里知道,家已经没有了,她们是在一个狂乱的世界里,置身于无人的荒野,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喝吧,爸,”她说着把那个奇形怪状的威士忌容器放到杰拉尔德手中,再从波克那里接过第二个葫芦——盛水的。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举起酒葫芦,发出很大的声音喝起来。斯佳丽把水葫芦递给他,可是他摇摇头。

“亲爱的,是不是我们到家了?”

斯佳丽从父亲手中取过威士忌放到自己口边,她看到父亲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目光中隐约透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

玫兰妮睁开眼睛,见斯佳丽站在她旁边,便低声问道:

“我知道,大家闺秀是不喝烈性酒的,”她直截了当地说。“但今天我不当大家闺秀,爸,而且今晚还有事情要做。”

斯佳丽挪动僵直的身躯从车座上下来,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肌肉疼痛。见了牛“发毛”的不光是普莉西一个人,斯佳丽也是向来怕牛的,即便最温驯的母牛在她看来也好像心怀叵测,但现在不是向这类芝麻绿豆的恐惧心屈服的时候,因为真正巨大的恐怖如黑云压城厚厚地积聚在她的头顶上空。幸而这条母牛脾气挺温和。它因疼痛而向人寻求伴侣和帮助,所以当斯佳丽把衬裙撕成的布条绳子一端绕在牛角上的时候,它没有做什么威胁性的动作。斯佳丽把另一端缚在车后,尽她不听使唤的手指所能达到的限度竭力缚牢。然后,她准备回到前面的车把式座位上去,突然,一阵昏天黑地的晕眩向她袭来,旋得她左摇右晃。她赶紧抓住车帮,以免摔倒。

她把酒葫芦倾斜过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快地喝下去。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一直烧到她的胃里,呛得她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又喝了一口,接着又把葫芦举到口边。

普莉西拼命转动眼珠子,先瞧瞧主人毫无表情的脸,再瞅一下哞哞哀叫的母牛。看起来两者之中斯佳丽包孕的危险较小,所以普莉西牢牢抓住车帮,在原处不动。

“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说道,这是斯佳丽回来后从父亲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口气严厉的话,“够了。你不懂得酒性,这种酒会使你晕头转向的。”

“嗬,我也跟着她说了‘黑猡’,”她心想,“要是让妈妈听到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晕头转向?”她发出一阵颇有些失态的大笑。“晕头转向?我但愿能醉得人事不省。我巴不得来一个酩酊大醉,把这一切统统忘掉。”

“你是个笨得要命的黑猡,我爸在运气最坏的一天干的一件倒霉事就是把你买下来,”斯佳丽慢慢地说着,她累得甚至没有力气发火。“等我又能抡起胳臂的时候,瞧我不结实地抽你。”

她又喝了一口,一股热流在她的血管里缓慢地滚动,悄悄地流遍全身,直到她的指尖都觉得火辣辣的。这团可心宜人的火产生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这火似乎连她那颗冰封的心也能渗透,精力重又回到她的体内。斯佳丽瞧着父亲脸上困惑而又痛苦的神情,再次拍拍他的膝盖,努力扮出一向能博得他欢心的那副涎皮赖脸相。

“我见了牛心里就发毛,斯佳丽小姐。我跟牛从来没打过交道。我不是种地养牛的黑猡。我是当使唤丫头的黑猡。”

“这酒哪能使我晕头转向呢,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把克莱顿县最沉稳的头脑传给了我吗?”

可是普莉西畏缩不前。

杰拉尔德瞧着女儿疲惫的面容,几乎忍俊不禁。威士忌也在使他兴奋起来。斯佳丽把酒葫芦递给他。

“把这个套在牛角上,”她吩咐道。

“你再喝一点,然后我带你上楼去,让你睡觉。”

斯佳丽放下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撩起来。里面镶花边的衬裙是她所剩的最后一件漂亮衣裳,也是最后一件完好的衣裳。她解开背心的带子,褪下衬裙,把细软的麻纱褶子挦得咔嚓作声。这麻纱料子和花边是瑞特从拿骚给她带来的,那也是瑞特溜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船货物。斯佳丽花了一个星期才缝制成这条衬裙。现在斯佳丽毫不犹豫地抓住裙边就扯,还放在嘴里咬,直至料子裂开一道口子,给撕下长长的一条。她狠命地咬,使劲地扯,最后衬裙在她手中变成许多条带子。她把这些条子打结接长,尽管她的手酸麻发颤,泡磨破了在渗血。

斯佳丽发觉自己走了嘴。哟,她这是对韦德说话的口吻,对父亲可不能用这样的腔调。这是目无尊长。然而杰拉尔德听了她的话倒是正中下怀。

“斯佳丽小姐,你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穿衬裙了,即使我有衬裙,我也绝不会白白给牛穿。我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我见了牛害怕。”

“对,让你睡觉,”斯佳丽改用轻松的语气添上几句,“我再给你喝一口,没准儿把葫芦里的全给你,然后让你入睡。你需要睡觉,这儿有凯蒂·斯佳丽在,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喝吧。”

“既然你这样在行,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下来撕成布条,把牛牵在车后面。”

杰拉尔德很听话地又喝了一口,斯佳丽把自己的胳膊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来。

“我们怎么能把牛带走呢,斯佳丽小姐?我们不能把牛带走。好久没挤奶的牛一点用处也没有。它的奶子都快胀破了。所以它才叫个不停。”

“波克……”

“我们把它带走,”斯佳丽迅即作出决定。“这样我们的小宝宝就有奶吃了。”

