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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还要造炸药,当了大教授,哪有工夫养孩子?爸爸对我是一种刺激。我非混出个人样儿不可!”

“别拿这个打掩护,我是干什么的?生孩子我是专家。生吧!不好算我的。”

我妈妈忽然狡黠地一笑,说道:“你别想糊弄我,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你呀,要真像所说的那样倒也奇了!”

“说真的,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料。瞧你把我生的,没心没肺。再说了,人家没出世就被你灌了凉水,现在做梦老梦见发大水……生个儿子没准是傻子!”

我妈说得我心里怦怦直跳:她又知道了我什么事情?自打我上了初中,她无时不在侦察我,我爸爸分了房子,我妈每周到矿院度周末。我自己有个小房间,门上加了三道锁。我妈居然都能捅开,而且捅过一点儿也不坏,简直是妙手空空。我知道她有这种手段,就把一切都藏起来,戒掉了写日记的习惯,重要的东西都留在学校里,可还是挡不住她的搜索。

“别胡扯。等你把房子挣下来,我都老死了。”

那时候,星期六回家简直是受罪,回去要编谎骗我妈,还要和我爸爸抬杠,只要我妈不在家,他就跃跃欲试地要揍我。后来我长了老大的个子,又有飞檐走壁之能,他揍我不着了,就改为对我现身说法。我爸爸有一段光荣历史,从小学到中学从来都考第一名,又以第一名考进了清华。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准头一名考上官费去留洋。按我妈的话来说,我爸爸是一部伟大的机器,专门解各种习题。

“是呀。可房子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子多好!水磨石地镶铜条,我看着眼红,也想挣一套。等房子到手,就生儿子!”

我爸爸还说,他现在混得也不错,住的房子只有前辈教授才住得上。在矿院提起他的大名,不要说教授学生,连校工都双挑大拇指。他说:“你妈老埋怨我打你,你只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我绝不动你一指头!”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咱们家又不是没地方!”

我爸爸自吹自擂时,我妈坐在一边冷笑。吃完饭我回自己屋去,我妈就来说悄悄话:“别听你爸爸的,他那个人没劲透了。你自己爱干啥就干啥,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什么走正路,争头名,咱们不干这事,你是我的儿子!”

这是个老问题。“妈,我一定生,现在忙,要做大学问,当教授。现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套房。可是小助教呢?惨啦。我一个同学分到清华,孩子都九岁了,三口人挤一间小房子。三十几岁的人,性欲正强烈,结果孩子到学校里去说:爸爸妈妈夜里又对×了。臊得人家了不得,现在在办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饭,锁上门急急忙忙脱裤子。办公桌多硬呀!能干好吗?”

光说这些没什么,她还要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每次都把我说个大红脸。“我给你洗裤衩,发现一点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我妈笑了,“别胡扯!和你妈说这个,是不是太过分?和你说正经事儿。你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想抱孙子。”

我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谁让你给我洗裤衩?裤衩我会洗!”“别这样,妈是大夫,男孩子都有这个阶段,是正常的。要是旧社会,你就该娶媳妇了。”

“他老想证明我一文不值。我说我真一文不值,他还是不干,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满意。他想证明我不如他的一根鸡巴毛。这有什么?三十几年前我还是他射出的一个精虫哩……”

“呸!我要媳妇干什么?她算是什么东西!”

“算了算了,就当陪他玩玩,你何必当真?他这人这样干了一辈子,我都改造不了,别说你了。”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学,我妈去上班。我骑自行车,她也骑上一辆匈牙利倒轮闸和我一路走。那还是奥匈帝国时期的旧货,老要掉链子,骑到医院肯定是两手黑油。可她非要骑车上班不可,为的是路上继续盘问我,可是我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

