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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特尔的春天(节选)/斯蒂芬 茨威格

当他用双手拢过她的头,吻她的时候,她也不作反抗,那是长长的,深情的一吻,里面包含了无数埋在心底表示爱情的话语。

只有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在她身边温存地诉说着千重柔情,万般蜜意。一句比一句亲切,一句比一句奇妙。她昏昏沉沉地听他诉说,就像入睡时恍恍惚惚地听着远处飘来的一首乐曲,听不清一个个音符,只听见音响的节奏和旋律。

这一吻驱散了她全部记忆,她觉得这是平生得到的第一个爱之吻。她想和这个年轻人演的这场戏现在变得生意盎然,感情充沛。她的心中萌发了一种深挚的爱,使她忘记了她全部过去,就像演员演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国王或者英雄,不再想到自己的职业。

他们已经走进辽阔无边、人迹罕至的草场,只有汽车的轰鸣偶尔传来,声音轻微,犹如喃喃人语。时而从万绿丛中会有鲜亮的妇女夏装闪现,宛如白色蝴蝶,又继续自顾自地翩然飞去,很少有人声传到他们耳际,宇宙万物都像不耐日晒,疲倦地沉入酣梦之中……

她觉得,仿佛发生了一个奇迹使她又可以再一次体验初恋的滋味……

他轻轻地挽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讲了好多好多事情,讲他的少年时代,讲他的种种经历,然后,讲他名叫汉斯,正在上大学,他非常非常喜欢她,他讲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他温暖的呼吸吹到她的发际。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求爱,使她因快乐和幸福而浑身颤栗。求爱的话她听过千百遍,有些人也许说得更美妙,她也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求爱的表白像今天在她耳际低语的发自内心的朴素话语使她的面颊变得绯红,发出光彩。因为他内心激动,因而声音微微震颤,这些颤动的话语听起来犹如一场人们渴望着亲身经历的甜蜜的梦,轻轻地颤动渐渐传遍了她的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浑身哆嗦起来。她觉得他的手臂越来越重地压着她的手臂,这男性的力量狂野、强烈,透着柔情蜜意,使她感到如醉如狂。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小时,手挽着手,沉浸在脉脉柔情的甜蜜醉意之中。晚霞烧红了天幕,树梢像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红的天空,暮霭浓重,树木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晚风习习,树叶瑟瑟作响。

她感到,她仿佛希望现在她是初次经历这种感情,那化为玩笑的赞赏,那隐而不露的渴望,那单纯宁静的幸福……

汉斯和莉泽——平素她总管自己叫莉齐,此刻她觉得“莉泽”这个儿时的名字突然变得如此可爱、可亲,于是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名字——转身向普拉特尔公园走去,远远地就能听到公园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各式各样无奇不有的噪音喧声。

他们两人丝毫没有感觉到这魔力也已经慢慢地缠绕在他们心上。渐渐地在他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掺和进去一丝知心朋友间的亲密,这可是一位不请自来,但是颇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变成了莫逆之交,他遇见了这位活泼开朗、快活迷人的姑娘,感到满心喜悦,她那旁若无人放浪形骸的神气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位乔装的公主。她也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而她与这个小伙子合演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有些认真了。她穿上了过去的衣服,也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她又渴望着一种幸福,那初恋的幸福……

形形色色的人流从一个个灯火耀眼的小摊儿前涌过,有手挽情人的士兵,有活泼开朗的年轻人和纵声欢呼的孩子们,他们在见所未见的稀罕玩意儿前面流连忘返。四周围声音嘈杂,震耳欲聋。好几个军乐队和其他乐师们拼命吹奏争相压过对方的声音。小商贩用已经沙哑的嗓子连声夸奖自己的宝贝。游艺靶场的射击声和不同音域的童声混杂在一起。大家都挤在一处,三教九流各有代表,怀着各自的心愿,那些摊贩和店主尽力去满足这些愿望。这一大堆人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却汇成浑然一体。

普拉特尔的春天像荣耀的光轮普照在这些摆脱了繁重工作的幸福的人们身上。

对莉泽来说,这个普拉特尔公园简直是一块新发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回的童年的乐土。以前,她只知道那条主要的林荫道和上面蔚为壮观的车队,漂亮而又高贵,但是现在,她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活像一个孩子被带进玩具商店,贪婪地抓向每一样东西。她又变得快快活活疯劲十足,那梦幻的、近乎抒情的情绪烟消云散。他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在无边的人海里欢笑着、嬉闹着。