波克一只手拿着葫芦,另一只手挎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斯佳丽擎起烛光摇曳的蜡台,于是三个人慢慢地经过黑洞洞的穿堂,登上螺旋楼梯往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我听起来好像它的奶胀得厉害,急着要人给它挤奶,”普莉西说,她多少恢复了一些自持力。“这大概是麦金托什先生的牛,他让下人把牛都赶到树林子里去了,所以没给北佬抢去。”

苏埃伦和卡丽恩合睡一张床,两人在梦中不停地翻身,还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屋子里有股极难闻的气味,因为唯一的光亮来自捻成灯芯浸在一碟猪油里点着的破布条。所有的窗户都关着,病房的气息、药物的味儿、猪油的恶臭充斥室内,斯佳丽刚打开房门,这股浑浊的空气差点儿使她昏倒。也许医生会说,病人吹不得风,但她若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话,就必须换换空气,否则非闷死不可。于是她把三扇窗子统统打开,放进橡树叶和泥土的清香,然而种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在这紧闭的室内已陈积了好几个星期,这点儿新鲜空气一时哪里就能够把它们驱散。

“它是不是受伤了?这声音不像一般的牛叫。”

卡丽恩和苏埃伦两人躺在一张很高的四柱大床上,斯佳丽回想起美好的往日,她们常在这张床上一起说悄悄话,如今她俩形容憔悴,血色全无,睡眠断断续续,醒来就直愣愣睁大了眼睛说胡话。屋角空放着一张拿破仑时代款式的单人床,两端都有雕饰,那是埃伦从萨凡纳带回来的。埃伦病倒时就躺在这张小床上。

普莉西哭着抬起头来,从车帮上往外瞧,看见果真是条红白相间的花母牛站在那儿,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怪可怜地望着他们。母牛张嘴又哞哞地叫起来,像是在喊疼。

斯佳丽在大床旁边坐下,木然凝视着她的两个妹妹。威士忌注入饿了好久的空腹,对她闹起恶作剧来了。她时而觉得两个妹妹变得很小,和她隔得很远,她们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像是嗡嗡的虫鸣。时而她们又变成庞然大物,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向她扑过来。她太累了,累得无以复加。要是让她躺倒,她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

“坐好,你这蠢东西,”她说,“免得我在你身上把鞭子折断。”

她真想倒头就睡,醒来时感觉到埃伦在轻轻摇动她的臂膀,并且说:“时候不早了,斯佳丽。你怎么能懒成这样!”然而,埃伦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要是埃伦活着该有多好!要是有一个年纪比她大、见识比她广而又不像她那样精疲力竭的人,她就可以去向之求助,可以偎着那人的膝盖,可以把沉重的负担卸到那人的肩上!

斯佳丽成竹在胸地转过头去,举起她用作鞭子的树枝抽在普莉西背上。她自己实在疲惫不堪,因恐惧而变得十分脆弱,以致不能容忍别人的脆弱表现。

门悄没声儿地开了,迪尔西走进来,她怀里抱着玫兰妮的婴儿,手里拿着盛威士忌的葫芦。油灯隔着烟雾微光摇曳,迪尔西似乎比斯佳丽上次见到她时瘦了,印第安血统在她脸上也越发明显了。高耸的颧骨更加凸起,鹰钩鼻变得更尖,她的紫铜色皮肤比以前更有光泽。她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连衣裙前襟一直敞到腰部,露出她赤褐色的巨大乳房。玫兰妮的婴儿紧紧贴着迪尔西,他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吮着黑色的乳头,两个小拳头抵在软乎乎的胸脯上,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母腹温暖的毛皮中间。

“那是鬼,”普莉西抽泣着,一边仍趴在车厢底板上神经质地扭动。

斯佳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迪尔西胳臂上。

“不过是条母牛罢了,”斯佳丽说,而她的嗓音已由于惊慌而变得沙哑。“别疯疯癫癫,普莉西。你把小宝宝给压扁了,还把玫荔小姐和韦德吓得半死。”

“你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迪尔西。”

斯佳丽的神经有如绷紧的弦,当附近矮树丛中突然发出响声的时候,那根弦险些断裂。普莉西尖声大叫,一下子趴倒在车厢底里,把婴儿压在自己下面。玫兰妮虚弱地牵动身子,伸手想找孩子;韦德则捂住眼睛一个劲儿哆嗦,吓得连喊也喊不出来。稍后,近旁的矮树在笨重的蹄子下折裂出声,并向两边分开,接着是一声低沉而凄凉的吼叫往他们耳朵里直冲。

“我怎么能跟那些没出息的黑人一起走呢,斯佳丽小姐?你爸行善把我和我的小普莉西买了下来,你妈心地又那么好。”

哦,阿希礼!今晚斯佳丽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条魅影憧憧的路上爬行逃难,而他在哪里呢?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给关在罗克艾兰的监狱里思念斯佳丽?还是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于天花,和另外数百名邦联军一起葬身沟壑?

“坐下,迪尔西。这么说,小宝宝吃得下奶?玫兰妮小姐怎么样?”

