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玲子没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去东边了？”
来来又没主意了，手伸伸又缩缩，不知拿好还是不拿好。只是很激动，脸上又沁出了一层汗珠。
“谁家？”来来一怔。
麦玲子掠他一眼，嗔道：“拿着。”
“还有谁家？高处那一家呗。”
麦玲子随手又扔过来一盒火柴，来来接过来点上烟，说：“钱，那钱……”
来来心里“咯噔”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涌出来了。他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了，他知道了。三天来，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里。那是个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住……
来来接住烟，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揭开锡纸抽出一支，声音哆哆嗦嗦地问：“有火么？”
来来赶忙说：“没去，我没去。我才不去呢……”
“平日里你也没少帮俺，横竖一包烟，吸就吸了，掏啥钱呢！”麦玲子说着，抓起一包带嘴儿的“大前门”，忽一下从柜台里甩了过来，“吸吧。”
麦玲子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响，很脆。那笑声像炸窝的雀儿一般飞出了屋子，荡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着，她说：“给我一支烟。”
“那，我、我、我买一包。”来来赶忙又把钱递上来。
来来像傻了似的望着她：“你敢吸烟？”
麦玲子“吞儿”笑了：“一个大男人，吸盒烟也没啥。只是少吸些，要吸也吸好的。”
麦玲子横横地说：“城里就有女子吸烟。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
“那……我就不吸吧。”来来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来来把烟递上去，看麦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点上火，把烟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目光辣辣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来来呆呆地望着她，眼都看直了。
“来来，烟还是少吸。花钱不说，报上说对身体不好。”
“来来，我敢吸不？”麦玲子问。
“我、我买包烟。”来来的手伸进兜里，慢慢地掏出一块钱来。
“……敢。”
“那你……”
“我什么都敢，你信不信？”
“不借钱。”来来勾着头说。
“……信。”来来喘了口气，说。
“要用钱，一百二百的，我就当家了，多了……”
麦玲子歪着身，拧腰做出一种姿态来，这姿态是画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仅是片刻工夫，麦玲子“啪”一下把烟甩到门外去了。她勾下头，眼里没有了那种怪邪的神采，只是默默地重复说：“我什么都敢。”
“不、不借。”
不知怎的，来来突然鼓足勇气说：“听说春堂子快办事了。”
麦玲子又勾下头去算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着，一颗颗都砸在来来的心上。来来又张张嘴，汗先下来了。这当儿麦玲子瞥了他一眼，又问：“你想借钱用？”
麦玲子静静地立着，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问：“是东庄的闺女？”
说吧，趁这会儿没人，说吧。可来来张了张嘴，脸先红了：“没、没啥事儿。”
“东庄的闺女。”
又进代销点，麦玲子看看他，又看看他，问：“来来，你有啥事儿？”
“长相好么？”
随后又在村街里漫无目的地转，老像有什么东西逼他似的。很怪，只要在村街里走上一道，那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啥滋味。转着转着，就又转回来了。
“胖，嘴唇厚。”
来来在麦玲子的代销点门前转了三圈了，总也捞不着机会说。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买针买线的，买酒买烟的，老有人。每次进代销点，麦玲子就问他：“来来，干啥哩？”他便说：“不干啥，转转。”说完，便讪讪地退出去了，扭捏一身汗。
麦玲子不问了，又勾下头一笔一笔地算账……
他等不及了。他心里憋得慌。他要麦玲子一句话。
来来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说，是、是腊月里的‘好儿’。”
可来来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不安的念头。为什么呢，却又说不清。是“带肚儿”杨如意回来时去代销点了一趟，跟麦玲子说了点什么？好像又不是。鳖儿一会儿就出来了，也就是看了看，没多说什么。那么，是麦玲子眼里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叫他害怕了，好像也不是。麦玲子确实不大爱说笑了，常常一个人愣神儿，那眼光久久地凝视着什么，而后又极远地撒出去，终又归到来来身上，看着看着便笑了。来来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她笑什么，只是心里毛。
“噢。”麦玲子应了一声。
来来觉得麦玲子喜欢他。来来的长相是扁担杨数头份儿的，来来愁什么？
来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玲子，咱们的事儿……”
再早的时候，麦玲子还跟他搭伙浇过地。那是夜里，大月明地儿，星星出齐了，麦玲子说：“来来，我睡了。”就躺在地边睡了。来来就一个人浇两家的地。他偷偷看过麦玲子的睡相，那睡相很诱人。来来没敢动她。那时候要动了就好了。来来想。
“你说啥？”麦玲子抬起头来，一边拨拉算盘子，一边问。
来来觉得他是配得上麦玲子的。麦玲子长得高高条条、细细气气的；他也是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麦玲子脸儿长得圆圆甜甜的，眉儿眼儿鼻儿都滋滋润润有色有水的，看了就叫人想。可来来白呀，天生的自来白。夏天，不管多毒的日头晒，也只能晒上一层红釉，白还是白；要是穿上好衣裳，跟城里人一样的。再说，前后院住着，两人从小就一块玩，好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大了的时候，麦玲子没少帮他补洗衣服，来来也没少帮麦玲子家干活。有一次麦玲子在河边洗衣服，来来去了，麦玲子说：“大远就闻见一股子汗气，臭！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来来就脱下来了，光着白白的脊梁。麦玲子也没说什么，低头去洗，脸上竟羞羞的。洗了，麦玲子甩甩手，说：“来来，给我端回去！”来来就听话地把洗衣盆给她端回去了，麦玲子大甩手在后边跟着，这不就跟两口子一样么？
这当儿，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来来赶忙又把那句话咽进肚里，肚子憋得一鼓一鼓的。
来来想讨麦玲子一句话，这句话在他心里压了许多年了，一直想说却又说不出。可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说出来，他必须说出来。
只听春堂子闷闷地说：“打瓶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