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说:“好啊,大伙儿都想你哩。大哥,俺不在大营了,五三年开春调到老军营乡当乡长,成立了公社就当了社长,这回是到洛阳来给公社里买发电机。乡亲们知道你在这儿,都说让俺代表他们来看看你。”
那人转过身来,焦裕禄眼前一亮,喊了一声:“李明!”两人抱在了一起。焦裕禄问:“李明,你咋来了?大营的乡亲们好吧?”
焦裕禄说:“真想你们呀!走,咱们先去吃饭,晚上好好聊聊!”
下班了,焦裕禄拿着饭盒走出车间,看见大门口有一个拎手提包的人在同门卫交涉。门卫见了焦裕禄,说:“正好,焦主任,有位同志找您。”
吃完饭,焦裕禄把李明送到厂部临时招待所。李明说:“知道你在洛阳矿山机器厂,早就想来看看你,可这一年忙的,简直就是昏天黑地。”焦裕禄问:“大跃进嘛。农村也很热闹吧?”李明额头上现出一道青筋:“大哥,我是越来越想不通了。有些话,我不说出来就得憋死。”
5
焦裕禄递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李明狠狠一口就吸了半支。
陈继光抓住焦裕禄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焦裕禄问:“啥事想不通了?”李明说:“大哥,你在尉氏搞土改,对咱这一带农村情况很了解。你说,咱们那地,好年景一亩地能打多少斤麦子?”焦裕禄说:“好点的地也就一百来斤,一百二十斤算顶天了。”李明一拍大腿:“对呀,再好的年景亩产也超不过百十斤去。可报上去的产量,是亩产三千八百斤。”
陈继光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焦裕禄。焦裕禄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有什么错你往我身上推,我抗风能力比你强些。”
焦裕禄吓了一跳:“三千八百斤?谁这么大胆子?”李明说:“你不知道,现在有个口号,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焦裕禄摇着头:“这也太离谱了吧。”李明三口两口把一支烟抽完了,又接了一支:“这叫放卫星,高产卫星。把二十多亩地的麦子弄到一块地里。等人们都睡了,十几个人半夜里打场。让领导和报社的人去看,麦子垛在场上山一样高,说是一亩地打的。都明白是咋回事,可谁也不敢说真话。”
陈继光愕然:“啊!焦主任,你连这些也知道?”焦裕禄问:“是不是有这习惯?”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是生怕哪一天为说了啥话、做了啥事挨整,自己说不清楚,连个证人也找不到哇。”焦裕禄把手放在陈继光肩上:“小陈啊,你的业务技术在厂里是数得着的,你搞了那么多革新,对厂里的贡献大家心里有数。你不要怕,把腰杆挺起来,不要分散精力。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焦裕禄说:“我看过报纸,说哪儿小麦一亩地三千斤四千斤,我说啥也不敢信。”李明说:“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还让告诉村上的群众,任何人三天之内不准到外村去走亲戚,谁要传出去,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共产党抹黑,就是破坏人民公社的名声,就要开群众会斗他。我说这是糊弄人,上边批评我思想不跟趟,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哩,你这样慢吞吞的,不成小脚女人了!”说着话,一支烟又抽完了。因抽烟太猛,李明不停地咳嗽。
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我总是做梦让人贴了大字报,就时常来这边,看看有没有我的大字报。”焦裕禄说:“听说你还有个习惯,每天见了谁,说了啥,做了啥事情,都要记下来,是不是这样?”
焦裕禄笑笑:“还是老样子,你看我刚抽了一支,这工夫你都三支了。”李明接着说:“还有更邪乎的呢,说声成立大食堂,家家户户把锅都砸了。放开肚皮吃饭,白面馍扔得到处都是,我去一个大食堂,一顿饭后在地下捡了一筐馍。我问那个村的支书,照这么吃粮食能吃几个月?他说最多三个月。我问,三个月以后吃啥?他说,李社长你还操这心啊,三个月以后就共产主义了,还能让咱饿着?我说:你就不怕天报应吗?”
两个人走到大门外。焦裕禄问:“小陈,你为啥天天来看大字报?”
