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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堂子娘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儿呀,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这是怎么回事呢?上午还好好的。早上起来,人们还见他出去拉粪,一车一车地拉,粪车装得很满,一个人拽到地里,吭哧吭哧地卸,然后回来又拉。平日他是不爱说话的,这天早上却见谁都说话了,笑模笑样的,带着一脸汗。半上午的时候,又有人见他担了水桶出来,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满。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怎么就死了呢?

人们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那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没听见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气,见人总是笑着,从来也没见这家人吵过架。

一些近亲们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觉得他也许会留下“字儿”来,那“字儿”上兴许会说些什么。于是枕头下边、抽屉里全都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翻出来。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现在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知道了。没人敢再去看这张脸,这张脸太令人恐怖了。屋里的农药味越来越浓了,呛得人受不住。终于有人说话了:“人过去了,哭也没用,还是安排后事吧。”

春堂子娘瘫坐在地上,拍着床板哭喊着:“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人们也都跟着劝。女人们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来,可她又挣扎着扑到儿子跟前,又是拍着床板大哭:“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

房盖了,三间新瓦房。媳妇也早已定下了,河东张庄的闺女,那闺女也来过几趟了。都知道是腊月里的“好儿”。媒人前些天还来,连结婚用的“囍”车都提前定下了。乡下娃子该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还能有啥呢?

院子里,阳光很好。鸡们在悠闲地散步。狗儿呢,懒懒地在地上卧着,眯着眼儿打盹儿。天很蓝,那无边的蓝天上飘着羊群似的白云。小风溜溜地吹来,树叶落了,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时光像被钉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

那么,为什么呢?

一个年轻轻的人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劝慰的人不知从何开口,只默默地跟着掉泪。

死了儿是很痛心的事,也该有些什么缘由才是。人们都想问一问,可又觉得无法开口。人死了,别人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总是该知道的。

屋里站满了匆匆赶来的乡亲,人们默默地站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几个女人抱着哭晕过去的春堂子娘,慌乱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过一碗凉水来,往她的嘴里灌……好一会儿,那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断断续续地从她嘴里传出来。春堂爹懵了,抱住头蹲在门后,枯树一般的老脸上无声地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爹娘也不知道。

他才二十四岁,就轻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剧毒农药折磨了他一阵,他会死得更安详些。他上过十二年学,平常总是文文静静的,不爱多说话。直到死时,人们才从这张扭曲的脸上看出,他的内心是多么暴烈……

头一天,春堂子娘看儿子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堂子,不舒服了?”他摇摇头,一声不吭。娘以为他是没钱花了。一个大小伙子,兜里怎么能不装钱呢。娘看了看他,悄没声地到里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给他拿出两块钱来,赔着笑说:“堂子,去买盒烟吧,别闷坏了。”春堂子的眼瞅着娘手里的钱,娘的手黑黑的,娘手里的钱也是脏兮兮的,上边有很多油污污的渍印。他突然就转过脸去了,转过脸默默地说了两个字:“……郎猪?”娘忙又把手里的钱缩回来,她知道儿子恶心这钱,这钱是郎猪挣的,他恶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蹑手蹑脚地到里屋去了,在里屋翻了一阵,又拿出一张五块的来,那钱干净些。娘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不是,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钱是的。可他还是接过来了。接过来后他说:“娘,把猪卖了吧。”娘看着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卖的,家里全靠这头“八克夏”种猪配种挣钱呢。再说,堂子快娶媳妇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时就很少说话,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后来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猪圈前站着,默默地望着那头“八克夏”郎猪。猪爬不起来了,很乏地在圈里躺着,一声一声地呻吟。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来,在他身后站着,娘说:“堂子,要卖……就卖吧。给你爹说一声,卖吧。”春堂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娘,说:“算了。”

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1059”农药的气味,他是喝药死的,那印有“剧毒”字样的农药瓶就在床头的桌上放着。他的脸很可怕,两眼直直地瞪着,惊悸而又木然地瞪着,那目光仿佛要射穿屋顶,把颓然的失望射向天际。这张歪歪斜斜的脸是在最后的时光里被扭曲的,充满了痛苦烦躁的印痕。那无边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里蔓延到了整个屋子,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不由得颤抖,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这张脸。

下午,春堂子的同学二笨来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学时的同学,家住在河东。两人过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学校了。大盖帽往头上一戴,县城里的小妞儿就偎上了。二笨是带着县城里的女朋友来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着二笨,看上去神气极了。二笨没进院子就大声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见二笨了,看见二笨他就躲起来了。他给娘说:“……你就说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儿不愿见二笨,就说:“二笨来了。堂子不在家呀……”后来二笨走了,院子里碎响着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声。送走二笨,娘回来看见春堂子在门口站着,娘说:“堂子……”春堂子很轻松地笑了笑:“没啥,我没啥。我不想见他……”再后,春堂子爹回来了,肩上扛着犁。春堂子赶忙上去把犁接下来,问爹:“地犁了?”爹说:“犁了。”春堂子说:“明天我去拉粪。”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他住的小屋里,穿着那身新买的西装。这套西装是为结婚预备的,他就要结婚了,腊月二十八的“好儿”,那日子已不太遥远,可他这会儿竟穿上了结婚的礼服,从容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他死时定然是很镇静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桌上的书放得整整齐齐的,墙上还贴着一张书有“腾飞”二字的条幅。他浑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许是特意换下了带有虱子的旧衣裳,里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边上还放着一双没有上脚的新皮鞋。他要干干净净地走,也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没有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儿子就是这性子,话少,不愿见人。可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突然就会死去……

春堂子死了。年纪轻轻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样在门后蹲着,脸上的老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死。儿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儿子会死。他眼前老是出现儿子在学校里背书的情景。那时儿子在县城里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给儿子送一次馍。有一次他去送馍没找到儿子,就在学校院里等。这时候他看见远远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乡下娃子,那乡下娃子长伸着脖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娃子一腔顶上去,接着干呕了一阵,一头栽倒在地上,栽了满脸血,爬起来又背……这时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儿子。后来春堂子没考上大学,就回来了。回来半年不说一句话,那时老两口怕儿子憋屈,就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好拴一拴他的心。开初儿子不愿,后来也就愿了,只是不让多花钱。两年多了,儿子该干啥干啥,一直是很正常的……

村里人全部跑出来了。还没顾上问话,只见那架子车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东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辆架子车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来。在秋日的宁静的阳光下,车上的人硬硬地躺着,一条红缎子被子盖着他的脸……

可是,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娘听到了一点动静,娘在屋里问:“谁呀?”春堂子闷闷地说:“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说:“还不歇呢?堂子。”他说:“就歇。”往下好一会儿院里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里站了多久,此后他就出去了……

半晌的时候,静静的村子里骤然传出了尖厉的哭声!那哭声像疾风一样掠过人们的心头,冲荡在九月的天空里。继而,那哭声越来越大了,男人女人,顿脚擂胸地齐声号啕大哭。在哭声中,伴随着慌乱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唤,一辆架子车飞快地从小院里推了出来,车上躺着一个人……

他到哪儿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