然而,阿希礼把玫兰妮托付给了她。“好好照看她。”哦,那美丽而令人肠断的一天,阿希礼和她吻别以后,便一去不回!“你会好好照看她的,是不是?答应我!”于是她作出了承诺。她干吗要让这样一项承诺把自己捆住?阿希礼去世以后,这负担变得加倍沉重。她现在累得一切感觉都麻木了,可还是恨玫兰妮,恨那婴儿小猫叫一般尖细的声音——他的刺破岑寂的啼哭已愈来愈轻、愈来愈弱。但是,她作出了承诺,这娘儿俩的安危存亡现在就得由她负责,正如她要对韦德和普莉西负责一样,只要她一息尚存,就必须为他们拼命。她本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玫兰妮塞进医院,自己一走了之。然而,她若是这样做了,便无颜再见阿希礼——不论是在阳世还是阴间,——无颜告诉阿希礼:她把他的妻子和孩子撇下不管了,听任他们在陌生人中间死去。

“这宝宝没事儿,就是饿了,反正喂一个饿宝宝的奶我有的是。玫兰妮小姐也不要紧。她不会死的,斯佳丽小姐,你不用担心。像她那样的我见得多了,白人黑人都有。她太累了,心里太焦急,生怕这个宝宝有什么好歹。不过我让她定下神来,我把葫芦里剩下的酒给了她一点儿,这会儿她睡着了。”

她为何要干这种违背常识的蠢事,拖着玫兰妮和她的婴儿一起逃难?与其顶着毒日头在颠簸的车上受这一整天的罪,临了去死在塔拉庄园无声无息的废墟之中,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省事。

敢情这玉米威士忌整个家族都受用了!斯佳丽甚至产生一个歇斯底里的想法:也许她该让小韦德喝一口,看看能不能止住他打嗝儿……。玫兰妮不会死了。等阿希礼回来——如果他能回来的话……。不,这事她也放到以后再想。有那么多的事要想!那么多的头绪要理,那么多的主意要定——统统放到以后再说。她但愿能无限期地推迟这个“以后”!突然,一阵吱吱嘎嘎以及扑通扑通有节奏的响声划破窗外的岑寂,使她猛吃一惊。

斯佳丽把缰绳一抖,驱车向前。麦金托什宅院的景象把她心中保留的最后一点希望化成了泡影。跟她当天经过的所有庄园一样,这个庄子也遭了兵燹,人去楼空,剩下一堆废墟。塔拉庄园离此仅半英里,也在这条大路旁,是军队必经之地。塔拉庄园也已被夷为平地!她将看到的只是熏黑的断砖残瓦,星光照进没有屋顶的墙圈,埃伦和杰拉尔德不知去向,两个妹妹不知去向,黑妈妈不知去向,奴隶们不知去向,唯有与此同样可怕的死寂笼罩一切。

“那是黑妈妈在打水准备给两位姑娘擦身。她们经常洗澡,”迪尔西一边解释,一边把葫芦插在桌上一些药瓶和一只杯子中间。

“我的上帝啊!”斯佳丽忖道,并且顿时周身长起了鸡皮疙瘩。“我的上帝啊!她说得对。什么都可能从那儿冒出来。”

斯佳丽蓦地笑出声来。与她最早的记忆紧密相连的井辘轳的响声居然会把她吓一大跳,可见她的神经已成了散股的烂纱。迪尔西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笑,丝毫不动声色,脸上保持庄重的神态,但斯佳丽感觉到迪尔西心里全明白。斯佳丽重又在椅子里落座。她真想摆脱她的紧身褡、卡脖子的衣领以及仍然嵌满沙砾的鞋,她的脚都给磨得起泡了。

“别‘哈啰’,斯佳丽小姐!请别再‘哈啰’了!”她悄悄地说,声音在发抖。“天知道应声回答的会是什么!”

随着绳索的转动,井辘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每一声吱嘎都把水桶吊高些,离井顶更近些。很快她就能见到黑妈妈了,那是她的黑妈妈,也是埃伦的黑妈妈。斯佳丽默默地坐着,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这时婴儿已经吃饱了奶,可是他发现那个可亲的乳头不见了,又呜呜地哭起来。迪尔西也不做声,仍把乳头送到婴儿的嘴边,抱着他轻轻摇晃,而斯佳丽则在谛听黑妈妈拖着鞋底慢慢穿过后院的脚步声。夜是那么宁静!即使极其轻微的一点声音在她听来都会如雷贯耳。

吓得魂灵出窍的普莉西急忙把她抓住,斯佳丽回头一看,见这丫头的两颗眼珠子直往上翻。

当黑妈妈肥胖的身躯向门口移近时,楼上的过道似乎一齐在摇动。接着,黑妈妈进屋了,两只沉重的木桶把她的肩膀拖得搭拉下来,她那慈祥的黑脸罩着一重困惑不解的哀愁,好像猴子莫明其妙时的表情。

“哈啰!”斯佳丽使出全部力气喊道。“哈啰!”

一见到斯佳丽,她的眼睛刷地亮了,她放下水桶时露出一口发光的白牙。斯佳丽向她跑过去,把脑袋埋在她宽阔、松软的胸前,这胸脯曾抚慰过好多脑袋,包括黑的和白的。斯佳丽心想:“总算还有这么点儿牢靠的东西在,还保留着生活的一点儿老样子。”然而,黑妈妈一开口,就把这种幻觉一扫而光。

前面隐约可见黑森森一大片桑橙树篱,它标志着从那里开始乃是麦金托什的地界。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在橡树院径前勒马停车,这条院径从大路通到老安古斯·麦金托什的宅子门前。斯佳丽透过愈来愈浓的暮霭从两行古树中间望过去。到处都是暗沉沉的。无论是正屋还是棚子里,都看不到一点灯火。斯佳丽在黑暗中尽自己的目力搜索,终于又模模糊糊分辨出一幅这可怕的一天下来已变得十分熟悉的景象:两支高高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被毁的二楼上空,没有灯光的空窗框在墙上留下黑黑的窟窿,像盲人呆滞不动的眼珠子。

“黑妈妈的孩子回家了!哦,斯佳丽小姐,如今埃伦小姐已经进了坟墓,叫我们怎么办呢?哦,斯佳丽小姐,我只想跟埃伦小姐一起死!离开了埃伦小姐,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如今除了苦难和倒霉,什么也没剩下。只有累人的重担,宝贝,只有累人的重担。”

筋疲力尽的马对鞭子和缰绳已无反应,只是勉强拖着四条腿蹒跚而行,不时给石头绊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眼看就要跪倒在地。不过,黄昏来临时,他们的长距离行程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马车从小道上拐一个弯,上了大路。离此一英里便是塔拉庄园了!