焦裕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李明说:“咱河南放的卫星一个比一个大,我们去遂平县嵖岈山公社参观,你说人家的稻子估产一亩地打多少?”焦裕禄问:“多少?”李明说:“你别吓着:亩产三万多斤!”焦裕禄吃了一惊:“这真是太吓人了。”李明说:“一亩棉花估产皮棉一千三百斤。疯了!全他娘的疯了!”焦裕禄说:“肯定是出问题了。前些天我看报纸上登的,西平的麦子亩产七千三百二十斤。我算了一下,这么多麦子,麦粒铺在一亩地里就有半寸多厚。这咋可能呢,咱自个儿都是种过地的。”
这天,焦裕禄早去了一会儿,隐在大字报后边等陈继光。果然,不一会儿陈继光来了。他看得很投入,一张张地看,还不时往小本上记点什么。焦裕禄喊了一声:“继光!”陈继光吓了一跳,忙说:“焦主任,你也来看?”焦裕禄说:“我是来找你!”陈继光困惑了:“找我?”焦裕禄问:“小陈,你天天都要来看大字报呀?”陈继光说:“受受教育。”焦裕禄拉了他一把:“走吧,聊一聊去。”
李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大哥,我给你带了件东西,你看看。”
这些日子,焦裕禄有了一个新发现。他发现每天下了班,陈继光都要到厂门口那儿去看大字报。正是反右高潮迭起的时候,厂门口两侧的墙头变成了大字报长廊,天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贴上去。
他打开纸包,把一个黑糊糊的铁坨子拿给焦裕禄。焦裕禄问:“这是啥?”李明说:“这是咱们炼出的钢。”焦裕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这是钢?”李明说:“是啊,这是农民小高炉里炼出来的钢!咱县的农民有在本县炼的,有集中到登封炼的。没有煤,就砍树,建小高炉要头发,让女孩子把辫子全铰了。小高炉要引铁,把群众家的锅、门锁全砸了。炼了这么多日,炼出了成山的这东西,都是废物。要种麦子了,我把炼铁的群众叫回来种麦子,说我反对大炼钢铁,开我的辩论会。连带张申书记也作检讨。”焦裕禄问:“听说张申书记在开封地委?”李明说:“是地委第二书记,分管工业。组织千军万马到西五县炼钢,他是总指挥,因为说了些真话,挨了批,戴了个右倾帽子。”
4
焦裕禄有些不安,两只手搓着:“张申书记是个多好的同志啊。”李明说:“大哥,这年月是中啥邪了,咋连句真话也不能说了呀?”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这句在兰考大地上闪烁着光芒的名言,原来诞生在洛矿的机床边!
他趴在桌上哭出声来。焦裕禄感觉到心被揪得生疼,那里好像打了个结,把太多的东西紧紧地绾在了里面。
钟霞说:“焦主任,我算服您了,车间里这百十台床子,全让您吃透了。”
6
钟霞说:“焦主任,您不用费这么大劲,拿图纸让技术员标上部件名称不是一样吗?”焦裕禄摇摇头:“那咋一样?你要了解一台机床,就得亲自把每一个部件都看明白了。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啊!”
两年的岁月就是在这种种的纠结中度过的。
钟霞说:“图上都标着号呢。”焦裕禄说:“正因为编着号呢,我才得认真熟悉熟悉。”他一身油污从车床下钻出来:“小钟呀,这回我闹明白了,别管设备多么复杂,总会有个规律。比如你找到一个核心部件,其他与它相关的也就记住啦。”
这两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中国同苏联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苏联专家撤走了。紧接着,饥荒又从报纸的夹缝里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第二天钟霞上班来得早,进了车间,正看见焦裕禄拿着图纸,钻到一台机床下。钟霞问:“焦主任,您干什么呢?”焦裕禄在机床下边说:“小钟呀,这台新床子,还有几个部件没弄清楚。”
二米五国产卷扬机的试制成功给洛阳矿山机器厂带来了很大的荣誉,整个中国都轰动了,这是共和国重工业起步的一个里程碑啊。这之后焦裕禄又调到厂调度科任科长,调度科是指挥全厂生产的枢纽,焦裕禄干脆成了一个比厂长还忙的人。
3
他家又添丁了,又添了二儿子跃进和三儿子保钢。三子三女加上孩子的姥姥,热热闹闹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但是他本人和妻子徐俊雅的粮食定量又太少,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还嗷嗷待哺,让这个家能揭得开锅,就成了妻子和岳母最最操心的事。
焦裕禄说:“那不中。估计我往桌子上一躺,炸雷也轰不醒了。”
这天,焦裕禄下班回到家里,姥姥正带着孩子们分拣刚挖来的野菜。孩子们唱着歌谣:
