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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海边

沿着一条我不晓得是纬几路的大街一路往前,可直达大海。街很宽敞,可以包容下一大片落日余晖:两个人走十分温馨,一个人走万分凄凉。沿路有个大公园,其标志性建筑便是一座猴山,往往有一大帮人围住猴山观赏。有的人捐助灾区一毛不拔,一到猴山,见猴子一团团簇拥在一起毛茸茸的,终于懂得了一毛不拔的后果,吓得什么奇珍异果都往里扔。猴山边上一天到晚有表演,像“两个脑袋的女人”云云,也有人去看。其实,我们看猴子的目光和猴子看我们的目光是一样的。说不准猴子在猴山顶上看见大海,也会用猴语写诗,或者并不排除一只猴才正在写诸如《来自海边》之类的游戏文字。

先前已经说过,石化那地方远没化石那么古老,年轻得甚至拿不出一个有点名声的人物引为荣耀。由于万事俱新,所以街道也无古迹可供人凭吊。几条街皆以经纬命名,省去了人们绞尽脑汁去想什么戴安娜路、波姬·小丝路的工夫。比如经七路、纬八路,假使不知道在哪里,数着过去也能知道。

那公园的名字,我一直叫海滨公园,几年后才知道原来叫滨海公园。虽然两者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就仿佛《水浒传》的英译名叫《发生在水边的故事》,《西游记》的英译名则简单明了一个《猴》字。但倘若用愚者才用的语文语法分析,便有微妙的不可更换的天壤之别。

不过,多去了几次石化后,渐渐有了美感。其实,那海有一种压抑之美:想必自己是卡夫卡的东西看多了。假使我以后不在松江二中念书,可能的话我会选择石化的上师大二附中或华师大三附中——既然如此,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那地方。

出猴园继续循海声而去,可以看见一个坝一样的东西。拾级而上,便是一片灰蒙蒙、无论晴天阴天都让人胸口发闷的海。这片海叫丁字坝,传言是个危险之地。许多不明海力无穷的人常常误以为丁字坝这里汹涌的海可以作戏水用,便真的宽衣解带下去,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家人哭哭啼啼地赶来把衣服抱回去。丁字坝也造就了一个英雄,叫张鲜军,前几年全上海中小学生都在向张鲜军学习,不是学习他的游泳技术,而是学习他舍身救人的精神。

记得上次他们为了在我与松江二中面前卖老,把他们的上师大二附中说得像个妖精,什么千年古校都出来了,并大放厥词说学校都是古老的一层楼房子,由此我想到了他们所谓的“最高点”,故意惊诧说莫非你们为了看大海没事爬旗杆玩?他们摆手说上回是吹牛,这回说真的,每天晚上听着海涛声入眠,心旷神怡。毕竟听海涛声和海的美丽与否不可混为一谈,我们大可不去看海只听海涛,并想象那是一片美丽的海。这个道理和喜欢一个电台主持人的声音而千万不要去见真人是一样的。朋友又说韩寒啊你就凑合着吧,好歹那片汪汪灰水已经符合一望无际的条件了,何必求蓝呢?况且石化这个城市就是填海造田,为了建造一个石油总厂而来的,按原意这只是厂子里一个生活区,海能好到哪里去。

石化的海边是个休闲的好地方,放风筝不必担心像富兰克林一样险些被雷劈死或缠住电线。我曾见过一个放风筝高手,一开始双手平举扎马步于海边,一副练功的派头。问其做甚,大吃一惊,原来他在放风筝。抬头去看风筝,只见一片灰天,风筝怕是早就放到外太空去了。

尽管石化的海不堪提起,但说实话,我对石化是比较有感情的。我的两个小学同学在石化念高中,常把石化吹得天花乱坠,说爬上了他们学校的最高点后大海一览无遗。

于是,我也约几个哥们放风筝。放风筝是一门艺术,要真像那老先生把风筝放到九霄云外也不容易。然而纵情在海边奔跑,也是情趣。这让我忆起初三时的全区男子三千米长跑比赛。这是我初次参赛,赛前一些以前拿过二三十名的“过来人”把对手描述成飞禽走兽,令人毛骨悚然。结果我拿了第一名,在海边跑一点都不累。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年前我在青岛几近透明的海水里摸到一只海星,还把自己埋在了沙里。而在上海的海边,实现这两件事就像登天一样。在我比较熟悉的石化海边,要是给你折腾出一只海星来,那是可以上地区报头条的;要么是苍天有眼,要么是海星无眼;要想做第二件事情更是大笑话。石化的海滨浴场,水是灰的,泥是黑的,而且海滩奇硬,真要把自己活埋了,恐怕要操一些像铁铲一类的家伙,一铲一铲地挖几个钟头,只要你不怕旁人认为你在挖坟墓。

