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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校长对我狞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所以你想把学校闹得七颠八倒?明白和你说了吧,这学校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和我耍贫嘴没用。就算你真调成了,也没个好儿。我把你的政治鉴定写好了,想不想听听?‘王二同志,品行恶劣。政治上思想反动,工作上吊儿郎当,生活上品行恶劣。’这东西塞在你档案里,叫你背一辈子。怎么样?想不想拿着它走?”

“校长,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我是真想学好,天分低一点,学得不像。好吧,这报告我拿回去重写。许由我也要管好。你还要我干什么?有话明说,别玩阴的。”

“那可是体委的房,我老婆说,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骑。要说打,打得过她,可是咱们理亏。咱们七尺大汉,就因为进了这个学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来,还不敢打离婚——离婚没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许由挤实验室。许由的脚有多臭,你知道吗?”

“你要真想学好,先把嘴改改。刚才说话的态度,像教员和校长说话的态度吗?”

“当然!谁也不是蘑菇!我们要关心人。房子会有的。你不要哭穷。你住得比我宽敞!”

“知道了。下次上您这儿来,就像和遗体告别。还有呢?”

“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说住房吧。我同学分到农委,才毕业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报告,分我一间地下室。又湿又黑,养蘑菇正合适。就说我落后,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我呢,起码是动物,灵长目,人科人属,东亚亚种,和您一样。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

“政治学习要参加!你是农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吗?”

“你别做梦了。学校有困难,请调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么挡别人?党委讨论了,一个都不放。谁敢辞职,先给个处分,叫他背一辈子。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能干的我们也往国外送,提教授。就说你吧,几乎无恶不作,我们还提你当生物室主任,学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什么叫农三乙,简直像农药名字。好,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学生谈话。做到这些你给我什么好处?放我出国?”

“我去矿院。老吕调我好几回了,都是您给压着。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适合?”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来,你有反动言论。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师会上,你说什么来着?”

“你这叫胡说八道!咱们学校从无到有,在很艰苦的条件下给国家培养了几千名毕业生,成绩明摆着。现在有了几百教职员工,这么多校舍设备。怎么能关了也罢?学校关了你去哪儿?”

“那一回会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说什么牛仔裤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个严肃的事儿,不能庸俗化。说什么牛仔裤不通风,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发霉。试问,谁发霉了?你是怎么看见的?中国人穿了这几天就发霉,美国那些牛仔岂不要长蘑菇?”

“报告校长,我看报了,现在新建的大学太多,整顿合并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就说咱们学校,师资校舍一样没有,关了也罢!”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问题。外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非抵制不可。再说那牛仔裤好在哪?我看不出。”

“胡扯!本来有理的事,现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你知道咱们学校处境不好吗?”

“您穿三尺的裤腰,穿上像大萝卜,当然穿不得。腰细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争这个了。就说穿它发霉。咱们可以改进,在裤裆上安上个小风机,用电池带动。这要是好主意,咱们出口赚大钱。要是卖不出去,那个写文章的包赔损失,谁让他胡扯,我就发了这么个言。”

“校长,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胎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猪,人家有那么多个奶。三姑只有两个,咱们要为第二代着想。这道理报告里写了。”

“这就不对!文章是我让念的。当时咱们学校也有女教师穿那个东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又说不准穿衣服的问题,再穿我也不管了。当然,发霉不发霉你是专家,但是不要乱讲。你明白了吗?”

“这意见应该提,可是不要在报告里乱写。再说,为什么写三台?有人说,你是借题发挥,有意破坏团结。”

“有一点不明白。你这么盯着我干吗?”

“她老往我冰箱里放牛奶,说是冰箱空着也是白费电。冰箱是我放菌种的,她把菌种放到外边,全坏了。现在人家又怀上了,不准备下来行吗?”

“这话怪了。我是关心你,爱护你。”

“不。少年无行!你瞧你给总务处的预算。什么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给胖三姑放牛奶’?”

“你关心我干吗?”

“我知道,克己奉公。”

“好吧,咱们说几句不上纲的话。学校现在是创业阶段,需要创业的人。大家对你有看法,但是我是这么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干,又肯干。只要有这两条,哪怕你青面獠牙我也要——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干活的?这是从我这方面来看。从你这方面来看,我对你怎么样?古人还讲个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给老吕干活,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出国都不对你说一声。可我在校务会上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吕对你许了多少愿,他办成了吗?不负责任。我把这话放在这里:只要你表现好,什么机会我都优先你。其他年轻人比你会巴结的多的是,我都不考虑。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才。这么说你懂了吗?”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为用四个字便可包括!”

