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很巧妙的吗？”他说，把画片交给她，教她怎么转动。“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吧？”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他和蔼可亲地说，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烟草批发公司印行的石印小画片。画片上印着一个美女，手里拿着一顶条纹遮阳伞，转动画片背后的一个圆盘，可以变换伞的颜色，从伞面的底色上那些小空隙里露出红、黄、绿和蓝的条纹来。
“真是很好玩，”她回答。
“不怎么累。”
“倘使你要，就送给你，”他说。
“累了吧？”
他老是弄些这样的小东西，用于这种场合。
“打扫房间呗，”她回答，停止了工作，把一块抹布绕在自己手上。
“你这戒指倒很好看，”他说着，摸摸她手上戴的一只普通嵌宝戒，她手中正拿着他给她的画片。
“你在干什么？”他笑着说。
“你说好看吗？”
他在旅行包里急忙翻寻着他所需要的东西，最后藏入衣袋。然后把注意力转向跟他在一起的俏人儿，她长得美貌，对他又和善。
“是的，”他回答，假装要看个清楚而捏住她的手指。“很好看。”
“这就怪了，”杜洛埃心里想。“她一点儿也没有对我说起过。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这样打破了隔膜，他就进一步试探，假装已忘记了他还捏着她的手指。可是，她立即缩了回去，退后几步，靠在窗台上。
“你的太太吗？是的，她在几分钟前刚出去。”
“我好久没看见你了，”她回避了他这一次热烈的亲近，卖弄风情地说——“你一定是出门去过。”
“喂！”他叫了一声，好像是对自己说的。“嘉莉出去了吗？”
“我是出过门，”杜洛埃说。
推销员忘记了几张要送到公司去的发票。他匆匆跑上楼梯，冲进房间，但是只见一个女仆在房里打扫。
“去的地方远吗？”
过了一会儿，他出去了，嘉莉就准备去和赫斯渥会见。她急忙梳洗打扮，立即完毕，便匆匆走下楼去。她在街角走过杜洛埃身旁，但是他们相互都没有看见。
“相当远——是的。”
他好奇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补充说——“是啊，你演得好像你真有体会似的。”
“你喜欢旅行吗？”
“不，不，”嘉莉说，“我并不确切地这样想象。我只是体会到应该这样而已。”
“哦，不太喜欢。过了一阵子就会厌倦的。”
“你是想象事情应该这样的吧，是吗？”他说下去。
“我倒希望能出门旅行，”姑娘说，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
这一问，就阐明了才识是否高明的问题。她开始看出有些事情是他无法理解的。这使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固定了。
“你那位朋友赫斯渥先生近来好吗？”她想到了这位经理，突然问道，在她看来，他这个人似乎大有可谈之处。
“啊！我说不上来，”嘉莉回答。
“他就在本城。你为什么问起他来？”
“就是跳舞厅的那一幕——我是说——你是怎样激起自己的感情的。看上去你真是很伤心似的。”
“哦，没什么，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他没到这里来过。”
“干什么？”嘉莉问。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喂，”有一次他在镜子前欣赏新的绸领巾时说，“你当时是怎样干的？”
“在上个月，我不是把他的名字通报了十几次吗？”
这时杜洛埃的自信心有些不足了。尽管他观察力很肤浅，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使他那可怜的分析能力变得无济于事了。嘉莉还和他在一起，但已不是孤苦无告和苦苦求助的了。她的声音里有了一种轻快的调子，那是新的东西。她不再用依赖的眼光来打量他了。推销员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兆。这就使他的感情加浓了色彩，使他施些小小的关怀，讲几句体己话，这无非是为了预防发生危机。他虽然忙忙碌碌，不知内情，但还是觉察到了什么，而且现在又被完全苏醒了的欲望所牵引着了。
“去你的，”推销员轻松地说，“我们搬到这里以来，他只来过六七次。”
“我当然相信的啦，”她回答。
“只有六七次吗？”姑娘笑着说，“这是你知道的罢了。”
嘉莉哈哈一笑。
杜洛埃语气略微严肃了一些。他吃不准她是否在开玩笑。
“我会的！”他嚷道，比平常说得更热情些，又用恳求的口气补充说，“你难道不相信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别逗了！”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笑？”
“不，你才不会呢，”嘉莉说，她依稀觉得自己已有了些力量，可以和这个推销员开玩笑了。
“啊，没什么。”
“我想，”第二天早晨当他在卧室里打扮、准备到市区去时说，“我要在这个月里把我那笔小买卖了结一下，然后我们就结婚。我昨天已和莫舍谈过这事了。”
“你近来看见过他吗？”
可是，第二天早晨，报纸上没有登载任何有关的新闻，于是在周围一些日常发生的琐事的冲击下，昨晚的盛况也就减色了一些。杜洛埃本人也不大谈她的表演，而只讲些能赢得她欢心的话。他本能地觉得，由于某些原因，他必须跟她重新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你回来以后，就没有见过，”她笑着说。
