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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这样过了几天,我真的有点愤怒了,心里有着一些不好的想象,甚至想到她是不是又跟以前那个经理在联系?当我忍无可忍把这句话说出口,她说:“我真的要联系,我在家里联系?”又说:“难道你真的觉得世道人心这么不可靠?”我说:“那天你到底跟谁上街了?皮衣到底是谁买的?到底打了三折没有?”她说:“聂致远,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你是个男人心怀就要宽广一点。你气势如虹,其实是自卑!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你吗?”

赵平平说,买了这么贵的衣服,有点对不起安安,要想办法赚回来。那几天只要我一离开书桌,她就溜到电脑前上网。我一走到跟前,她马上就跳到另一个页面上去。我说:“你不是跟谁在玩网恋吧?”她说:“胡说。”问了几次,她说:“我在开心农场偷菜呢。这是女人的游戏,男人别管。”那几天她简直痴迷了,老是待在网上,可就是不让我知道在干什么。上网偷菜用得着这么神秘吗?

她这么一说,我心中震了一下,忽然就懂得了我自己。赵平平她懂我,太懂我了,连我自己没有懂的地方她都懂了。我说:“你这个话太伤人了。”她说:“我本来不想伤的,你那三个到底就没伤到我吗?”又把电脑点到一个页面:“我就是想联系这家公司,做个生意。”我瞟了一下,的确是这几天瞟得有点眼熟的画面。我说:“懒得看呢。”就离开了。

今天她居然买回来了。我说:“你真的下得了手啊!以后高娟娟叫你上街,你就说你要带安安。”她说:“我真的不能跟她上街,丢不起脸。今天还是没有丢脸。”她把皮衣穿上,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说:“我知道你会说不好看,几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都是最好看的。”她穿着这件皮衣的确好看,有贵妇人的高雅。可是我不能说,这种高雅不是我们能追求的。我说:“还可以,还可以。”她说:“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会说丑得像个巫婆呢。”又问她妈,岳母说:“像有钱人家出来的。”又说:“我们平平一年买两三四件这样的衣服还是应该的。”赵平平说:“我两三四年买一件就可以了。”

我在厅里看了会电视,心里乱得很,就出了门下楼走走。我没有方向地乱走,就来到了大街上,晚上小商贩都出来了,占道为市。有人在高声叫卖武大郎煎饼,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来一串铁板鱿鱼。空气中弥散着香气,我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几下,那种油香、辣香和肉香的混合香味就经过了我的鼻子、喉咙,消失在身体某个说不明白的深处。我想着这些人赚钱,活着;活着,赚钱,其实也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生。我呢,教书,活着;活着,教书,这中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如果没有,那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这么多年来都想得太多了;如果有,那差别又在哪里?

这件皮衣我还记得,春节前陪她上街,逛了好久她一件衣服也没买。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我说:“你衣服够多了,买那么多往哪里放?吃饭去吧!”她说:“吃那么多往哪里拉?”当时她在这件皮衣面前呆了好一会,翻来覆去找不到价格标签,就询问地望着售货小姐。售货小姐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过去帮她把标签从口袋里找出来说:“要九百啊!”售货小姐“哧”地笑了,赵平平说:“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我这才看清是九千。离开柜台赵平平说:“太势利了。”又说:“我就那么像买不起的人吗?”

这一问让我感到了恐慌,难道,这么多年来,自己珍视的那些东西,都只是一种其实并不存在的虚幻?蒙天舒从来就没有这种心态,从来就明白,说,该怎么说;而做,又该怎么做。他因此轻装上阵,冲到前面去了。也许,活着,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这才是唯一的真实,哪怕由于职业的需要,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许多,那也是为了落实这唯一的真实,这也是意义和价值的尽头。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大彻大悟,思想解放的感觉,天天听见有人说思想解放,我为什么不解放一下自己呢?为了使那个唯一的真实落到实处,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又不敢做了。

第二天赵平平跟高娟娟约好,上街去了。回来时提了几袋衣服,很兴奋的神情。我想着那应该都是一些便宜货,几百块钱就买一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多少钱啊!”她说:“不告诉你,怕吓着你。”我说:“未必真的有两千?”她说:“不告诉你,三千。”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零,另外三个指头兰花指似的跷着:“三千多。”斜眼瞧着我:“看你眼珠子暴出来,暴出来那也是三千多。”她见我不相信,从一个袋子中拎出一件皮衣,说:“这是上次我们看的那件,过季了,三折了,心动了,买了。”

赵平平说我自卑,这是真的。我平时不会承认这一点。我心中装着那么多的圣人之言,又有那么多圣人作为前行者,我踏着他们的足迹走就是的了,走得不稳,那大方向是没有错的。可我为什么还要自卑?我应该从容、淡定、自信、旷达才对,可为什么还是自卑,还是撑不起自己那一片精神空间?唉,现实就是现实,不论我怎么想,钱都不会理我,权也不会理我,你不去找它,它会主动找你?钱和权,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它们不动声色,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我能螳臂当车吗?我忽然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圣人,都是螳臂当车的人,他们因此都遭遇了凄凉的人生。唉,司马迁、曹雪芹,他们是来给人瞻仰的,不是来给人效仿的啊!