这么说我就懂了。我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校长!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个人才!承他看得起,我也要拿出点良心来。矿院我决心不去了。

进了校长室,只见他气色不正。桌子上放着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只听他长叹一声: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

我一到学校,就先与许由会合。出国出不成,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没我的份。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现在应该聊一聊。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镖,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兴,墙壁响了,这是校长的信号,召我去听训。

“配种站吗?我找郭主任。不!我什么都不送……我自己也没兴趣……我们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们要去了。现在不是节气,只能看看样子了。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里耍了一场活宝。回家以后,我有好一阵若有所思,似乎有所领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棍。

“我这儿没正经人。王二你来吧。不到季节,咱们可以人工催情哪。我这儿的牲口全打了针,全要造反呀!我设计了一头人造母猪,用上了电子技术,公猪们上去都不乐意下来!”

她这么一走,好似发了自发功,骨节都响起来。我老婆穿得随便一点,走到街上还蛮有人看的,现在别人都把头扭到一边去,走进饭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们是基础课,没那么专门。”

“怕什么?你蛮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没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儿那么走。晃肩膀,扭屁股!”

“天然的也有。我有云南来的一头小公驴,和狗一样大,阳具却大过了关中驴,看到的没有不笑的。你快来!”

“我怕人家看见我抹了粉!”

“别这么嚷嚷,我这儿一大群学生,你吼得大伙全听见了。”

“别怕,往前走,打断我骨头的劲儿上哪儿去了?别看地,地上没钱,有钱我比你先看见。抬头!挺胸!”

“嘿,你也正经起来了,骗谁呀?我还要和你切磋技术呢!”

“我要死了!”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学们,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说。半小时以后见。”

鬼才给他坚持。出了校门我就拍着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校长!回家睡了一大觉,起来已然三点钟。我老婆留条叫我四点钟去新侨,还把西装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打扮起来照照镜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体面。出了门我怕熟人看见我,就溜着墙根走。到了新侨门口,老远就看见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缎子旗袍,有如一床缎子被。她还搽了胭脂抹了粉,活脱脱一个女妖精!我走过去挽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只听她娇叹一声:

放下电话,心里犯嘀咕。我不该带学生去配种站,这样显得我没正经。等了半天,汽车还不来。正要派人去催,农学系主任刘老先生来了。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奶嘴一样:

“你们看看,这成什么体统!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男同志打老婆,单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们能不管吗?不要笑!这情况特殊!得给体委打电话,叫他们管教一下运动员!工会人事要出面。伤成这个样子,影响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坚持一下,把会开完。”

“对不起王老师,对不起同学们,咱们的用车计划取消了。请回教室上课。参观下周去。”

校长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里暗笑:看你怎么处理我。过一会儿他把工会主席和人事处长叫进来,这两人是我的大对头。校长很激动地说:

“刘主任,你也是个农学家,这叫开得什么玩笑!这个季节配种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么向种驴交代!好好,您来我也不说什么。我给配种站打电话。”

“校长,你不知道。这可不是夫妇打闹!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队的!上次把我肘关节扭掉了环,贴了好多虎骨膏,现在还贴着呢。”

电话打通,郭二听说我们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这配种站是给你开的?”说完啪一下挂上了。我对刘先生说:“您听听,人家怎么说我!配种站给我开的。我成什么了。同学们,咱们去不成了。再下周咱们考试。”

校长一看我脖子,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小子!夫妇打闹也要有分寸!”

学生鼓噪起来,有人喊罢课。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我赶紧说:“去去!咱们走着去。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

“报告,我没情绪。我对组织一贯说实话。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换上别人早被掐死了。”

这么说也通不过。班上有个校队的,打球伤了腿,今天拄着拐来了,就是为了看配种。学生要抬着他去,这是胡闹。我对刘先生说:“您看,是不是派辆小车?起码得把伤兵拉上。”

“你不要有情绪。出国的事,你不满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会场上这么闹!我不处分你,就不能服众。”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学农的不看配种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浑,也不先打个招呼。”

“报告校长,我早该处分!”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马?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我带学生参观。”

想到这些事,我心里发软。我不想被人看成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转念一想,心里又硬起来,操你妈,谁说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着,校长进来了。他坐下沉默了两分钟,凝重地说:“小王,我要处分你。”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处长瞎眼了。这么着,我开大卡车,咱们坐驾驶楼,好不好?”

