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娃摇摇头说：“哥呀，哥，你就会下死力。这一回准赢的。比方说，咱俩坐对脸儿，你赢‘两万’，轻轻弹两下桌子就行了，只当是叫牌呢，没人能看出来。”
“人家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河娃，别瞎想了。咱还是贩鸡子吧，起早贪黑的，也许一两年就能挣够。”林娃还是不听他的。
林娃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我要赢‘三朵’呢？”
“都有‘绝招’！”河娃说。
河娃的目光像火蛇一样地舞动着，很兴奋地说：“打牌哪有不吸烟的，你连吸三口烟我就知道了。”
“咋赢的？”
林娃很惊讶地看了看河娃，竟有点信了：“那……我要赢‘四眼’呢？”
“你听我说完，”河娃说，“你知道人家老打家儿是咋赢的？”
“嗨，两指头揉揉眼，谁还会注意这……”河娃说。
“哼，俩人输得更多！”
林娃的眼瞪大了：“你说能赢？”
“俩人。”
“能赢！”河娃说着，脑海里飘动着像雪片一样的“大团结”……
“俩人一块打？”
“要是赢‘发财’呢？”
“咱俩一块去打，就能光赢不输。”河娃眼亮了。
“挠挠头。”
“狗屁，啥法儿能光赢不输？”
“‘红中’？”
“哥，我想出了个只赢不输的法儿。”河娃挤挤眼说。
“摸摸鼻子。”
“不中！”林娃跳起来了，“不输也不能干。这是血汗钱，一家人的血汗钱，不能叫你拿着随意糟践！……”
“‘白板’？”
河娃没有动，他眼珠子转了转，说：“哥，咱俩都去打，保证不输。”他过去是打过麻将的，偶尔也有些输赢，只是不常打，那是要花钱的。过去凭运气打牌，从没赢过。这次他想再碰碰运气，要打就必须赢。他是为干大事去挣钱的，不能输，一输就毁了。
“摸摸脸。”
林娃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他手腕上的刀拔下来，说：“去包包吧，净瞎张狂！”
“要、要、要是‘东风’呢？”林娃眼里也放光了。
“哥，你看，刀扎在自己肉上，能不知道疼么？我狠下心来，就为这一锤子，只能赢，不能输！”河娃说着，胳膊上的血越淌越多，顺着胳膊往下流……
“看看坐在东边的那个人就行了。”
林娃闷声闷气他说：“屌！又想邪门。赢？你输个千儿八百差不多！别瞎张狂了……”
林娃咧开嘴笑了：“河娃，这法儿你是咋想出来的？”
“去摸两圈。一晚上赢个千儿八百的，两晚上就够了。”河娃望着自己那冒着血花儿的胳膊，很沉静地说。
“天无绝人之路。”河娃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林娃愣愣地问：“干啥？”
“就干两黑晌儿？”
河娃咬着牙说：“哥，咱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干不干？”
“两晚上就够了。”
林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河娃那淌血的手臂，问：“你……你干啥？”
“再不干了？”
河娃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甩了烟蒂，从桌上拿起一把宰鸡用的刀，“噗”一下扎在手腕上，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一点一点地往下淌……
“再不干了。”
人到了这一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就好像娃子们打的木陀螺，只有一鞭一鞭地抽下去，让它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停下来人会发疯的。河娃像狼一样地在屋里窜来窜去，眉头拧成一团死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急得直想撞墙！林娃又蹲在那儿不吭了，只是黑脸上的抬头纹很重很重，刚沾三十的边，便愁出老相来了。
河娃用舌头舔了舔胳膊上的血，血咸咸的，很腥。不过，他到底把林娃说服了。干这事没有帮手是不行的。他狠下心往胳膊上扎一刀，就是想逼林娃跟他一块豁出去干。林娃太抠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得叫他信……
没有这两千块钱机器就弄不回来。上哪儿再去弄钱哪？款是贷不来的，贷款要靠关系，可他们的亲戚中三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走门子吧，送一次礼据说都得花上千元，还不一定贷给呢。那钱太黑了，他们舍不得。眼下只有卖房这条路了。可房子没人要不说，娘还死活不让卖。他把娘的棺材都抬去了，还能说什么呢？