在我这近二十年里,和海交情最深的莫过于一次在海边过夜。听说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秒有许多人正在海边搭帐篷过夜,而那一个瞬间我是在复兴中路过的。海边的人点燃篝火时,我正在衡山路一棵法国梧桐下。如果千年有两次,第二次我定会选择在海边过。话说回来,其实那天是被迫的,并不是三毛情结发作。石化街头缺少的是可以坐的地方,虽然全是卖小吃的——全石化的人夜以继日都吃不了那么多——唯一一家可以聊以小歇的地方是距海千米之遥的大江鸡快餐厅。那家餐厅散香有方,据说鸡的香味可以一路飘至海边。许多次我去那里时,生意奇好,只好在路边啃馒头。

于是我回了一封信叫对方寄几张草原的照片,同时我也寄去两张上海的海的照片交换。几个星期后收到草原照片,第一张的确美丽,只是旁边站了一个男子,大煞风景。看了下文后,风景几乎被杀光了,那个男子便是寄信人,以为我是个温柔细腻的女孩。第二张照片,乍看以为是陈佩斯脑袋的特写,定睛才认出那居然是一座山。后来我没回过信,他也没回过,我估计他是被上海的海给吓住了。

最近有人传谣言说那鸡里放了激素,吃了会得一个什么氏症,死得很难看。没了能坐下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风景的地方,只好径直去海边。那一夜躺在海边一个高地上,排除海啸的可能性,那里是绝对安全的。那个高地旁边有更高的掩护,吹不到风,八九点钟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看星星。海涛声音巨大,这时我才明白自然之声和人造之声的区别,比如海涛能催人入眠,“呼——哗——”一阵一阵,只恨自己知道的拟声词太少,恨不得要生造几个来形容。和海涛的声音差不多的还有呼噜声。呼噜声是极度惹人讨厌的——至少惹我讨厌。夜睡寝室,呼噜声不绝于耳,而且还一呼百应,使我精神几近崩溃。睡在海边,第一感觉就是好像回归寝室,然后才渐渐品出味道。睁眼就是一片黑漆漆、壮丽的海——人生快事。

当时我看过苏童的一篇小说叫《来自草原》,对无边的草原和那里套个啤酒瓶子小便的习俗充满向往好奇,只是不懂为何在上海这个“文明”的都市里有那么多“明文”的规定,如不准随地小便,可一些人还是狗性不改,走到哪里有感觉了便就地解决,而在茫茫的不至于因为几泡尿就闹水灾的草原上,人们却如此规矩。

然而,到后来就吃不消了。平日我衣服穿得极少。严冬也顶多一件衬衫、一件防水外套,这是为以后去西藏做准备。可那夜到十二点后,脚趾冰冷,没有一点知觉,被人割去几个恐怕也不知道。雪上加霜的是,旁边五米处一对情侣正在亲热,不顾我浑身寒冷,也不懂得有福同享,三个人一起抱着多暖和。强大的反差使我更冷,兜里几个孔方兄不够住店,又没有通宵的茶坊和咖啡屋可去,只好退缩去坝后边的国际轮滑中心。当我站起来时,那对情侣吓了两跳,原来没发现我,难怪爱情是盲目的。对不住了。

我立刻联想到了一个煮鸡蛋放进咖啡里是什么样子。

在轮滑中心熬到天微亮,逃夜经验丰富的我也直呼难受,舒服只存在于回忆之中,因为回忆可以删掉一些不必要或者必要但不要的东西。

初中时在江苏《少年文艺》上发表过一篇《夕阳依旧美丽》,两个月之后收到内蒙古一个学生的来信,信里对我的文章倒是一笔带过忽略不计,而对上海这个旧称“东方巴黎”的城市赞不绝口,尤其对上海的大海发表了一通在我们看来是歪理邪说的言论,说希望在上海一望无际碧蓝的海上看夕阳。

现在人在松江,同学们经常会策划着去看海爬山。自然景色是上海最缺的。如果说城市的建筑是美丽的、值得欣赏的,我宁愿成天对着一只火柴盒看。钢筋水泥是最没人情味的。别说山海也没人情味,会吞噬生命,走在高楼下难道就保证不会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子砸死?策划着去看海的同学会问我哪里的海比较耐看,我想,爱看的永远耐看,不爱看的、只为追追潮流跟人家吹牛的人,不必老远跑到海边,大可发扬小中见大的精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