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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粱酒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敢于反抗,敢于斗争,原是一以贯之。所谓人的性格发展,毫无疑问需要客观条件促成,但如果没有内在条件,任何客观条件也是白搭。正像毛泽东主席说的:温度可以使鸡蛋变成鸡子,但不能使石头变成鸡子。孔夫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想都是一个道理。

奶奶剪完蝈蝈出笼,又剪了一只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红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寻找着自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美满生活。

奶奶剪纸时的奇思妙想,充分说明了她原本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树裁栽到鹿背上。每当我看到奶奶的剪纸时,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学这一行,会把一大群文学家踩出屎来。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说蝈蝈出笼蝈蝈就出笼,她说鹿背上长树鹿背上就长树。

一个跳出美丽牢笼的蝈蝈,站在笼盖上,振动翅膀歌唱。

奶奶,你孙子跟你相比,显得像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样干瘪。

奶奶拿起剪刀,铰下一方红纸。心中忽然如电闪雷鸣般骚乱。身在炕上,一颗心早已飞出窗棂,在海一样的高粱上空像鸽子一样翱翔……奶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家里,几乎与世隔绝。略略长成,又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几日来,千颠万倒,风吹转蓬,雨打漂萍,满池破荷叶,一对鸳鸯红。十几日来,奶奶一颗心在蜜汁里养过、冰水里浸过、滚水里煮过、高粱酒里泡过,已经是千种滋味,万条伤瘢。奶奶祈望着什么,又不知该祈望什么。她拿着剪刀,不知该铰什么,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乱纷纷的大场面破坏。正胡思乱想着,奶奶听到从初秋的原野上,从漾着酒味儿的高粱地里,飘来一声声凄婉的、美丽的蝈蝈鸣叫。奶奶仿佛看到了那嫩绿的小虫儿,伏在已经浅红的高粱穗子上,抖动着两根纤细的触须剪动翅膀。一个大胆新颖的构思,跳出了奶奶的脑海:

奶奶正剪着纸,忽听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喊:

高密剪纸,玲珑剔透,淳朴浑厚,天马行空,自成风格。

“掌柜的,雇不雇人?”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大消毒后第十天,屋子里酒气散尽,新鲜的石灰味道令人神爽。奶奶心里高兴,去村里杂货铺买了剪刀红纸,银针金线,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对窗棂上新糊的白纸,操起了剪刀铰窗花。奶奶心灵手巧,在娘家为闺女时,与邻居家姑嫂姐妹们剪纸绣花,往往能出奇制胜。奶奶是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她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剪纸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烧酒生意在奶奶和罗汉大爷领导下,轰轰烈烈地做下去。

父亲被爷爷晃醒,见河堤上一条弯曲的长龙,正飞也似的游动过来。火把下响着壮胆的吼叫。父亲难以说清这蜿蜒的火把怎么会把杀人不眨眼的我爷爷感动成那个样子。爷爷抽抽噎噎地哭着,嘴里喃喃地说着:“豆官……我的儿……乡亲们来啦……”

事完后,奶奶赏给每个伙计三块现大洋。

众乡亲围拢上来,年轻老少,男男女女数百人。不执火把的都手持镢、锨、棍棒。父亲的好友们挤在最前边,举着高粱秸子扎成、顶端绑着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泼酒后,奶奶又让伙计们拿着新布,蘸着酒,把能擦拭的东西都擦拭了三五遍。然后墙上刷石灰,门窗上油漆,炕上铺新草,换新席,搞了个新天新地新世界。

“余司令,打胜了!”

伙计们挑着酒来,洒得铺天盖地。奶奶站在酒气里,抿着嘴微笑。

“余司令,乡亲们杀猪宰羊摆宴席,等着弟兄们回去。”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说。

爷爷对着那一片把弯弯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荡荡的高粱照得庄严神圣的火把,双膝跪倒,泣不成声地说:“乡亲们,我余占鳌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奸计……弟兄们……全都阵亡啦!”

“那要用多少酒?”罗汉大爷说。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烟冲天,火苗子跳动不安,一滴滴燃烧着的豆油“嗞悠嗞悠”怪叫着下落,划出一条条垂直的红线,落地后继续燃烧。河堤上,众人的脚下,遍开着灼热的小花朵。高粱地里传来狐狸的鸣叫。河水中的鱼群趋光而来,水中鱼鸣呷呷。大家都说不出话。在火苗子猎猎卷动声中,似有一种深沉的巨大声响从远方的高粱丛中滚滚而来。

奶奶说:“大叔,不是推辞的时候,你快去买布买棉,一应家什置办全,被褥帐子,雇人去做,别怕花钱。另外,让伙计们挑酒来,把屋里屋外,墙角旮旯,全都泼一遍。”

一个老头子,面如黑漆,胡子雪白,一个眼很大,一个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的人,弯腰,双手扶着我爷爷的胳膊,说:“余司令,起来,起来,起来。”

罗汉大爷恐惶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齐叫:“余司令,起来,起来,起来。”

奶奶说:“大叔,这钥匙,就由您掌管着,我的家产就是你的家产。”

爷爷慢慢站起,老头子热乎乎的双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极大的温暖。爷爷说:“乡亲们,到桥上去看看吧。”

房子搬空后,罗汉大爷把那串铜钥匙用一个盛满高粱酒的碗端过来。罗汉大爷说:“少奶奶,这钥匙已经用酒烧过三遍了。”

爷爷和父亲前导,后边火把簇拥。火热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桥附近的阵地上。八月初九血红的、悲壮的大半个月亮边上,护卫着几朵绿色的云。火把照亮大桥,那几辆破烂汽车鬼影幢幢。尸体横陈的战场上血气冲鼻,夹杂着焦糊味,夹杂着背景深厚广大的高粱味和源远流长的河的气息。

那三天里,单家大院里天翻地覆,罗汉大爷和伙计们浑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柜盖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铺过的炕席,锅碗瓢盆,针头线脑,杂七拉八,统统清出来,搬到场院里,泼上烧酒,点火焚烧,烧剩的余烬,掘深坑埋了。

几十个女人齐声恸哭起来,高粱火把上掉下来的燃烧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脚上。火把下的男人脸都像烧灼过的热铁一样。雪白的大石桥红彤彤一条,像一道被压直了的彩虹。

第二天早晨,罗汉大爷早早起身,到大门外转了一圈。见西院大门紧闭,院子内静悄悄。他回到东院,踏着一条高凳,往西院里张望;我奶奶背靠院墙,坐在被子上睡着了。

那个黑脸白胡子老头儿高声叫道:“哭什么?这不是大胜仗吗?中国有四万万人,一个对一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对?豁出去一万万,对他个灭种灭族,我们还有三万万,这不是大胜仗吗?余司令,大胜仗啊!”

半夜,罗汉大爷起来给骡子添草,听到我奶奶在西院里啜泣。

我爷爷说:“老爹,你这是给我吃宽心顺气丸。”

伙计们聚在东院的厢房里,嘀嘀咕咕地议论,罗汉大爷说:“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

老头儿说:“不对啊,余司令,铁铁的大胜仗,你快下命令,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中国别的没有,就是人多。”

奶奶说:“那就散了吧。”

爷爷挺起来,说:“你们,把弟兄们的尸体收起来吧!”

伙计们互相看看,都说:“愿为少奶奶出力。”

人群散开,把公路两侧高粱地里的队员尸体抬到桥西侧的河堤上,一律脑袋冲南,脚跟冲北,排成长长的一溜。爷爷拉着我父亲,一一地过目点数。父亲看到了王文义、王文义的妻子、方六、方七、刘大号、“痨痨四”……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爷爷的脸抽搐不止,满脸的横皱竖纹,两眼泪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两汪化开的铁水。

奶奶说:“有没有不愿干的?不愿干也不强留,如觉着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爷爷说:“哑巴呢?豆官,看到你哑巴大叔了吗?”

罗汉大爷说:“听少奶奶的吩咐。”

父亲立刻想起哑巴用那把锋利的腰刀把鬼子头削掉、鬼子头在空中鸣叫着飞行的情景。父亲说:“在汽车上。”

奶奶抬手理理额发,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说:“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谙事,仰仗着大家伙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明日后日大后日,烧锅停火三天,大家伙帮我清扫房屋,老少东家用过的东西,能烧的就烧,不能烧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罗汉大叔您看这样行不行?”

几柄火把拢到汽车周围,跳上车三个男子,把哑巴抬起送到车栏杆外。爷爷跑过去,扛住哑巴的背,立刻又有两个人,一个托着哑巴的头,一个扶着哑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堤。哑巴的尸首放在一溜尸首的最东头。哑巴的腰弯曲着,手里还攥着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刀。他双眼圆睁,大口洞开,像要吼叫。

在外曾祖父渐渐远去的叫骂声中,罗汉大爷带着十三个伙计走进院来。

爷爷跪下,按住哑巴的膝和胸,用力一压,父亲听到哑巴的脊椎骨叭叭叭几声响,在响声中哑巴的身体伸直了。爷爷去拿那柄刀,怎么也拿不出,只好把他的胳膊往里收拢,让腰刀紧贴着他的腿。一个妇女跪下,去揉哑巴圆睁的眼睛,她揉着,说着:“大兄弟,你闭上眼吧,闭上眼吧,有余司令给你报仇呐……”

外曾祖父拉着驴,骂骂嚷嚷逃出大门:“杂种!小杂种!六亲不认的小杂种!我要去县里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谋杀亲夫!……”

“爹,俺娘还在高粱地里……”父亲哭着说。

奶奶把手中的荷叶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脸上,热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脸上,像放了一颗开花炸弹。

爷爷挥挥手,说:“你去……领着乡亲们抬来吧……”

“没那么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旧爹?我和你娘弄出来你不是容易的!”

父亲钻进高粱地,几个举火把的人跟着他。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处溅油,那些半干的高粱叶子,着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烧起来。高粱们在火之上,低垂着沉重的头,发出喑哑的哭泣。

“我爹是曹县长,你没听到?”

父亲一把把开高粱棵子,露出了平躺着、仰面朝着幽远的、星光灿烂的高密东北乡独特天空的奶奶。奶奶临逝前用灵魂深处的声音高声呼天,天也动容长叹。奶奶死后面如美玉,微启的唇缝里、皎洁的牙齿上托着雪白的鸽子用翠绿的嘴巴啄下来的珍珠般的高粱米粒。奶奶被子弹洞穿过的乳房挺拔傲岸,蔑视着人间的道德和堂皇的说教,表现着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伟大和爱的光荣,奶奶永垂不朽!

“我是你爹!”

爷爷也过来了。奶奶尸体周围燃着几十根火把,被火把引燃了的高粱叶子嗞溜溜地跳着,一大片高粱间火蛇飞窜,高粱穗子痛苦万端,不忍卒视。

奶奶说:“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从今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抬走吧……”爷爷说。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我是你亲爹!”

一群年轻女人,簇拥着奶奶的身体,前有火把引导,左右有火把映照,高粱地恍若仙境,人人身体周围,都闪烁着奇异的光。

奶奶说:“快走,少啰唆!”

奶奶被抬上河堤,放在一行尸首的最西边。

外曾祖父说:“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

黑脸白胡子老头儿问爷爷:“余司令,一时上那儿去筹措这么多棺材?”

奶奶把包子递到外曾祖父面前,说:“你一边走一边吃吧!”

爷爷沉思片刻,说:“不要往回抬了,也不要棺材,先埋在高粱地里丘着,等我重整旗鼓后,再为弟兄出一场回龙大殡!”

罗汉大爷喏喏连声,倒退着走了。

老头儿颔首称是。吩咐一些人,赶回去捆扎火把送来,准备连夜埋葬。爷爷说:“顺便牵些牲口来,把那辆汽车拖回去。”

罗汉大爷用一张鲜荷叶托过来二十个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对罗汉大爷说:“你到东院去招呼着他们快吃。”

人们在火光下开掘墓穴,半夜方成。爷爷又令人砍来高粱秸子,垫在墓穴里,尸首放好后,再盖高粱秸子,然后填土成丘。

奶奶说:“你去买两笼包子,分给伙计们吃,吃过,领他们到这院来。送二十个包子过来。”

奶奶是最后一个入土,那一棵棵高粱,又一次严密地包裹了她的身体。父亲眼见着最后一棵高粱盖住了奶奶的脸,心里一声喇响,伤疤累累的心脏上,仿佛又豁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这道裂痕,在他漫长的生命过程中,再也没有痊愈过。第一锨土是爷爷铲下去的。稀疏的大颗粒黑土打在高粱秸子上,嘭咚一响弹起后,紧跟着是黑土颗粒漏进高粱缝隙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恰似一声爆炸之后,四溅的弹片划破宁静的空气。父亲的心在一瞬间紧缩一下,血也从那道也许真存在的裂缝里飞溅出来。他的两颗尖锐的门牙,咬住了瘦瘦的下唇。

“有。”罗汉大爷说。

奶奶的坟丘也修起来了。高粱地里,出现了五十多个尖尖的坟墓。那老者说:“乡亲们,下跪吧!”

奶奶说:“钥匙你先拿着。我问你,这村里有卖包子的人家吗?”

全村父老,齐齐跪倒在一片新坟前,一时哭声震动四野。火把奄奄欲熄。一颗硕大的陨星从南边的天空坠落下来,一直触到了高粱梢头才消失灼目的光芒。

罗汉大爷说:“少奶奶,事办完了。这是老掌柜身上的钥匙。”

后来又换了火把,已是平明时分,雾腾腾的河道上,已可见乳白色的水光。半夜牵来的十几匹马骡驴牛,混杂在一起,咯嘣咯嘣嚼高粱秸子,欻啦欻啦吃高粱穗子。

罗汉大爷过院来听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盘腿坐在驴背上卸下来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着一捆干草,一把把地抽着喂驴。

爷爷下令把连环耙收起,把被铁耙扎瘪了轮胎的第一辆汽车推到公路上,掀到东侧路沟里。爷爷找来一支土枪,对准汽油箱,开了一枪。巨大的气体把几百个高粱米粒大的铁砂子吹到油箱上,打得油箱千疮百孔,汽油嗞嗞地喷出。爷爷从村民手里接过一根火把,退几步,瞄个真切,投过去。一股白火苗像大树一样炸起来,汽车框架也哔剥燃烧,钢骨铁板都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罗汉大爷把老少东家装进棺材,埋在一块高粱地里。十几个伙计匆匆干活,谁也不说话。埋完死人时,红日平西。那些乌鸦在坟墓上空团团旋转,鸦翅上涂着紫红的阳光。罗汉大爷说:“伙计们,回去等着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说话。”

爷爷招呼着众人,把第二辆装满大米完好无损的汽车推上桥头,推上公路。把第三第四辆烧残了的汽车架子掀下河流。退到桥南公路上去的第五辆汽车,油箱上也挨了一土枪,扔了一火把,顷刻间也烧成一团冲天大火。大桥上只残留着一些焦尘炙粉,再没有大物。河南河北,两堆大火冲天,偶有散弹烧爆,噼啪响一声。车上的鬼子尸体被烧得嗞嗞冒油,在凶恶气味中竟散出烤肉的香味,让人喉痒胃乱。

“是,少奶奶。”罗汉大爷恭恭敬敬地说。

老头儿问爷爷:“余司令,鬼子尸体咋整治?”

奶奶想了想,说:“吩咐伙计,去木货铺赊两口薄皮棺材,赶快入殓,寻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后,你过西院来,我有话对你说。”

爷爷说:“埋在地里?臭了我们的地!扔到火里?脏了我们的天!扔他们下河,让他们漂回东洋国。”

罗汉大爷问:“少奶奶,怎么办?”