过了一会她说:“你怎么不问我第二件事?”我说:“屎不臭,挑起臭,我是搅屎棍?”她说:“从来就把我往最坏的方面想。我想安安了。”我笑了说:“那你是贤妻良母呢。还有第三件事呢?”她也笑了一下说:“没有。”又说:“谁说没有?”我说:“不懂世界上的别人,还不懂你吗?”她说:“第三件事就是明天带点钱去步行街帮自己买两件好点的衣服。几千块钱帮致高盖房子也给了,我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六千块钱,也没个人提到一下。”我说:“家里不提是给我们面子,盖房子这么大个事,我在外面工作的人,拿几千块钱,叫别人怎么提?我就最怕他们提,他们就真的不提。好人呢。”她说:“我以前想过精彩的生活,后来不想了,想也白想。”我说:“真的不想?那我们家今后就有安定团结了。”她马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权利想?我就是要想!我一个女老百姓不想这件事,那还想什么?看到别人还没有我漂亮,过得比我好,我心里不平衡,非常不平衡,非常强烈地不平衡。我生了安安就没有买过衣服了。这几天看到你家致高的媳妇穿得比我还好,我心里就过不去。”我说:“那明天拿一千块钱,我陪你去上街。”她说:“你看你看你,一千块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劲头都出来了。现在好点的衣服,一件就是一两千的!”我说:“那是你赵平平穿的?”她说:“那为什么我就不能穿,我比别人低那么多吗?”我说:“衣服吧,第一是遮体,第二是保暖,一百的跟一千的,没有什么区别。”她说:“那除非你能证明买好衣服的人都是白痴。”我侧了头望着她说:“那未必还拿两千?”

回去的路上,我花两块钱在铁板摊上买了一只武大郎煎饼,问:“老板,今天赚了百把两百块钱吗?”他说:“讲相声,赚几十块钱吊着一家人的命。”我说:“招学徒吗?我想报个名。”他望着我咧嘴笑了说:“讲相声,你们把书吃到肚子里去的人,还来赚这个辛苦钱?”又用手比划着:“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不是被逼到没有路走,谁会来走这条路呢?”听了这话,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而且幸福,对生活应有感恩之心。咬着煎饼回到家里,我想,自己跟他最后的区别,也许就是一个辛苦,一个更辛苦。

在回麓城的汽车上赵平平说:“到家有几件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在你们家睡了这几天,我身上都痒到骨头缝里面去了,里面好多虫子!”我说:“我家有那么不安全吗?纯粹是心理作用,我住了几十年都没痒过。还是给你铺的新被子新毯子呢。”她说:“棉絮也是新的吗?里面的虫子它自己不会爬出来?现在的虫子可聪明了,哪里营养丰富它都知道,智商不低于一个博士。”又说:“明年你自己回来,我这个小媳妇能做到这个样子,那是做到岸了。”

睡觉的时候,赵平平说:“我想了一个赚钱的门道,你支持我吗?”我说:“你赚钱,那如果靠得住,那猪都能上树。”就把卖煎饼人的话告诉她。“你吃得了那个苦?”她说:“我为什么要吃那个苦?他是没读书的人。”我说:“算了,算了,能有这样的日子就不错了。你小时候吃过进口奶粉?”她说:“我吃母乳,比美国奶粉都好些。”又说:“你到底支持不支持嘛!”我说:“你去考个编是正经,我支持的。”她说:“一个人撞墙都撞五次了,还有必要撞第六次?我傻呀,我?”我说:“那就好好过日子,心要安得下来。牛衣古柳卖黄瓜,那也是真正的幸福。”她“嘿嘿”地笑,说:“我不想卖黄瓜,我想开宝马。这年头谁卖黄瓜,谁开宝马?这就是蠢人和聪明人的区别。”我说:“这年头人精太多,你开宝马?你只能做那些开宝马的人的下饭菜,被别人筷子夹起来吃了还不知怎么被吃进去的,你开宝马?”她说:“聂臭臭你不要把话说这么绝,哪天我把宝马开回来了,你别说我是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