到了校长室,我又有点后悔。太给校长下不来台。校长拿我当他的人百般庇护,他提我当生物室主任,虽然只管许由一个宝贝,好多人还是反对。人事处长拿了我档案去说:王二历史上有问题,他和许由犯过爆炸案。这两个家伙可别把办公楼炸了,最好让我当副主任,调食堂胖三姑当正主任。校长哈哈大笑说:两个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闹着玩,有什么问题。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贪小便宜,放到实验室里是个祸害。最近我和吕教授项目搞成,到手二千元奖金,他拿大头,给我三百。这钱到了学校会计科,科长就要全部没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学校的工资,夜里给外单位干活。白天上课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学生能看见我的扁桃腺。校长又为我说话,说王二加班搞项目,功在国家,于学校也有光彩。国家奖下来的钱,你们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吗?结果这钱全到了我手,比吕教授到自己手的还多。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后排的哥儿们全站起来,掌声雷动。校长气得面皮发紫,大吼一声:“出去!到校长室等我!”

“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子,好吧?”

“报告校长,我为了学校荣誉,奋起抗暴,大打出手,大败我老婆,没给学校丢脸!”

“那么我的面子呢?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

全场哄然。后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马上到。”

不提这事犹可,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难道该着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灾乐祸的嘴脸,一屋子假正经!不要忙,待我撒泼给你们看:“报告校长,老婆打我。”

刘先生不走,看样子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学生欢呼着往上冲。刘老头气得脸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赶紧给他圆面子:“老先生,小马送我们担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你就这么站着醒醒!以前开会你打瞌睡,我没说你。你是加夜班做实验,还得了奖嘛,可以原谅。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老头马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马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

“报告校长,我已经站起来了!”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那一夜我根本没睡。二妞子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闹个不休。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儿,一双纤纤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处,她要我证明自己没二心。这一证明不要紧,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师会,校长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长大喝一声:“王二,你站起来!”

“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物园,可能不满意。你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

二妞子气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经是四点钟。刚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车搬进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前后胎的气都被人放光。还算客气,没把气门嘴拔去。这是邻居对我们刚才武斗的抗议。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班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这还有完吗?深更半夜的,我又害头疼。“炒猪屄!”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么了?”

“混蛋!显她有钱。明天咱们去新侨,敢不去阉了你。吃了什么菜?一样一样说。”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讲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么这么多麻烦?我简直有点儿烦了。

“齐家河得月楼。菜糟得一塌糊涂,小转铃开的钱。”

校长问我总务处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总务处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赏,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这班人人对我有意见:

“好混蛋,喝了这么多。在哪儿吃的饭?”

“老师,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看上去有五条腿,中间一条比其他的长五倍。他们吹牛吧?”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干,是白兰地。”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不是看玩意儿。不过那驴是有点个别。”

“一点儿?一点是多少?”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和小转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见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顿饭,喝一点,完全应该。”

“别闹了。它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么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我怎么会没理?”

“再打针!多打几针!”

“你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没理。”

“呸!这又不是机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少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我找你妈告状去!”

“老师,别听他们挑拨离间!二军子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觉。”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园,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出去看花草。这一溜不要紧,碰上我师傅刘二了。