三十几具鬼子尸体被乡亲们用铁钩拖到桥上,连同那个被冷支队剥走了将军服的老鬼子。

小毛驴仰脸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阵。

爷爷说:“女人们回避。”

……

爷爷掏出小剑,逐一豁开鬼子兵的裤裆,把他们的生殖器统统割下来。又叫来两个粗野汉子,把那些玩意儿,是谁的就塞进谁嘴里。然后,十几个汉子,两人一伙,把这些也许是善良的、也许是漂亮的,但基本上都年轻力壮的日本士兵抬起来,悠三悠,喊一声:“东洋狗——回老家——”同时撒手。一个个口衔传家宝的日本兵,展翅滑翔下大桥,落在河水中,鱼贯向东去了。

曹县长命令打捞尸体,烧酒锅的伙计们回去找来长木杆子,杆子上绑着铁铙钩。罗汉大爷用铙钩抓住单家父子的大腿——铙钩入肉时发出的扑哧声令人齿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过来。

晨光熹微,众人都疲乏无力。两岸火势渐弱,黝黑色的高天,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显出了蓬勃的宝蓝色。爷爷吩咐人们套好骡马驴牛,长绳短索,拴在那辆载满大米基本完好的汽车前杠上。爷爷让男人们轰赶牲口牵曳汽车前行。畜牲们一齐用力,绳索绷紧,汽车底下的大轴吱吱哟哟地叫唤着,汽车像个笨拙的大甲虫缓缓蠕动。车前轮东扭西歪,不走正道。爷爷让停住牲口。拉开车门他钻进驾驶楼,学着司机的样子,扭动着方向盘。车前牲畜一齐用力,绳索蹦跳。爷爷把着方向盘,体会揣摸,明白了开汽车没有三篇文章。汽车笔直前进,乡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抠抠摸摸,啪嗒弄响了一个机关,两道白光直射出去。

突然,湾子中央咕噜噜冒起两串粉红色的气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那些水泡一个连一个地破碎。阳光强烈,水面上罩着一层金子般的硬壳,炫得人眼迷乱。幸亏有一块黑云及时飘来,遮住了太阳,金色消褪,湾水碧碧绿。两个黑色的大物,从冒起过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时,运动速度突然加快,有两只屁股先凸出来,紧接着翻了一个个儿,单家父子膨胀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像害羞一样。

“睁眼啦!睁眼啦!”有人在车后喊。

曹县长跑到水边,百姓们也围拢上来。湾子里那两团水还在沸沸地翻动,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噼噼啪啪地破碎着,十几个虎口长的青脊鲢鱼肚皮朝天涌上来。水波渐渐消尽,湾子里漾着一股腥臊气。阳光又铺满水面,白色睡莲茎叶微抖,仪态大方,不乱方寸。阳光照耀众人,曹县长脸上开始放光,大家都板着脸等待着,一个个脖子抻长,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湾水。

灯光照亮了极长一段道路,照得骡马驴牛背上的毳毛根根分明。爷爷开心极了,把那些钮儿把儿的逐个揿按提拉,忽听吱吱一声尖响,汽笛长鸣,骡马惊得削耳耸起,拼命前窜。爷爷想:你还会叫!他恶作剧般地胡折腾,天凑地巧,汽车肚子里轰轰轰响一阵,汽车发疯般往前窜去,撞倒了驴牛,拖翻了骡马,吓得他汗透胸背,骑虎难下。

两个兵又摸出炸弹,按照同样的步骤把炸弹扔下水。黑炸弹在飞行中哧哧地叫着,拖着两道雪白的硝烟。炸弹落水片刻,就有两声闷响从水底传上来。湾子里腾起两股水柱,有三五米高,顶端蓬松,雪树一般,凝固瞬息,又哗啦啦地落下。

众人都愣了,见那汽车拖得牛仰马翻,驴骡颠倒。汽车冲出几十米,一头扎到西侧路沟里,哞哞哞喘粗气,一侧车轮悬空,风车般旋转。爷爷打破玻璃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血。

曹县长咬牙切齿地说:“再扔!”

爷爷怔怔地看着这个魔物,突然凄凉地笑了。

那两个士兵在湾子边趴下,把步枪放在身后,各人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甜瓜状的黑炸弹,拔掉一个铁销子,在枪盖上一磕,扔进了湾子。黑炸弹打着滚落水,砸出无数同心圆。两个兵赶紧把头低了。全场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湾子里全无动静,炸弹落水时砸出的同心圆早扩散到湾子边缘,水面像铜镜般神秘混沌。

乡亲们搬走了车上的大米,爷爷又对着油箱放了一土枪,又扔了一个火把,烧起一场冲天火。

曹县长退到桌边上坐下。

小颜把百姓们赶到离开湾边二十几步远。

十四年前,余占鳌背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穿着一身浆洗得板板铮铮的白洋布裤褂,站在我家院子里,喊一声:“掌柜的,雇人不雇?”

曹县长看着湾水,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挑着摇了两圈。他扣帽上头,转回身,叫过两个士兵,说:“往里扔炸弹!”

奶奶百感交集,一时本性迷失,把铰花的剪子掉在炕席上,身体一软,仰倒在新缝制的暄腾腾的紫花布被褥上。

“没……没有……”他焦黄着脸说,“湾里……有怪……”

余占鳌闻到了屋子里新鲜石灰水味和女人的温馨气息,大着胆子推开房门。

“摸着了吗?”县长问他。

“掌柜的,雇人吗?”

那时候湾子里锃明一片,湾水深得似乎不可测底。县长令单五猴子下去捞人,单五猴子说不识水性,一边说一边往后缩。罗汉大爷自告奋勇说:“县长,他们是小人的东家,还是小人下去捞。”罗汉大爷吩咐一个伙计跑回去提来半瓶烧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湾去。湾水有一杆子深。罗汉大爷屏气下潜,方用脚尖沾到湾底松软温暖的淤泥。他扎着猛子瞎碰乱撞,毫无收获。后来,他憋足一口气潜入下层,水比上层凉一些。他睁开眼,眼前黄澄澄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朦朦胧胧有一个大物游来,他伸过手去,指尖像被蜂蜇着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呛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罗汉大爷什么也不去管了,手脚并用、浮上水面,挣命般游到湾边,爬上岸,坐在地上,大口小口喘不迭的气。

奶奶仰在被褥上,目光迷离。

罗汉大爷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报案。曹县长领他进县府。在大堂上点着蜡烛东扯西聊。每人啃了一个青萝卜。一大早他骑着黑骡带路直奔东北乡。县长骑着小黑马。黑马后边跟着小颜和二十几个兵丁。赶到村子时是辰巳时分。县长查看了现场。叫来了庄长单五猴子集合起众百姓。组织打捞尸首。

余占鳌扔掉铺盖卷,慢慢移到炕边,上身倾过来,对着我奶奶。他的心那时多么像一个温暖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着戏水的蟾蜍,池塘上飞动着点水的雨燕。就在他那青色的下巴离着奶奶的脸只有一张薄纸时。奶奶抬手在他青白的光头上扇了一耳刮子。奶奶笔直挺起,捡起剪刀,厉声喝斥:“你是谁?这样无礼!不认不识,闯进人家屋子,做出这副轻薄样子来!”

老少掌柜的尸体已被乌鸦遮盖。乌鸦们操着坚硬的铁青色长喙,啄食着尸首的眼睛。

余占鳌大吃一惊,退后几步,说:“你……你当真不认识我啦?”

罗汉大爷被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弄得蒙头转向,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奶奶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俺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也不过十天半月,谁认识你!”

“他娘的!”那人骂一声,转身向高粱地走去。

余占鳌笑笑,说:“不认也罢,听说您烧酒锅上缺人手,想来寻点活干,混点饭吃!”

“睡了。”奶奶说。

奶奶说:“行,不怕吃苦就行。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

“单扁郎睡过你了?”那人问。

“姓余,名占鳌,二十四岁。”

那人直逼着我奶奶看,奶奶与他对视着。

奶奶说:“背上你的铺盖卷,出去吧。”

高粱地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他沿着湾边绕过来。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一层橘黄色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绳用翠绿的玻璃珠儿串就。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绸子。他走到五猴子尸体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县长那顶礼帽前,捡起用匣枪挑着,转了几圈,用力一甩,礼帽平行旋转着,划着弧形的轨迹,飞到湾子里。

余占鳌顺从地出了大门,站在那儿等候。阳光灿灿照着无际的原野,那条往西通县城的道路,夹在两边的高粱里,显得那么狭窄细长。大火烧掉高粱叶子垛的痕迹犹在,当时情景如在眼前。他在大门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心中烦躁不安,欲要闯进去与那女子理论,又止脚踌躇。他杀死单家父子那天,并没远遁,而是潜在高粱地里,看着湾子边发生的精彩好戏。我奶奶的超凡表演,震得他连连惊叹。他知道我奶奶年纪虽小,但肚里长牙,工于心计,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天这样对待自己,也许正是为了掩人耳目。又等了半晌,还不见我奶奶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有一只喜鹊蹲在屋脊上叫唤。余占鳌一股恶恨上心头,气汹汹闯进院,正要发作,就听到我奶奶在窗纸里说:“到东院里柜上说去!”

奶奶神色不变,继续凝视着射来子弹的高粱地,好像等待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湾水波纹荡漾,睡莲轻轻震颤,光线弯曲折射。柳树上的乌鸦有一半落在单家父子尸体上,有一半立在树上,麻木地聒噪着。它们的尾羽被风吹得像扇面般散开,纷纷不定地露着青蓝色的屁股疙瘩。

余占鳌猛然醒悟,知道不应该越级请示,于是气消心平,背着铺盖卷走到东院,见院子里酒缸成群,高粱成堆,作坊里热气腾腾,所有的人都在忙。他进了那个大厦棚,问那个踩着高凳往悬在磨盘上方吊斗里倒高粱的伙计:“哎,伙计,管事的在哪儿?”

迎接着单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声紧凑的枪响。奶奶亲眼见到三发子弹打在庄长后脑勺上的情景。庄长的头发在枪响时,耸了三耸,接着一头扎倒,嘴啃着地,脑勺子朝着天,流着花白的液体。

伙计斜了他一眼,倒完高粱,从凳子上下来,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把凳子拉出磨道,吆喝一声,骡子眼上蒙着黑布罩,听到吆喝,转着圈疾走。磨道被骡蹄子踩成一个圈凹。磨声隆隆,急雨一样的高粱碎屑从两片石磨盘的中缝里,哗哗啦啦地流出,流到托着磨的木盘上。伙计说:“管事的在店里。”伙计朝着大门西侧那三间屋子噘了噘嘴。

“放开我!放开我!花脖子,救救我!”

余占鳌提着铺盖卷,从后门进了屋。见那个熟悉的老头儿正坐在柜后拨拉算盘子,算盘旁放着一把青瓷小酒壶。他不时地端起壶来咂一口酒。

被鞋底打得鼻青脸肿的庄长五猴子尖声嚎叫起来:

余占鳌说:“掌柜的,用人不用?”

湾子里水平坦如砥,几株白色睡莲雍容大度,每个花瓣儿都如象牙般坚挺。

罗汉大爷看一眼余占鳌,似有所思,问:“长干还是短干?”

奶奶严肃地板着脸,手按着毛驴脑袋,面对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外曾祖父钻到驴肚皮底下,双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动,罗汉大爷还站在原地,衣服上蒸发着白汽。

余占鳌说:“那就看柜上的方便啦,我倒是想多干些日子。”

湾子边出奇地安静。

罗汉大爷说:“要是干个十天八日的,我就做主了;要是打着长远的谱,还得要女掌柜的点头。”

小颜从柳树上解下小黑马,拖出曹县长,扶上马鞍,在马腚上用力拍了一鞋底。小黑马直竖着鬃毛,挲着尾巴,驮着曹县长,一溜烟跑了。几十个兵对着高粱地胡乱开几枪,一窝蜂般追着曹县长的马腚而去。

余占鳌说:“那你快去问。”

众百姓哭爹叫娘,乱哄哄作鸟兽散。

余占鳌走到柜台外,捡一条板凳坐下。罗汉大爷放下挡柜板,转身从后门走,出了门又回转来,拿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酒,放在柜台上,说:“喝碗酒,解解渴。”

曹县长钻到桌子底下,大呼:“镇静!镇静!”

余占鳌喝着酒,想着那女子的鬼心计,叹服不止。罗汉大爷进来对他说:“掌柜的要看看你。”

“‘凤凰三点头’来啦!”

到了西院,罗汉大爷说:“你先等着。”

枪声一响,人群里一声呼哨,有人趁机高喊:“花脖子来啦!”

奶奶出了门,大方端庄,派头十足,天南海北地把余占鳌盘问了一遍,最后,挥挥手,说:“带过去吧,试一个月看看,工钱从明天算起。”

曹县长一语未了,就听到“啪啪啪”三声枪响。从湾子后高粱地里射来三发子弹,把他中指上挑着的咖啡色礼帽打出三股青烟。那礼帽像着了魔似的从曹县长中指上飞走,落在地上还转圈。

余占鳌成了我家烧酒锅上的伙计。他身体结实,手把灵巧,活儿干得出色。罗汉大爷多次在奶奶面前夸他。一个月过后,罗汉大爷把他叫到柜上,对他说:“掌柜的对你挺满意,留下你啦。”罗汉大爷递给他一个布包,说:“这是掌柜的赏给你的。”他拆开布包,包里是一双新布鞋。他说:“二掌柜的,告诉女掌柜的,就说余占鳌多谢她啦。”罗汉大爷说:“去吧,好好干。”

曹梦九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摇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乡亲们——乡亲们——本县长一贯主张——禁烟——禁赌——打土匪——”

余占鳌说:“我会好好干。”

众人都睁着怪眼看着曹县长和我奶奶。

转眼又是半月,余占鳌渐渐有些按捺不住,女掌柜的每天都到东院里转一圈,但只是跟罗汉大爷问这问那,很少搭理汗流浃背的伙计们。余占鳌感到十分委屈。

曹县长掏出手帕揩着脸上的汗。

单家父子经营这买卖时,烧酒锅伙计们的饭食包给了村里几家小饭铺。奶奶接手之后,雇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人称大老刘婆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名叫恋儿。这两个女人住在西院,专门负责做饭。除了原先养的两条大狗,奶奶又买来三条半大狗,一条黑的,一条绿的,一条红的。这样西院里就有三个女人五条狗,热热闹闹自成一方世界。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五条狗齐声吠叫,不被它们咬死也要被它们吓死。

奶奶松开曹县长。

余占鳌在烧酒锅上干到两个月头上,已是九月光景,遍野高粱成熟。奶奶让罗汉大爷雇来几个短工,整理场院和露天粮食囤,准备收购高粱。那些日子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奶奶穿一身雪白的绸衣,脚蹬一双红缎子小鞋,手提一根指头粗细的剥了绿皮的柳木棍,身后跟着一群走狗,在场院里转来转去,引逗得村里人挤眉眨眼做怪模样,但无人敢放一个屁。余占鳌几次与我奶奶套近乎,我奶奶面孔严肃,不跟他多说一个字。

“就去,就去,你松手,你松手……”曹梦九说。

那天晚上,余占鳌多了几碗酒,不觉有几分醉意,躺在通屋大炕上,翻翻覆覆难以入睡。一道道月光,从东边那两个窗户里射进来。有两个伙计,在豆油灯盏下,缝补破衣烂衫。

“亲爹!”我奶奶又要下跪,被曹县长架住了胳膊。奶奶捏着曹县长的手,撒娇撒痴地说:“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俺娘?”

那个会拉板胡的老杜,把一根板胡拉得哭哭啼啼,人心在琴弦上颤抖。也是该出事——那两个缝补衣服中的一个,被老杜凄凉的板胡撩得喉咙发痒,沙哑着嗓子唱:“光棍苦,光棍苦,衣衫破了没人补……”

曹县长拉起我奶奶,说:“我认你做个干女儿吧!”

“让女掌柜的给你补去!”

“没错!没错!爹!亲爹!”我奶奶搂着曹县长的腿摇来摇去,满脸珠泪莹莹,一嘴玉牙灼灼。

“女掌柜的?这块天鹅肉,不知哪个鹞子能吃到。”

“这女子,疯了,你认错人啦!”

“咱那老少掌柜的想吃天鹅肉,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爹,俺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吧?俺弟弟十三岁了吧?念书识字了吗?爹,你卖我卖了二斗红高粱,我拉着你的手不放开,你说:‘九儿,爹闯荡好了就回来接你’……你当了县长,就不认你女儿啦……”

“哎,我听人说她为闺女时就私通着花脖子!”

“咦!咦!咦!这是哪里的话?纯属一派胡言!”

“这么说,单父子真是被花脖子杀的?”

我奶奶膝行上去,搂住曹县长的腿,连连呼叫:“爹,亲爹,你当了县长就不认女儿啦?十年前,你带女儿逃荒要饭,把女儿卖了,你不认识女儿,女儿可认识你……”

“少说话,少说话,‘路边说话,草棵里有人’!”

曹县长说:“我不是你爹,你爹在那儿牵着毛驴呢!”

余占鳌躺在炕上。冷笑了一声。

我奶奶上前三步,跪在曹县长面前,把一个粉脸仰着,叫一声:“爹!亲爹!”

一个伙计问:“小余,你笑什么?”

“众位听着,”曹梦九说,“本县长上任以来,致力于三件大事:禁烟、禁赌、剿匪,禁烟禁赌已大见成效,唯有剿匪一项,收效不大。东北乡乃本县土匪猖獗之地,本县号召良民,与政府通力合作,通风报信,检举揭发,共致地方太平!戴氏系单家明媒正娶,单家财产,由她继承,凡有欺侮弱女,图谋不轨者,概以土匪论处!”

余占鳌仗着酒胆,脱口而出:“是老子杀的!”

“不是!是是是,亲爹,别打我啦……”

“你喝醉了!”

“是不是你招来的?”

