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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的痛苦

“多莉。”安娜说,摇了摇手。

“来见见李,安娜。”伊丽莎白说,怀里抱着安娜。“李——你会说李吗?”

“我抱抱她好吗?”李问道。

但是,他首先必须问候伊丽莎白和安娜。安娜真是个漂亮的孩子,除了眼睛,别的地方和伊丽莎白一模一样。

“她会哭的。我不能让她哭哭啼啼。”伊丽莎白说,拒绝了李的好意。

就这样,到教堂做完礼拜的几个人走进金罗斯饭店的时候,李十分好奇地看着内尔。他仿佛看见了亚历山大。假如剪掉头发,穿条短裤,站在面前的就是一个六岁的亚历山大。爱的波澜在李的胸中涌动。但是内尔会不会报以同样的爱,就要看他能不能通过她的“测试”。

“不,她不会。”李平静地说,从妈妈怀里抱过安娜。“瞧,她没哭吧。你好,安娜——”他在她脸上吻了又吻。这让她非常快乐。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我是李,安娜。你能说‘李’吗?李——李——李。”

“她是金罗斯家的人,可她是女人,李。一个偏偏对男人认为是他们专利的东西感兴趣的女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才女!亚历山大当然为此而骄傲,可是他不能一辈子保护她不受别人的反对和错待。”

安娜转过身,搂着李的脖子,发现他那条辫子。“蛇!”她说,一把抓住那条辫子。

“怎么会呢?她可是金罗斯家的人,妈妈。内尔是澳大利亚的贵族。”

伊丽莎白目瞪口呆:“玉,我不知道她会说‘蛇’!”

“我知道伊丽莎白日子过得很苦,”茹贝说,“可是我非常担心,内尔将来的日子会更苦。”

“我也不知道,丽翠小姐。”玉茫无表情地说。

李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小荡妇!我也喜欢她。”

“不是蛇,是辫子。”李说。虽然安娜使劲揪着他的头发,但是他没有退缩。“我是李,李,李。”

“内尔是个天才、神童,我的儿子。她的兴趣主要在科学上,不过她也学习绘画、雕塑,钢琴和竖琴弹得特别好。等她的手长到能弹八度音阶的时候,就有人能和我比个高低了。我觉得她挺可爱,可是许多人都不喜欢她。”她脸上露出微笑,“她总是不断地发表些奇谈怪论,让人们听了目瞪口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想想看,这当然是昨天晚上伊丽莎白不让她参加宴会的原因。内尔会一下子就抓住主教的本质,然后大讲特讲阴茎疲软时和勃起时的不同状态。她对解剖学极感兴趣,而且没多久就意识到,如果找对了听众,大谈某些部位会引起轰动效应。”

“李,”安娜搂着他的脖子说,“李,李。”

“她才六岁就信仰什么进化论?这可能吗?妈妈。”

大家听了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似乎还有点懊恼。

“可不是嘛。也许因为内尔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见了主教、牧师就会反驳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

李心里想,她们怎么能把安娜交给玉呢?玉抱过安娜向厨房走去,在那儿将和山姆·文一起度过这段时光。

“我记得你说过,昨天晚上,内尔要参加晚宴,可她连面儿也没露,是不是有点怪呀?”

李、茹贝、伊丽莎白和内尔一起在茹贝的小餐厅坐下。内尔个子不够高,在椅子上面垫了一个靠枕。

“你还是个胖娃娃的时候,他哪里能预料到你有今天?”茹贝面带微笑说,“他的损失,我的收获。”

“我爸爸做什么呢?李。”

“当然很好。依我看,爸爸当富豪比他当北京的王爷更合适。见到我,他非常高兴。我想,他一定后悔当初没有得到抚养我的权利。”

“在德国和厄恩斯特·西门子、弗雷德里克·西门子一起考察电报系统如何运作。”

“是的,必须。伊丽莎白今天到教堂做礼拜,她得戴帽子,穿漂亮衣服。你还没告诉我,孙怎么样呢!”

“哦,是的。西门子和哈尔克。”内尔说,皱了皱眉头。“我认为,叫Wilhelm(3)的那个人是最有眼光的一个‘西门子’。”

李也抱了抱妈妈,拉了拉衣服的硬领。“我必须穿着这套衣服吃午饭吗?今天可是星期日。”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内尔。这位Wilhelm现在叫William,住在英格兰。因为英格兰的专利法比德国健全多了。”

“真奇怪,昨天晚宴之前,内尔怎么没有回来,”茹贝说,拥抱着李。“孙怎么样?”

“他们连一个统一的国家也算不上,”内尔说,“当然只能这样。”

进入梦乡之前,朦胧中,李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仿佛是伊丽莎白的嘴,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吻这张嘴会是怎样的感觉。

“你得给冯·俾斯麦(4)伯爵点时间,内尔。”

又一个问题得到回答。但是奥妙似乎越来越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越来越曲折。明天吃午饭的时候,当我点燃我的“炸药”,她们会说什么呢?我简直等不及了。

“他的教名叫奥托。”

“哦,知道。他极力想把我们分开,可是没有成功。我们俩也算是一见钟情,后来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茹贝说。

“你挺自负。”李说,声音很温和。

“伊丽莎白知道你和亚历山大的事儿吗?”他问道。

“我才不自负呢!”