钟霞说:“别说了,你把桌子拼一块儿睡也和板凳差不多。”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焦裕禄说:“钟霞你有所不知,这睡板凳的好处太多了。第一睡在上面灵醒,车间里有什么事马上能处理;第二睡板凳养腰;第三……”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钟霞说:“你自己呢?在这条板凳上你都睡了快一个月了。”
松松裤腰喝三锅。
焦裕禄说:“定个纪律,该下班一定下班,不能把大伙儿都拖垮了。”
国庆指着手里的野菜说:“这是灰灰菜,我认得。”守云说:“这是苦苦菜,俺也认得。”国庆说:“不对,这是灰灰菜!”守云不让步:“就不对,就是苦苦菜!”见爸爸回来了,他们拦住让爸爸评判。焦裕禄看了下说:“这也不是苦苦菜,也不是灰灰菜,这是荠菜呀。你们不是唱‘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松松裤腰喝三锅’,说的就是这种野菜呀。”
钟霞说:“炊事班把夜班饭送车间里了,谁也不下班。工段长把闸拉了,硬赶着人走,别人刚走,他又拉上闸自己干上了。”
国庆说:“爸,荠菜棵熬豆沫一点也不好喝,太苦了。爸,咱们为啥天天吃野菜呀?”焦裕禄安慰着孩子们:“咱们国家受了灾,粮食打得少了。咱们今天吃野菜,就是为了明天不再吃野菜。”岳母叹口气:“地里野菜越来越少了。家属们家家粮食都不够吃,都去挖野菜,近处都快挖光了。”
焦裕禄说:“看图纸看得头痛眼花了,换换脑筋醒醒盹儿!上夜班的同志们吃夜班饭了吗?”
焦裕禄问:“妈,咱家大米还有多少?”岳母说:“还有二十来斤吧,掺着野菜,怕也撑不到月底了。”焦裕禄说:“妈,跟您商量个事,厂里工程师老杨,是个南方人,吃不了咱北方的高粱老苞米,都浮肿了。”岳母说:“那个杨工程师呀,你早先给他送过米的。咱一家也只有这二十来斤米了,拿走了,孩子们就只有吃野菜了。”
钟霞反问:“焦主任,你咋一个人下起棋来了?”
焦裕禄说:“老杨是技术骨干,年纪也大了,我这当主任的,得照顾他呀。咱把他的高粱米换回来吧。”岳母说:“可不咋的,你先给人家送去吧。”
焦裕禄一愣,回头看见钟霞,乐了:“小钟,你加班了?”
掂上米袋子出门前,焦裕禄又对徐俊雅说:“哎,俊雅,二金工小吴的媳妇要生了,你抽空给做两身小衣服吧。”俊雅说:“行。啥时要?”焦裕禄说:“就这几天。做三套吧,让小孩替换着穿。”俊雅本来盘算着,把家里仅有的几尺布票给老焦做条裤子,他身上的那条补了十几个补丁,都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回又做不成了。
她看见焦裕禄一个人下象棋,好奇地站在后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说了句:“红子儿那边别着象眼了!”
7
正下着,钟霞夹着一卷图纸进来了。焦裕禄太专注了,没有发觉。
中午饭照例是在厂职工食堂里吃的。徐俊雅买了两个玉米面馍,回到桌上,她从包里取出饭盒,把馍放进饭盒里。
这天凌晨一点多了,他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却像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他推开一张又一张图纸,桌上放着一张棋盘,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自己和自己下起象棋来。
她用空碗舀了一碗清汤。一个姐妹问她:“俊雅,你又把吃的带回家了?这样怎么能行呢,你回去还得给孩子喂奶呀!”徐俊雅淡然一笑:“没事。”那个姐妹撩起她的裤管,用手按着她的腿:“你看,你的腿都浮肿了,你不能再这样了。”
可这毕竟不是凭着血热就能干成的事。焦裕禄可真上了愁。一个多月了,他吃住全在车间里,那条大板凳派上了用场,拿军大衣裹着身子,往上一躺,就当床铺了。
徐俊雅仍是淡然一笑:“没事。”她向姐妹们点点头,匆匆走了。
一金工很快开车运营,刚一开车就接了个大任务,制造中国第一台二米五卷扬机。党委要求,4月底试制成功,向五一国际劳动节献礼。制造这么大的机器,设备不全,技术不足,经验当然一点没有,等于一群小蚂蚁,碰上了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焦裕禄会做思想工作,在车间里讲了几句话,全车间百十号人就一下子热血沸腾了。
走到餐厅门口,她一阵眩晕,差点跌倒。正进餐厅的团支部田书记扶住她:“小徐,咋啦?”徐俊雅强打精神说:“没事,田书记,您还没吃饭?”田书记说:“吃过了,我是来找你的。”“找我?”田书记说:“小徐,厂团委周末又要组织舞会了,团委组织的舞会你从来都不参加,大家很有意见。你是团委宣传委员,要起表率作用啊。”徐俊雅说:“我不跳。我饿得跳不动。”田书记盯住徐俊雅的脸:“小徐,你可不能说这话呀。跳舞为的是激发团组织的活力,团干部带头,这是政治任务。”徐俊雅说:“如果非叫我跳舞不行,我只好申请退团!”