“喝醉了?你才醉了!就是老子杀的!”他折身起来,从吊在墙上的小衣包里抽出一柄小剑,拔剑出鞘,剑刃在月光中像条小银鱼儿一样。他硬着舌头说:“告诉你们……俺跟女掌柜的……早就睡过了……在高粱地里……夜里来放火……一刀……又一刀……”

“是……是……是土匪,是花脖子!”

众人闭口无言,一个伙计吹出一口气,噗地灭了灯。满屋朦胧,那柄剑在白光里更显得明亮。

“是谁杀的?”

“困觉困觉困觉!明儿一早还要起来烧酒呢!”

小颜对准五猴子的嘴抽了十几鞋,打得五猴子双唇翻裂,满嘴血沫,呜呜噜噜地说:“我说……我说……”

余占鳌叨叨咕咕地说:“你……你她妈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啦……让老子给你当牛做马……没那么容易……老子今夜就……宰了你……”他从炕上爬起来,握着小剑,跌跌撞撞往外走,伙计们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手中利器发出的寒光,没有人敢吭声。

“方才你跟我说的头头是道,现在又说不知道,鞋底掌嘴!”

余占鳌走到院子里,见月色皎皎遍地,那一排排釉彩大缸闪闪烁烁,如同宝物。从田野里飘来的饱含着成熟高粱凄苦微甘气息的南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西院里传来女人的嘻笑声。他钻进厦棚,搬出那张四脚高凳。他进厦棚时,拴在长槽后的黑骡子弹着蹄子迎接他,骡子粗大的鼻孔里打出响亮的嘟噜。他不理骡子,搬着凳子趔趄到高墙根上,踩上去,站直,墙头齐着他的胸口。他看到了灯火照着雪白的窗纸,窗纸上贴着通红的窗花。女掌柜正和那个恋儿小姑娘在炕上打闹。他听到大老刘婆子说:“真是两个淘气的皮猴儿,睡吧,睡吧!”后来那老婆子又说:“恋儿,你到锅里去看看面引子发起来了没有?”

“是……哎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余占鳌用嘴叼着小剑,攀上墙头,五条狗窜过来,昂着头吠叫。余占鳌吃一惊,头重脚轻栽到西院里。要不是我奶奶出来得快,只怕再有两个余占鳌,也早被五条猛狗给撕烂了。

“不是你杀的又是谁杀的?”

奶奶斥退众狗,喊一声:“恋儿,点出灯笼来!”

“冤枉冤枉冤枉……”

大老刘婆子拤着一根擀面杖,挪动着两只半大脚,高声叫嚷:“抓贼!抓贼!”

“是不是你杀的?”

恋儿挑着灯笼出来,照明了余占鳌跌得不成模样的脸,奶奶冷笑几声,说:“是你呀!”

小颜从腰里拔出一只特制大鞋,对着五猴子的嘴巴连抽三鞋底。

奶奶捡起那柄小剑,翻来覆去看几眼,藏到袖筒里去,说:“恋儿,去把罗汉大爷喊来。”

“鞋底掌嘴!”

恋儿一开大门,罗汉大爷就走进来,问:“掌柜的,怎么回事?”

上去几个士兵把五猴子反剪双手,捆了起来。“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五猴子狂叫不止。

奶奶说:“这个伙计醉了。”

曹县长一拍桌子,说:“各位听着,本县长判决:戴氏女子,弱柳扶风,大度端庄,不卑不亢,一听到亲夫罹难,大痛攻心,吐血半斗,乌云披散,为亲示孝。这样的良善女子,怎能勾通奸夫,杀害亲夫?庄长单五猴子,我看你满面菜色,定是烟鬼赌棍,身为庄长,带头违犯本县律令,已属不赦,又兼污言秽语,诬陷清白,更是罪上加罪。本县长明察善断,任何奸邪之徒,也难逃法眼。单廷秀父子被杀,定是你所为。你一慕单家财产,二贪戴氏芳容,所以巧设机关,哄骗本官。你简直是鲁班门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给我拿下啦!”

罗汉大爷说:“是醉了。”

我奶奶晃荡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众人上前扶起,手忙脚乱,碰掉了绾发的银簪,一团乌云,如瀑下泻。奶奶满面金黄,呜呜呜哭几声,嘻嘻嘻笑几声,一行鲜血,从下唇正中流下来。

奶奶说:“恋儿,拿我的柳棍来!”

“那是你丈夫和你公公,被人杀啦!”曹县长猛喝一声。

恋儿拿来奶奶那根雪白的柳棍,奶奶说:“我给你醒醒酒!”

我奶奶斜目瞥去,面色凄凄,摇头无语。

奶奶抡圆柳棍,在余占鳌屁股上横抽竖打。

“可恶!”曹县长一拍桌子,吓得五猴子和外曾祖父都矮了不少。县长又换上那副慈善面孔,用手指指柳树下门板上的单家父子,问:“那女子你可认识这两个人?”

余占鳌在火辣辣的痛楚中,忽然感到一阵麻麻酥酥的快乐,这快乐冲到喉咙,启动牙齿,化作一连串胡言乱语:“亲娘亲娘亲娘……亲娘……亲娘……”

“谁让你说话啦?”庄长五猴子斥问外曾祖父。

奶奶打累了,拄着柳棍,呼哧呼哧喘粗气。

“啰唆!”曹县长喊。

“弄回他去吧!”奶奶说。

外曾祖父颤颤抖抖地说:“回大老爷,小女姓戴名凤莲,小名九儿,生她那天是六月初九。”

罗汉大爷去拉余占鳌,余占鳌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叫唤着:“亲娘……再来几棍吧……再来几棍……”

奶奶桩立,双目微闭,不言。

奶奶对准余占鳌的脖子,狠狠抽了两棍。余占鳌像小孩子一样,搓着脚满地打滚。罗汉大爷招呼来两个伙计,把余占鳌抬回厢房,扔到炕上。他在炕上打滚竖蜻蜓,满口污言秽语。罗汉大爷提来一壶酒,让几个伙计按住他的胳膊腿,把壶嘴插进他嘴里,一壶酒灌进去。伙计们松开手,他脖子一歪,无声无息。一个伙计惊叫:“灌死了吧?”慌忙端灯来照,见他满脸挤动,猛力打了一个喷嚏,把灯喷灭了。

“你姓甚名谁?”曹县长问。

余占鳌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走进作坊,伙计们都怪模怪样地看着他。他恍恍惚惚地记起了昨夜挨打的事,摸摸脖子屁股,却不觉得痛。他口渴,捞起一个铁瓢,从酒流子上接了半瓢热酒,仰着脖子喝了。

外曾祖父把我奶奶拖下驴来。

拉板胡的老杜说:“小余,让你娘一顿好打,还敢跳墙不?”

曹县长一抬手,镇住了五猴子。他站起来,慈祥地说:“那女子,下驴,下驴,本县长有话问你。”

伙计们原本对这个阴沉沉的年轻人有几分惧心,但耳闻了夜里他那通穷叫唤,畏惧心一齐没了,四嘴八舌地把他当疯子戏谑。余占鳌也不答话,拉过一个小伙计,抡拳便打。伙计们挤挤眼,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打够了,又解开他的腰带,把他的头按到裤裆里去,反剪了手,推倒在地。余占鳌虎落平阳,龙上浅滩,一颗头在裤裆里乱挣扎,身体遍地做球滚。折腾了足有两袋烟工夫,老杜不忍,上前为他解开手,把他的头从裤裆里扯出来。余占鳌面如金纸,仰在劈柴堆上,像一条死蛇,好久才缓过气来。伙计们都手持家伙,防他报复。却见他晃晃悠悠奔向酒缸,抄铁瓢舀起酒,一阵狂喝乱饮。喝够了酒,他爬到劈柴堆上,呼呼地睡去。

我奶奶骑在驴上不动,庄长五猴子蹭过去,大声咤斥:“下驴!县长老爷让你下驴!”

从此之后,余占鳌每日得烂醉,躺在劈柴上,似睁不睁一双蓝汪汪的眼,嘴角上挂着两种笑容:左边愚蠢,右边狡猾,或者右边愚蠢,左边狡猾。伙计们头两天还看着他有趣,渐渐地便生出怨言来。罗汉大爷逼他起来干活,他乜斜着眼说:“你算老几?老子是真正掌柜的,女掌柜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

曹县长说:“那个女子,下驴来答话。”

那时候,我父亲在奶奶腹中已长到皮球般大小,奶奶清晨起来在西院里的干呕声,传到东院里来。懂事的老伙计们唧唧咕咕地议论。那日,大老刘婆子过来给伙计们送饭,一个伙计问:“大老刘婆子,掌柜的有喜了吧?”

罗汉大爷看了一眼驴上的我奶奶,又对自己的想法怀疑。大凡杀人的人,再怎么掩饰,也掩不住凶相,可驴上的女人……我奶奶像个蜡制的美人一般塑在驴上,挑衅地翘着两只尖脚,脸上表情庄重安恬悲凄,不似菩萨,胜过菩萨。在驴旁边抖擞着的我外曾祖父以动衬静、以老衬少、以灰暗衬鲜明,更加增添了我奶奶的光彩。

大老刘婆子白他一眼,说:“当心割你的舌头!”

罗汉大爷这时才算看清了我奶奶的脸。我奶奶脸庞丰腴,长眼吊梢眉,脖子又白又长,那一大嘟噜子头发在脑后兜着,显得很有分量。毛驴停在八仙桌前,奶奶骑在驴上,腰直胸挺,风姿夺人。罗汉大爷看到严肃的曹县长那两只大黑眼在我奶奶脸上胸前巡睃不止。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在罗汉大爷脑袋里一亮:老少东家就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一定是她勾通奸夫,放了一把大火,调虎离山,杀了单家父子,拔了萝卜地面宽,从今后她就可恣意妄为……

“单扁郎还真有能耐!”

单家父子的尸体摆在柳树下两扇门板上,离那匹小黑马不远。尸体已经发臭,门板边缘上流着黄色的浊水。几十只乌鸦在柳树上跳来跳去。树冠像一个沸腾的汤锅。

“没准是老掌柜的。”

罗汉大爷站在八仙桌子前,浑身湿透。

“别瞎猜了!她那副烈性,能让单家爷们沾边?保险是花脖子的。”

奶奶看到湾子边的小树上,拴着一匹小黑马,鞍鞯鲜明,马额上有一绺缨络,红的。马前几丈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桌旁坐着一个人,奶奶不知道他就是名声赫赫的曹县长。桌旁还站着一个人,奶奶不知道他就是县长的亲信,干练的打手捕快小颜爷颜洛古。桌子前,站着全村的人,人们都怕冷似的紧着往里挤。二十几个士兵星星般撒在人群周围。

余占鳌从劈柴堆里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是老子的!哈哈!是老子的!”

两个兵提着大枪,一左一右,跟在驴后,押着我奶奶往村西大水湾子边上走。我外曾祖父腿肚子转筋,当场不会动了。一个兵在他背上捣了一枪托子,他腿肚子上的筋又转回来,筛糠般地跟着毛驴走。

众人看着他,一齐大笑、臭骂。

奶奶刚要下驴,就被庄长五猴子喊住:“少奶奶,甭下驴啦,县长大人要你去。”

罗汉大爷已经多次提议解雇余占鳌,我奶奶总是说:“先由着他折腾,待几天看我治他。”

这一日,奶奶挺着已见出硕大和粗笨的腰身,过院来跟罗汉大爷说话。

曹梦九带着小颜扬长欲去,瞅着这机会,罗汉大爷跳下骡子,高叫一声:“青天大老爷!有冤枉——”

罗汉大爷不敢抬头,淡淡地说:“掌柜的,该开秤收高粱啦。”

舔腚人把褂子往上一掀蒙住了头,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奶奶问:“场院、囤底什么的,都弄好了?”

伪证人紧舔慢舔,一边舔一边呕吐,把吴三老的屁股作弄得柳暗花明。曹梦九看看时机已到,喊一声:“住嘴吧,畜生!”

罗汉大爷说:“好啦。”

围观的人脸上都热汗涔涔,表情难描难画。

奶奶问:“往年什么时候开秤?”

伪证人跪在吴三老腚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那些黏黏稠稠拉着透明丝儿的蜂蜜。

罗汉大爷说:“也就是这时候。”

伪证人说:“别打,别打,我舔。”

奶奶说:“今年往后拖。”

曹梦九说:“小颜,准备鞋底,给我狠狠地打。”

罗汉大爷说:“只怕收晚了收不足数。这半天里有十几家烧酒哩。”

伪证人磕头嘭嘭响,叫着:“县长老爷,县长老爷,小人再也不敢了……”

奶奶说:“今年高粱长得好,他们吃不了那么多。你可先写出帖子去,就说家里没准备好。等到他们吃饱了,咱再收,那时候价钱咱说了算,再说,高粱也比现时干燥。”

曹梦九对伪证人说:“舔吧,你不是想舔腚吗?舔吧!”

罗汉大爷说:“掌柜的说的是。”

小颜按翻吴三老,找了一块木片,把一碗蜂蜜均匀地涂在吴三老肿胀的屁股上。

“这边还有什么事吗?”奶奶问。

小颜端着蜂蜜回来。曹梦九指指吴三老,说:“涂到他腚上!”

“事倒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伙计,整天醉得像摊泥,给他几个钱,撵走算啦。”

曹梦九说:“起来起来起来,我一不打你,二不罚你,买蜂蜜给你吃,你还求得哪家子的饶!”

奶奶想了想,说:“你领我去作坊看看。”

小颜紧着往外走,围观的人闪开一条路。伪证人跪地磕头,连瓜皮小帽都磕掉了。

罗汉大爷头前带路,领奶奶进了作坊。伙计们正往大甑里上发酵好了的高粱坯子。锅灶里劈柴柈子着得呜呜响。锅里水沸沸响,强劲的蒸气从甑里直蹿上去。那大甑有一米多高,木制,罩在大锅上,甑底是一张密眼竹子。四个伙计,端着木锨,从大缸里铲出一块块生着绿色松花霉点,发散着甜味儿的高粱坯子,往那热气蒸腾的大甑里一点点抖落。热气压不住,寻着缝儿往上蹿。哪里蹿热气,高粱坯子就该往哪儿压。端着木锨的伙计们,大睁着眼睛用高粱坯子压热气。

“还有你!”曹梦九指着伪证人说,“你编造谎言,舔腚拍马,世上这种人最无耻,本县长不想打你,怕你那腚臊肉脏了我的鞋底。赏你点甜头,让你好再去舔富汉子的腚——小颜,去买碗蜂蜜来。”

伙计们看到我奶奶来啦,抖擞起精神干活。余占鳌躺在劈柴上,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个叫花子一样,用两只冰冷的眼睛盯着我奶奶。

吴三老的嘴被肿胀的腮帮子挤得开张困难,在地上捣蒜般连连叩头。

奶奶说:“我今日要看看红高粱怎样变成高粱酒。”

曹梦九用文明棍戳着吴三老的额头问:“刁民,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了?”

罗汉大爷搬来一条凳子,请我奶奶坐下。

小颜提着曹县长的厚底布鞋,一脚踢倒吴三老,对准那朝天的屁股,左打五十,右打五十,打得吴三老哭爹叫娘,告饶不迭,那两瓣屁股眼见着就膨胀起来。打完屁股又打脸,也是左五十,右五十,吴三老连叫也不叫了。

奶奶在场,伙计们倍受荣宠,手脚格外地麻利,人人都想露一手。烧火的小伙计,不停地往两个大锅灶里填着劈柴柈子,火热汹涌,直托锅底。两口大锅里沸水潮动,蒸气在大甑里曲折上升的咝咝声与伙计们的喘息声混成一片。大甑里装满了料,顶上盖一块与甑口同大的圆盖,盖上钻满蜂眼。又烧了一会,那些蜂眼里有哆哆嗦嗦的细小热气出现。伙计们又抬来一个锡制的、双层的、顶端带大凹的奇怪物件。罗汉大爷对奶奶说:这就是酒甑。奶奶起身近前,细看了酒甑的构造,也不问什么,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曹梦九脱下一只鞋,扔给身边的小颜,说:“打他二百,四瓣分瓜!”

伙计们把酒甑罩到木甑上,锅里的蒸气全没了。只听到火在灶里响,看到木甑在锅上一阵酥白一阵橙黄。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儿从木甑里透出来。

吴三老把裤子脱了。

罗汉大爷说:“上凉水。”

曹梦九说:“你青天白日之下,欺压良家妇女,还有什么廉耻?你知道‘羞’多少钱一斤?扒下裤子来!”