斯佳丽把脑袋紧紧偎依在黑妈妈胸前时,引起她注意的就是这几个字:“累人的重担”。整个下午,如此单调地在她头脑里敲个不停的不正是这几个字吗?敲得她直想呕吐。此刻,她怀着一颗沉下去的心把这首歌的其余一些词儿也记起来了:

她唯求能投入塔拉和埃伦慈爱的怀抱,卸下她的累赘,她娇嫩的肩膀实在不胜负担——一个生命垂危的产妇、一个哭声越来越微弱的婴儿、一个饿得半死的小男孩(她自己的儿子)、一个吓破了胆的黑丫头,他们都指望从她身上得到鼓舞,得到保护,把她挺直的腰板视为勇气和精力的象征,其实勇气她根本没有,精力也早已耗竭。

累人的重担还得再熬几天!

斯佳丽一鞭抽在疲惫的马臀上。说什么也必须快些赶路!他们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已经爬行了漫长而炎热的一整天。天快黑了,他们又将孤零零地在这荒野里露宿,这就意味着死亡。她用起了泡的手把缰绳握得更紧,同时狠命抽打马背,而一挥鞭她的胳臂就热辣辣地酸痛难忍。

哪怕担子重得要压弯肩!

“妈妈!妈妈!”她低声呼唤着。但愿能到达埃伦身边!但愿上帝能创造奇迹——塔拉庄园依然无恙,她可以驾车通过夹在两行树木中间的院径,走进家门,看到她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容,再次让那双温柔、灵巧、能驱散恐惧的手抚摩自己,再次拽住母亲的裙裾,把自己的脸埋在里边。母亲会有办法的。她不会让玫兰妮和她的小宝宝死去。她只要轻轻喝几声“嗬嘘”,鬼魂和恐惧便会逃之夭夭。可是母亲病倒了,或许已是奄奄一息。

熬到有朝一日趔趔趄趄回家转……

乡间景色仿佛被某种可怕的魔法所震慑。或许比这更糟,它就像一位母亲的亲切、可爱的面容,经过了临终的痛苦挣扎,最后重现生前的美丽和平静——想到这里,斯佳丽禁不住打起寒战来。她觉得,过去她常来的这些树林里现在充满了鬼魂。在琼斯博罗附近的战斗中死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就在这些阴气森森的树丛中,斜阳透过静止不动的树叶射来不祥的余辉,鬼魂们——包括朋友的和敌人的——正盯着赶这辆破车的她,鲜血和红土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目光呆滞,十分可怕。

“哪怕担子重得要压弯肩,”这话的含义进入了她疲惫的头脑。难道她的担子绝不会减轻?她返回塔拉难道并不意味着苦难到了尽头,而只是意味着担子还要加重?她从黑妈妈怀里抽出自己的胳膊,举手轻轻拍了下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死神在空气中游荡。在偏西的阳光下,每一片熟悉的田野和树丛都是碧油油、静悄悄的,这种非尘世的沉寂不断把恐怖注入斯佳丽心中。这一天,他们每路过一栋给炮弹打得百孔千疮的空房子,每看到一支在焦土废墟中站岗的光杆烟囱,她的恐惧就增一分。从昨夜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见过一个活人,连活的牲口也没见过。横在路旁的尽是死人、死马、死骡,已经腐烂膨胀,身上沾满了苍蝇。周围全无生气:远处不闻哞哞的牛叫,枝头没有鸟儿歌唱,甚至没有一丝儿风拂动树叶。只有疲乏拖沓的马蹄声和玫兰妮的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划破这一片死寂。

“宝贝,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黑妈妈抓住斯佳丽那双小手,瞧着上面起的泡和血块,在惊愕中包含着责备。“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大家闺秀,只要看她的手便知道——这话我不知对你说过多少回,难道不是吗?瞧,你的脸也晒黑了!”

斯佳丽在乏马背上抽了一鞭,想催它快跑,然而那两对晃晃悠悠的轮子却把车上的人颠过来簸过去,一个个都跟喝醉了差不多。

可怜的黑妈妈,她仍不放过这些鸡毛蒜皮,尽管战争和死亡的风暴刚刚从她们头上刮过去!再过一会儿,她准会说,手上起泡、脸生雀斑的小姐十有八九找不到如意郎君;于是,斯佳丽抢先转换话题。

塔拉庄园依然无恙否?还是也被这场席卷佐治亚的风暴刮得无影无踪了呢?