纪厂长说:“焦裕禄同志说得好!我们厂的建设,不能离开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应该在政治上严格要求他们,在思想上团结帮助他们,在生活上体贴入微地照顾他们,在生产上大胆使用他们。一金工车间的设备安装,让技术人员来唱主角,这个经验应该在全厂推广。”
下班回到家里,孩子们喊着“妈”一起围上来,几双小眼睛紧紧盯住她手里的饭盒。徐俊雅打开饭盒,拿出两个玉米面馍,孩子们几乎要欢呼了。徐俊雅把两个馍分成七份,每个孩子一份,给姥姥留了一份。
一金工车间起用三位出身不好工程师的事,很快就在全厂引起了一些议论。在厂总支会上,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纪厂长让焦裕禄谈谈意见,焦裕禄点了支烟,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坦陈己见:“刚才有的同志对我们重用陈继光、李瑞国、杨宏河三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工程技术人员提出了意见,我谈谈我的看法。我们国家不惜重金,聘请几千名苏联专家来帮助我们搞经济建设,而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却不敢大胆放手使用,这是人才的浪费!这三位同志,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工程师,技术水平高,有什么不能用的?”他激动地站立起来:“我个人认为,政治和技术是个对立的统一。政治就是政治,与技术不能混为一谈。技术没有阶级性。我们的知识分子热爱党,热爱新中国,热爱工厂和他们自己的事业,我们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娘心疼地说:“俊雅,你太累了,又是家又是厂子的,还有吃奶的孩子,吃不上东西咋成?”俊雅说:“娘,我在厂里吃过了。”说完,她就进了屋,抱起了保钢。保钢吸不出奶水,哇哇大哭。他的哭声很弱,像一只小猫。焦裕禄追到屋里,他心里很明白,这一整天俊雅又是饿着肚子挺过来的。他的眼睛湿了:“俊雅,别瞒我,你压根就没在厂里吃。妈说你天天冲酱油汤喝……”
焦裕禄说:“告诉他们一定要放下包袱,有啥问题,我兜着!”
徐俊雅说:“没事。我真的吃过了。”焦裕禄把手轻轻按在妻子肩上,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陈继光说:“焦主任,他们出身也不好,肯定也有思想顾虑。”
8
一听成立突击队,大家纷纷报名。陈继光怯怯地问焦裕禄:“焦主任,咱也想报名,成吗?”焦裕禄说:“好呀,当然行!我们最需要技术力量了!”陈继光嗫嚅地说:“焦主任,我……我出身……出身不好,是资……资产阶级家庭……”焦裕禄说:“不怕。你加入突击队是我批准的!”陈继光眼里闪着泪花,把焦裕禄的双手握住了:“太谢谢你了焦主任。”焦裕禄说:“谢啥?你是大连工学院的高才生,学的就是机械制造专业,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小陈啊,给你个任务,你再把工程师李瑞国、杨宏河动员进突击队。”
厂里的生产调度会一般都是晚上开。开会前,焦裕禄突然觉得自己的肝部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这个毛病从年前就有了,厂里任务重,顾不上去医院检查,胡乱吃两片止疼片扛一扛,实在扛不住时就拿个硬东西顶在那里。
焦裕禄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他手一挥:“马上成立攻关突击队,大家自动报名,集体攻关。就是一块块地对,也要把这车床安装到位!”