“我没计较。妈,爸爸是虐待狂。他就喜欢看我做不出题出冷汗。其实不是我做不出,是他编的题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要是胡编几道题,他也做不出。让他尝尝这拉不出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妈,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我妈问我为什么星期天不回家,我说是忙。她说再忙也得回家,因为家里那套四室一厅的住宅是以四个人的名义要下来的,现在里面只住了老两口,别人知道了要有意见。这简直不成个理由。我说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实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气。夫子曰: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到底不愧是夫子,好大的学问!我搞我的化学,我爸爸搞他的数学,井水不犯河水,他非要问我数学学得怎样。我要说不会,他就发火,说是不学数学能成个什么气候?我要说会呢,那更不得了,他要出题给我做。忙了一星期,回家去做题!这叫什么家,简直是地狱。我妈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说:“你躲你爸爸,可别连我也躲呀!再说你爸爸关心你,你这么计较就不对了。”

“干吗要离婚?”

我妈妈现在也老了,明眸皓齿变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丰满的乳房干瘪下去,修长的双腿步态蹒跚。我妈妈超脱了肉体,变成一个漂亮老太太。我爱我妈,我要用我的爱还报她对我三十二年的厚爱,不过我还是要骗她。

“你要是早和他离了,我也少挨几下打。”

从那以后,我们俩之间爆发了长达二十年的间谍战。她想方设法来探我的隐私,我想方设法去骗她。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实话。

她笑得从车上跳下去。到了“文化革命”里,她终于知道了我的事情:我和许由玩炸药的事败露了,我被公安局拘了进去。这验证了我爸爸对我的判断:我是个孽子,早晚要连累全家。

我在我妈那儿住了三年,头两年还爱把我干的事儿告诉她,听她喝彩,后来就不乐意了。我长大了,生理上发生了变化,最后一个夏天,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裤背心,背上就起鸡皮疙瘩。我也不乐意我妈在屋里脱那么光。有时候她不戴乳罩,我就抗议:“妈!你穿上点儿!”那时候我妈大腿纤长,乳胸饱满,如二十许人,我实在不乐意和她住在一起。我开始要有自己的隐私,上中学时考了个住宿的学校搬了出去。

我妈妈始终爱我。她对小转铃说,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我爸爸这本书无聊之极,叫她懊悔当初怎么挑了这么一本书看。她羡慕铃子有了一本好书,这种书只有拿性爱做钥匙才能打得开。我和小转铃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她居然能打探出来,足见手段高明。我妈妈喜欢小转铃,她说铃子“真是个好女孩”。可是我最后还是搞上了二妞子。这个事里多少有点和我妈抬杠的意思。

我的象棋没学成,原因是我师傅不喜欢我的棋风。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辈。擅长开局、布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气两衰,敌不过我那恶毒凌厉的棋风。所以他来和我妈说,这孩子天分没得说,可是涵养不够,杀气太盛。让他再长两年,我再给他介绍别的老师。他一走,我妈就问我,是不是在人家家里捣蛋了,这老先生涵养极好,怎么容不下我?我告诉她,我看出老头有个毛病:他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战。所以我和他对局时专门制造险恶气氛,居然创下了十二局全胜的纪录。我妈妈听了大笑,说我一肚子全是鬼!每次我干了这样的各事告诉她,她都打个榧子,说:“嘿,这儿子,怎么生的!”

我认为无论是二妞子还是小转铃都不会背叛我,所以很自信地说:“妈,你知道我什么了?”

我住下来,在女宿舍二楼称王称霸。好多年轻的阿姨给我买零食,听我讲聊斋。白天我经常不在,和夜班护士上动物园了。如此过了一个冬天,觉得女儿国里的生活也无趣,要鼓捣点什么。我妈马上给我找了好几个家庭教师,今天学书法,明天鼓捣无线电,后天学象棋。晚上我妈看医书,我在地上鼓捣玩意儿。累了大家聊一会儿,我把每位教师的毛病都拿来取笑。我妈听了高兴,把我的脸贴在她乳房上,冬天隔了毛衣犹可,夏天太刺激,我把她推开,她挑起眉毛叫道:“哟!摆架子了!你忘了你叼着这儿嘬了。跟你爸爸学的假正经。好好,不跟你玩了。看会儿书!”

“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样。你是我生的嘛!”