“黑妈妈,我要你把母亲的事情告诉我。我听爸讲她的事情实在受不了。”

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不戴帽子或面纱在户外让太阳晒的事,也从未不戴手套握过缰绳赶车,因为需要保护她那双有许多小圆窝的纤纤玉手。可现在,她驾着一匹散架老马拉的一辆散架破车,曝晒在烈日下,蓬头垢面、浑身汗臭、又饿又累,除了像蜗牛似的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爬行以外完全无能为力。才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她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仅仅在不多久之前,她还跟其余的人一样认为:亚特兰大绝不会陷落,佐治亚州绝不会遭到入侵。可是,四个月前出现在西北方的一小块乌云,竟酿成一场凶猛的急风骤雨,继而刮起一股狂啸怒吼的龙卷风,横扫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把她旋出安乐窝式的生活,抛到这死气沉沉、鬼比人多的悲凉绝境中来。

黑妈妈俯身把水桶提起来时,眼泪夺眶而出。她默默地把水放到床前,然后掀开被单,开始把苏埃伦和卡丽恩的睡衣往上褪。斯佳丽借着暗淡闪烁的灯光向两个妹妹仔细看去,见卡丽恩身上的睡袍虽然干净,但已破烂不堪,苏埃伦则裹着一件宽松的旧晨衣,那是本色亚麻布的料子,镶有不少爱尔兰花边。黑妈妈无声地流着眼泪给两个姑娘擦洗瘦骨嶙峋的身子,用一条旧围裙的残片权充毛巾。

“把帽子遮在她脸上。太阳就不刺她的眼睛了。”可是这样一来,斯佳丽一无遮盖的头部便直接挨烤,于是她心想:“一天下来,我准会给晒出满脸雀斑,像个珍珠鸡蛋。”

“斯佳丽小姐,这都怨斯莱特里一家,正是斯莱特里家那些可恶、混账、下流的白人穷光蛋害死了埃伦小姐。我不知叮嘱过她多少回:为那些混帐东西做事没个好,可埃伦小姐向来助人为乐,而且她的心肠又那么软,从不拒绝需要她帮助的任何人。”

斯佳丽回头看了一下玫兰妮,见她躺在那里闭上恹恹的双目以避阳光,斯佳丽松开自己头上软帽的带子,摘下来扔给普莉西。

“斯莱特里家?”斯佳丽问道,她感到莫名其妙。“这跟他们有什么相干?”

这儿离家顶多十五英里,可是照这匹老马的速度走去,得花上整整一天,因为她不得不经常让马休息。整整一天!斯佳丽顺着耀眼的红土路朝前望去,大炮的轮子和救护车在上面留下许多很深的辙槽。还得过好几个钟点,她才能知道塔拉庄园是不是依然存在,母亲是不是还在那里。还得过好几个钟点,她才能结束在九月骄阳之下的跋涉之苦。

“她们害的就是那种该死的病,”黑妈妈一面说,一面拿着围裙的残片打手势,示意跟两个裸露的姑娘同病,而破布上滴下的水把她们的床单都淋湿了。“先是斯莱特里太太的女儿埃米病倒了,斯莱特里太太急急忙忙上这儿来找埃伦小姐,她一有什么麻烦总是这样。自己的女儿干吗不自己照料?埃伦小姐本来就已经忙不过来,可她还是到斯莱特里家去照料埃米。埃伦小姐自己的身体也够呛,斯佳丽小姐。你妈已经有好长时间身体不好。这儿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地里长出来的全给拿去充了军粮。埃伦小姐吃的比一只鸟多不了许多。我不知跟她说过多少回,叫她别理那些穷白佬,可她不听我的。得,就在埃米像是在好起来的当口儿,卡丽恩小姐病倒了,也是这劳什子。是啊,伤寒沿着大路飞过来,把卡丽恩小姐给逮住了,后来苏埃伦小姐跟着躺倒。那时埃伦小姐又得照料她们。

她登上车把式的座位,用一根山核桃树枝抽在马背上。马打了一声响鼻,拉车起步,可是斯佳丽把它赶上车道后,那畜生走得奇慢无比,斯佳丽相信自己不用费什么劲也能比它走得快些。哦,要是没有玫兰妮,没有韦德,没有那婴儿,没有普莉西这些累赘就好了!她一定很快就能走到家里!是啊,她会飞也似的一路跑回家去,因为每一步都能使她越来越靠近塔拉庄园,越来越靠近妈妈。

“大路上一直在打仗,北佬就在河对岸,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临到自己头上,种地的黑人每天夜里都有逃跑的,我简直要发疯了。可埃伦小姐仍旧跟没事儿一样。只是她极其担心两个姑娘的病,因为我们没法弄到药,什么也弄不到。一天晚上,在我们给两个姑娘擦了十来次身之后,她对我说:‘黑妈妈,如果灵魂能卖的话,我愿意把我的灵魂卖了换一块冰放在我的女儿头上。’”

她回到车旁,给每人分了几只苹果,剩下的都抖在车厢后部。马已经站了起来,但是水似乎没能使它恢复多少精力。在日光下,它的样子比昨晚更要怕人得多。它的髋骨像一头老母牛的那样突出,肋骨根根显露,跟搓衣板差不多,背上更无完肤。斯佳丽给它套挽具的时候,吓得简直碰也不敢碰。当她把嚼子放进马嘴时,发现它几几乎已经没有牙。真是不折不扣的老掉牙了!瑞特既然去偷马,干吗不偷一匹好点儿的呢?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到这儿来,也不让罗莎和蒂娜进来,只有我除外,因为我以前害过伤寒。后来,斯佳丽小姐,她也得了这种病,我立刻就看出这下没救了。”

瑞特!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即使在想象中一提到这名字就觉得不是味儿。斯佳丽恨得他要死!这个人太可恨了!而她竟站在大路上让这个人吻了她——几乎还挺乐意。昨晚她简直像个疯子。这家伙真卑鄙!