她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因为我是混血儿?不,不可能。如果伊丽莎白是个充满偏见的种族主义者,妈妈不会那么喜欢她。她们俩之间的“联盟”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她一定知道妈妈和亚历山大的关系。

“不,你是挺自负。真正博学的人不会引用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显示自己比不太有知识的兄弟姐妹强。你知道他的教名是奥托,碰巧我也知道他叫奥托,可是我就不会为了给听众留下印象,借机夸耀自己的学问。”

他暗想,伊丽莎白从小到大一定不曾有过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本能告诉他,亚历山大对苏格兰金罗斯,对长老会牧师和伊丽莎白所属的德拉蒙德家族一定深恶痛绝。如果亚历山大说的是实话,金罗斯未婚的姑娘一定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类似于深闺制度的信条锁闭着。伊丽莎白就是从这种锁闭状态走出来,嫁给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到去年四月,亚历山大已经三十九岁。正如礼服显示男人的身份,美丽对于她就像一件衣裳,向这个世界宣示,亚历山大认为她是哪个类型的女人。

内尔像一株含羞草,被人一碰就合上叶子。她满脸通红,眼帘下垂,两片嘴唇像亚历山大一样,紧紧抿着。李的话对内尔的自尊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大家都沉默不语,伊丽莎白和茹贝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最后决定由他们去吧。茹贝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觉得教训一下内尔对她以后的成长有好处。伊丽莎白则因为有人做了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东西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激动。李高高兴兴吃着中式煎蛋卷儿,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他知道,妈妈看得出他说的是假话,但是他不想再和她分享自己的思想。伊丽莎白才二十三岁!简直是刚走出教室就走进婚姻的殿堂。这便可以回答他的许多疑问了。因为他认识许多十六岁的姑娘。有的是英国同学的妹妹或者表妹。不过,女孩儿就是女孩儿,不会因为民族、国家不同而有什么不同。这些姑娘大多数都不因贫穷和严格的宗教信仰而禁锢自己的思想,限制自己的行为。所以,她们总是哧哧地笑着,飞短流长,看到自己爱慕的小伙子就欣喜若狂,梦想浪漫的婚姻,尽管事实上,婚嫁之事都是父母包办。除了新郎是早已认识的熟人,她们都盼望他是某位达官贵人年轻英俊的儿子,而不是父亲的老朋友。她们还算走运,嫁给“年轻英俊的儿子”比嫁给“老朋友”的人多。除了这些姑娘,李还认识罗克莱斯女子学院的姑娘。这所学校离普罗克特学校不远。两所学校安排孩子们一起举办舞会,还参加一年一度盛大的五月节舞会。大家都把这种交际称之为孩子们将来参加社交活动的预演。

伊丽莎白坐在小圆桌旁边,正好和李相对,不可能不看他。这样近距离的凝视,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亲密感。嘴的开合,面颊肌肉的运动,吞咽的动作,一切都简洁而完美。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她断定,他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她的思想。她没有脸红,但是有那么一刹,他仿佛看见一头受了惊吓的害羞的小动物。然后,心灵的闸门关闭,她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煎蛋卷儿。李却认为,那“津津有味”是装出来的。伊丽莎白,你平静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你刚才那样打量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你那个隐秘的自我。

“没有了,妈妈。”他含含糊糊地说。

“你去英格兰念书的遗憾之一是,”茹贝说,“在金罗斯没有交下同龄的朋友。所以,恐怕你的十八岁生日只能由我和伊丽莎白这样一些让人厌烦的老太太给你过了。我们只能邀请教堂的牧师,当然市长一定会来。他就是孙。”

“你对伊丽莎白还有什么看法呢?”

“我真的不需要搞什么生日宴会,妈妈。”

“不,她不会。她知道奶油该往面包哪面抹,妈妈。尤其那上面还要撒钻石呢!”

“谁也不需要什么生日宴会,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们一定要举行这样一个宴会的事实。”茹贝看起来就像个小顽童。“真可惜,你没把你的‘极乐鸟’带回来。”

“你不在的时候,她会骗你。”

伊丽莎白看起来迷惑不解:“‘极乐鸟’?”

“哦,还是先前那个。我喜欢在女人怀抱里嬉戏,但不喜欢乱交。只有一个。我和她住在离普罗克特挺远的公寓里,免得让人说三道四。等我上了剑桥大学,就让她住在一套更大的公寓里。能经常请朋友们来玩玩。”李说,听起来很快活。

“内尔,别瞎摆弄你盘子里的饭了,吃完就出去玩吧。”

“他说的很对。眼下,你有‘极乐鸟’吗?”

内尔离开餐厅,临走时狠狠地盯了茹贝一眼。

“亚历山大也这样认为。他说,凡事要做出正确的判断。爱情主宰你一生,性却不能。”

“‘极乐鸟’,”内尔刚走出去,李就说,“是一个有魅力但没有什么贞洁的女人。我在英格兰就有这样一个女友。”

“唔,他能这样做真是太好了,”她很真诚地说。“我一直为这事儿担心。淋病,梅毒,根本就不适合你的姑娘,用色相骗取钱财的女人。她们一定在普罗克特这样的学校周围转来转去,勾引那些没有经验却有钱的小伙子。”

“天哪!你们康斯特万家的人这事儿可是开窍开得早!”伊丽莎白尖刻地说。

“哦,妈妈,这话你可说错了。在欧洲,他简直就是个苦行僧。”李咧开嘴笑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雇最美妙的‘极乐鸟’教给我性的奥秘。”

“我们康斯特万家的人至少不是干巴巴的连点水也没有!”李生气地说。

“是呀。亚历山大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十六岁。他是从苏格兰娶的她,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如果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她,那是因为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就不好。否则,他怎么还会找我呢?毫无疑问,在欧洲,还有别的女人给他抚慰,对吗?”

伊丽莎白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我要回家了。”她一边往出走,一边喊玉。

“你真会开玩笑!”他倒吸一口凉气说。“她结婚已经七年了!”

李凝视着母亲,一条眉毛扬了扬。“我终于让‘冰川夫人’也发了一次火。”

“到今年九月,伊丽莎白就二十四岁了。”

“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提这事儿。哦,李,我怎么总是适得其反!”茹贝大声说,“我一心想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单调、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平常,她也发现我那些粗俗的玩笑很好玩儿,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今天,她怎么会大发雷霆?”