伙计们踩着高凳,往酒甑的凹槽里倒进两桶凉水,一个伙计拿着一块船桨状的木棍,踩着高凳,把凹槽里的凉水搅动得飞速旋转。过了约莫有半炷香工夫,奶奶嗅到了扑鼻的酒香。

吴三老忸忸怩怩地不肯脱。

罗汉大爷说:“准备接酒。”

曹梦九说:“刁民吴三老,把裤子扒下来。”

两个伙计,各提着一个细蜡条编成、糊了十遍纸、刷了百遍油的酒篓,放在两个大酒甑伸出来的鸭嘴状流子上。

赖鸡的吴三老和做伪证的瓜皮小帽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地打抖。

奶奶立起来,紧盯着那出酒流子。小伙计挑选了几块饱含松油的劈柴柈子扔到灶里,两个锅灶里火声雷动,白亮一片,那白光从灶里射出来,映照着伙计们油汗淫淫的胸膛。

那女人拿着钱,提着鸡,千恩万谢地走了。

罗汉大爷说:“换水。”

曹梦九说:“看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城卖鸡为婆母治病,一定是个孝顺媳妇,本县长最重孝道,奖罚分明。快快拿着钱,回家为你婆婆治病。带着这只鸡,褪毛开膛,煮给你婆婆吃。”

两个伙计跑到院子里,提了四桶井拔凉水来。站在凳上搅水的伙计把甑上开关一拧,已经温热的水咕嘟嘟流走,倒上了新打来的凉水,继续努力搅动。

乡下女人站起来。

高大的烧酒锅威武地蹲着,伙计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奶奶看着这劳动的庄严神圣,心里不免激动。这时候,她突然感到我父亲在她腹中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柴堆上,正用阴鸷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余占鳌,灼热的烧酒作坊里,只有他那两只眼睛是冷的,奶奶心里的激动冷却了。她平静地看着那两个手扶酒篓等待接酒的伙计。

“起来,起来。”

酒香愈加浓烈,有细小的蒸气从木甑的接缝处逃逸出来。奶奶看到那白锡的酒流子上汪着一片亮,那亮凝集着,缓缓地动着,终于凝成几颗明亮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滚到酒篓里。

曹梦九用文明棍挑着那女人的胳膊,说:

罗汉大爷说:“换水,加急火!”

那乡下女人愣了,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跪到地上,连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两个提水的伙计川流不息,提来凉水,锡甑上的换水龙头大开,凉水从上注,温水从下边流走,锡甑始终保持着凉冰冰的温度,蒸气在锡甑夹层里遇冷凝结,汇集成流,从酒流口喷出来。

曹梦九双手加额,啊呀一声,说:“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曹梦九向你致敬!”他双腿并拢,摘下礼帽,对那女子鞠了一躬。

初出流子的高粱酒灼热、透明,飞溢蒸气。罗汉大爷找一把干净的铁瓢,接了半瓢酒,递给我奶奶,说:“掌柜的,尝尝酒吧。”

那女人说:“县长大老爷,俺的鸡不值这么多钱,多了俺不要。”

奶奶闻着扑鼻的酒香,舌头在嘴里发痒,这时我父亲又在她腹中动了一下。我父亲想喝酒。奶奶接过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又用双唇嘬了一点,仔细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也非常辣。奶奶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含着,觉得双颊柔软,如有丝棉擦拭,一松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咙深处。奶奶全身毛孔一一闭,心里出奇地快活。她连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只贪馋的小手抓挠。奶奶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奶奶喝酒后,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更显得光彩夺目,灵气逼人。伙计们惊愕地看着她,忘了手里的活。

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

“掌柜的,您是海量!”一个伙计恭维道。

曹县长说:“便宜你!”

我奶奶谦虚地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吴三老胆战心惊,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说:“县长老爷,俺身上就这么多钱啦!”

“没喝过酒还这样,练练准能喝一篓。”那伙计加倍恭维。

曹县长枭笑两声,说:“好一个刁民吴老三,这鸡是为你杀的,你拿钱吧。三块现大洋!”

哗啦哗啦接满一篓酒。哗啦哗啦又一篓。装满酒的篓子就摆在劈柴堆旁。余占鳌从劈柴堆上爬起来,解开裤子,对着一个酒篓撒尿。伙计们麻木地看着那道清亮的尿液滋到满盈的酒篓里,溅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尿,余占鳌对着我奶奶咧嘴一笑,摇摇晃晃走上前来。奶奶满面红潮,立着不动。余占鳌伸胳膊抱住了我奶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奶奶的脸霎时雪白,站立不稳,跌坐在凳子上。

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鸡嗉子,用手一挤,挤出一摊黏黏糊糊的高粱米粒。

余占鳌气汹汹地说:“你肚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曹县长说:“小颜,杀鸡!”

奶奶流着眼泪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那女人抽泣着说:“喂的高粱。”

余占鳌双眼放光,全身肌肉紧绷,像打滚后爬起来的骡马。他脱得只穿一条裤头,对我奶奶说:“你看着我出甑!”

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这位乡下女子,别哭,我问你,你家的鸡今天喂的什么食?”

烧酒作坊里最苦的活儿是出甑。酒流干了,锡甑搬掉,揭掉蜂眼木盖,露出满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槽酱黄色,热气灼人。余占鳌站在一条方凳上,手持短把木锨,把酒糟铲出来,拍到筐子里。他动作很小,几乎只靠小臂运动。热气喷得他半身赤红,脊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他的汗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

瓜皮小帽说:“不假不假,我去他家借斧子,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鸡食呢。”

我爷爷余占鳌干净利索的活儿,使全体伙计和罗汉大爷从心里佩服。潜藏数月的爷爷崭露锋芒。爷爷出完甑,喝着酒,对罗汉大爷说:“二掌柜的,我还有一高招。你看,酒从流子里喷出时,热气蒸发,要是能在流子上安装一个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

吴三老转转眼珠,说:“喂的谷糠,还拌着麸皮。”

罗汉大爷摇着头说:“恐怕不行吧?”

曹县长问吴三老:“今天早上,你家的鸡喂的什么食?”

我爷爷说:“不行割我的头!”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罗汉大爷看着我奶奶,奶奶抽泣几声,说:“我不管,我不管,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说不出话,捂着脸大哭起来。

奶奶哭着回了西院。

瓜皮小帽说:“县长大人,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他家这只鸡天天跑到俺家,去跟俺的鸡抢食,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高兴呢。”

从此,爷爷和奶奶鸳鸯凤凰,相亲相爱。罗汉大爷和众伙计被我爷爷奶奶亦神亦鬼的举动给折磨得智力减退,心中虽有千般滋味却说不出个甜酸苦辣,肚里终有万种狐疑也弄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成了我爷爷手下的顺民。爷爷的技术革新大功告成,从此,高密东北乡有了高档的小甑酒。爷爷撒过尿的那篓酒,伙计们不敢私自处理,搬到院子里一个墙角上放着。有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东南风刮得挺急,伙计们在闻惯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种更加醇朴浓郁的香气。罗汉大爷嗅觉灵敏,循味而去,竟发现散出倾城倾国之香的竟是那篓加尿高粱酒。罗汉大爷没说什么,悄悄地把酒篓子搬到店里去,关上前后门,堵严前后窗,点燃豆油灯,挑大灯草,开始研究工作。罗汉大爷找一个酒提,从那酒篓里打上一提酒来,又慢慢地往篓里倒,酒散成一个嫩绿色的帘儿,直挂进酒篓。酒浆落到篓里的酒面上时,打出十几朵花儿,像一朵菊花形状。那股芳醇味儿在打花的过程中更加积极地挥发。罗汉大爷舀起一点酒,用舌尖尝了尝。他果断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点凉水漱了漱口,又从酒缸里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开西院大门,直冲到窗前,大喊一声:“掌柜的,大喜!”

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你能做证?”

“这鸡就是俺的,这女人来赖,县长不信,俺的邻居做证。”

外曾祖父被我奶奶一顿热包子打出大门之后,牵着毛驴回了家。一路上他骂不绝口,回到家后,又在我外曾祖母面前颠颠倒倒地把我奶奶如何认曹县长做干爹,如何转眼不认亲爹的事说了一遍。外曾祖母也忿忿大骂。老两口对着生气,像一对拼死争夺树上蝉的老蛤蟆,后来外曾祖母说:“老头子,你甭气啦,‘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了多时’,缓两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万贯家财,从指头缝里漏漏就够咱老两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说:“也罢,待个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这个小杂种。”

“青天大老爷,”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俺婆婆得了血山崩,没钱抓药,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鸡……他硬说这鸡是他的……”

住了半个月,外曾祖父骑着毛驴,来到了我家,奶奶紧闭大门,任他在大门外吵闹,他吵得累了,骑着毛驴走了。

曹县长是个大个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罗汉大爷猜想,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颜爷”了。曹县长面前,两男一女垂手拱立,都流汗满面。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一只肥大的老母鸡,坐在那女人脚前。

外曾祖父第二次来时,我爷爷已在烧酒锅上工作了,奶奶那五条狗也团结一致,形成了一股强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响大门,那群狗就在院子里狂吠。大老刘婆子开了门,群狗冲出,包围着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驴,对着狗连连作出友好动作。小毛驴在他背后瑟瑟地抖。

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围着众多的人看,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牵着骡子,挤在人圈外。千头攒动,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罗汉大爷灵机一动,跳上骡背,居高临下,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老婆子问:“你是谁?”

曹县长红脸膛,暴凸眼睛,方口,唇上两撇八字胡。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头戴咖啡色呢礼帽,手持一根文明棍。

外曾祖父气汹汹地说:“你是谁?我来看俺闺女!”

在鸡市上,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

“谁是你闺女?”

罗汉大爷牵着骡子,挤进集市。集上有卖炉包的,卖小饼的,卖草鞋的,抽书的,摆卦的,劈头要钱的,敲牛胯骨讨饭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耍猴的,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吹糖人的,卖泥孩的,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卖凉粉的,卖耗子药的,卖大蜜桃的,卖小孩子的——专门有个“孩子市”,出卖的孩子,脖领子上都插了一根干草。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前后招呼着,天近正午,日头毒辣,他汗水淋淋,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

“你家掌柜的是俺闺女!”

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忽然动作起来。他用双手提着木棍,一上一下地杵着屎罐子,一边杵一边喊:“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假造契约把人骗,县长罚我杵屎罐……”

“你等着,我进去说说。”

罗汉大爷又鞠一躬说:“多谢总爷指点。”

“你就说她亲爹来啦!”

那兵说:“这怎么知道,你有急事,上集去找他就是。”

大老刘婆子拿着一块大洋出来,说:“老头,俺掌柜的说了,她没有爹,送你一块大洋,让你去买炉包子吃。”

罗汉大爷问:“县长什么时候回来?”

外曾祖父怒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发了财就不认亲爹啦,成什么道理!”

那个兵说:“曹县长带着颜爷赶集去了。”

大老刘婆子把银钱扔到地上,说:“好一个犟老头,快走吧,惹恼了俺掌柜的,可够你受的。”

罗汉大爷拉着骡子,走到那兵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老总,俺要找曹县长告状。”

外曾祖父说:“我是她爹!她杀了她公公,还敢杀她亲爹不成?”

钻出城门洞,悄悄上了一个高坡,又下了一个高坡,罗汉大爷牵骡走上了那条铺了长条青石的官道,骡蹄子弹得青石板击磬般脆响。骡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路上行人稀疏,面孔僵硬。青石官道南侧那一片大空场上,却是人山人海。三教九流诸色人等,都在那儿讨价还价,吆三喝四,买东卖西。罗汉大爷没心去看热闹,牵着骡子,来到县政府大门前。县政府竟是一片破刹败寺情景,几排破瓦房,瓦楞里生着黄草绿草,红大门油漆脱落,斑斑驳驳。门口左侧戳了一个兵,兵拄着一杆枪。门口右侧伛偻着一个赤膊的人,双手扶着一根木棍,棍下安放一个臭气逼人的屎罐。

大老刘婆子说:“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让狗咬你啦!”

县城北门,站着两个黑衣警察,每人拄一根汉阳造步枪。那天正逢高密大集,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步行的,络绎不绝过城门。黑衣警察不管不问,只顾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

大老刘婆子嗾一声狗,群狗蜂拥而上。那条绿狗在驴腿上咬了一口。毛驴长呜一声,挣脱缰绳,尥着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弯腰捡起那块大洋,连滚带爬追驴去了。狗们叫着,跳着,一直把他撵出了村。

黑骡的腚闪闪发光,它在西通县城的土路上飞跑,骡体一蹿蹿地上前,前腿蜷曲时,后腿伸直蹬地;后腿蜷曲时,前腿绷直。联贯起来,四个蹄子擂鼓般打着地,节奏分明过度,看去竟似杂乱无章。在闪闪烁烁的骡蹄铁下,一簇簇尘土遍地开花。日头东南晌时,罗汉大爷骑骡赶到胶济铁路。大黑骡不肯过铁路,罗汉大爷跳下骡背,死劲牵拽,骡子倔犟地后退。罗汉大爷终究不是骡子的对手,坐下,气喘吁吁地想主意。两道铁轨从东爬来,被太阳照得贼亮,刺目。罗汉大爷脱下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着它原地转了几圈,又牵它走过铁路。

外曾祖父第三次来找我奶奶,索要一头大黑骡子,外曾祖父对奶奶说这是她公公生前答应过的,人死了债不能死。赖账不还就要去县府里告状。

罗汉大爷不断地拍打骡臀,恨不得让黑骡插翅往城里飞,他知道后边还有精彩节目。明天上午,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就要骑驴归来。单家的偌大家产,将落谁人之手?罗汉大爷想,就只好由着曹县长发落了。曹梦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称为“曹青天”,风传他断案如神,雷厉风行,正大光明,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罗汉大爷又拍了黑骡一掌。

奶奶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你三番五次来扰乱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罗汉大爷和伙计们知道少东家有麻疯病,轻易不愿过院来,过院来必先喝几口酒往身上喷喷。罗汉大爷说高粱酒能消千种病毒。单扁郎娶亲村里没人肯来帮忙,是罗汉大爷和另一个老伙计把我奶奶搀下花轿。罗汉大爷挽着我奶奶的胳膊。侧目看到我奶奶那两只娇秀金莲,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叹不已。单家父子遭杀,罗汉大爷在强烈的惊讶中,脑袋里不断地闪现出我奶奶的瘦脚肥腕。看过那些血,他不知该痛苦还是该欢呼。

我爷爷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烦意乱,从屋里趿拉着鞋出来,几膀子把他搡到大门外。

罗汉大爷那天早晨面色严肃,看不出是怨是怒。老东家少东家双双遭杀是他最先发觉。夜里那把火烧得他心中犯疑,清晨即起,想去探探究竟,忽见西院门大开,心里有些奇怪,进院即见一摊血,进屋又见更多血。他吓呆了,但在呆立中他也明白了杀人与放火是一场戏。

外曾祖父找人写了一张状纸,骑着毛驴进了县城,找到曹县长,把我奶奶告下了。

刘罗汉大爷草草吃了一点饭,从酒缸里舀了半瓢酒,咕咕咚咚灌下去。他拉出一头黑骡子,在骡子背上捆了一条麻袋,搂着骡子脖子,他爬上了骡子背,沿着一条往西的道路直奔县城。

曹县长上次下东北乡,被花脖子三颗子弹打得灵魂出窍,回家生了一场大病。一看这状子又牵扯那桩杀人命案,不由得汗从腋下流出。

“都不下去?都他娘的不敢下去,那就让他爷儿俩在水里先凉快着吧!老刘,刘罗汉,你是他家的长工头子,去县里找曹二鞋底报案吧!”

他问:“老头儿,你告你闺女私通土匪,有什么证据吗?”

——我们村那个年已九十四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亲娘人家!谁敢下去捞?满湾子麻疯血,下去一个烂一个,下去两个烂一双,管多少钱也没人敢下……都是你奶奶和你爷爷做的孽呐!”这老太婆竟把责任推到我爷爷和我奶奶身上,我挺不高兴,可是面对九十四岁老人的陶罐般悠久的头颅,我只能淡然一笑。

外曾祖父说:“县长大老爷,那土匪现在就睡在俺闺女炕上,就是那个三枪打飞了你礼帽的花脖子。”

“谁下去捞?一块现大洋!”五猴子大声喊。

曹县长说:“老头儿,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属实,你闺女性命难保?”

湾子里泛上来一股腥气,湾边的水草上,一摊紫血被高粱地后散射的红光映照,显得非常恶浊。日头从高粱地里冒出来,上宽下窄,像一个盛高粱的囤子形状;上白下绿,汩汩漓漓像烧得半烂不烂的钢铁。贴着与地平线同等意义的高粱平线,有一道乌黑的线状云辐射出极远,其规整的程度令人疑心重重。湾子里的水金光闪烁,白色睡莲挺立在金光中,更不似凡间俗物。

外曾祖父说:“县长,我大义灭亲……只是……俺闺女那份家产……”

仍然没人吱声。

县长怒喝:“好一个贪财的老混蛋!为了一点家产,不惜诬陷亲生女儿,怪不得你闺女不认你,你这样的爹还算什么爹!打他五十鞋底,轰出去!”