我是如此理直气壮,她倒吃一惊,半天才觉过味来:“你混蛋!离婚!”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牛蛋(公牛的蛋)似的大眼,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么活都会干,但是七五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么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口猪,心思全在猪身上。嘴上说绝不干活,车间主任、班组长逼急了也练几下子,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高粱的调子,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夜里三点啦!你疯什么?诈尸呀!”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词儿。一唱就从小唱起,说自己是婊子养的,不走运。接下来唱到进工厂走错了门。我们厂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们组织起来的,建厂时他十五岁,进来当了个徒工。然后唱到街道厂不涨工资,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然后唱到老婆找不到。谁也不跟街道厂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没奈何去找农村的,讨了个老婆是懒虫。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躺在炕上不起来不说,一顿要吃半斤猪头肉。然后唱到我的两位世兄,前奔儿后勺,鼠眉之极,见了馒头就目光炯炯。这两个儿子吃得他走投无路,要挣钱没路子,干什么都是资本主义(这会儿有人喝止,说他反动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条路养猪。从这儿往后,全唱猪。猪是他的衣食父母。一个是他的爹,长得如何如何,从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爱它,可是要卖钱,只好把它阉了。另一个是他娘,长得如何美丽,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不能亏了它的嘴。否则他弟弟生出来嘴不够大没人买。于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以唱一百年。刘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捡菜帮子如何如何,一百多个历险记。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这不是孝养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几年农业学大寨,家家发一口缸,把泔水蓄起来支农。天一热臭气冲天,白花花的蛆满地爬,北京城里无人不骂。我师傅也骂,他不是骂泔水缸,而是骂这政策绝了他爹娘的粮草。于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时帮他的忙)带着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潜近一个目标,听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我师傅忽然不见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台下边,叫我别作声。这时你再听,有个人从厂门外一路骂进来,是个老娘们儿。另一路骂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骂到车间门口。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骂的是刘二。她双手叉腰,卡着门口一站,厉声喝道:“王二,你师傅呢?叫他出来!”我说师傅犯了猪瘟,正在家养病,她就骂起来,骂一段数落一段,大意是居民们恨他们,怪他们带来了泔水缸。他们如此受气,其实一个月只挣二十五块钱。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风。泔水冻了,要砸冰,这是多么可怕的工程。热天忙不过来,泔水长了蛆,居民们指着鼻子骂。总之,他们已经是气堵了心了。接下来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异:世界上居然还有刘二这种动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们还求之不得呢,可这刘二把泔水捞定了还怕人看出来,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让他们淘时费了很多力量。别人欺负他们也罢了,刘二还拿他们寻开心,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什么。继而有个花腔的华彩乐段,请求老天爷发下雷霆,把刘二劈了。车间主任奔出来,请她去办公室谈,她不去,骂着走了。我师傅从工作台下钻出来,黑脸臊得发紫,可是装得若无其事,继续干活儿。

这个泼妇是练柔道的,胳膊真有劲。平时她也常向我挑衅,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对我下什么绊儿,我只把她拎起来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级的,我是九十公斤级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现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这就有点棘手。这女人成天练这个名堂,叫做什么“寝技”。我翻了两下没翻起来,太阳穴上青筋乱蹦。最后我奋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声(行话叫喊威),往起一挣,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在地上滚了几滚,又撞倒了茶几,稀里哗啦。我终于摔开她,爬起来去开灯,只见她坐在地上哭,这时候应该先发制人。

我常常劝我师傅别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别在缸里下石头。他不听,据说是要讲点体面。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偷还要体面?现在想明白了:泔水这东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则就比猪还不要脸。

她尖叫一声,拿被子蒙上头,就在床上游仰泳。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我去厕所洗了脚回来,关上灯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师傅为人豁达,我和他相识多年,只见过他要这么点体面。这回我见他的样子,我说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个金戒指,见面敬我一根希尔顿。原来他从厂里停薪留职出来,当了个包工头。现在他正领着一班农村来的施工队给植物园造温室。他见了我有点发窘,不尴不尬地问我认不认识甲方单位(即植物园)的人。

我虽然很会撒谎,可是不会骗老婆。和某些人只说实话,和某些人只说假话,这是我的原则。于是我期期艾艾地说:“和小转铃碰上了,喝了一点儿。”

我说认识一个,恐怕顶不了用。说着说着我也害起臊来,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没这样。问候了师娘和两位世兄,简直找不出话来谈,看见我师傅穿着雪白的衬衫,越看越不顺眼,我猜他穿上这套衣服也不舒服。

“你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哩!学校、矿院,到处都打了电话,还去了派出所。原来你去喝酒!和谁混了一夜?”

我猜我师傅也是这么看我。嘿,王二这小子居然也当了教师,人模狗样地带学生来参观!其实我不喜欢现在的角色,一点也不喜欢。

我蹑手蹑脚出了院门,骑车回家去。把车扛上楼锁在扶手上,轻轻开门进去,屋里一团漆黑。脱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却从床上掉下来。然后灯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刚才准是她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她面色赤红,头发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