“她多大年纪?你知道,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她。”

“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就不同了,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伊丽莎白不喜欢我。”他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我不愿意让她说了贬你的话,还能轻轻松松一走了之。显然,没有人教过她,你攻击了人家,就要做好被人家攻击的准备。”

“是吗?想她什么?”

“哦,李,我真希望你能和她友好相处!”茹贝抓着他的胳膊,“我觉得我们应该道歉。”

“我在想伊丽莎白。”

李的一双眼睛变得冰一样冷。“我死也不会为这事儿道歉!”他恶狠狠地说,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你一直沉默不语。”茹贝对儿子说。母子俩在金罗斯府邸的花园里漫步,等索道车回来接他们。身穿晚礼服的女人,占的空间远比矿工或者穿晚礼服的男人大,所以他们先让索道车把她们送下去。

第一道菜刚吃了一半,几个人就全都拂袖而去。茹贝坐在那儿,两手捧着脑袋,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盘子。

“如果明天中午你在家里吃饭,就能见到她们。星期日,我和孩子们总是跟你妈妈一起吃午饭。”

换上蓝斜纹布裤子和一件旧衬衫,李跑到停放火车头的车间。因为是星期日,车间里空无一人。他发现有一个拆卸开的火车头停放在那里。找到毛病之后,他把它重新安装好,借此排除心中的烦闷。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想到,还没有引爆他的“炸药”。现在既然伊丽莎白已经和糟透了的康斯特万家断绝了“外交关系”,他怎样才能帮助亚历山大达到目的昵?

“我想见见你的孩子。”他说。

很难说伊丽莎白和内尔两个人谁更生气。一家人回金罗斯府邸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安娜一遍又一遍地喊那个高傲的小伙子的名字:“李!李!”打破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内尔不像妈妈那样内向,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嚷嚷着,让安娜闭嘴。这句话的感情色彩太浓了,小安娜听得懂它的意思,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有人打搅一下,对你会有好处,他想。你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偏不倚。那潭水对你意味很多很多东西,伊丽莎白·金罗斯。但是你不可能、也不愿意让我看到那是些什么东西。

哦,和金罗斯饭店这帮人搅和到一起,我纯粹是自讨苦吃,伊丽莎白心里想。茹贝一个人就够受了,不需要再加上她那个宝贝儿子,就像个淫荡的小丑。受了那么多教育,装模作样,好像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侮辱我。我估计他知道我不和亚历山大一起睡觉,但是他怎么能影射我“干巴巴的连点水也没有”?好像我已经彻底完蛋,束之高阁,难为人妻。只有他和他的“极乐鸟”才有快乐!

“为什么?其实那些鱼倘若有人打搅一下,对它们也有好处。”

她还在失闷气,内尔小声问:“妈妈,我自负吗?”

“谢谢,不过我可以到别的地方。”

“是呀!极端自负!你比你爸爸有过之无不及。而上帝知道他是个多么自负的人!”

“无所谓,”她说,“我也不是每天都骑马,只是星期三和星期六。星期日,我去金罗斯教堂做礼拜。星期四,到饭店和你妈妈待上几个小时。如果你想去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都可以去。我觉得你不是个去教堂的人,所以如果你愿意,星期日也可以去。”

安娜又号啕大哭起来。内尔在前面跑着,一阵风似的爬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当着蝴蝶的面,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伊丽莎白也甩下玉和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哭泣起来。不再流泪的时候,她又想起他站在深潭边巨石上的样子。她可怜巴巴地想,他把我的一潭碧水糟蹋了。我再也不去那儿了。

“非常抱歉,我今天贸然跑到你喜欢去的地方,”他说,“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去了。你那些鱼可以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戏。”

这天夜里,有两盏灯彻夜未灭。一盏在金罗斯饭店茹贝的卧室,另外一盏在金罗斯府邸伊丽莎白的卧室。两个女人都踱来踱去,难以成眠。李却因为干了一天活儿,睡得像死过去一样,伊丽莎白没有闯入梦境打搅他。他已经拿定主意,从现在起到回英格兰,绝对不见亚历山大的妻子。

“我知道她很有天分。”伊丽莎白一本正经地说。

早晨,他吻了吻妈妈,跟她道别,然后骑着马到丹利的丢伊家。丢伊一家早就想见他。茹贝随后也坐着马车来到丹利。她想在这儿举行宴会给李过生日。亨丽埃塔只比李大一点,还没有碰见过吸引她的男孩子。谁知道呢?茹贝暗自思忖,他们俩也许会看上对方。我想,丢伊夫妇肯定不会反对。

“你知道,”李压低嗓门儿对伊丽莎白说,“我母亲是个真正了不起的音乐家。我敢肯定,这座小城的人们之所以接受她,一方面因为她有钱,另一方面因为她音乐方面的天才。下索道车的时候,我听见别的客人都说,非常想听妈妈弹琴、唱歌。”

可是,就像当年亚历山大和索菲一样,亨丽埃塔被李深深地吸引,李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男人们喝完葡萄酒,抽完雪茄,走进客厅。李看见伊丽莎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又拉过一张椅子放在旁边。茹贝不无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在钢琴旁边坐下。

“唉,孩子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茹贝对康斯坦斯说。

我在她的盔甲上找到一条裂缝,他想。一条被中国人找到的裂缝。哦,好一个双关语(2),李,虽然我并非刻意运用这样一种修辞手段。她嫉妒鱼。她觉得自己不自由,不快乐,不无忧无虑。这座房子和她的生活是无法逃脱的樊笼。可怜的伊丽莎白!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女人们一旦穿上这种她们不得不穿的华贵的衣服,就很难看出多大。妈妈快四十岁了,伊丽莎白比她小。也许三十二三?“她走过来,一个美人儿,宛如星光闪烁的、无云的夜空。”拜伦怎么能知道澳大利亚的夜空呢?她令人难忘,因为她的超然和冷漠。但我不会喜欢她这样的人。我纳闷,亚历山大会吗?