“一块现大洋,谁下?”

外曾祖父状没告成,反挨了五十鞋底,屁股被打得黏糊糊的,驴也骑不成了,牵着毛驴,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说不出来的苦。走出县城不远,听到背后马蹄响,回头一看,见有人骑着曹县长那匹小黑马追了上来。外曾祖父心想这番性命难保,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湾子里的水绿如翡翠,没有一丝皱处,那几株白色睡莲安详镇定,几点露珠凝在紧贴水面的莲叶上,像珍珠般圆润。

来人是曹县长的心腹随从颜爷。他说:“老头儿,起来起来,县长说啦,你的女儿是他的干女儿,沾亲带故三分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县长说抽大烟拔豆芽,一码归一码。赏你十块大洋,让你回家做个小本生意,别再起那暴发横财的坏心。”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个说话的。

外曾祖父双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直到小黑马跑过铁道,他才爬起来。

“谁敢下去把人捞上来?”五猴子大声问。

曹县长独坐县府大堂,想了半点钟。小颜送银钱回来交差,他把小颜拉到密室,说:“我断定现在睡在戴氏炕上那个人,必是花脖子无疑。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土匪的大旗,抓住他,东北乡土匪就树倒猢狲散。今日公堂打老头,是为了掩人耳目。”

众人不语。

小颜说:“县长神机妙算。”

单五猴子说:“一定是在湾里了!”

曹县长说:“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蒙骗住了。”

单五猴子循着血迹找到村西大湾子边,更多的人跟着看。

小颜说:“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单五猴子跟着小伙计,走进单家大院。众多的伙计跟着。

曹县长说:“你今夜带上二十个弟兄,骑上快马,去东北乡把这个土匪头子擒来。”

“庄长!庄长!了不得啦,杀人啦!”

“连那女人一块抓?”

曹梦九的三把火是禁赌、禁烟、清匪,执行两年,颇有成效。但东北乡距县遥远,虽有严刑酷令,但三害横行之势明里疲软,暗里炽旺。单五猴子搂着小白羊睡到天亮。小白羊先起,点燃豆油灯,用银签子插着一个烟泡在灯上烧着,烧到火候,按到银烟枪里,递给五猴子。五猴子弯曲着身体,吸了一分钟,只见那烟泡在枪里亮成一个白点,憋了两分钟,从鼻子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蓝烟。这时,单家一个小伙计惊惊诧诧地打门报案:

县长说:“不,不,不,万万不能抓那女子,一抓,不就丢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吗?再说,那日断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个如花美女,嫁给一个麻疯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奸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让她好好过富贵日子去吧。”

曹梦九是高密县历史名人之一,其名声勋业较之高密人晏婴(齐国宰相)、郑玄(东汉大学者)当然大大不行,但较之“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高密县要员却要出色得多。曹因喜好以鞋底充刑具,得绰号“曹二鞋底”。他读过五年私塾,当过几年兵。曹视土匪、鸦片、赌博为乱世之源,声称欲治乱必先清匪、禁毒、禁赌。他有相当多的邪门歪道,行为荒诞,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轶闻极多,高密人口碑流传,至今不绝。曹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很难用“好”、“坏”等字眼来评论。他与我的家族有很多重大联系,故而插入一节,作为继续后文的“挂钩”。

小颜说:“单家高墙大院,又养着恶狗,想那花脖子警觉异常,深更半夜打门跳墙,不是明明去喂花脖子的枪口吗?”

一九二二年,北洋政府干员曹梦九任高密县长不到三年,三把火正在旺头上。

曹县长说:“头脑简单啊,头脑简单!我早有妙计在心。”

庄长单五猴子知道夜里那把火烧得蹊跷,本想起身救火,尽尽庄长之职。却被私卖大烟土的女人“小白羊”紧紧搂住不放。小白羊肥硕白皙,双眼日日乜斜着,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摄魄,曾使两伙土匪为她动刀动枪,行话叫“争窝子”。

遵照县长的妙计,小颜与二十个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东北乡进发。时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杀伐净尽,高粱秸子丛成一个个大垛,星散在田野里。马队赶到我们村西头时,已是平明时分,衰草苍苍,白露为霜,秋气砭人肌肤。士兵们下了马,等候着小颜命令。小颜命令把马匹牵到一个高粱秸子大垛后,马缰绳相连结,由两个人照管。余下的人俱紧衣换装,准备行动。

太阳冒红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马的唇边长毛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马抽着垛上的高粱叶子嚓啦啦响。

他把单扁郎的尸首也拖到院子里,从墙根处找来扁担绳子,捆住两个死人的腰,用力挑起来,上了街。尸首软不拉塌,脚尖划地,划出一些白色的花纹;尸首上的伤口流着血,在地上滴出一些红色的花纹。余占鳌把单家父子挑到村西头大水湾子边。那时候,湾子里水平如镜,映出半天星斗,几枝白色睡莲像幻景中的灵物,袅袅婷婷静立。十三年后,哑巴枪崩余占鳌的亲叔叔余大牙时,湾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水,这几株睡莲尚在。余占鳌把两具尸首扔到湾子里,砸出很响的水声。尸首沉到水底,涟漪散尽,又是满湾天光。余占鳌在湾子里洗手洗脸洗剑,洗来洗去,总洗不掉那股血腥味和霉烂味。他忘记了到单家西墙外去拿蓑衣,沿着道路一径往西去了。离开村子约有半里之遥,他拐进了高粱地。高粱秸子轻轻绊他一下,他便倒下。这时,他感到极度疲乏,也不顾地湿露寒,翻了一个身,从高粱缝里望了一眼天上的星,便睡了过去。

小颜掏出怀表看看,说:“行动!”

伙计们都跌跌撞撞地进了东院。余占鳌躲在影壁墙后,听到扁担水桶响过一阵后,东院里便静寂无声。单廷秀在大门外唠叨了半天天理良心,终于觉得无趣,拎着瓦罐,走进院子。两匹大狗先他进院,可能是过度疲乏,看见了余占鳌,呜了两声,便趴进窝去,一声也不吭了。余占鳌听到了东院里大骡子的磨牙顿蹄声。三星偏西,已是后半夜了。他抖擞精神,手持小剑,觑着那单廷秀离门口三五步远时,便迎面扑上去。因用力过猛,连剑柄都攮进了老头的胸膛里。老头往后一展双臂,做一个奋飞的姿势——瓦罐落地开花叽里喀喳——便慢慢地仰天倒地。那两匹大狗呻吟般地叫了三五声,便不再理睬。余占鳌拔出剑来,在老头衣服上蹭了两下,抽身欲走,他没走。

十八个士兵紧跟着他,悄悄向村里走。他们一色短枪,都上着顶门火儿。走到村头,两个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条巷口,又是两个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条巷口,又埋伏下两个士兵。到我家大门口时,只剩下小颜和六个庄户人打扮的士兵。一个大个子兵挑着两个空酒篓。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大老刘婆子开了大门,小颜丢一个眼色,挑酒篓的大个子士兵就挤了进去。大老刘婆子怒气冲冲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掌柜的,让伙计们回去歇了吧,明日一早还得干活。”

挑酒篓的士兵说:“找你们掌柜的。俺前天趸了你家两篓酒,回去喝死了十个人,你家的酒里下了什么毒药?”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单廷秀絮絮叨叨地说着。

小颜和其他几个人也乘机挤进去,隐身墙角门口不动。那群狗围着那个挑酒篓的士兵狂叫。

“掌柜的,别难过啦,破财消灾。”那个老成智慧的声音说。

我奶奶睡眼惺忪,结着衣扣出来。奶奶气愤地说:“有事到柜上说去。”

火一点点低下去,终于天昏地暗,又看到了满天星辰。火堆上还有一些暗红的余烬。伙计们往那余烬上继续泼水,雪白的蒸气夹杂着大粒的火星上冲到十几米高才熄灭。伙计们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都有些站立不稳,朦胧的大影子投在地上。

那大个子士兵说:“你家酒里加了毒药,毒死了我们十个人,这事非找掌柜的不行了。”

六天前那场滂沱的大雨里,他和轿夫们被浇成落汤鸡,那姑娘也湿了正面,背面半干。他和轿夫吹鼓手们就站在这个院子里,脚踩着混浊的雨水,看到竟是两个邋邋遢遢的半老汉子把那姑娘搀进屋去。偌大的村庄,竟无一人前来看热闹。始终不见新郎的踪影。屋子里散出锈蚀青铜的臭气。他和轿夫们顿悟:那个躲着不露面的新郎,定是个麻风病人了。吹鼓手们见无人来看热闹,便偷工减料,随便呜啦了一个曲子拉倒。那个干巴老头端着一小笸箩铜钱出来,干叫着:“赏钱!赏钱!”把铜钱抓起,扬到地上。轿夫和吹豉手眼瞅着那些铜钱扑哧扑哧落在水里,但无人去捡。老头睃了众人一眼,又弯下腰,把那些铜钱从泥里水里,一枚枚捡起来。他当时就萌生了在那老头的瘦脖子搡一刀的念头。现在大火照耀庭院,照着洞房门上贴着的对联。他粗识几个文字,读罢,一股不平的怒火把心里的凉意驱除干净。他为自己开脱辩解。他想,积德行善往往不得好死,杀人放火反而升官发财。何况已经对那小女子许下了愿,何况已经杀掉了儿子,留着爹不杀,反而使这个爹看着儿子的尸体难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流光油,为那小女子开创一个新世界。他暗暗念叨着:“单老头,单老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奶奶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家的酒卖到九州十八府,还没有毒死过人,怎么单单毒死你家的人?”

杀了单扁郎,他不后悔也不惊愕,只是觉得难忍难挨的恶心。火势渐弱,但依然极亮,墙壁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抖动。狗叫如潮,淹没了村庄。水桶的铁鼻子吱吱勾勾地响。水泼进火里被烧灼得嗞嗞啦啦乱叫。

趁着那大个子士兵和我奶奶和五条狗胡搅蛮缠时,小颜一声暗号,与五个士兵飞扑进屋。挑篓士兵扔掉酒篓,从腰里抽出枪来,指住了我奶奶。

他从和尚肋下拔出剑来,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软光滑,像鸟类的羽毛一样……梨树上蓄积的大量雨水终于承受不住,扑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几十片梨花瓣儿飘飘落地。梨林深处起了一阵清冷的小旋风,他记得那时他闻到了梨花的幽香……

我爷爷正在穿衣,被小颜他们按在炕上,用绳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里。

他嗅着那股皂角味儿,看着和尚收起雨伞——收收撑撑,把伞上的雨水抖掉——夹在腋下。和尚头皮青白,头顶上那十二个圆圆的疤点闪闪烁烁。他记得母亲曾经双手摩挲着和尚的头,像摸弄着一件珍贵的法宝,和尚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像一个安静的婴儿。和尚近在眼前,他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剑在手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几乎攥不住,他满手是汗,目眩头晕,几乎要栽倒。和尚过去了。和尚吐了一口污秽的痰,挂在一茎草上,黏黏地垂着,激活了他若干丑恶的联想。他窜过去,脑袋涨得像鼓皮一样,太阳穴像擂鼓一样咚咚响。仿佛是那小剑自己钻进了和尚的软肋。和尚踉跄两步,手扶一棵树站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眼神是痛苦的、可怜的,他一时感到非常后悔,和尚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扶着树倒了。

那群狗见我爷爷被抓,扑上去相救,被小颜他们一阵乱枪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溅。

他回到过溪的小路边,隐在一棵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溪中那几块黑石头前那几簇雪白的浪花。天色更淡更亮,云漫漫平平,小路轮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着黄油布伞从路上急匆匆走来了。他看不到和尚的头,和尚的头被雨伞遮着。和尚的青色偏衫上有一点点的斑驳湿处。过溪时,他撩着长长的偏衫襟,高高地举着伞,微胖的身体扭动着。这时他看到了那张略有些浮肿的白白净净的脸。他攥紧了小剑,他又听到了小剑的尖啸。他的手腕子又酸又麻,手指都有些痉挛。和尚过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脚,跺脚时有两个泥点溅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弹着泥点旁边的布,把泥点掸掉了。这个白和尚永远整整洁洁,清清爽爽,身上散着一股怪好闻的皂角味儿。

大老刘婆子瘫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裤裆。

在梨林深处,他找到父亲的坟墓。坟墓上生着几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间钻出十几个粗大的洞口。他用力回忆着父亲的模样,恍恍惚惚地记着一个瘦长的黄皮汉子,嘴上一圈焦干的黄胡子。

我奶奶说:“兄弟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要钱要粮,直说就是,何必动刀动枪?”

那一夜他一直睁着眼,听着枕下的小剑的鸣叫和窗外零落的雨声,听着和尚熟睡时发出的均匀的呼噜和母亲在梦中的呓语。猫头鹰在近处的树上怪笑一声,惊得他折身坐起。他穿好衣服,提着小剑,站在和尚与母亲的房门口谛听片刻,心里一片白茫茫的荒原似的寥远空荡。他轻轻拉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铅云有些淡薄,透出一片熹微的黎明之光。春雨依然如昨晚那样,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落着,雨点落到土地上时滋润无声,落到水汪里时发出轻弱的破碎声。他沿着那条通往天齐庙的弯弯小路走去,这条小路有三里长,横过一条潺潺湲湲的小溪流,溪水里摆着几块踏脚的黑石头。白天,溪水是异常清澈的,细沙的溪底上鱼虾历历可数。现在小溪灰蒙蒙的,罩着一层薄雾,雨点落水声,使人倍觉凄惶。黑石头湿漉漉的,水花潋滟。他站在石头上,低头看着溪水怎样在石头前冲起浪花,看了很久。溪边是平坦的沙地,栽着一片梨树,梨花正开放。他跳过小溪,拐进梨林。树下的沙地坚韧有弹性,时有大粒水珠下落。梨花在朦胧中白得有些扎眼。清冽的空气里,并无梨花幽香。

小颜说:“少说废话,带走!”

从好友程小铁匠那里得到这把剑后,他每日都偷偷把玩。每当和尚与母亲发出唼喋之声时,他就把小剑在鞘里来回抽动。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当面奚落他是小和尚,他都以沁血的眼睛怒视。后来,那剑在枕下,似乎每夜都发出尖啸,使他难以入眠。他知道到时候了。那一夜本该有大大的月亮,但铅色的厚云遮了月。村人入睡光景,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点很白,很稀,渐渐湿了地皮,低凹处有了烂银似的水汪。和尚推门进来,打着一把黄油布伞。他躺在自己那间小屋里,看到和尚收伞,光头影影绰绰地亮。和尚不紧不忙地在门槛上刮着鞋底上的泥巴。他听到母亲问:“怎么这会儿才来?”和尚说:“西村‘大咬人’的娘七日坟,去念了几遍经。”“我道是怎么来这么晚,寻思着你不会来了呢。”“怎么会不来!”“下雨啦。”“下刀子顶着锅也要来。”“快进来吧。”和尚进房门时悄声问:“肚子还痛?”“不怎么觉得了,……”“你愁什么?”“他爹就到了十年坟了……我又成了这个样,真是上也难不上也难。”“上吧,我来念经。”

奶奶眼珠一转,认出了小颜,忙说:“您不是俺干爹的部下吗?”

乍由火光里进来,余占鳌两眼漆黑,他伫立不动,使眼睛适应黑暗。那个声音还在问,他循声进屋去,火光洞烛窗纸,通亮一片。他看到了那颗搁在枕头上的扁长的脑袋。他伸手按住那个头,头在他手下惊叫:“谁……你是谁……”两只弯弯勾勾的爪子也向他的手背上抓过来。余占鳌抽出小剑,对着那条细长的白脖子用力一抹。一股阴凉的气从脖子的断处直扑到他的手腕子上。接着,热乎乎的黏血便溅满了他的手。他感到一阵恶心涌到喉头。他恐惧地松开手。那个皱皱巴巴的扁脑袋还在枕头上乱扑棱。金黄色的血一股股地往外喷。他把手放在被子上擦着,越擦越觉黏腻恶心。捏着那柄滑溜溜的小剑他跑到堂屋,从锅灶里掏出几把草木灰搓手、搓剑,剑刃熠熠发光,剑像活了一样……

小颜说:“与你不相干,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爹……烧了什么……”

罗汉大爷听到西院枪响,从店里跑出来,刚一露头,就有一发子弹紧贴着他的耳朵梢子飞过去。吓得他赶紧缩回头。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颜和士兵们押着我爷爷走上大街。那两个看守马匹的士兵已经把马赶了过来。村头、巷口上埋伏着的士兵见这边得手,也一齐跑过来,各人跨上各人的马。我爷爷被绑在一匹紫马上,肚皮朝下,正压着马脊。小颜呼喊一声,马蹄杂沓,向着县城飞跑去了。

余占鳌顾不上去看外边的景致,悄悄进了屋。一进屋就感到潮气逼人,他的头发根子一齐起来。从西边那间房里,传出一个湿漉漉的带着霉烂味儿的声音:

马队跑到县政府大院前,士兵们把我爷爷从马上卸下来。曹县长手捋着八字胡,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花脖子,你三枪打掉了本县的帽子,本县今日回报你三百鞋底。”

“救……救……”那老头子哭叫着,“你们快救啊……这是一冬的骡草……”

我爷爷被马脊硌得骨散肉离,头晕眼花,呕吐不止,卸下马来,像个半死人一样。

一个老成智慧的声音说:“掌柜的,别救了,由着它烧吧。”

“开打!”小颜说。

余占鳌脱掉蓑衣,溜着墙根,一闪身进了西院。他站在单家的影壁墙后,看着外边那些乱纷纷跑动的人。一个伙计搬起一桶水,对着火焰泼过去。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绸子,被烧得卷卷曲曲。伙计们往火里连连泼水,水瀑一会如弧,一会如线,交叉成一幅极美的图画。

几个士兵上来把我爷爷踢翻,抡起绑在木棍上的特制大鞋底,扑扑哧哧一阵乱揍。打得我爷爷先是咬牙切齿,后是叫爹叫娘。

“救火……救火……”干巴老头哭腔哭调地叫着。烧酒的伙计们急匆匆跑回去,拿了扁担水桶往水井那儿跑。老头子自己也跑回家,提了一个乌亮的大瓦罐,跑到井边去。

曹梦九问:“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厉害了吗?”

