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里直起身子,喊道:“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是悔恨!”或者不无讥讽地补充:“说实话,对一个威尼斯王国的商人来说,这真是很不划算的交易!”
有相当一段时间,占卜者都确信地毯上的图案是神灵所为,从这个意义上注释了先知的断言,从来没有任何争议。但是,用同样的方式,你可以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宇宙的真正地图就是埃乌多西亚城,一片不成形状的污斑,其中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灰尘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
这就是忽必烈汗关于过去与未来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做这种猫捉老鼠游戏已经整整一个小时,现在终于把马可逼到墙角,扑到他身上,一只膝盖抵着他的胸口,揪着他的胡须,逼问:“这就是我想从你口中得知的,坦白交代吧,你走私什么货色:心情、幸福,还是挽歌?”
就地毯与城市这两件差异悬殊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有人请教过先知。先知回答说,其中之一是上帝赐予的星空和行星运转的轨道的形状;另一个则如同所有人工制造的东西一样,是前者的近似的影像。
这些言语和动作也许都是想象的,其实,两个人都静静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斗冒出的烟缓缓上升。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目光想要达到的地方,正是飘浮着的烟雾屏障以外的地方:事物的形态在远处才分辨得更清楚。
在埃乌多西亚很容易迷路:但是,只要你专心审视地毯,你就会看出你所寻找的街道就在一条深红或深蓝或紫红色的线上,它环绕着的那片紫才是你的目的地。埃乌多西亚的每个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不变的图形跟自己心目里城市的形象做对照,能在地毯的图案里找到解除自己忧愁苦闷的答案,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
或许,刚刚离开唇边的烟雾,浓浓的、缓缓的,还悬浮着,给人以另外一种景象:都市上空那吹不散的浊烟,压着柏油路面的瘴气。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在旅行终点的发现。
埃乌多西亚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巷、台阶、死胡同、棚屋茅舍,城里保存着一块地毯,它能使你看到城市的真实形态。乍看上去,埃乌多西亚跟地毯上的图案毫不相像,整块地毯都是对称图形,图案沿着直线和周边重复着,间杂着色彩鲜艳的螺旋纹饰。可是,假如你认真观察,就会认为地毯的每一处都与城里的某一处相符,而且整个城市都包容在地毯的图案中,甚至连比例顺序都完全正确,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散了你的注意而看走了眼。埃乌多西亚的混乱,骡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你所观察到的不完全的城市景色,而地毯则证明某一点能够展示城市的真正透视图,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微小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