“简而言之,他们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茹贝。不过我觉得,不是亨丽埃塔和李让你心烦,那么,是什么事儿惹你不高兴呢?”

他脸红了一下,看起来有点懊悔。“啊,没有。恐怕没有。我假装自己是条鱼,吓唬它们。”

“李和伊丽莎白闹得挺僵。他们俩都讨厌对方。”

他可真聪明,有别人在场,我就不是伊丽莎白,而是金罗斯太太了。“是的,我知道那潭碧水,也知道那里面有鱼,李。不过,不管多么想吃鱼——事实上,那是以前的事儿了——我也不忍心抓它们吃。它们那么自由,那么快乐,无忧无虑。今天它们有没有跃出水面?”

“唔。”听了这个消息,康斯坦斯没有多说,只“唔”了这么一声。

“我向你保证,妈妈,肯定有。是我今天到丛林里玩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在小河上游的一个深潭里。”他朝伊丽莎白很温柔地笑了笑。她为什么不能“解冻”,变得无拘无束昵?“你一定知道那一潭碧水,金罗斯太太。我是沿着一条小路找到那儿的。我想,那个地方,恐怕只有你去过。”

可是,她开始在李的“水”里下“钓饵”。她兜着圈子问了李许多问题,然后解读李兜着圈子做出的回答,很快得出结论:他太喜欢伊丽莎白了。康斯坦斯由此推论,伊丽莎白也太喜欢李了。康斯坦斯断定,因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完全无意识地制造了这么一场争吵,达到相互远离的目的。亚历山大,你很幸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没有,这儿没鱼。”茹贝说。

就这样,李回家度假的两个半月,在别的地方待的时间比在金罗斯待的时间还要长。茹贝非常快乐,陪伴着儿子穿梭于丹利和悉尼之间:出席各种聚会,到戏院看戏,到歌剧院看歌剧,参加舞会,招待会。年轻妇女都盼望他留在悉尼,或者邀请他到父亲的乡间别墅小住。有妈妈陪伴在身边,他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有那么六七个姑娘梦想他对她们感兴趣,但是他太聪明了,不会让自己落入“圈套”。年轻小伙子对他自然不那么欢迎,直到后来,有个家伙喝多了酒,请他到外面比个高低。李慨然应允,表现出普罗克特学校不只是一座徒有虚名的培养达官贵人子弟的贵族学校,关键时刻,它的学生也能用拳头保护自己的荣誉不受伤害。对手使坏的时候,李不仅能用拳头对付他们,还能用中国人的武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从那以后,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留着辫子……除此而外,人们还传言,因为亚历山大·金罗斯没有儿子,他将是金罗斯家族的主要继承人。

“这儿也有鱼。”李说。他虽然吃得津津有味,但是仍然不忘自己的吃相。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一切结束得那么突然。前些日子还前呼后拥,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几天之后,就该启程回英格兰了。这就意味着,回金罗斯不可避免。那包“炸药”他还没有“引爆”。最后,他决定分两次“引爆”:先告诉妈妈,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伊丽莎白单独谈。

“我们有冷冻设备,阁下。塞缪尔·莫特先生在拉特沟建起第一家冷冻工厂之后,我丈夫就看出它的优越性。以前我很想吃条鱼,可是这地方连根鱼刺也没有。现在我们可以直接从悉尼运来新鲜鱼,不必担心吃了死鱼会中毒。”

“妈妈,亚历山大让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他让你二月份,和伊丽莎白、内尔、安娜一起到英格兰。”

“太棒了!太棒了!”主教大声说,品尝着美味的甜点。“你们怎么能让这些玩意儿结冰?金罗斯太太。”

“李!”

所幸张做了一桌上好的饭菜,堵住了大家的嘴巴。法式砂锅——加了蘑菇的、味道十分鲜美的羹汤,烤海鲂片,必不可少的果汁冰糕,烤完全用谷物育肥的小牛肉,上面撒着西番莲果的冰淇淋。

“我知道这件事情完全出乎你的预料。可是如果你不去,亚历山大一定会生气。他想在他回来之前,领你们到大不列颠和欧洲旅游。”

哦,天哪!伊丽莎白想,看清了茹贝的口型。让我平平安安主持完这场晚宴吧!康斯特万母子和英国国教的主教、神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那当然好!”刚刚出现在脸上的快乐骤然消失,“可是伊丽莎白会怎么想呢?我们之间的友谊完蛋了,李。”

茹贝咧嘴笑着,一双闪闪发光的绿眼睛看着儿子,无声无息地说:“去他的!”

“胡扯!伊丽莎白恨的是我,不是你。再说,我很快就到剑桥大学读书去了。我会很忙,根本没时间掺和亚历山大的家务事。我只在乎你,妈妈。你有空就去看我。”

主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李的话听起来既礼貌周全,又态度坚定。

“伊丽莎白知道吗?”

李眨了眨眼睛,朝这位神职人员甜甜地笑了笑。“耶稣,”他说,“是个犹太人。出生在一个认为酒比大多数饮料都健康的国家和时代。我想,在犹太法律关于成年人才能饮酒的戒条颁布之后,他还在饮酒。也就是说十二三岁之后,直到他过了十六岁生日,或者大约那个时候,他才开始喝水。酒是上帝的馈赠,阁下。适量饮用并无坏处。我向您保证,我不会喝醉。”

“还不知道。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他一脸苦相,“尽量弥补我的过失吧。一旦意识到以后和我不会再有什么干系,我敢保证,她会为这个主意欣喜若狂的。”

“你现在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儿?先生。”

他穿一套旧工作服去看她,手里拿着一顶捏扁了的帽子,站在门廊,问瑟蒂斯太太能否请金罗斯太太赏光到花园里见他一面。女管家凝视着他,眼神怪怪的,点点头,快步走去。李走到玫瑰花坛跟前。玫瑰刚刚修剪过,光秃秃的谈不上赏心悦目。