余占鳌大喊几声:“救火啊——救火——”就跑到单家院墙西侧拐角的黑影里躲起来。火舌直舔着天,轰轰轰连声巨响,满村的狗吠成一片。单家东院里的烧酒伙计们从梦中惊醒,一齐高声喊叫。大门咣一声开了,挤出十几个衣衫错乱的汉子。西院门也开了,那个头梳干枯小辫子的干巴老头跌到大门外,嘴里叫苦不迭。两条黄毛大狗扑出院,围着火堆疯了般叫嚷。

我爷爷被打醒了,连声高叫:“抓错了,抓错了,我不是花脖子……”

余占鳌跳起来,进了静悄悄的村子。他跷腿蹑脚地走,没有惊动家家皆养着的狗。来到单家大院时,他屏气定神,仔细察看地形。单家一排二十间正房,中间一堵墙隔成两个院落,院墙连成一圈,开了两个大门口。东院是烧酒作坊;西院是主人住处。西院里有三间西厢房。东院里有三间东厢房,住着烧酒伙计。东院里还搭着一个大厦棚,厦棚里安着大石磨,养着两匹大黑骡子。东院还有三间南屋,开着一个冲南的小门,屋里卖酒。余占鳌看不到院里的光景,院墙太高了,伸手踮脚,还摸不着墙头。他猛一蹿跳,墙壁沙沙响,院子里的狗就大叫起来。他退出半箭远,蹲在单家收购翻晒高粱的场院边上打着主意。场上码着一堆高粱秸子,一堆高粱叶子。高粱叶子是新劈下来晒干的,散发着一股怪好闻的清香味儿。他在高粱秸子垛边蹲下,掏出火镰火石火绒,在垛后打着火,点燃了高粱秸子,火刚要旺时,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把火捂灭。后来他点燃的是那个离开高粱秸子垛二十几步远的高粱叶子垛。高粱叶子松软,着得快,也灭得快,那天晚上无风,天河横亘,星斗灿烂,一把大火直上直下,映得半个村庄亮如白昼。

“还敢狡辩!再打三百鞋底!”曹县长怒吼。

花脖子土匪当然不知道他面对着的危险,更不知道两年后,自己就要赤条条地被这个小伙子打死在墨水河里。他撒完尿,提拎着裤子走了。

士兵们又把我爷爷按倒,鞋底雨点般落下。爷爷的屁股上已失去知觉,他从地上撅起头,大叫:“曹梦九,人称你曹青天,原来是个糊涂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吗?”

余占鳌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里,遥望着小酒店透出的昏黄豆油灯火,一直等到新月升起又落下。空中一片星光闪烁,高粱上的凉露一点点落下来,地上浮游着冰冷的寒气,半夜时分,他听到小店的门吱呀一声响,一片灯光扑出来,一个胖大的黑影子到灯光里,四顾后,又退了回去。余占鳌认出了那是胖老头。胖老头进了屋,那个高大的花脖子土匪才非常疾速地闪出来,隐没在黑影里。胖老头关门熄灯后,星光下显出那个破烂酒旗像招魂幡一样抖着。花脖子土匪沿着路边走过来,余占鳌屏声息气不敢动弹。恰恰在他面前,花脖子土匪立定撒尿。臊气扑鼻。余占鳌捏着小剑,想,只要往前一撺,就能把这个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干掉。他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只想,自己与花脖子无冤无仇,花脖子与县长曹梦九抗衡作对,曹梦九打过自己二百鞋底,杀死花脖子实在没有道理。但他想:“我本来是可以杀死这个大名鼎鼎的花脖子土匪的,我故意不杀死他。”

曹梦九吃了一惊,一挥手,提着鞋底的士兵退到一边。两个士兵把我爷爷架起来,曹县长凑上来看我爷爷的脖子。

余占鳌出身贫寒,父亲早丧,他与母亲耕种三亩薄地度日。他的叔叔,做贩卖骡马生意的余大牙偶尔也接济他们母子一下,但数额有限。他十三四岁时,母亲与天齐庙里的和尚有了来往,和尚生活富裕,常来送米送面。和尚每次来,母亲都把他指派出去,然后关门。他听到屋里传出的戏谑之声,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点着。他十六岁时,和尚与母亲来往愈频,乡里秽传很多。同村朋友程小铁匠送他一柄小宝剑,他在一个春雨之夜,把那和尚刺死在梨花溪畔。那条小溪边上长满梨树,刺死和尚时,正是梨花开放时节,霏霏细雨中,氤氲着梨花的幽香。杀了和尚,他逃离村庄,三教九流都沾过边,后来迷上了赌钱,赌技日新月异,精益求精,铜板上的锈迹把双手都染绿了。曹梦九牧高密县时,日夜捉赌,他在一个坟茔里被抓,挨了二百鞋底,穿着一条红腿一条黑腿的裤子,被罚在县城扫街两个月。释放后,他游荡到东北乡,进赁行。他听说和尚死后母亲也在门框上吊死了,他夜里回家看过一次。后来就出了高粱地里与我奶奶的事。

“你怎么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块花皮?”曹县长问。

余占鳌对土匪头子花脖子的做派有隐隐的敬佩感,同时又有憎恨感。

“我亲眼见过他。”我爷爷说。

余占鳌倒退着走出酒店,心里说不出是恼是惧。他虽然具备了一个土匪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但离真正的土匪还有相当的距离。他之所以迟迟未入绿林,原因很多。概而言之,大概有三:一、他受文化道德的制约,认为为匪为寇,是违反天理。他对官府还有相当程度的迷信,对通过“正当”途径争取财富和女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二、他暂时还没遇到逼上梁山的压力,还可以挣扎着活,活得并不窝囊。三、他的人生观还处在青嫩的成长阶段,他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还没达到大土匪那样超脱放达的程度。在六天前那场打死劫路抢人的候补小土匪的激烈战斗中,他虽然表现了相当的勇气和胆略,但那行动的根本动力是正义感和怜悯心,土匪精神的味道很淡。他在三天前抢我奶奶到高粱地深处,基本上体现了他对美好女性的一种比较高尚的恋爱,土匪的味道也不重。高密东北乡是土匪猖獗之地,土匪的组成成分相当复杂,我有为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写一部大书的宏图大志,并进行过相当程度的努力——这也是先把大话说出来,能唬几个人就唬几个人。

“你认识花脖子,必是土匪无疑,本县没有抓错!”

“滚出去吧,看你年轻留你条舌头好跟女人亲嘴!”花脖子说,“出去少说话。”

“东北乡人认识花脖子的成千上万,难道都是土匪不成?”

余占鳌说:“不。”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妇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恶棍,本县没有抓错!”

花脖子轻蔑地说:“吃杠子饭的。怎么,想跟我吃拤饼吗?”

“那是你干闺女愿意。”

余占鳌说:“我是赁行里的轿夫。”

“是她愿意?”

花脖子失望地摇摇头,说:“不在帮?”

“是她愿意。”

花脖子打量着余占鳌,突然伸出左手的三个指头按在额头上。余占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

胖老头松开余占鳌,走进柜台,打火吹绒,点亮了豆油灯盏。荧荧灯光照着那人靛青色的脸。余占鳌见那人穿一身黑缎子。褂子上密密一排布扣,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子,裤脚用黑布小带扎得绷紧,脚上穿一双双鼻梁布鞋。那汉子长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皮肤。余占鳌猜出来了:这是花脖子。

“我是她家的伙计!”

“割了他的舌头去!点灯!”那汉子阴沉沉地说。

“唉呀呀!”曹梦九说,“小颜,先押起来吧。”

“碰上一个吃俏食的!”胖老头说。

这时,我奶奶和罗汉大爷骑着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跑到了县府门口。罗汉大爷牵着骡子站在大门外,奶奶哭天抢地,直闯进大门。站岗兵士横枪来拦,被奶奶啐了一脸唾沫。罗汉大爷说:“这是县长的干女儿。”士兵哪里还敢拦挡,由着奶奶闯进大堂去了……

“高丽棒子,怎么不点灯?”那汉子问。

当天下午,县长派人叫来一辆挂暖帘的轿车子,把我爷爷送回村庄。

“我只有七个铜板。”余占鳌起身欲走,胖老头跑出柜台,拉住了余占鳌。正撕掳着,见一个高大汉子走进店来。

爷爷趴在奶奶炕头上养了两个月伤。

“后生,你到这里来吃俏食?”

奶奶又骑骡进了一趟县城,给干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礼物。

“我只有七个铜板!”

“一块大洋!”

一九二三年腊月二十三日,辞灶。花脖子帮里人绑走了我奶奶。上午绑走的人,下午传过话来,让烧酒锅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赎活人。舍不得花钱就到李崮庄村东头土地庙前抬死人。

“我只有七个铜板。”余占鳌抠出七个铜板,摔在八仙桌上。

我爷爷翻箱倒柜,凑了两千块大洋,用面袋子装好,让罗汉大爷备上骡子驮着送到接头地点。

“一块大洋。”胖老头说。

罗汉大爷问:“不是只要一千块吗?”

花脖子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吃了一惊。风传着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枪,号称“凤凰三点头”,行家一听枪声,就知道是花脖子来啦。余占鳌心中虽有些不服气,但也只好忍气吞声。他一只手端着酒碗,一只手持着狗头,喝一口酒,看一眼虽然熟透了仍然凶狠狡诈的狗眼,怒张大嘴,对准狗鼻子,赌气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确实是饿了,顾不上细品滋味,吞了狗眼,吸了狗脑,嚼了狗舌,啃了狗腮,把一碗酒喝得罄尽。他盯着尖瘦的狗骷髅看了一会,站起来,打了一个嗝。

爷爷说:“少说话,让你送你就送。”

“安稳地坐着去,后生!”胖老头说,“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给花脖子留的。”

罗汉大爷赶着骡子走了。

“你敢骂我?”

傍晚时,罗汉大爷用骡子把我奶奶驮回来了。有两个土匪骑马背枪护送我奶奶回来。

胖老头把狗头往柜台上一掼,怒冲冲地说:“吃就吃,不吃就滚!”

那两个土匪见了我爷爷,说:“掌柜的,俺当家的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敞开着大门睡觉吧!”

胖老头不理他,找了一把菜刀,噼里啪啦对着狗脖子乱剁,剁得热汤四溅。剁下狗头,用一根铁签插着,递到柜台外。余占鳌满肚皮的气,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要吃狗肉!”

爷爷让罗汉大爷提来一篓加了尿罐碱的小甑酒,让土匪带上,爷爷说:“带给当家的尝尝。”

“我要吃狗肉!”余占鳌喊。

爷爷执着两个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胖老头揭开锅盖,余占鳌看到锅里煮着一条整狗。

爷爷回家,关上大门。关上堂屋门。关上房门。与我奶奶抱成一团。爷爷问:“花脖子没对你无礼?”

“狗头就狗头!”余占鳌说。

奶奶摇摇头,眼泪滚出眶外。

“只有狗头!”胖老头说。

“怎么?你被他坏啦?”

“我要吃狗肉!”余占鳌说。

奶奶把脸埋到爷爷胸膛里,说:“他……他摸了我的奶……”

“狗头!”胖老头恶狠狠地说。

爷爷忿忿地站起来,说:“孩子没事吧?”

“用什么下酒?”余占鳌问。

奶奶点了点头。

胖老头从柜台的空洞里摸出来一个酱红色的大碗,用酒提儿往碗里打酒。

一九二四年春天,爷爷赶着一头骡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岛,买回了两支匣子枪,五千粒子弹。两支匣枪一支是德国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鹅头”。

胖老头掀开狗皮下了炕。他盖着一张黑狗皮,铺着一张白狗皮。余占鳌还看到墙上钉着一张绿狗皮,一张蓝狗皮,一张花狗皮。

买回枪,爷爷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把两支枪拆得稀烂,又装起来。春天,湾子里化了冻,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鱼呆头呆脑地上来晒太阳。爷爷提着一支匣枪,挎着一篮子弹,转着湾边打鱼。爷爷打了整整一春天鱼,大鱼打光了就打小鱼。有人围看时,爷爷连个鱼毛也沾不着,无人观看时,爷爷枪枪打碎鱼的头。夏天,高粱长起来了。爷爷找了一把铁锉,把两只匣枪上的准星全锉掉了。

“掌柜的!”余占鳌喊。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电闪雷鸣。奶奶把已快满四个月的我父亲交给恋儿抱着,自己跟着我爷爷来到东院酒店里,关上门堵上窗,让罗汉大爷点亮灯。奶奶在柜台上摆了七个铜板,摆成梅花形状,然后退到一边。爷爷在柜台外大模大样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急转身,两支匣枪一先一后从腰里拖出来,两臂前推后拥,啪啪,啪啪,啪啪啪,七声枪响,柜台上摆着的七枚铜板飞到墙上,三枚弹跳着落地,四枚钻进墙里。

胖老头一动也不动,只把那两只灰色的眼珠子转了转。

奶奶和爷爷同时走到柜台前,举着灯照看,木柜台上连一丝枪伤也没有。

“掌柜的,来斤酒!”余占鳌坐在条凳上说。

这就是爷爷苦练成功的“七点梅花枪”。

余占鳌手扶着高粱,目送我奶奶拐过弯去。一阵阵倦意上来,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圣坛,像一堵墙壁样囫囵个儿倒下,呼呼噜噜地睡过去。直睡到红日西沉,睁眼先见到高粱叶茎上、高粱穗子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紫红。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风疾驰,高粱嚓嚓做声。他感到有些凉意上来,用力把蓑衣裹紧。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觉腹中饥饿难忍。他恍惚记起,三天前抬着那女子进村时,见村头三间草屋檐下,有一面破烂酒旗儿在狂风暴雨中招飐。腹中的饥饿使他坐不住,站不稳,一壮胆,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来到东北乡“婚丧嫁娶服务公司”当雇工不到两年,附近的人不会认识。去那村头酒店吃饱喝足,瞅个机会,干完了那事,撒腿就走,进了高粱地,就如鱼儿入了海,逍遥游。想到此,迎着那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膨胀,如牡丹芍药开放,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鲜明得可怕。西走一阵,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义丈夫单扁郎的村庄。田野里早已清静无人,在那个年头里,凡能吃上口饭的庄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恋晚,一到夜间,高粱地就成了绿林响马的世界。余占鳌那些天运气还不错,没碰上草莽英雄找他的麻烦。村子里已经炊烟升腾,街上有一个轻俏的汉子挑着两瓦罐清水从井台上走来,水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余占鳌闪进那挂着破酒旗的草屋,屋子里一贯通,没有隔墙,一道泥坯垒成的柜台把房子分成两半,里边一铺大炕,一个锅灶,一口大缸。外边有两张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乱搡着几条狭窄的木凳。泥巴柜台上放着一只青釉酒坛,酒提儿挂在坛沿上。大炕上半仰着一个胖大的老头。余占鳌看他一眼,立即认出,老头人称“高丽棒子”,以杀狗为业。余占鳌记得有一次在马店集上见他只用半分钟就要了一条狗命,马店集上成百条狗见了他都戗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绝对不敢近前。