黑妈妈直了直腰,撩起围裙来抹掉宛如泉涌的泪水。

斯佳丽觅食的努力一无所获,后来在果园里找到几只苹果。在她之前已有兵到过那里,树上一个也没剩下。那几只还是她发现掉在地上的,多半已经腐烂。她挑比较好的拣了一裙兜,穿过软软的泥地往回走,路上有好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昨晚她怎么没想到换一双结实点儿的鞋?她怎么没把遮阳帽带上?怎么连吃的也没带?她的举动实在蠢得可以。不过,她原以为反正一切瑞特都会替她们操心的。

“她的病很快就坏下去,斯佳丽小姐,连那位好心的北佬大夫也没法帮她的忙。她完全没有知觉。我叫她,跟她说话,可她连她的黑妈妈也认不得。”

“别在我面前充内行了。昨天接生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在行。快走。我去想办法弄点儿吃的。”

“她有没有……提到过我?有没有叫过我?”

“我见过很多像她这样的。”

“没有,宝贝。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萨凡纳,又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没有叫过哪个人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

这时迪尔西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入睡的婴儿放在大腿上。

“天哪,斯佳丽小姐,玫兰妮小姐没有奶水,而且也不会有。”

“不,她叫过的,小姐。她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解开桶上的绳结,把水拿到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个够,剩下的就给马。你说说,玫兰妮小姐是不是该喂宝宝吃奶了?宝宝都快饿坏了。”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印第安黑娘们!”黑妈妈转过身去对迪尔西气势汹汹地说。

她咕嘟咕嘟地喝着,直至普莉西在一旁发急了:“好啦,斯佳丽小姐,我也渴着呢,”这才使她想起还有别人需要水。

“别这样,黑妈妈!她叫谁,迪尔西?是不是叫我爸?”

普莉西连声哼哼,硬着头皮爬下车厢,胆怯地跟在斯佳丽后面沿杉树院径走去。废墟后面一排刷白的奴隶棚子阒然无声,在树荫下显得荒凉凄清。在棚子和烧黑的正屋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井上的顶架还在,水桶深深挂在井下。斯佳丽和普莉西合力转动辘轳把绳子绞上来,当一桶清凉晶莹的井水从黑洞洞的井底给吊起来的时候,斯佳丽立即把桶微微倾侧凑到唇边,咂咂有声地开怀痛饮,淋得一身都是水。

“不,小姐。不是叫你爸。这是在烧棉花的那天夜里——”

这时她才想起了马。我的上帝啊!兴许马已经在夜里死了!昨夜她给马解开挽绳的时候,它就像要死的样子。斯佳丽急忙绕过车厢,见马侧卧在地上。马若是死了,斯佳丽将诅咒上帝,而后甘愿自己也倒地死去。《圣经》上就有人干过这样的事:诅咒上帝,结果自己死了。斯佳丽可以理解那个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呼吸沉重费力,泪汪汪的眼睛半闭微开,但是活着。不要紧,让它喝点儿水就能走了。

“是不是棉花给烧掉了?快告诉我!”

“你要是不下车去,我叫你先变成一个鬼,”斯佳丽说着,自己一瘸一拐地爬到地上。她根本没有心思跟普莉西辩论。

“是的,小姐,给烧了。那些兵把大捆大捆的棉花从仓库里推出来滚到后院,高声叫喊:‘快来看佐治亚州最大的火堆!’然后把它们点着了。”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儿也许有鬼。没准儿有人死在那边。”

三年收获贮存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就这么付之一炬!

“普莉西,起来,”斯佳丽吩咐说。“我们到井上去打点儿水来。”

“烧棉花的火把周围照得跟白天一样,当时这间屋子里亮得能把一根针从地板上拣起来,我们吓得要命,怕房子也会烧着。火光映进窗户的时候,好像把埃伦小姐惊醒了,她在床上坐起来大声叫喊,叫了一声又叫第二声:‘菲利普!菲利普!’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可这确实是个名字,她在叫那个人。”

她俯身看看玫兰妮,见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是一双病人的眼睛,眶下垂着袋状的黑圈,异样明亮的目光说明她在发烧。她张开干裂的嘴唇,低声央求:“水。”

黑妈妈好像成了化石似的站在那里,向着迪尔西瞠目而视,但是斯佳丽把脸埋在自己手中。菲利普是谁?他是母亲的什么人,母亲临死竟然会叫他的名字?

“你离那儿还远着呢,”斯佳丽说时掠了一下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她脸上、身上都已汗湿。她觉得自己脏得要命,乌糟糟、黏乎乎,甚至有些臭烘烘。和衣而睡的结果是衣服皱得不成样子,而且她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疲乏、如此酸麻。由于昨夜用力过度,肌肉疼得厉害,她不知道身上还有这些肌肉;现在只要稍一动弹,便会带来一阵剧痛。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的漫长路程走完了,原想会把她引向埃伦怀抱的这条路,尽头竟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斯佳丽再也不能像个小孩那样在父亲的屋檐下安然入睡,让母亲的爱护像一床鸭绒被那样把她裹得又暖又软。如今没有安乐窝,没有她可以求助的避风港了。无论怎样左转右拐、扭来倒去,都无法回避她走进的这个死胡同。她无法把她的包袱卸到任何人肩上。她父亲老了,经过这样的打击已一蹶不振,她的两个妹妹都病着;玫兰妮虚弱不堪;孩子们怪可怜的;黑奴们用天真信赖的目光仰视着她,围着她转,认定埃伦的女儿会像埃伦一贯做的那样庇护他们。

“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我原以为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到了天国。”

窗外,借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微光,可以看到伸展在她面前的塔拉庄园,黑奴们逃散了,田地荒芜了,仓房全毁了,塔拉像一个人的躯体在她眼皮底下流血,就像她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流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这里有颤颤巍巍的老人、病重如山的少女、嗷嗷待哺的幼儿、牢牢拽着她衣裾的求援之手。在这路的尽头,要什么没什么,而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才十九岁,还带着一个小孩,孤儿寡母的,又能有多大作为?