伊丽莎白右边坐着凯斯特维克主教,左边坐着彼得·威尔金斯神父,其他宾客坐在桌子两边,总共十一个人。对面亚历山大的位子空着。有一会儿,她想让李坐在那儿,可是转念一想,毕竟他还年轻,不到十八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关于这一点,主教很快就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海拔的高度玫瑰长得非常好——天气比较凉。”李说。伊丽莎白走过来的时候,一脸警惕。

“李,欢迎你。”她对茹贝的儿子说。此时此刻的李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蓝斜纹布裤子和软塌塌的棉布衬衫为何物。他身着精工制作的晚礼服,系一条最近一期时装杂志介绍的宽大的锦缎领带。伊丽莎白觉得用她刚学会的一个新词儿“傲慢”形容他,恰如其分。与此同时,他又像茹贝一样,魅力四射,落落大方,很快就让主教围着他团团转。康斯特万母子脸皮都挺厚。

“是的,很快就发芽了。澳大利亚的春天来得早。”

“请您原谅,男主人不在家,阁下。”伊丽莎白对主教说。主教已经被眼前的奢华、美丽、优雅、精巧搞得步履蹒跚。

“和苏格兰金罗斯相比,这儿的冬天很短。”

在这个地区——即使不是整个新南威尔士——无论什么人,在这两位最重要的女人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应该说,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冬天。”

她想,至少茹贝在这方面给了我良好的教育。那一套蓝宝石和钻石首饰和这条裙子配起来非常好看。首饰包括头饰、耳环、项链和两只挺宽的手镯。她没有按照平常的式样把头发做成蓬松的发卷儿,而是先梳成辫子,再盘到头顶。她的脖颈和耳朵都曲线优美,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所以犯不上用那种蓬松的发式影响面庞的美丽。她最后喷了点茉莉香水,便做好面对金罗斯英国国教主教大人的准备。

这个头开得可不好,他心里想,有点绝望,不能拿季节说事儿了。他朝她微微一笑,很清楚这微笑对于所有年龄段的女人都极具魅力。可是伊丽莎白似乎不为所动。天哪,怎样才能接近她?

“茹贝!”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下边的我不刮,因为再长出来,扎得你直痒痒。不过我会用剪刀修剪。”茹贝厚着脸皮说。“谁愿意下面长一团黏乎乎的胡子呢?”她哧哧哧地笑着说。“除非那是男人的胡子。”

“很好。这段时间你和茹贝在金罗斯没怎么露面儿。”

“下边的毛呢?”她问,脸上挂着诡谲的微笑。

“是我太自私了,从你身边抢走了妈妈。不过,她总在这儿待着,挺需要出去走走。”

即使这样,她还是为今天晚上的活动特意挑选了一条裙子——浅海军蓝塔夫绸做的长裙,腰垫装饰着漂亮的缎带,胸口也是同样的花边,白皙的肩膀下面是短短的衣袖。这些天,按照茹贝教给她的办法,伊丽莎白刮掉了腋毛。茹贝指责那些不懂得刮腋毛的女人,说她们:“裙子穿得倒是挺大胆,可是一抬起胳膊,就露出一团又浓又密的毛,把她们那点魅力破坏得荡然无存。珍珠会用剃刀,她可以帮助你把腋窝刮得干干净净,伊丽莎白。没有腋毛,汗就不会总存在腋窝里,身上的气味也清爽了许多。”

“恐怕我们大家都需要。”

到育儿室看过安娜之后,伊丽莎白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眺望远方。但是,她并没有看见连绵逶迤的群山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眼前只是晃动着深潭边李·康斯特万——那个焕发着阳刚之美的、自由自在的年轻人的身影。我已经到深潭玩耍多年,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脱光衣服和鱼儿一起在水中嬉戏,更没有想过我自己就可以是一条鱼!不是因为深潭的水深,可以到浅的地方游。我早就应该知道他今天才知道的一切。哦,伊丽莎白,老实承认吧!你没有那样做是因为你不能做。即使在你骑着“水晶”驰骋的日子里,你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嬉戏。你把自己和一个压根儿就不爱的丈夫、两个爱却不喜欢的孩子拴到一起。他们就像一块千钧重的铅压垮了你。继续你自己的生活,展翅高飞吧,李·康斯特万!

“包括你?”

尽管离家多年,你还是那么机灵,李。茹贝想。她觉得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气息。他让我相形见绌,她想。我不知道他到底已经长得多大,不知道他会成为我和孙多么奇妙的结晶。李,我的李!

“大概是吧。”

“非常富有的异教徒!”李说,消失在走廊那头他的房间。

他乘虚而入。“要是这么说,我可给你带来个好消息。实际上是亚历山大给你捎的话。他想让你、内尔、安娜和我母亲二月份一起到英格兰,出去走走,休息一段时间。”

“你可以明天去看他,李。他的宝塔城的确是我们这一带一大奇观,对吗?孙今天晚上不来金罗斯公馆。他是异教中国人。今天晚上来的客人或多或少都和金罗斯的教堂有关系。”她咯咯咯地笑着,“除了康斯特万母子。我们不是中国人,但我们是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伊丽莎白一双眼睛闪烁着惊恐不安,李仿佛看见她踉踉跄跄撞到一面墙壁上,又撞到另一面墙壁上,尽管头破血流,弹起来又撞过去。可是,他走过去要扶她时,她连连后退,好像他要杀她。

“孙来吗?我心里很内疚,没有先到山顶那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宝塔城去问候他,而是跑到丛林里看风景去了。”

“不,不,不,不!”她哭了起来,无声地叫喊着。

“当然。”

李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凝视着她,就像凝视一个陌生人。“是因为我吗?”他问道,“是因为我吗?伊丽莎白。如果因为我,你就没必要担心了。我不会和你们待在一起。我要到剑桥大学读书。带着我的……我的‘极乐鸟’。你再也不会看到我了,我向你起誓!”他啜泣着说,觉得心都快碎了。'

“可怜的伊丽莎白。”他说,“今天晚上要穿正装吗?”