爷爷骑着黑骡子,来到村东头小酒店里。店门紧闭,门框上结着几架蛛网。爷爷撞开门进去,一股腐尸味道直冲脑腔。爷爷用袖子掩着鼻子仔细看着,胖老头儿坐在房梁下,腿弯子下压着一条窄板凳,老头儿脖子上围着一圈棕色的绳子,瞪着眼睛,伸到嘴外的长舌头乌黑。他头上悬着那半根断绳子在爷爷开门的气浪冲击下轻轻悠动。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乱语的爹,骗腿上了驴,把一张春风漫卷过的粉脸对着道路南侧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轻轿夫正在注视着自己。奶奶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红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宽广大道,道路两侧的沟渠里,蓄留着澄澈如气的高粱酒浆。路两边依旧是坦坦荡荡、大智若愚的红高粱集体,现实中的红高粱与奶奶幻觉中的红高粱融成一体,难辨真假。奶奶满载着空灵踏实、清晰模糊的感觉,一程程走远了。

爷爷啐了两口唾沫,拉着骡子在村头上立着,骡子不停地倒动着腿,光秃秃的尾巴甩动着,驱赶着黑豆大的蝇子。爷爷想了好久,最后还是骑上骡子,骡子把脖子执拗地向着家的方向扭着,但被塞进嘴里的坚硬冰凉的铁链子拉了回来。爷爷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头,它往前蹿了一步,就沿着高粱路径跑去。

当时,我奶奶痛苦欲绝地对余占鳌说,她的法定丈夫单扁郎是个麻风病人,余占鳌用那柄锋利的小剑斩断了两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后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细想,奶奶被爱的浪潮给灌迷糊了。他那时就起了杀人之心。他目送着我奶奶钻出高粱地,从高粱缝隙里看到我奶奶唤来聪明伶俐的小毛驴,踢醒了醉成一摊泥巴的外曾祖父。他听到我外曾祖父舌头僵硬地说:“闺女……你……一泡尿尿了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头大黑骡子……”

那时候墨水河里的小木桥还完整无缺,正是伏雨季节,河水浩大,水面平地着桥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浪花翻到桥面上来。水声响亮。骡子有些怵,在桥头上捯动着蹄子不肯前进。爷爷捣了它两拳,它依然踌躇,只有当爷爷欠起屁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时,它才塌着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桥中央。爷爷勒住嚼子,使它停下来。桥面上流动着浅浅的清水,一条胳膊长的红尾鲤鱼从桥西跃起,画了一道彩虹,跌到桥东去了。爷爷骑在骡上,望着从西滚滚而来的河水。骡子的蹄子淹没在水里,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冲冼得干干净净。它试试探探地把嘴唇触到那道翻腾的浪花上去,浪花溅湿了它的狭长的脸,它紧闭着鼻孔,龇着雪白的整齐的牙齿。

爷爷刺杀单廷秀父子时,年方二十四岁。虽然我奶奶与他已经在高粱地里凤凰和谐,在那个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庄严过程中,我奶奶虽然也怀上了我那功罪参半、但毕竟是高密东北乡一代风流的父亲,可那时奶奶是单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爷爷与她总归是桑间濮上之合,带着相当程度的随意性偶然性不稳定性,况且我父亲也没落土,所以,写到那时候的事,我还是称呼他余占鳌更为准确。

河堤南正挑着单旗的绿高粱坦坦荡荡,像阔大浩渺的瓦蓝的死水湖面。爷爷骑着骡子沿着河堤一直往东走。正午时分,爷爷拉着骡子进了高粱地。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浆糊一样,陷没了骡子的四蹄,陷没了爷爷的脚背。骡子扭动着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四个蹄子沾满烂泥,像泡胀了的人头。骡子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白色的气,喷着青色的粉沫。陈醋般的汗酸和踏烂的黑泥里飞出来的腥膻刺激得爷爷老想打喷嚏。稠密的柔软的绿高粱被爷爷和骡子撞出一条鲜明的胡同。爷爷和骡子走过不久,绿高粱又慢慢立直,不显半点痕迹。

爷爷和骡子走过的地方,从爷爷和骡子的脚印里渗出水,很快渗满水。爷爷的下身上和骡子的肚皮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泥点子。扑哧扑哧的拔泥声在无风的闷热的疯长着的高粱们的集体里,显得嘶哑刺耳。不久,爷爷也气喘吁吁啦。爷爷喉咙干燥,舌头又黏又臭;爷爷想骡子也一定喉咙干燥,舌头又黏又臭。汗流光了,身体上流出了一层松油般的黏液,热辣辣地灼着皮肤。锐利的高粱叶子锯着爷爷的赤裸的脖子。骡子愤怒地摇摆着头,极力想腾跳到高粱平面上飞跑。我家的另一头大黑骡子那时候也许在蒙眼转圈拉着沉重的大磨,也许在槽边疲倦地吃着铡成半寸长的干高粱叶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父亲听到爷爷嗓音沙哑。父亲看到两颗相当出色的眼泪,蹦出了爷爷的眼睛。

爷爷信心坚定,胸有成竹地沿着垄沟,笔直地向前走。骡子不断地用被高粱叶子割得泪珠滚滚的眼睛,时而忧郁时而愤恨地瞅着强拉着它前进的主人。

“豆官!豆官!醒醒!醒醒!乡亲们接应我们来了,乡亲们来了……”

高粱地里出现了一些新鲜的脚印。爷爷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骡子明显地紧张起来,它不停地打着响鼻,庞大的身体在高粱棵子里摇摇晃晃。爷爷有些夸张地咳嗽着。前面,飘来一阵迷人的芳香。爷爷知道到了。爷爷凭着一种准确的猜想,几乎是没多走一步路,就闯到了他久已向往的地方。

爷爷凝眸片刻,眼前一阵迷蒙一阵清晰,迷蒙时见那长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抖擞着满身金鳞索落落地响,并且风吼云嘶,电闪雷鸣,万声集合,似雄风横扫着雌伏的世界;清晰时则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由数百人簇拥着跑过来。火光起伏跳荡,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边的火把照着后边的人,后边的火把照着前边的人。爷爷把父亲从背上放下,用力摇晃着,喊叫着:

那些脚印在爷爷和骡子面前,正在嗞嗞地向外渗着水。爷爷似乎不看那些脚印,却循着脚印前行,他忽然高声唱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

爷爷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何处,只是凭着一种走的强烈意念,在僵硬的空气的浊浪中,困难地挣扎。爷爷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从前方传来了浪潮一样的喧嚷。抬头看时,见远处的河堤上,蜿蜒着一条火的长龙。

爷爷感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但依然像傻子一样往前走。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杵到了爷爷腰上。爷爷顺从地举起手。有两只手伸到他胸前,把两条匣枪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条勒住了爷爷的双眼。

爷爷把睡着走的我父亲背起来,用一只受伤的胳膊,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揽在我父亲的两条腿弯子。父亲腰里的勃朗宁手枪硌着爷爷的背,爷爷心里一阵巨痛。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学问的任副官的勃朗宁手枪。爷爷想到这支枪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痨痨四”,爷爷恨不得把它扔到墨水河里,这个不祥的家伙。他只是想着扔,身体却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儿子往上颠颠,也是为了减缓那种锥心的疼痛。

爷爷说:“我要见当家的。”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已经挂上了天,冰冷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伟大笨拙的汉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拨得精神亢奋的白鳝鱼在河里飞腾打旋,一道道银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跃来跃去。河里泛上来的蓝蓝的凉气和高粱地里弥散开来的红红的暖气在河堤上交锋汇合,化合成轻清透明的薄雾。父亲想起凌晨出征时那场像胶皮一样富有弹性的大雾,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麻眼皮那么短。父亲想起在弥漫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行,那情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想起行军高粱地中的艰难,想起王文义被流弹击中耳朵,想起五十几个队员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样往大桥开进,还有哑巴那锋利的腰刀,阴鸷的眼睛,在空中飞行的鬼子头颅,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像凤凰展翅一样扑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饼……遍地打滚的拤饼……纷纷落地的红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倒下的红高粱……

一个土匪把爷爷拦腰抱起来,团团旋转了足有两分钟,然后猛一松手,爷爷一头扎到稀软的黑土上,额头上沾满了泥巴,双手按地时也沾满了泥巴。爷爷扶着高粱站起来,脑袋嗡嗡响着,眼前一阵绿一阵黑。爷爷听到身旁那个男子粗鲁的喘息声。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头递给爷爷,一头自己握着,说:“走吧!”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爷爷说。

爷爷听到身后一个土匪的脚步声和骡蹄从黏稠的黑泥里往外拔时发出的带着气体的响声。

父亲从地上捡起手枪,插进腰里,扯扯如醉如痴的爷爷,说:“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土匪伸手扯掉爷爷眼上的黑布,爷爷捂着眼睛,流了几十颗泪水,才把手放下来。出现在爷爷眼前的是一个营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着两个大窝棚。十几个汉子披着大蓑衣站在窝棚外,窝棚口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块花皮。

杀人如麻的我爷爷,打死“痨痨四”之后,勃朗宁手枪掉在地上,他的胳膊像死蛇一样垂着,再也无力抬起来了。

“我要见当家的。”爷爷说。

“‘痨痨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来再跟这帮东洋杂种们干!”爷爷把勃朗宁手枪里仅存的一颗子弹,打进了命悬一线的“痨痨四”的心窝。

“是烧酒锅掌柜的!”花脖子说。

爷爷猛一别脸,枪口迸出一团火光,照明了方七青溜溜的头皮。半跪着的方七迅速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来的肠子上。父亲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肚子里竟然能盛得下那么多的肠子。

爷爷说:“是。”

方七睁开眼,说:“大哥……”

“你来干什么?”

爷爷举着勃朗宁手枪,像举着一块千斤巨石,整个人儿,都在重压下颤栗。

“拜师学艺。”

方七点点头,闭上眼睛。

花脖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天天在湾子边上打鱼吗?”

爷爷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勃朗宁手枪,扳开机关,对着焦黄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枪轮子一转。爷爷说:“七弟,你放心走吧,有我余占鳌吃的,就饿不着弟媳和大侄子。”

爷爷说:“总是打不准。”

父亲说:“还有。”

花脖子拿起爷爷那两支枪,看看枪口,勾勾空机,说:“倒是两件好家什,你学枪干什么?”

爷爷眯着眼,仰望着缀着十几颗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黄昏的天空,长啸一声,对我父亲说:“豆官,你那枪里,还有火吗?”

爷爷说:“打曹梦九。”

“大哥……快点吧……别让我受啦……我不中用啦……”

花脖子问:“他不是你老婆的干爹吗?”

爷爷蹲下去,握着方七的手,说:“兄弟,我背你去找张辛一,张先生,他能治红伤。”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爷爷蹲下,拉着方七的胳膊往背上一拖,方七惨叫一声,父亲看到那团堵住方七伤口的高粱叶子掉了,一嘟噜白花花的肠子,夹带着热乎乎的腥臭气,从伤口里蹿出来。爷爷把方七放下,方七连声哀鸣着:“大哥……行行好……别折腾我啦……补我一枪吧……”

花脖子笑了,说:“你杀了两个男人,霸占了一个女人,该砍你的头。”

爷爷说:“兄弟,我背你回去。”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在离开河堤几十步远,伤损不太严重的高粱地里,爷爷和父亲找到了被打出了肠子的方七和另一个叫“痨痨四”的队员(他排行四,小时得过肺痨病),“痨痨四”大腿上中了一枪,因流血过多,已昏迷过去。爷爷把沾满人血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还能感到从他的鼻孔里,喷出焦灼干燥的气息。方七的肠子已经塞进肚子,伤口处堵着一把高粱叶子。他还省人事,见到爷爷和父亲,抽搐着嘴唇说:“司令……我完了……你见了俺老婆……给她点钱……别让她改嫁……俺哥没有后……她要走了……方家就断了香火啦……”父亲知道方七有一岁多的儿子,方七的老婆有一对葫芦那么大的奶子,奶汁旺盛,灌得个孩子又鲜又嫩。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连放三枪,一抬左手,又是三枪。爷爷一腚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叫唤。土匪们一齐大笑起来。

父亲跟着爷爷走过因天空的灰暗而变得明亮起来的公路,在路东边那片同样被扫射得七零八落的高粱地里,翻看着那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们。刘大号还跪在那里,双手端着大喇叭,保持着吹奏的姿势。爷爷兴奋地大叫:“刘大号!”大号一声不吭。父亲上去推了他一把,喊一声:“大叔!”那根大喇叭掉在地上,低头看时,吹号人的脸已经像石头般僵硬了。

花脖子奇怪地说:“这小子,就这点兔子胆还能杀人?”

爷爷踉踉跄跄地在路西边的高粱地里穿行着,父亲紧跟着爷爷走。他们脚踩着残断曲折的高粱和发出微弱黄光的铜弹壳,不时弯腰俯头,看着那些横卧竖躺、龇牙咧嘴的队员们。他们都死了,爷爷和父亲搬动着他们,希望能碰上个活的,但他们都死了。父亲和爷爷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父亲看到最西边两个队员,一个含着土枪口,后颈窝那儿,烂糊糊一大片,像一个捅烂的蜂窝;另一个则俯在地上,胸口上扎进了一把尖刀。爷爷翻看着他们,父亲看到他们被打断了的腿和被打破了的小腹。爷爷叹了一口气,把土枪从那个队员口里拔出来,把尖刀从那个队员胸口里撕出来。

“色胆包天嘛!”一个土匪说。

“豆官,”爷爷说,“跟爹一起,去看看弟兄们吧!”

花脖子说:“回去好好做你的买卖,高丽棒子死啦,往后,你家就是联络点。”

爷爷趔趔趄趄走下河堤,双膝跪在水草上,伸出长长的颈,像骡马一样饮着水。喝完水,父亲见爷爷双手撑开,把整个头颅和半截脖子扎进河水里,河水碰到障碍,激起一簇簇鲜艳的浪花。爷爷把头放在水里泡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父亲在堤上看着像一个铜铸蛤蟆一样的他的爹,心里一阵阵发紧——爷爷呼喇喇抬起了浸透了的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站起来,上了河堤,站在父亲面前。父亲看到爷爷的头上往下滚动着水珠。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

爷爷说:“我要学枪打曹梦九!”

“爹,你下河喝点水把肚子里的饼泡泡吧。”

“曹梦九小命在咱手心里攥着呢,什么时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说。

爷爷从黑土大地上捡起我奶奶亲手制造的拤饼,大口吞吃,焦黄的牙齿上,沾着饼屑和一个个血泡沫。父亲听到爷爷被饼噎得地叫,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饼块从爷爷的喉咙里缓慢地往下蠕动。父亲说:

“那我白跑一趟?”爷爷委屈地说。

“说得是!儿子,说得好!”

花脖子把爷爷的两支枪扔过来。爷爷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枪筒子插进泥里。爷爷捡起枪,甩出枪筒里灌进的泥,又用衣襟把枪面上的泥擦净了。

爷爷腾地跳起,咆哮三声,半像恸哭半像狂笑。从他的嘴唇正中,流出一线乌紫的血。

一个土匪又要给爷爷眼上蒙黑布,花脖子摆摆手,说:“免了吧。”

“爹,”父亲说,“你别愁,我好好练枪,像你当年绕着水弯子打鱼那样练,练出七点梅花枪,就去找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算账!”

花脖子站起来,说:“走,去河里洗洗澡,正好陪掌柜的走一段。”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射出本来属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一个土匪替爷爷拉着骡子,爷爷跟在黑骡子腚后,花脖子和土匪们簇拥着爷爷身后。

爷爷的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他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抱头,唏嘘片刻,忽而仰头大叫:“豆官!我的儿,咱爷们,就这样完了吗?”

走到河堤上,花脖子冷眼看着爷爷,爷爷揩着满脸的泥和汗,说:“这一趟来得不合算,这一趟来得不合算,把人热死了。”

“爹,你说话呀,你吃饼呀,吃了饼你去喝点水,你不吃不喝会渴死饿死的。”

爷爷把身上泥污的衣服撕下来,把两支匣枪随便扔在脱下的衣服上,疾走几步,一步就扎下了河。爷爷一下河就扑棱起来,好像在沸油中翻滚的油条。他的头一会儿露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双手扑棱着,好像捞着根稻草也要抓的样子。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的响声在爷爷喉咙里滚。冷支队长开恩扔下的那挺日本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爷爷脚前,喇叭状的枪口,像放大了的狗眼。

“这小子,不会泅水?”一个土匪问。

“爹!爹!你怎么啦?”

花脖子哼了一声。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消耗得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然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清晰地变白,父亲心中惊惧痛苦,怯生生地靠了前,轻轻地推推爷爷,说:

河里传上来我爷爷的挣扎喊叫和响亮的呛水声,滚滚的河水载着他慢慢向东流。

“爹!”

花脖子跟着河水向东走,“当家的,真要淹死啦!”