带着一金工、二金工两个车间的工友学完社论,焦裕禄照例要作一番总结,肝又疼得紧了,只好把要说的再简短一点:“刚才大伙儿学习了《人民日报》社论《全国一盘棋》。这一盘棋上,每一个子儿都有自己的位置跟作用,一步错了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奋斗了两个月,胜利完成了生产焙烧窑的硬任务,这两个月算是挺过来了。可是同志们,我们还不能松劲。”
纪厂长说:“老焦啊,现在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有些人就是想在工业发展上扼住我们的咽喉,让我们就范。我们进了设备,人家却不给装配图纸,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咱们该咋办?”
他头上一层层的汗珠沁出来。陈继光递过一条毛巾。焦裕禄悄悄拿茶缸盖顶住肝部,接着说:“新任务又来了同志们。还是一个大家伙,生产四十五吨重启闭机,是大型防汛设备。我国农业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有人趁火打劫,卡我们的脖子,农业防汛需要启闭机,既是和自然灾害做斗争,也是对反华势力的回击。”
陈继光说:“焦主任,我们进口的这套装备,对方并没有交给我们安装图纸,正为这事犯愁呢!”
他使劲抵住腹部,剧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工友们扶住他:“焦主任,你太累了,快喝点水,歇一会儿。”焦裕禄撑住身子:“现在是6月份,最多还有一个月,汛期就到了,时间就是粮食。”
设备是运进来了,可是没有安装图纸,就这么散着堆在车间里。焦裕禄问工程师陈继光:“陈工,这些部件怎么分类到安装时才方便啊?”
安排完生产调度已经深夜,他又回到一金工车间,那天正好是接替他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的李瑞国当班。焦裕禄说:“老李,今天我不走了。”李瑞国说:“疼成那个样子,快回去睡一觉!”焦裕禄拉过那条板凳:“那好,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倒大班时再喊我,我得掌握一下这个班的加工情况。”说完,他裹着条布单躺到板凳上,曲肱而枕,一会儿就睡着了。
2
李瑞国轻手轻脚给他加了床毛巾被。一个青工过来说:“李工,铸造车间给咱们打电话来,他们那边的部件铸造完成了。”李瑞国轻声说:“好呀,去找车把铸件运过来,这边等着加工呢。”青工说:“现在都半夜了,上哪儿找车去?”李瑞国说:“没车,就用人抬,马上运过来!咱们到铸造车间搬运铸件去。悄声点啊,焦主任在办公室板凳上睡觉呢,千万别吵醒他!”
大家七手八脚把设备从车上卸了下来。工人们找来绳子杠子,大家七手八脚,抬上就走!焦裕禄和老涂抬起了那个最大的部件。纪厂长也加入了抬设备的行列。靠着肩抬人扛,到下午,设备就全部进了车间。
车间外边,大家正用杠子绳子搬运部件,突然,人们发现焦裕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搬运的队伍里。李瑞国忙拦住:“焦主任,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歇着,这点小活,用不着你这大将出马。”
汽车马达嚣叫着,却怎么也开不出来。再推,汽车干脆熄了火,挪不了窝了。焦裕禄喊一声:“卸车!”
焦裕禄摆摆手,艰难地扛起了铸件。一趟又一趟,他步履维艰。最后一个部件运进车间时,焦裕禄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倒在了车间门口。
由于车间的路还没修好,运设备的汽车陷在路上开不出来了,工人们围着车连推带拉,车轮打着空转,搅起一片雪泥。焦裕禄二话不说,说了声“推”,带头推起车来。纪厂长也加入了推车的队伍。
被送进医院的焦裕禄刚刚扎上银针,忽然厂区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焦裕禄抬起身子,见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忙问扎针的医生:“医生,出啥事了?是不是出工伤事故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焦主任,设备运进来了。”焦裕禄应着:“好了,就去。”纪厂长说:“老焦啊,我和你一块儿去。”
医生说:“焦主任,你不用担心。”焦裕禄一把推开医生:“医生,等一会儿再扎!”说完跳下床跑了出去。医生在后边追:“焦主任,回来,你身上还扎着针呢!”
他给厂长拉过那条大板凳。纪厂长说:“老焦啊,大连重机厂要拿两个高级工程师来换你,在党委会上,我征求大家的意见,当然谁都不同意。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换!老焦啊,一金工车间可是咱们洛阳矿山机器厂的龙头车间,你大车拉大载,好好干吧!”