至于嘉莉呢，她在上一天晚上和他分别之后，就想入非非，百感丛生。她听着杜洛埃起劲的唠叨，对有关她自己的部分非常注意，对有关他自己的得失的部分却毫不关心。她不爱他。她尽力对他保持着距离，因为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胜利。她觉得赫斯渥的满腔热情是她自己取得的成就的可喜的陪衬，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她也替他感到难过，怀着一种奇特的悲哀，竟然在别人的苦恼中发现有些叫人快慰的地方。她这时正依稀地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她从求赐者的阶层转入到赐恩者的队伍。总之，她是非常之快乐。
“以前呢？”
在经理这方面，他心里老是沉重地思量着这场新的争吵，直到走到办公室里，又从那里出发去会见嘉莉。这时，另外那段错综复杂的爱情、欲望和对抗的情事兜上了他的心头。他的思想早已展着老鹰的翅膀，从他身子里向前飞去。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嘉莉当面相见。总之，没有了她，这夜晚还算得上什么——白天又算得上什么？她应该，必须成为他的人儿才是。
“当然见过。”
赫斯渥太太因此决定提出这回事来。她下楼来吃早饭的时候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气氛不对头。争吵过后，她还是弄不懂怎么会争吵起来的。可是，她如今认定她丈夫是个粗暴的家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就此罢休的。她要他把她当做贵妇人看待，否则她要弄清楚是什么缘故。
“常见吗？”
“啊，妈妈，我希望你安排一下！”这个喜气洋洋的少女说，“这要好玩得多。老一套的赛马一点也不好看。”
“是的，差不多每天都见的。”
“倘使我们想去，也可以去，”母亲回答。
她是个爱捣蛋的搬弄是非者，非常想知道她的话可能产生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么想的，”女儿应道，“但是他们已经走了。还有法尔威一家。我希望我们能去。”
“他来看谁？”推销员满腹狐疑地问。
“是这样吗？我原以为他们还要等些时候才去呢。”
“杜洛埃太太。”
她指的是沃基肖。
他听到这句答话时表现得相当傻，接着就想校正自己的态度，不至于看来像个受骗者。
“你可知道，”有一天下午她们准备驱车去跑马场时，杰西卡说，“兰伯特一家已经到那里去了？他们是星期二走的。”
“哦，”他说，“这有什么呢？”
他的太太确实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争吵。她刚才下楼吃早饭时觉得有些不自在，心里在反复思考她的一个打算。杰西卡曾提醒她，跑马赛并不如她们所设想的那么好玩。今年的社交机会不如她们所预料的那么出色。这位美丽的姑娘认为每天去看赛马是一件乏味的事情。而且，今年一些有身份的人，都成群地提早到海滨胜地或者欧洲去了。在她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已有几个她感兴趣的年轻人到沃基肖去了。她觉得自己也想去，她的母亲赞同她的想法。她们为什么不去呢？已买下的长期票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什么，”姑娘回答，卖弄风情地把头一歪。
他现在浑身都激动起来了。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他在放下报纸时把它捏得沙沙发响。赫斯渥太太就不再说话了。他刚说完话，她就转身走到穿堂里，上楼去了。他停了一下，好像在犹豫——然后坐下来，喝了些咖啡，就此站起身来，到正房里去拿帽子和手套。
“他是个老朋友，”他说下去，更深地陷入了泥坑。
“好，我们等着瞧吧。我觉得你近来想用高压手段来处理事情了。听你的口气像是你要来安排我的事情了。嘿，你办不到。凡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管不着。倘使你们想去，就去得了，但是你那样说话是逼我不走的。”
他本来可以进一步调情，可是一时失去了兴致。当楼下有人叫这姑娘的名字时，他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他听得这女人这样坚决，不禁吃了一惊，但是这只能使他更其恼怒而已。
“我得走了，”她说，就轻盈地离开了他。
“是的，我们会去的。”
“回头见，”他说，装出因为受到打扰而不安的模样。
“你们自己去，呃？”他讥讽道。
等她出去后，他让自己的感情更自由地流露出来。他向来不大能够控制自己的脸色，这时把心里的疑虑和不安全部表现了出来。难道嘉莉真的接待了他这么多次拜访，而绝口不提吗？赫斯渥说谎了吗？女仆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当时曾以为嘉莉的态度有些异样。当时他曾问她赫斯渥来过几次，她为什么显得那么慌张？天呀！他现在想了起来。这整个事情里有些儿蹊跷。
“你不去，我们自己去！”
他坐在摇椅里想好好地考虑一下，把一条腿搁在膝上，使劲皱紧了眉头。他的思潮迅速地奔驰起来。