她双手捂着脸,说:“我和你没有关系,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们走进饭店大厅。“今天晚上你肯定能见到内尔。伊丽莎白让她一直待在家里,直到见完所有来吃晚饭的客人。”茹贝苦笑着说,“依我看,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知道,虽然她一个孩子是智障,另外一个孩子却非常聪明。”

他擦掉眼泪,向前跨了一步。“如果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伊丽莎白。”

“哦,听说过。”

“不因为什么。”

“她每周都有几天到育儿室替玉看安娜。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安娜。”

“胡扯。当然有原因!告诉我,求求你。”

“骑马的日子?”

“你还是个孩子。对于我,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她放下一双手,露出两只冷漠的眼睛。“没有你能理解的原因。告诉亚历山大,我不能去就得了。我不去,绝对不去!”

“没准儿。今天是她骑马的日子。每逢这时,她总是到丛林里转悠。”

“好了,坐下,免得摔倒。”他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两只手抓着她的肩膀,硬让她在草地上坐下。哦,她那么瘦弱,弱不禁风!奇怪的是,她没有从他双手间挣开,而是向他倚靠过来,直到闻得见她身上散发的那股幽香——茉莉和栀子的清香,淡淡的,一点儿也不浓烈。他垂下手,弯腰盘腿在她身边坐下,但是离得不特别近。

“没有。我能在那儿碰到她吗?”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对于你,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已经长大,我也有一份男人的感觉。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知道其中的原委,就可以帮助你调整一下关系,也调整一下我自己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安娜身体不好,你怕到一个新地方太辛苦。”伊丽莎白没有答话,李连忙说:“我向你保证,这不是问题。亚历山大想让文家五姊妹和蝴蝶陪你们去。他已经包了轮船上的特等客舱。你们将在奢华中度过这一段愉快的旅程。亚历山大在莱茵公园租了一幢大房子。到伦敦之后,你们就住在那儿。这幢房子正对公园大门,景色宜人,有马厩,出租的马,马车。还有一个从仆役长到女仆的班子为你们提供服务。绝对豪华!”

“你没看见伊丽莎白吗?”

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直瞪瞪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并非陌生人的陌生人。怎么会是这样呢?

“没有,我到丛林里去了,妈妈。欧洲到处都是工厂,没有丛林。我最想看到的就是茫茫无际的丛林,闻桉树清香的气味,看丛林里奔跑的动物和羽毛像彩虹一样美丽的小鸟。欧洲的鸟唱的歌都很凄凉,只有夜鸾的歌声那么动听。”

“那么,是因为我的母亲?我可以向你担保,亚历山大不会因为我妈妈的缘故,让你尴尬。她将以你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你们碰到的人面前,是为了帮你照顾两个孩子才陪你的。伦敦不像悉尼,亚历山大发誓谨慎行事。所以,如果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你尽管放心。”

“今天下午,你看过选矿厂、煤气厂、蒸馏车间和别的设施了吗?”她问道,两个人走过金罗斯广场的草坪。

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急于找到能劝她出行的理由,但是伊丽莎白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们从索道车上下来,从天启公司一幢幢波纹铁盖顶的巨大的车间中间走过,走上金罗斯大街。

“我不想去!”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像她确实看透了他的心思。

“就像我和亚历山大。”

“别傻了。你需要度度假,伊丽莎白。想想你要见到的人!女王年纪大了,身体欠佳,未必会见你。可是威尔士王子现在是上流社会的中心,亚历山大和他已经相当熟悉。”

“就像你和亚历山大。”

沉默。李继续说:“你们将到湖泊地区(5)旅游,到康沃尔郡(6)和多塞特(7)。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回苏格兰和金罗斯看一看。还要去巴黎、罗马、锡耶纳(8)、威尼斯、佛罗伦萨(9)。看西班牙的城堡、巴尔干半岛萨拉森人(10)的要塞。坐着船在希腊诸岛间巡游。去卡普里(11)和索伦托(12)。去马耳他(13)和埃及。”

“啊,我的玉猫,”她用沙哑的声音说,紧紧握着儿子的手,“你在许多方面都和你的义父一样。你们都有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都可以客观、公正地接受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就那样怪怪地凝视着他。

“当然不会,妈妈。”他朝金罗斯城微笑着,凑到妈妈身边。“那是你们俩的事儿,不是我的事儿,不影响你和我,对吗?我只是觉得非常高兴,我的母亲和我自己选择的父亲相亲相爱。”

“如果你不愿意为亚历山大,就为我母亲做这件事情。”他说,“求求你,伊丽莎白,求求你!”

“我也不能没有他。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哦,”她有点厌倦地说,“我知道,不去不行。只不过太出乎预料了。如果我不去,只能把事儿搞得更糟。我毕竟跑不掉。我有两个孩子。虽然一个希望生活中没有我,但是另外一个又离不开我。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讨亚历山大的欢心。”

“他不对我保密,因为他心里明白,我迟早都会知道。他对我讲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关于你,我们做过长长的谈话。我因此而爱他。提起你,他总是满怀柔情。他说,你是他的生命之光。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伊丽莎白,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还和你保持这样的关系。他只说,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

她和亚历山大的关系难道这么糟?他当然有我的母亲,可是伊丽莎白除了孩子,什么也没有。

茹贝急促地呼吸着。“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情?”