焦裕禄一口气跑到厂里,迎头碰上了李瑞国。他忙问:“老李,出了啥事?”李瑞国说:“三米二车床出了安全事故,小孟和老吕都受了伤,送医院了。好在伤得不重,你放心。”焦裕禄说:“老李,赶快让同志们集中一下,咱们开个安全生产的会。分析事故原因,上报厂党委。”
焦裕禄说:“这张照片我挺喜欢的,是我在大连重机厂最好的纪念,看这墙上空荡荡的,就挂上了。厂长您坐。”
安全会议一直开到天亮,焦裕禄走出车间门来,正好遇到纪厂长。纪厂长问:“哎,老焦,你不是进医院了吗?”焦裕禄说:“纪厂长,一金工车间出了安全事故,我们刚开了个分析会,提出了安全生产的十项制度,起草了个文字性的东西,正要找你呢。”纪厂长接过来看了看:“这生产安全是头等大事,人命关天啊,你们的制度我看很好,厂党委开个会,把它转发全厂。”
焦裕禄从板凳上跳下来,才看见是纪厂长。他抓着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纪厂长呀。您啥时来的?”纪厂长说:“刚进来,看看你这个一金工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他一抬头:“哎,老焦,你后脖颈上是啥东西,亮光闪闪的?”焦裕禄愣了:“没啥东西吧?”纪厂长说:“我看看。哎哟,你这里还扎着三根针呢。”他把银针取了下来:“你自己看,这么长的针扎在脖子上,你还召集安全会呢。”焦裕禄笑了。纪厂长严肃起来:“还笑!有啥好笑的!焦裕禄同志,你是厂党委委员,必须服从党委的安排,马上回医院休息!”
纪厂长说:“可以了。”
9
焦裕禄调整了一下,再问:“这咋样?”
焦裕禄躺在病床上,徐俊雅给他用小勺喂药,陈继光、李瑞国和工友们围拢在病床前。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钟霞也来看望他了。
纪厂长说:“右边再略靠上些。”
涂明伦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老焦,咋整的?你可瘦了不少!”钟霞说:“焦主任,不在一个车间了,见面少了,总惦着您呢!”焦裕禄支撑起身子:“大伙儿都挺忙,别因为来看我误了进度。小钟,该吃你和张德昆的喜糖了吧?”
焦裕禄挪了一下,又问:“现在呢?”
钟霞不好意思地说:“下个月我们在厂里结婚,你快些好了,给我们当证婚人去。”焦裕禄乐了:“行。放心,误不了。”医生进来了。徐俊雅问:“大夫,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医生说:“刚出来。焦主任患的是肝炎,需要转院到郑州去治疗。”
纪厂长说:“靠左一点。”
在郑州住了两个月的医院,把焦裕禄给憋屈坏了。医生刚查完房,他急忙摊开图纸和生产调度报告。正埋头在小桌上写着什么,护士进来了,见他还在工作,把他的纸笔收走了。护士刚走,他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备用的纸笔,狡黠地一笑。
焦裕禄踩在板凳上挂照片时,厂长老纪悄悄走进来。焦裕禄脸冲着墙,没有发觉。听见有脚步声,他问进来的人:“正不正呀?”
医生陪着纪厂长进来了。纪厂长喊一声:“老焦!”焦裕禄忙下床:“纪厂长,您怎么来了?”纪厂长说:“到省里开个会,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看起来真是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焦裕禄说:“纪厂长,住了这两个多月的院,可把我窝憋坏了,做梦也盼着出院呢!”
1956年年底,焦裕禄回到洛阳矿山机器厂,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一金工是厂里最大的车间,焦裕禄去大连前,车间还是画在荒地上的粉线,这次回来,蓦地看见眼前耸立起了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而它的对面,同样的一座建筑也即将完工。接他的工会主席告诉他:这座大车间是第一金工车间,对面是第二金工车间。焦裕禄的办公室就在一金工车间里,用板材隔出了一间半屋子大小的地方,办公室里有一张白木桌,一条长板凳。焦裕禄见墙上还空着,正好在大连海滨拍的那张照片张德昆给放大了一张,挂上去挺合适。
院长说:“焦裕禄同志,你不要着急,再有一项检查指标做完,你就能出院了,最多三天。”焦裕禄高兴了:“真的?太好了!”纪厂长说:“刚才看见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我陪你到院里遛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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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纪厂长说:“老焦啊,跟你谈件事。”焦裕禄说:“纪厂长,您说。”纪厂长说:“省委最近决定,要从工业系统抽调一批年轻干部,加强农业第一线的建设,地方指名要你,开封地委书记亲自点将,省委也点名调你。你是厂党委委员,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焦裕禄激动了:“厂长,我没别的想法,我是个党员,一切听组织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