“可是，看你这副样子，好像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没有一个月不行。也许到那时还不行。”
可是嘉莉并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天呀，她不可能是在欺骗他。她没有那样干。嗐，就在昨天晚上，她对他不是还非常友好吗？赫斯渥也是这样。看看他们的行动吧。他简直不能相信他们会打算欺骗他。
“当然啦，你能和我说话，”她回答，语气着重在“说话”这两个字上。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喂，”他站起来说，口气很坚决，使她要走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你近来怎么啦？我还能和你说话吗？”
“她有时候确实有点奇怪。今天早晨她就打扮好了，出去了，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呃！”她说，用这一声表示厌恶——“我不愿意和你争论。”说罢就站起来要离开餐桌了。
他抓抓头皮，准备到市区去了。他还皱着眉头。当他走进过道时，又遇见了那个姑娘，她正要打扫另一个房间。她头戴挡灰尘的白帽子，帽下圆滚滚的面孔露着和蔼的神色。杜洛埃看到她在冲着他微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心事。他亲热地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好像不过是走过时给她打个招呼而已。
“那末你们当初要长期票干吗？”
“不再发火了吗？”她说，还是存心要捣蛋。
“不过，我们可以这样做嘛。杰西卡不愿意等到跑马赛结束。”
“我没有发火，”他回答。
当他正想考虑别的事情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使他很生气。
“我还以为你气疯了呢，”她含笑说。
“还有几天呢，”他坚持说，“你们总不会想在跑马赛结束以前就动身吧。”
“不要开玩笑了，”他随便地回答。“你刚才是说正经的？”
“可是我要知道你什么时候休假，”她反复说。
“当然啦，”她回答。然后带着并不想故意挑拨是非的神气说，“他来过好多次。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你又来了，”他说，“照你这么说，好像我是什么事都不干的。”
杜洛埃不想再自欺欺人了。他不打算再装得无动于衷了。
她说这话时生气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晚上来过没有？”他问。
“哼，”她回答，“别错过了季节。”
“有时来。有时他们一同出去。”
“我想还可以等几天再说吧，”他说。
“在晚上吗？”
“哦，倘使我们打算出门，你必须快些决定，对吗？”她应道。
“是的。话虽如此，你可别气疯了。”
“还没有定，”他说，“眼前我非常忙。”
“我不会，”他说，“还有别人看到他没有？”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商量到哪儿去度夏，这是他们的习惯。
“当然有，”姑娘说，好像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有没有决定，乔治，什么时候休假？”
“在多久以前？”
赫斯渥望了他太太一眼。她正在发脾气。眼前她的态度使他非常生气。她的下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就在你回来之前。”
“我早跟你说过了，麦琪，”赫斯渥太太说，“我不高兴再说了。”
推销员神经质地咬咬自己的下嘴唇。
这时候，他很少想到自己家里的事情，而想到的那一点却都是不愉快的。杰西卡还没有下楼。他的太太坐在桌子的一头，默默地在反复思考自己的事情。新雇来的一个仆人忘记了餐巾。为此，一声斥责恼人地打破了沉默。
“你什么都不要说，行吗？”他问，在姑娘的胳臂上轻轻地捏了一把。
吃早饭时，他觉得胃口不好。他叉起来放在盘子里的肉，一动也没有动。咖啡冷了，可是他却还在心不在焉地看报。他在报上看到了一些小事情，但是什么都没记住。他的心情大可以说是矛盾的。
“当然不说，”她回答，“我不会去操这份心的。”
怎么办呢？他边想边穿衣服。他在和他妻子同住的卧室里踱来踱去，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
“很好，”他说着就走了出去，这才严肃地思虑着，可是还有点觉得自己给这个女仆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像赫斯渥这样天性的人，情欲会表现得很强烈。这不是冥想、梦幻之类的事儿。他决不会到情人的窗外去唱歌——在种种困难面前变得憔悴，口出怨言。在夜里，他因为想得太多了，迟迟不能入睡，早晨一早就醒来，急忙又抓住这可爱的问题，拼命想下去。他浑身不舒服，心绪也很乱，因为他不是对嘉莉发生了新的兴趣吗，而杜洛埃不是挡住了他的路吗？一想到他的情人被兴高采烈、洋洋自得的推销员所占有，他感到苦恼得无以复加。他觉得，为了解决这个纠葛——让嘉莉默许一种安排，能有效地摆脱，而且永远摆脱杜洛埃，他是宁愿牺牲一切的。
“我要找她问问清楚，”他很激动地在心里想，觉得自己是受了不应有的委屈。“天呀，我要弄明白她是否真要那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