我妈救我到医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坏了没有。大夫对我的耳朵叹为观止,认为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机的吊钩。然后她到房产科要了一张单人床,把我安顿在她房间里。发我一把钥匙,和我约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学,她管开病假条,但是考试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学,不准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见。第三是钱在抽屉里,可以自由取用,不过要报账,用途必须正当。如果没有意见,这就一言为定。违反约定,就把我交给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为誓道:倘若王二有违反以上三条的行为,情愿下地狱或者和爸爸一块过。我妈大笑,说她真是糊涂,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自己还一个人过。

“怎么啦?”

为了破坏课桌的事,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带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连信皮在内,好像吃果丹皮一样。第二天老师管我要回信,我说我爸爸没写,她知道我撒谎,又派班长再带一封信去,我领了一帮小坏蛋在胡同口拦截,追杀了五里方回。最后老师自己来了。她刚走,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顿狠抽,打断了鸡毛掸,正要拿另一根,妈正好回来。她看见我爸爸揪着耳朵把我拎离了地(我的耳朵久经磨炼,坚固异常),立刻惨呼一声,扑过来把我抢下来。接着她把我爹一顿臭骂。我爸爸说这样做是因为“这孩子像土行孙,一放下地就没影儿”,我妈不听,她把我救走了。

“写诗呀,你的诗文我全看过,写得真他妈的带劲。你还说,活着就是要证道,精彩。你还不知道道是什么,告诉你,道就是你妈,是你妈把你生成这样的!”

我妈定期要和我说一阵悄悄话,这是她二十年来的积习。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个小院里,我妈妈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我归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针是严刑拷打,鸡毛掸子一买一打。一方面是因为我太淘气,另一方面因为我是走火造出来的,他老不相信我是个正经东西。

她啪一声打个榧子,转瞬之间,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神采又回到脸上来。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差一点中了风。写诗乃是我的大秘密,这种经历与性爱相仿:灵感来临时就如高潮,写在纸上就如射精,只有和我有性关系的女人才能看,怎么能叫我妈见到?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煺毛的鸡连个遮屁眼的东西都没有了。桌子上火柴、香烟、筷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急红了脸吼出来: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医院去。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口。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条件很差,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成的东西,需要定时添加热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滚水,王二差点成了涮羊肉。我到医院时,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都敢叫我“烫不死的小老鼠”!

“小转铃这坏蛋!下次见面宰了她。妈,她把我稿子给你了?还给我吧!”

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做噩梦时老梦见发大水;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还早产了两个月,我出世时软塌塌、毛茸茸,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我妈妈见了就哭,长叹一声道:“我的妈!生出了个什么东西!”

“稿子还在她那儿,我复印留了底。你想要,拿钱来换,影印费三百元!”

我最不爱吃炸酱面,因为我正是炸酱面造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用的那个避孕套(还是日本时期的旧货,经过很多次清洗、晾干、扑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来。事后拿凉水冲洗了一番,以为没事了,可是才过了一个月,我妈就吐得脸青。

“太贵了,半价怎么样?算了算了,反正看进你眼里也拔不出来了。你再别提我写的东西,那不是给人看的,行不行?尤其不能给爸爸看,你给他看了我就自杀。”

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决定我终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妈在协和医院值了个十二小时的长夜班,走回家去。关于那个家,我还有一点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条小胡同里,一间半大明朝兴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里完全暗无天日,我妈妈穿着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巷里的污水坑。她买了一小点肉,那分量不够喂猫,但是可以做一顿炸酱面。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顿炸酱面,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好,不给他看。真怪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你躲我干吗。你还写了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没有课的日子我也得到学校里去,这全是因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打瞌睡,我开始恨校长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师长一样,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辈,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忽然我妈打电话来,叫我去吃午饭。这是必须要去的。不然她生我这儿子干吗?我立刻就上路。

从我妈那儿回来,我下了一个大决心,从今以后再不写诗,也不干没要紧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样走正路,争头名。我的确是我妈生的,这一点毫无问题,我也爱我妈,甚至比爱老婆还甚。但是我一定要证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