他们又得出发往家乡赶路。不过首先必须找些吃的和水,特别是水。她把普莉西推醒。普莉西滴溜溜转动两颗眼珠子向周围张望。

面对这么个烂摊子,她该怎么办?佩蒂姑妈和伯尔家会让玫兰妮母子俩住到梅肯去的。如果卡丽恩和苏埃伦得以康复,埃伦娘家的人——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必须接受她们。斯佳丽自己和杰拉尔德可以去投靠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

“现在我不应该这样想,”她急忙对自己说。“我必须制止自己这样想。要是我这样想,我又会吓破胆的。”但是,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搏动,而且每跳一下都像打雷:“回家!赶快!回家!赶快!”

斯佳丽看着两个妹妹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她面前辗转反侧,她们周围给淋湿的床单上有一摊摊明显的水迹。她并不爱苏埃伦。现在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从来就不喜欢苏埃伦。她对卡丽恩也没有特别的好感——她没法爱任何一个弱者。但她们是她的骨肉同胞,是塔拉庄园的一部分。不,她不能坐视她们在姨妈家作为穷亲戚讨生活。奥哈拉家的成员去寄人篱下,靠嗟来之食和他人的容忍度日!哦,绝对不行!

她打着寒战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庄园也像这里一样被夷为平地,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能逃出这个死胡同?她那疲乏的脑瓜子委实已经动不了。她好不容易举起两只手捧住脑袋,仿佛这空气是水,她的胳膊必须使劲克服它的阻力。斯佳丽拿起插在杯子和药瓶之间的葫芦往里边瞧了瞧。葫芦底部还剩有一些威士忌,有多少她可说不准,因为光线太差。说来也怪,那么冲的酒味现在她已不觉得刺鼻。她慢慢地喝着,这一回并不感到火烧火燎,只觉得热乎乎、懒洋洋。

然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庄园。草坪上的花草灌木遭到马蹄、车轮、人足的来回反复践踏和碾压,给折腾得遍体鳞伤,直至泥土翻身。斯佳丽向房屋那边看去,她相当熟悉的一栋外围白色护墙板的老宅子已荡然无存,见到的只是长长一条熏黑的花岗石矩形地基,还有两支高烟囱把蒙满烟炱的砖块耸入枯焦、静止的树叶丛中。

她放下空葫芦,举目四顾。所有这一切——烟雾腾腾、半明不暗的房间,瘦得皮包骨的两个女孩子,黑妈妈在床边弓着腰的臃肿体态,铜像也似不语不动的迪尔西以及在她深褐色的胸前睡着的那一团嫩红色的小生命——全是一场梦,她会从这个梦中醒来的,那时她将闻到厨房里煎熏肉的香味,将听见黑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大车吱吱嘎嘎前往田间的动静,而埃伦的手正在温柔而又坚定地推她,催她起床。

“这不是马洛里庄上吗!”她忖道,想到这里有朋友会提供帮助,她的心立即欢欣雀跃。

后来,斯佳丽却发现她已经到了自己房间里,在自己床上,淡淡的月光刺破黑暗,黑妈妈和迪尔西正在给她脱衣服。折磨人的紧身褡不再夹痛她的腰部,她可以不紧不慢地深呼吸,直达肺底和丹田。她感觉到自己的袜子被小心地脱掉,听见黑妈妈一边替她洗起泡的脚,一边喃喃说着些含糊不清的宽心话。水真凉快,像个小孩子似的躺在这柔软的床上真舒服。她舒了一口气,全身得到松弛。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只是一秒钟,——此处只剩下她一个人,月光照进窗户洒在床上,屋里比先前亮了些。

斯佳丽用手遮住阳光环顾一周。显然,他们是在某一户人家的前院树下过的夜,因为有一条铺着砂砾的车道伸展在她前面,夹在两行杉树中间蜿蜒远去。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醉于劳累和威士忌。她只知道脱离了疲乏的躯壳,在自己的皮囊上方悬空漂浮,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困顿,好多事物在她的大脑中以超自然的清晰度映现出来。

她在阳光下眨巴了一阵眼睛,视线落到玫兰妮身上,顿时吓得缓不过气来。玫兰妮躺着一动也不动,面色惨白,全无半点生气,斯佳丽想她准是死了。她看上去像个死去的老妇人,形容枯萎,蓬乱纠结的黑发披在脸上。后来斯佳丽见她胸口微微起伏作浅呼吸状,才知道这一夜玫兰妮算是熬过来了。

她好像换了一双眼睛看问题,因为在返回塔拉庄园的漫长路途中,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在后面了。她再也不是一团可塑的黏土,会印下每一种新的体验。黏土已经变硬,此过程就发生在这充满悬念、长如千年的一昼夜中某一时刻。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孩子那样照料。现在她已经是个妇女,少不更事的时代结束了。

现在已是早晨,周围一片静穆,绿荫丛中筛下无数金色的光斑。目力所及之处都没有兵。斯佳丽又饿又渴,浑身酸痛,手足拘挛,心里直纳闷儿:她——斯佳丽·奥哈拉——向来非细洁的床单和最软的羽绒被褥不睡,竟然能在硬木板上像个种地的黑奴那样酣睡。