普拉特尔的春天!——这个词生动具体地飘在空中,大家都感到身边有它深深的魔力,人人心中都产生了一种万物萌发繁花盛开的感觉,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穿过广阔无垠的草场,洋溢着幸福,孩子们还不熟悉这种幸福,却感到内心的冲动,迫使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那快乐的声音随着轻风远漾,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们在每一个小摊儿前都要停下来,乐不可支地欣赏着摊主们以极其滑稽的样子用单调而夸张的叫声招揽顾客,快看:“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欧洲大陆上最矮的男人”,或者请看柔体杂技演员、女算命先生、怪物、海底奇观,等等。他们坐旋转木马,请人算命,什么事情都干,他们是那样的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栗树,浓阴匝地,翠绿一片,宛如巨人高高耸立。那缀满花朵的枝桠沙沙作响,就像恋人在悄声细语互诉衷肠,白色的花絮宛如冬日的雪片飘洒在翠绿的草丛里,落英成阵组成奇特的图案。一股甜蜜而浓郁的芳香从泥土里喷涌而出,紧紧地偎依在每个人的身上,贴得又紧又近,以至于人们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获得了什么样的享受,而只有一种甜蜜可爱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催人昏昏欲睡。天空像蓝宝石的拱顶笼罩在千树万木之上,湛蓝明亮而又清纯。太阳为它精妙绝伦、亘古长存、无可比拟的创造物普拉特尔的春天洒上万道金光。

又过了一会儿,汉斯发现,肚子的问题也该解决了。她欣然同意,他们便一起走近一家稍稍远离热闹人群的酒店。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渐渐变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越来越轻,越来越静。

她不知不觉地跟他一起慢慢离开了大道,脱离了喧嚣的滚滚人流,走进了春意盎然的普拉特尔广阔草场。

他们坐在一起,紧紧依偎着。他给她讲各种各样欢快的故事,并且善于巧妙地在每个故事里安插进一些奉承话,让她总保持愉快的心绪。他给她取了好些滑稽的名字,把她逗得捧腹大笑,他又故意做出一些傻事,把她乐得尖声大叫。她平素喜欢自我克制保持高贵平静的神气,现在变得从未有过的纵情奔放。童年时代的故事她早已忘却,如今又重新记起,那些早已从她记忆中消失的人物形象,如今又重新浮现,并且以幽默的方式汇集在她的脑海中。她像中了魔法,和原来判若两人,变得更加年轻。

而她相反,却吃惊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话匣子,对什么事情都关心起来,并且突然间又操起她从前说的一口维也纳方言。这种方言她也许有五年没说没想了,她似乎觉得这五年风流放荡的生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成了那个身材瘦削渴望生活的郊区少女,如此迷恋普拉特尔公园和它特有的魔力。

他们就这样一起聊了很久——

这是一个快快活活的年轻大学生,离开高等文科中学还没几年,他从中学带来一股子奔放的疯劲。人生的经历他还很少,虽他以男孩的方式不知爱过多少次,但是,大多数年轻人向往的“艳遇”,他虽说并不是毫无体验,却也少得可怜,因为他缺少获得这种经历的首要条件——大胆进取的勇气。他的爱情往往只停留于暗自思慕,表现为小心翼翼地远处观赏,沉醉于诗句和梦境之中。

黑夜早已带着浓黑色的面纱来临,却没有驱走傍晚的郁闷。空气滞重,犹如一道沉重的魔障。远方,一道闪电打破愈来愈浓重的宁静。渐渐地,灯火阑珊,游人四散,大家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

不久两人便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汉斯也站起身来。

他也马上明白了,便走到她身边。

“来,莉泽,我们走吧。”

于是她决定接受邀请,便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他还是不陪她为好,因为这会占去他很多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肯定回答就隐藏在这个原因从句里。

她跟着他走,他们手挽着手离开幽暗而神秘的普拉特尔公园,最后几盏彩灯像闪闪发光的猛虎眼睛在簌簌作响的树丛中闪烁。

尽管那个年轻人准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他提问的一刹那,她自己仍然感到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为什么不呢?千万不要现在马上就想,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既然她已经穿上了市民少女的服装,也想要扮演一下这个角色。她也要像个市民少女一样,与自己的爱慕者一起去逛逛普拉特尔公园,没准这还很有趣呢?