“你不爱他?”李问道。

李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着妈妈那双眼睛。“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她,妈妈。不过见了她我便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他的情人。”

“有这个原因。”

“你觉得亚历山大的妻子怎么样?”坐索道车回金罗斯的时候茹贝问李。

“如果你需要朋友,我随时在你身边。”

“我等你们。”伊丽莎白神情木然地说。

她向后缩了一下,比海葵躲得还快。他看见她的目光、她的面颊都冰冷如霜。冰冷如霜。

“啊,太晚了。走吧,李。现在走还来得及。凯斯特维克主教今天晚上要来这儿吃晚饭,七点半,你和我得陪主教夫妇一起来。”

“谢谢,”她没精打采地说,“可我不需要。”

茹贝看看伊丽莎白,再看看李,心里有点沮丧。她最亲爱的儿子和最亲爱的朋友初次见面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话不投机。不,比话不投机还糟。伊丽莎白明显地流露出不喜欢李。她像冰一样冷!伊丽莎白,别这样对我!别将我的玉猫拒之门外!她站起身,戴上帽子。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双手。她没有理会,自己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和孙相比,他更像我的父亲。当然,我这样说绝对没有批评谁的意思。我爱也尊敬我的生身父亲,可我不是中国人。”李有点生硬地说。

“我现在好了。”她说。

“这么说,你很喜欢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至少已经原谅了我的无礼?”

“只要学校没事儿我就和他待在一起。”

“冰霜”骤然融化,她微笑着,明亮的目光充满真诚:“本来就没什么可原谅的,李。”

李似乎吃了一惊,张开嘴想说,亚历山大肯定写信告诉过她这事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只是非常简单地回答道:“没有,伊丽莎白,没去过。”“我估计他就没去过。你经常和他待在一起吗?”

“我送你回家好吗?”

“他去没去过苏格兰那个金罗斯,你知道吗?”

“不必,我想自己回去。”

“是的。”

她转身离开花园。

“参观他们制造的发动机和别的机器?”

我将把这微笑永远记在心间。

“不错。”李微笑着说,脸上现出两个和茹贝一模一样的酒窝。“今年夏天,他一直在德国,和西门子兄弟(1)待在一起。”

他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情的结果告诉了妈妈。“伊丽莎白说,她二月份和你一起走。听了这个消息,她并没有多么高兴。我觉得,亚历山大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快活。”

“亚历山大怎么样?”能插上嘴的时候她问。

茹贝皱着眉头,凝视着儿子,有点迷惑不解。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肯定不是今天下午,而是自从李回来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从一个小伙子长成大人。只是今天之前,她没有注意到罢了。

“很好,谢谢。叫我伊丽莎白就行了。请坐,瑟蒂斯太太马上就上新茶。”他在能看得见两个女人的地方坐下,听妈妈说话。这就是亚历山大的妻子,亚历山大没怎么和他提起过。也难怪,李心里想。她不是一个热情的、韵味儿十足的女人,而是那种可以冷得像冰一样的、沉着镇定的人。但是,她又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乳白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丰润的红唇紧紧地抿着,显示出一种和她那天生的美丽轮廓不相称的坚定。她脖子修长,非常优雅,一双手也很好看。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都戴着很大的戒指,看起来有点戴得不是地方。伊丽莎白·金罗斯不爱炫耀,但是亚历山大愿意给她买这些戒指。他毫无疑问是个喜欢炫耀的人。我真希望他和我一起回来。李心里想。我想念他。我相信,他不在家,我就看不到金罗斯的精髓。他的妻子不希望我待在这儿。

意识到妈妈看出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李连忙走了出去,忘记告诉她,在这次旅行中,她的角色只能是伊丽莎白最好的朋友。等他再看到她的时候,更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

“很好,金罗斯太太。”他说,握了握她软绵绵的手。“你好吗?”

这天晚上铺床准备睡觉的时候,茹贝突然想到,亚历山大很难同时做两件不相容的事而双收其利。在新南威尔士,他们俩的事儿早已是尽人皆知的“旧闻”,谁也不会再做什么评论。可是到了伦敦又会怎么样呢?亚历山大周旋于上流社会,不能也不应该维持这样一种局面——同时带着老婆和情妇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让伊丽莎白蒙羞受辱,永远处于尴尬之中。不,绝对不能!让伊丽莎白自己去吧。这样做最好。亚历山大和我是一对大孩子,我们不会停下来去想这些事情。

白天的兴奋和喜悦已经如潮水般退去,他稍稍偏着头打量着她,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迷惑不解。

可是,怎样才能让她没有我的陪伴自己就去呢?如果我不去,她一步也不会离开金罗斯。所以,我得让茉莉和桃花和我合谋才能办成这事儿。是的,为什么要让她们失去这次旅游的机会呢?她的另外三个姐妹都去。我可以让她们给亚历山大捎封信,他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你好,李。”伊丽莎白问候道,言语之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我可以假装上船之后,因为晕船不等船离开停泊地,就先到下面的舱房,让茉莉和桃花锁上门,任何人,包括伊丽莎白,都不能进去。我会找到船上的医生,让他替我保密,我相信,多给他两百英镑,肯定能办成。等茉莉和桃花把信交给伊丽莎白,她再想回头也晚了。那时候,木已成舟,船也许已经到了印度洋。

李走进暖房,长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他穿一条干净的旧蓝斜纹布裤子,棉布衬衫,袖子高高卷起。伊丽莎白站起身,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超然、冷漠。她向年轻人伸出一只手,唇边挂着一丝微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茹贝说得对,李英俊潇洒,像孙也像母亲。孙眉清目秀,有一种贵族气派,茹贝举止端庄,有一种内在的魅力。但是他那双眼睛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浅绿色的虹膜四周,环绕着一圈深似一圈的绿色,使得他的目光那样犀利,仿佛能穿透一切。是的,这样一双浅色眼睛镶嵌在睫毛乌黑的眼眶里,映衬着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不大协调,然而,正是这种不协调越发让人觉得他魅力无穷。

孙和我留在金罗斯,跟查尔斯一起管理天启公司。我已经见到我的玉猫,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冬天——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下次再见面,我今天看到的这个小伙子,将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只是,如果亚历山大一直让他留在英格兰,我该怎么办?