说完这一切，河娃累了。他把身子扔在床上，大脑却仍在极度兴奋之中，眼前仿佛舞动着一张一张的十元票，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十元票……是不是太容易了哪？
可是，他还差两千块钱。
片刻，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哥，头三盘，咱先不使这法儿，让他们先赢赢。然后，他们就不怀疑了。”
这一阵子，河娃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为了弄够本钱，所有能想的门道他都想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连常常抡拳头揍他的林娃也被他糊弄住了，一天到晚让他支使得团团转。人的欲望是跟人的想象同步的，河娃觉得他活到二十八岁这一年才活出点味道来。他觉得他非干成不行。杨如意算什么东西？他会超过他的，一定要超过他！总有一天他要把那狗儿一脚踏在地上，踏出屎来！……
林娃咧咧嘴说：“中。”
现在，这口棺材已经让死去的春堂子睡了。可讲价的时候河娃张口就要一千！最后落到了九百上，河娃死不转口，春堂子家急等用，也就认了……
“也不能盘盘赢。要是盘盘都赢，也会叫人看出来。咱隔一两盘赢几盘，干得巧妙些……”
两人给娘磕了个头，急忙走出去了。
“中中。”
“叫人来抬吧。”
“也别老想着这法儿。打得自然些，别紧张，一紧张也会叫人看出‘巧’来。”
林娃看看河娃，刚要张口，河娃忙给他挤挤眼，说：“娘，不多要。”
林娃咧着大嘴笑起来：“依你啦，兄弟，依你啦。”
娘又叹了口气，说：“既然急用钱，那就要他四百吧。这是好木料，漆漆油油的就不说了。春堂子年轻轻的死了，大家够伤心的，不能多要钱……”
河娃想了想又嘱咐说：“牌打得大方些，别和人恼，人家出错一两张牌，想拿回去就叫他拿回去。哩，赢他再多，他也没话说。”
“春堂家急等棺材用，多少钱都要。”
林娃点点头，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河娃……”
“多少钱呢？”娘问。
“嗯。”
河娃又赶忙说：“娘，听你的话，房不卖了。”
“这……心太黑了吧？”
娘说：“起来吧。‘货’抬去，房就别卖了。别卖房。我就是将来用席裹，也不让恁卖房。盖所房子不容易，你爹是盖房时累死的呀！再说，卖了房你们咋娶媳妇……”
河娃不屑地看了林娃一眼，说：“哥，你不想挣大钱娶媳妇了？”
河娃赶忙说：“娘，赶明儿挣了钱一定不委屈您老人家……”
“……想。”
瞎娘眼眨眨地慢慢站起来了，她看不见儿子，可她知道儿子大了。林娃三十了，河娃二十八了，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她觉得这是她的罪过，没给儿子娶下媳妇，也没给儿子挣下一份好家业，她心里愧。她放下竹竿，伸手摸着放在屋里的棺材，从这头摸到那头，又从那头摸到这头，手抖抖的。这棺材是他爹活着的时候备下的，一共两口，他爹去的时候用了一口，就剩下这一口了。这口棺材用本漆漆了五遍，摸上去很光，一定是黑亮黑亮的。她叹口气，擦了擦挂着泪花的瞎眼，只摆了摆手，再没说什么……
“想，就别说这话。给鸡打水亏不亏心？不干亏心事挣不来钱……”
“娘……”林娃“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林娃嚅嚅地说：“就这两晚上，亏心事不能多干，多干会出事的。听我的话吧，河娃。”
“娘……”
“行了，行了。”河娃不耐烦地说，“就这两晚上，本钱够了，咱就正儿八经去干大事！”
“娘还能挨到那一天么？……”
“去金寡妇那儿？”
可两兄弟太急着用钱了，没有本钱干不成大事，借又借不来，有什么办法呢。河娃一急就给娘跪下了，他跪在娘跟前说：“娘，赶明儿给你打副好棺材。你放心，挣了钱给你打副柏木的……”
“去金寡妇那儿。”
为卖这口棺材，两兄弟给娘跪下了。娘不让卖，娘不知怎的就听说信儿了，听说信儿就坐到那口棺材前看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娘老了，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去了，卖了娘的“大皮袄”，娘走的时候用席裹吗？娘说着就掉泪了。
村里，金寡妇家是个玩赌的地方。金寡妇的男人死得早，为人不正经，跟外边的二拐子有一手。二拐子爱赌，金寡妇这里就成了个赌场，每晚都有人来。二拐子号称“赌王”，他们要去“赌王”那里碰碰运气了。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斗……
林娃河娃两兄弟的“拍卖告示”贴出来很久了，却只卖出了一口棺材。
天黑的时候，两兄弟就这么去了，怀里揣了一千块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