他们走过洒满月光的普拉特尔大街,没有多少行人,街道也已沉睡安息。走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引来很响的回声。幢幢人影怯生生急匆匆地从路灯旁一闪而过,街灯漠然地发出微弱的幽光。

突然,他一下子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他是否可以陪她一程。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他尽管绞尽脑汁,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他们没有谈论归途的方向,但是汉斯默默地充当起向导的角色。他是在向自己的住处走,这一点她预感到了,却不想说出口来。

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优点——他眼睛不瞎。他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了真情,这使他勇气倍增。

他们就这样向前走,很少说话,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接着穿过环形大道,走向第八区。这是维也纳的大学生区。他们走过维也纳大学那闪闪发光的用石块砌成的宏伟建筑物。路过市议会,向着狭窄寒碜的小巷走去。

这个年轻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种鼓励,便走近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他试图使自己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必胜信心和男儿气概,但是徒然。那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把刚强的表情扫得一干二净。而这正好是他讨她喜欢的地方,因为男人方面表现出含蓄和收敛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没有消失的稚气给她带来了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种崭新的强烈感受,这种感受是那样自然,简直无法言喻。大学生十几次地张开嘴,想跟她搭讪,可是到关键时刻,又总是由于畏惧和羞怯而作罢。仔细观察这个大学生一而再再而三欲语又止的样子,对她来说简直像看一出无限幽默的喜剧。她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免得冲他笑出声来。

突然,他开始对她说话。

突然,她中断了她的思路,眼睛里重又闪出不安分的笑意。刚才一时,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戴上了一个市民少女的假面。她的乔装打扮这样成功,她孩子气地感到得意非凡。

他向她倾诉着炙热灼人的话语,用火烧火燎的色彩吐露出青春爱情的渴望,那是只有在最热烈的欲念支配下的瞬间才能说出的最炽烈的话语。在他的言词中,隐匿着一个年轻生命对幸福与享乐的无限向往,对爱情的最迷人的目标的全部狂热的追求。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语流越来越奔放,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的话语犹如贪婪的火焰腾空而起,男人的天性在他身上升到了最高点。他像乞丐一样苦苦恳求着她的爱情……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轻蔑地蹙起眉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转什么念头呢?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听着他的这番话,她浑身颤抖。

发出这种目光的是一双深色的眸子,镶嵌在一张年轻人的脸上。尽管小胡子长得浓密,但这张脸依然流露出稚气,十分讨人喜欢。论穿着,此人像个大学生,扣眼儿里插了一朵民族党的党花,这只能更加证实这一推测。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遮住他脸上柔和而规则的线条,赋予那颗普普通通的,几乎可说极为平常的头颅一些诗人的丰采,理想的成分。

醉人的诗句和狂野的歌曲,在她耳中汇成一片令人痴迷的喧腾。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他急切地催逼在她心中引起强烈的欲望,驱使她去靠近他的身体。

起初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给她的思想突然蒙上一层难以看透的轻纱。现在,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总是注视着自己。尽管她没有朝那儿看,但是她女性的直觉,正确解释了把她从梦中惊醒的这一道道目光。

她终于答应把以往曾经成百次地像打发乞丐似的给予别人的东西,像一件价值连城、精美无双的珍奇礼物似的馈赠给他。

突然,她抬起头来。

在一座古老而狭小的房子前面,他停住脚步,按了一下门铃,眼睛里闪耀着极度的幸福——

她继续向前走,沉浸在往事的迷梦之中,人群中嘈杂的欢声笑语对她来说,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滚滚涛声,她分辨不出单个的声音。她独自一人畅想着,往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波斯卧榻上无所事事,向着宁静、滞重的空气喷吐一个个烟圈的时候都从没有想过这么多……

门很快地打开了。

这时,那些记忆和画面又纷纷浮现出来,只是被那欢乐的情绪镶上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恋,但并不是像人们回忆那些不愿触及的事情时那样带着悲伤别扭的心情,而像是回忆着一种命运,一种使人想再重新经历一次的命运,那只是奉献、不是交易的爱情……

他们先快步穿过一条细长阴湿的过道,然后是好多好多狭窄的旋转楼梯。但是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到。他用强壮的双臂把她像个羽毛球似地抱上楼梯,他的双手由于期待的快乐而颤抖,这颤动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如历梦境般地向上飞升。