不,她不能也不会去投靠杰拉尔德或埃伦的亲族。奥哈拉家的人向来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自己有事不求别人。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既然如此,她就有能挑这副担子的肩膀。她从高处往下看,并不惊讶地认为自己的肩膀现在无论什么都能胜任,因为她所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也已经熬过来了。她不能放弃塔拉庄园;与其说这些红土的田地是属于她的,不如说她是属于这些土地的。她深深地扎根于这颜色如血的土壤,并且像棉花一样从中汲取养料。她要留在塔拉,想办法把庄园维持下去,养活她的父亲和妹妹,照顾玫兰妮和阿希礼的孩子,让那几个黑人也不致流离失所。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将把这副牛轭套上自己的脖子。明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干。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的庄园去,看看那儿废弃的菜园子里有没有什么果蔬剩下;到河边的沼泽地去搜索一下,有没有迷路的猪和鸡;再带着埃伦的首饰上一趟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那儿总有个把人愿意拿吃的东西跟她交换。明天……明天……她的头脑像发条松弛的钟滴答滴答越走越慢,然而内省的透明度仍保持不变。

当时斯佳丽说了一句:“没有水,”话未出口,人已经睡着了。

忽然间,他们家族的故事就像水晶球一般清晰地历历在目,这些故事她从娃娃时起不知听过多少遍,听得都有些腻了,颇不耐烦,却又似懂非懂。杰拉尔德白手起家创建了塔拉庄园;埃伦是克服了神秘的精神创痛才振作起来的;外公罗比亚尔于拿破仑帝位倾覆后幸存下来,在佐治亚的海边沃土上重振家业;外婆的父亲普柳多姆曾在海地的蔽日丛林中建立过一个袖珍王国,却把它丢了,后来又在萨凡纳赢得人们的尊敬。斯佳丽家族中有些人曾参加爱尔兰义勇军为自由爱尔兰而战,结果竟被绞死。奥哈拉家族中也有人为捍卫属于他们的权利而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博恩河边。

于是,斯佳丽只得给马解开挽绳,自己累得大汗淋漓,爬到车厢后部,把两条酸得要命的腿伸直。她模模糊糊记得,在睡魔把她的眼皮夹拢来之前,玫兰妮微弱的声音带着歉意,简直像在乞讨似的说:“斯佳丽,能不能请你给我一点水喝?”

这些人无不经历过如雷轰顶的不幸,却没有被轰倒。帝国的覆灭、造反的奴隶手中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抄家——都没有把他们压垮。厄运也许曾断其头,但从未夺其志。他们不哭鼻子,他们顽强奋斗。他们死的时候或精疲力竭,或弹尽粮绝,但决不屈服。所有那些祖先的幽灵似乎在月光如水的房间里悄然游荡,他们的血在斯佳丽血脉中流动。见到他们斯佳丽并不吃惊,这些血亲曾遭到命运最残酷的打击,却能牵住命运的牛鼻子。塔拉庄园是她的命运,她的战场就在这里,她必须战而胜之。

当他们终于捱到马虎村附近时,只见前面零零落落点着几堆篝火,那是史蒂夫·李的末了一批断后部队在待命撤离。斯佳丽把车赶到犁过的地里,绕了大约一英里,直至后面火堆的亮光完全看不见为止。可这时她在黑暗中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她原先十分熟悉的那条赶车小道,急得直哭。后来总算找到了,马又在挽绳中跪下去起不来了,甚至斯佳丽和普莉西使劲拽笼头,它也不肯站起来。

她迷迷糊糊翻过身去,一片缓缓移动的黑暗笼罩住她的意识。他们是否真的在那里悄悄地给她无言的鼓励?抑或这是她梦见的情景?

哦,那条漆黑的路啊!路上走过的士兵都像鬼魂,谁也不说话,只有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沉闷的脚步声、马笼头轻微的咔嗒声以及皮带绷紧的吱嘎声。哦,那短短的一瞬间回想起来心中犹有余悸:马累坏了不肯再走,而骑兵和轻炮兵正在黑暗中陆续经过斯佳丽他们屏息停着的地方,相距仅在咫尺之间,近得她伸出手去几乎可以触及他们,近得她甚至能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

“你们在那里也罢,不在那里也罢,”她在睡乡的门槛上喃喃自语,“祝你们晚安,并且——谢谢你们。”

于是,斯佳丽记起了一切。她霍地坐起来,匆匆四顾张望。谢天谢地,周围看不见北佬!马车隐蔽的地方夜里没被发现。此刻,一切又在她头脑里重现。自从瑞特的脚步声去远以后,那段行程简直像一场恶梦:长夜漫漫,漆黑的路上布满辙槽和大石块,车身一路颠晃,还几次滑进两旁的深沟,她和普莉西两个人在恐惧的驱策下发疯似的拼命把轮子从沟里拉起来。有好几回,当她听到有士兵临近时,不知道是友是敌,总是急忙赶着那匹犟马把车拉到田地或树林里去暂避,还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有谁咳一声嗽,打个喷嚏或者韦德打一个嗝儿,就可能暴露他们的踪迹,被行军的队伍发觉。现在回想起来,斯佳丽仍会不寒而栗。

[1] 朱蕾普,用白兰地或威士忌加水、糖、冰块和薄荷调制的饮料。

从头顶上枝叶间洒下的灿烂晨光照醒了斯佳丽。她睡着时姿势别扭,醒来后四肢发麻,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太阳射得她睁不开眼睛,身子底下车厢的木板硬邦邦地抵着背脊,腿上沉甸甸地压着不知什么东西。她试着撑起上身,发现重物原来是枕在她大腿上睡觉的韦德。玫兰妮的一双光脚几乎碰到她的面孔,普莉西像一只黑猫蜷缩在车座下面,把婴儿夹在她自己和韦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