又过了半个小时。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镇定下来。她惊讶地发现,听到亚历山大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自己心里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看到他回来,至少内尔会高兴得跳起来。当然她也理解,为什么这次茹贝没有因为亚历山大久别未归而难过。儿子和情人是最好的朋友,她很难在他们俩之间周旋得无懈可击,更难瞒过李的眼睛,不让他知道亚历山大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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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来了,再烧点茶就是了。”

(1) 西门子兄弟:指德国工程师恩斯特·维尔纳·冯(1816—1892),他在电报与电子设备方面做出过显著的改进工作,其弟卡尔·威廉,也就是后来的查尔斯·威廉·西门子爵士(1823—1883),发明了一种回热蒸汽发动机,并设计了一种铺设长距离缆绳的汽船。

“哦,李来和我们一起用茶。”茹贝说。她看起来就像只有二十五岁,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你不想等到晚饭时再让我把儿子介绍给你吧?他说先到金罗斯城看看,喝下午茶时再来。”她皱了皱眉头。“这个小东西!他晚了。”

(2) 前面所说的“裂缝”和后面所说的“中国人”在英语中都是chink,故有此说。Chink是对中国人的蔑称。

茶上来之后,伊丽莎白给苑贝倒了一杯。“那你来干什么,茹贝?你应该一刻不离陪着他才对呀!”

(3) Wilhelm是William(威廉)的德语形式,故有此说,以及下文的说法。

看见伊丽莎白眼睛里的神情,看见她仿佛又戴上那副老面具,茹贝的快乐消失了许多。“不,亲爱的。亚历山大还在英格兰。他让李回来过暑假。亚历山大在信里说,他不忍心让我再等上三年多才看到我的玉猫。李能在家里待到七月。然后坐船回英格兰。”

(4) 冯·俾斯麦(1815—1898):德国政治家,德意志帝国第一任首相,通过王朝战争击败法、奥,统一德意志,有“铁血宰相”之称。

“瞎子也能看出你有多么幸福,亲爱的茹贝。”伊丽莎白舔了舔嘴唇。“亚历山大是不是也回来了?他是在悉尼,还是晚些时候回来?”

(5) 湖泊地区: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风景区,包括坎布里亚山脉和大约15个湖。该地区之所以吸引大量游客是因为它与19世纪的湖畔派诗人如著名的华兹华斯、柯尔雷基和绍迪联系在一起。

“哦,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那个老家伙虽然不太清楚我在金罗斯的地位,但是也不敢拿我当妓女看。他知道,我是天启公司的董事,是教堂一位有潜力的捐助人。不管怎么说,他一看见李,就认为我过去是被人们冤枉了。我的儿子上的是普罗克特那样举世闻名的学校。哦,伊丽莎白,我好幸福!”

(6) 康沃尔郡:英格兰西南端的一个地区,位于一座由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环绕的半岛上。此地的锡和铜在古希腊商人中很有名。

“我不知道,你在这方面原来也雄心勃勃。”伊丽莎白说,希望自己的心不要这样剧烈地跳动。

(7) 多塞特:英格兰西南部地区,位于英吉利海峡之畔。盎格鲁-撒克逊王国之一韦塞克斯王国的一部分,被用作托马斯·哈代许多小说的背景。

“就在那时,李走了进来!啊,伊丽莎白,我的玉猫已经长成大人了!那么英俊!个子那么高!你该听听他说话。他的英语棒极了,听他说话就像是英格兰的花花公子,字正腔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脸上挂着微笑,陶醉在幸福之中。“凯斯特维克主教一听到李说话,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等他知道这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原来是我的儿子,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

(8) 锡耶纳:意大利中西部一城市,位于佛罗伦萨南部,由伊特鲁里亚人建立,12世纪时获得自治,并逐步发展成为一座富饶的城市,特别因其在锡耶纳派艺术(13—14世纪)中的领导地位而闻名。

“我知道。他今天晚上来吃晚饭,你还记得吗?这回你可以带着李一起来了。”

(9) 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一城市,位于比萨城东的阿尔诺河畔。最初为一片埃特鲁斯坎人的拓居地,后成为罗马的一个城镇,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一座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强大城邦,并涌现出了以乔托、米开朗基罗、莱昂纳多·达·芬奇、但丁和拉斐尔为代表的一批杰出艺术家。

“他是昨天夜里乘从拉特沟来的火车回来的。真像从天而降。我一直纳闷为什么火车来得这么晚,现在看,显然是等他把车厢挂钩从悉尼来的慢车上摘下来。我正和主教、他的妻子一起在休息室里坐着——他来访问我们这个教区。”茹贝喋喋不休地说。

(10) 萨拉森人:古希腊后期和罗马帝国时期的一支阿拉伯游牧民族。

她把高兴得昏了头的茹贝领进暖房,让她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平静一下,自己心里也终于安然了许多,微笑着说:“茹贝,亲爱的,冷静点儿,我想让你马上把这件事情的全过程告诉我,可是你现在这副激动的样子能讲什么呢?”

(11) 卡普里:意大利南部一岛屿,位于那不勒斯湾的南部边界。自古罗马时代以来就是一个度假胜地,以其蓝色洞穴——该岛高而陡峭的海岸上的一处风景优美的洞穴而闻名。

“太好了。”伊丽莎白机械地说,就像嘴里塞了一团羊毛。“上茶,瑟蒂斯太太。”

(12) 索伦托: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城镇,位于索伦托半岛,把那不勒斯湾与萨勒诺湾分开,该城是一个深受欢迎的旅游中心和避暑胜地。

“李回来了!”她大声叫喊着,一张脸激动得变了形。“哦,伊丽莎白,李回来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13) 马耳他:地中海的岛国。

伊丽莎白刚刚洗完澡,换上下午穿的裙子,茹贝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