她几乎要庆幸女裁缝忘记给她送衣服了。因为她在这里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自由,简直和童年时初游普拉特尔时差不多了。

爬到楼上他站住了,打开一间小屋。这是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需要费尽目力才能辨明屋里的陈设,因为一条破烂的白色窗帘遮住了狭小的天窗,稀疏的月光就洒在这窗帘上。

她卷在人流中,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漫无目标,毫无计划,却在充满活力的欢呼中不断喷吐着水花,向前翻腾。

他把她轻轻放下,然后就更加冲动地抱住她。无数的热吻涌入她的血脉,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动不已,她的话语化为充满渴望的低吟……

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走,不久就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这些人在星期天穿着鲜艳的衣服成群结队地到维也纳国家圣地去朝拜,到普拉特尔公园的一些林荫道上去漫步。普拉特尔河边草场绿草如茵,林木森森,没有幽径,这些横穿草场的林荫道,宛如铺在茵绿草地上的白色木板。她的疯劲不知不觉地与人群的欢快情绪融为一体。人们被星期天的欢乐气氛所感染,为大自然的迷人风光所鼓舞,全然忘记了星期天前后那六天的枯燥无味和繁重劳动。

房间昏暗而又狭小。

她于是稍微注意起自己的举止来。可是当她走到普拉特尔大街的时候,突然看到她的一位爱慕者乘着时髦的马车紧贴着她的身体驶了过去,距离近得她都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也真恨不得去扯他的耳朵一下呢。这时候,她又忘乎所以起来。可是那位爱慕者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懒洋洋地把身体往后靠着,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放声大笑,笑得那位爱慕者回过头来。要不是她飞快地用手绢遮住脸,真说不定会被那人一眼认出。

但是,无边无际的幸福充溢于屋里安宁而满足的静谧之中。爱情的灼热的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这里,一切都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星期日的气氛从身着盛装、心情欢快的人们身上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的一切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向她欢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五彩缤纷、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流,这种场面其实她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她只顾傻瞧傻看,差点儿撞上一辆马车,这时她不禁自语:“简直像个乡下姑娘。”

时间还早,也许才刚到六点。

但是,那在正午的骄阳曝晒下从她身边匆匆走过的稀稀落落的行人,绝大多数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慢慢地,她自己也真的进入了角色,一路遐想沿着红塔大街走了下去。

莉泽刚才又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她自己漂亮的闺房。

起先,她感到每个人想必都会觉察到,她其实并不是她装扮出来的那种人。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敞开,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因为那混浊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道实在叫她感到恶心,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过去,她漠然地容忍了生活的现状,不去深想,盲目顺从,听天由命。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产生对爱情的渴望。

她唇边挂着微笑走到街上。

但是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头。马上就会有她的一个崇拜者上门,接着是另一个。想到这儿,她悚然一惊。

到处乱抓乱摸了一阵,她也找到了与衣衫配套的帽子,然后笑吟吟地冲着镜子看了一眼,只见镜子里有位市民家的少女穿着星期日的盛装同样笑吟吟地向她回礼。于是她出发了。

她害怕这渐趋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她不知道自己干吗还留着这身衣服。但是这身衣服现在还在,她很高兴,她换上这身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镜子前左顾右盼,不禁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好笑,她看上去规规矩矩,一个市民家的姑娘,天真烂漫,像甘泪卿似的纯洁无邪……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天,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她如此昏暗、阴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打开衣柜,挑选衣裙。满眼都是鲜亮刺目,花里胡哨,大红大绿的颜色,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挑来挑去,丝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因为她所有的礼服几乎都有一个明确意图,那就是引人注目,而这正是她今天想竭力避免的。找了半天,终于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一下子浮现在她的脸上。在柜子的角落里,她发现了一身简朴的、近乎寒酸的衣衫,满是灰尘,压得很皱。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发现的这身衣服,还有这件纪念品引起的历历在目的往事。她想起那一天,她穿着这身衣服和她的情人一起离家出走,想起她和情人一起享受到的许多幸福,然后又想起她以幸福为代价换来华裳丽服的日子,先是充当一位伯爵的情妇,继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情妇,接着成为其他许多人的情妇……

在她唇上闪着一缕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一个清晨从美梦中醒来的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