我父亲吃完了一张拤饼,脚踏着被夕阳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下河堤,又踩着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的河滩,小心翼翼地走到河水边站定。墨水河大石桥上那四辆汽车,头辆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呆呆地伏在那儿,车栏杆上、挡板上,涂着一摊摊蓝汪汪的血和嫩绿的脑浆。一个日本兵的上半身趴在车栏杆上,头上的钢盔脱落,挂在脖子上。从他的鼻尖上流下的黑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钢盔里。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高粱在嗞嗞咝咝地成熟。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呜。第三第四辆汽车燃烧将尽的乌黑框架在焦焦地嘶叫皱裂。父亲在这些杂乱的音响和纷繁的色彩中谛视着,看到了也听到了日本兵鼻尖上的血滴在钢盔里激起的层层涟漪和清脆如敲石磬的响声。父亲十四岁多一点了。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的太阳消耗殆尽,死灰余烬染红天下万物,父亲经过一天激战更显干瘦的小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父亲在王文义妻子的尸体上游蹲下,双手掬起水来喝,黏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父亲焦裂的嘴唇接触到水时,泡酥了的嘴唇一阵刺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缝直扑进喉咙,在一瞬间他的喉管痉得笔直坚硬,连连嗝呃几声后,喉管才缓解成正常状态。温暖的墨水河河水进入父亲的喉管,滋润着干燥,使父亲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快感,尽管血腥味使他肠胃翻腾,但他还是连连掬水进喉,一直喝到河水泡透了腹中那张干渣裂纹的拤饼时,他才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窿下缘画着,大石桥上,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上发散的焦糊味儿也有些淡薄。咕咚一声巨响,使父亲大吃一惊,抬头看,见爆炸后破碎的汽车轮胎像黑蝴蝶一样在河道上飘飘下落,被震扬起的黑黑白白的东洋大米也唰唰啦啦地洒在板块般的河面上。父亲转身时看到了趴在河水边,用鲜血流红了一片河的王文义的小个女人。爬上河堤,父亲大声喊:

“下去捞上他来!”花脖子说。

四个土匪跳下河,把肚子喝得像水罐一样的我爷爷抬上来。爷爷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样。

“哎,唱戏的!你出来,你茂不茂,吕不吕,什么歪腔邪调!”外曾祖父对着高粱地喊。

花脖子说:“把骡子牵过来。”

与你喝一壶红殷殷的高粱酒

一个土匪拉着骡子跑过来。

正打着我的头

花脖子说:“把他抬到骡子背上去趴着。”

抛撒着红绣球

土匪们把爷爷抬到骡子背上去,爷爷鼓胀的肚子挤在鞍桥上。

从此后高搭起红绣楼

花脖子说:“打着骡子跑!”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一个土匪牵着骡子,一个土匪赶着骡子,两个土匪扶着我爷爷。我家的大黑骡子在河堤上飞跑。跑了约有两箭之地,爷爷的口里喷出一股圆圆的、浑浊的水柱。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

土匪们把爷爷抬下骡背,爷爷赤条条地躺在堤上,翻着两只死鱼一样的白眼睛,看着高大的花脖子。

钢铸的骨头

花脖子脱下大蓑衣,和善地笑笑,说:“小子,你捡了一条命。”

铁打的牙关

爷爷脸色青白,腮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花脖子和土匪们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跳下河。他们的游泳技术都很高超。墨水河里水花飞溅,土匪们调皮地打着水仗。

奶奶拉着毛驴逃过蛤蟆坑,重新上驴。渐渐嗅到了东北风送来的高粱酒气。奶奶千遍万遍地为自己壮胆,但临近结局,心中还是十分惶恐。太阳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袅袅白烟,奶奶感到脊背阵阵透凉。单家所在村庄遥遥在望,在愈来愈浓的高粱酒香里,奶奶感到脊椎里的骨髓仿佛冻结。路西边高粱地里,有一个男子,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道:

爷爷慢吞吞地爬起来,披好花脖子的蓑衣,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胳膊腿。骡鞍上沾满了水,爷爷拿起花脖子的衣服把鞍子擦得干干净净。骡子亲昵地把缎子一样光滑的脖子往爷爷身上蹭着。爷爷拍拍它,说:“老黑,等等,等等。”

奶奶信驴由缰,耳听着她爹爹颠倒唱来的武大郎咏叹调,风一程,火一程,不觉来到了蛤蟆坑。小毛驴低头抬头,鼻孔紧闭,四蹄原地踏跳不肯前进。外曾祖父用高粱秸子抽打着它的屁股,抽打着它的后腿:“走啊,杂种!走啊,你这个驴杂种!”高粱秸子打得驴屁股噗唧噗唧响,毛驴不但不前进,反而往后退缩起来。这时,奶奶闻到了那股惊心动魄的臭气。奶奶跳下驴来,用袖子掩着鼻,拉着毛驴的缰绳往前拽。毛驴仰着头,咧着嘴,满眼泪水。奶奶说:“驴啊,咬咬牙,过去吧,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毛驴被我奶奶的话感动了,它噢一叫,仰起头,向前飞跑,拖得奶奶脚不点地,衣裾翻卷,如红云飘动。越过劫路人尸首时,奶奶侧目一视,污秽扎眼,一百万只肥胖的蛆虫把那人吃得只剩下些残渣余孽。

爷爷把双枪提起时,土匪们都像鸭子一样向河边躜进着。爷爷节奏分明地放了七枪。七个土匪的脑浆和血扑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无情的河水里。

听着外曾祖父的胡唱,奶奶怦然心动,一阵寒颤从心里往外抖。三天前那个年轻人手握短剑、横眉立目的形象凸然出现。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奶奶想,自己和这个强悍的男人素不相识,但已经鱼水相喋,一场遭遇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神魂迷乱,见鬼见魅。听天由命吧,奶奶想着,不由长叹一声。

爷爷又开了七枪。

外曾祖父折来一根高粱秸子,在走得疲沓的毛驴的腚上抽了一下,毛驴夹夹尾巴,疾走几步,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步伐。外曾祖父一定是心中得意,在驴后哼起流行于高密东北乡的“海茂子腔”。外曾祖父胡编瞎唱:武大郎喝毒药心中难过……七根肠子八叶肺上下哆嗦……丑男儿娶俊妻家门大祸……啊——肚子痛煞了俺武大了——只盼着二兄弟公事罢了……回家来为兄伸冤杀他个乜斜……

花脖子已经爬上河滩。他的皮肤被墨水河水洗涤得像雪花一样白。他毫无惧色地站在河滩的萋萋绿草中,无限钦佩地说:“好枪法!”

雷雨过后的路面还很潮湿,被激烈的雨水抽条过的路面粗粝干净,低凹处凝着一层细软的油泥。小毛驴又一次把清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开得有些老了,花上叶上都挂着雨点溅起的泥土。螽斯在草茎上、在高粱叶上伏着,颤抖着丝状的长须,剪动着透明的前翅,发出凄凉的叫声。长夏将尽,大气里已透露出严肃的秋的味道,一群群感觉到秋气的蚂蚱,从高粱地里,拖着籽粒饱满的肚子,开始向坚硬的路面上集中了,它们要将屁股扎进坚硬的路面产卵。

灼热的、金子一样的阳光照着他满身的滚动着和静止着的水珠儿。

三天里又曾经下过一场雷雨,奶奶看着路右侧有一块碾盘那么大的高粱,叶子枯萎,于一片深绿中呈现一点显眼的枯白。奶奶知道那儿起了一个贴地沉雷,奶奶想起去年曾有一个贴地沉雷殛杀了她的同伴倩儿,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头发都焦糊了,衣服撕得丝丝缕缕,背上花纹纵横,有人说那些花纹是天上的蝌蚪文。人们风传倩儿图财害命,把一个大姑娘生的孩子给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哩。说倩儿去赶集,听到路口有小孩哭,过去一看是个婴儿襁褓。抖搂开一看,襁褓里一个赤红的男孩,还有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爹十八,娘十七,月亮正晌参正西,生了个孩子叫路喜。爹已娶了西村大脚张二姐,娘就要嫁给东村疤眼子,忍痛抛掉亲骨肉,爹擤鼻涕哧哧哧,娘抹眼泪唏唏唏,堵着嘴巴不敢哭,怕被路上行人知。路喜路喜路上喜,谁家捡着谁家儿,包上绫罗一丈一,送上大洋整二十,求告好心行路人,救条性命积阴骘。人们说倩儿取了绫罗,拿了大洋,却把男孩给扔到高粱地里,于是遭了天打雷轰。奶奶与倩儿是知心好友,当然不信这些传说,但一想到人生在世,生死难卜,心里又难免悲凉惆怅。

爷爷问:“老花,你摸过我的女人?”

奶奶一去不回头,起初驴缰绳是由外曾祖父牵着。一出村,奶奶就把驴缰绳夺过来自己挽着。外曾祖父跟在驴后,踢踢踏踏地走。

花脖子说:“可惜!”

奶奶最先吸引了单廷秀目光的是这双小脚,奶奶最先唤起了轿夫余占鳌心中情欲的也是这双小脚。奶奶为自己的脚自豪。只要有一双小脚,即便满脸麻子也不愁嫁;只要有一双大脚,哪怕你脸如天仙也没人要。奶奶脚小脸俊,是当时的美女典范。——我觉得,在极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女人的脚,异化成一种准性器官,娇小玲珑的尖脚使那时的男子获得一种包含着很多情欲成份的审美快感——奶奶收拾整齐,咯噔咯噔走出屋。外曾祖父拉出毛驴,驴背上搭上一条被子。小毛驴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奶奶的倩影。奶奶看到小毛驴注视着自己,澄澈的驴眼里,漾出聪颖灵悟理解人类的光辉。奶奶骗腿上驴。她不是按着女人骑骡子骑马骑驴的规矩偏着坐,而是把毛驴的脊梁夹在双腿之间。外曾祖母要奶奶偏坐,奶奶用脚后跟一磕驴腹,小毛驴抬蹄就走。奶奶昂首挺胸,目光平视前方。

爷爷问:“你怎么干上了这一行?”

奶奶要来一盆水洗了脸,涂了白粉,又抹红胭脂。她对着镜子,解开脑后的发网,那一大团沉甸甸的头发哗啦啦散开,遮住了奶奶的背。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绸缎般的头发直泻到腿弯处。她右手持着梨木梳子,左手把头发绕过肩头,揽在胸前,一绺绺、一节节地梳理。奶奶的头发茂盛得出奇,乌黑油亮,到了顶梢儿,才略有些淡黄。奶奶把梳顺的头发紧根儿扎住,挽成几个大花,塞进黑丝线编织成的密眼发网里用四根银簪子叉住。额前的刘海用剪刀修齐,紧切着眉毛上沿。奶奶又重新裹脚,套上高筒白洋线袜子,扎紧裤腿,套上绣鞋,特别地突出了那双小脚。

花脖子说:“你将来也死不到炕上。”

走走走!

爷爷问:“不到水里去?”

“该走了啊,九儿。”外曾祖父呼叫着奶奶的乳名说。

花脖子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河边的浅水里,指指心窝说:“打这儿吧,打破头怪难看的!”

奶奶在长久的恸哭中并不感到有多少锥心的痛楚,反而领会到一种发泄胸中郁闷的快感。她一边哭着,一边重温着过去的幸福与欢乐,痛苦与忧伤,哭声好像不是由她嘴中发出,而是来自远方的为她头脑中重重叠叠出现的美丽与丑恶画面配伴的音乐。最后,奶奶想,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条命,还怕什么?

爷爷说:“好。”

在某种意义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雄的行为。我奶奶当时年仅一十六岁,从小刺花绣草,精研女红,绣花的尖针,铰花的剪刀,裹脚的长布,梳头的桂花油等等,女孩儿的玩意伴她度日过年。她接触的也不过是东邻姐姐,西邻妹妹,何以生成了后来她处理重大变故的能力和胆魄?何以锻炼出她临危虽惧,但终能咬牙挺住的英雄性格?这都是难以说清的事。

爷爷的七发子弹一定把花脖子的心脏打成了蜂窝,花脖子呻吟一声,轻盈地仰到河水里,两只大脚在水面上翘了一会儿,后来就像鱼儿一样消沉了。

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分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与夏末的已经受精的高粱的声响融洽在一起。在悠长明亮的痛哭声中,奶奶思绪万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从乘上花轿离开家到骑着毛驴回到家这三天的经历。三天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响、每一种味道都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吗哩哇啦……咿咿呀呀……叽里啦……直吹得绿高粱变成了红高粱,响晴的天上雨帘儿挂,两个霹雷一个闪,乱纷纷雨如麻,闹嚷嚷心如麻,拥拥挤挤雨脚横斜,一忽儿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时,那个年轻轿夫的英武举动,他是众轿夫里的渠魁,宛若狗群里的领袖。他顶多二十四岁吧,那结结实实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奶奶想起那阵儿他的脸离着自己那么近,两片像蚌壳一样坚硬的嘴唇是怎样钳住了自己的嘴唇。那会儿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决堤般涌出,冲击得每一根细微血管微微震颤。奶奶的脚趾痉挛,腹肌狂跳不止。当时为他们的革命行动呐喊助威的是生气蓬勃的高粱,高粱们散布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花粉弥漫在奶奶和轿夫头上的空间里……奶奶千遍万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荡的时刻,但总是留不住,总是一闪即逝,而那个像窖藏的腐烂萝卜一样的男人脸却重复出现。他的十指勾勾像鸟类的爪子。还有那个头梳小辫子的老头儿,那一串挂在他腰带上的黄澄澄的铜钥匙。奶奶静坐着,虽然离那儿几十里,但那股浓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气息也仿佛在嘴边飘荡。她记得那两个充当女人的男人像两只从酒里捞上来的醉鹅,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渗着酒……他用那柄刃子浑圆的小剑,削断了那么多高粱,断高粱茎整齐倾斜的马蹄状茬口里,渗出黏稠墨绿的汁液,好像高粱的血。奶奶想起他说过: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奶奶记得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细眯的长眼里射出剑刃一样的光芒。奶奶已经预感到了,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大变故。

第二天上午,爷爷和奶奶各骑一匹黑骡,跑到外曾祖父家。外曾祖父正在化银子铸长命百岁锁,见到我爷爷奶奶闯进来,把银锅子都打翻了。

奶奶低下头,抄起筷子,把尚有热气的几碗饭菜,风卷残云一般扒下去,然后,把一个碗向着空中抛起,碗在空中侧着身滴滴溜溜旋转,闪烁着混浊的瓷光。碗飞过房梁,沾着两条陈年的灰挂,缓慢地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转了半个圈,扣在地上,碗底儿朝着天。奶奶又把另一个碗摔出去,这个碗碰到墙壁上,在下落时破为双片。外曾祖父惊得口开须动,半晌不言语。外曾祖母说:“我的孩呀,到底是认食啦!”

爷爷说:“听说曹梦九赏了你十块大洋?”

“只怕你连一根骡子毛也甭想见到!”

“贤婿饶命……”外曾祖父双膝跪了地。

奶奶腮上的红润啦一声退去,满脸都是青白。后来青白中又渐渐洇出艳色来,一个脸如同一轮初升的红太阳。奶奶明眸闪烁,咬牙切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说:

爷爷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摞在外曾祖父光溜溜的脑门上。“挺直脖子,别动!”爷爷厉声喊。

外曾祖父抬手扇了奶奶一巴掌。

爷爷退后几步,“啪啪”两枪,打飞了两块大洋。

奶奶哧哧地笑了。

爷爷又开了两枪,走了两块大洋。

奶奶端坐不动,把眼睛也闭上了。她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层蜂蜜,根根粗壮丰满,交叉着碰成一线,在眼睑间燕尾般剪出来。外曾祖父盯着奶奶的睫毛,怒气冲冲地说:“你不用挓挲着眼翅毛跟我装聋作哑,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单家的鬼,戴家的坟茔里没有你的地盘!”

外曾祖父身体逐渐萎缩,没等爷爷开够十枪,就瘫在了地上。奶奶从怀里掏出一百块大洋,撒得满地银光。

外曾祖父站在我奶奶面前,气咻咻地说:“丫头,你打算怎么着?千里姻缘一线串。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我不是高官显贵,你也不是金枝玉叶,寻到这样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开口就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呢,多大的气派……”

十一

奶奶回到娘家,倏忽三天,眼见着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里她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外曾祖母做了好菜好饭,说着甜言蜜语,我奶奶置之不理,宛若木人一样。奶奶在那三天里,虽然进食很少,但脸色却很好,她雪白的额头,酡红的双颊,暗黑的眼圈包围着眼睛,眼睛如晕中的明月。外曾祖母唠唠叨叨:“小祖宗哟,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还是化了佛?你把娘难受死了哟!”外曾祖母看着像静坐的观音一样的我奶奶,两滴细小的、雪白的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奶奶从眼缝里漏出两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觑着她的娘,好似从高高的堤岸上,打量着河水中趴伏着的黑黢黢的老鱼。外曾祖父在奶奶回家的第二天,方才从醉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忘掉的第一件事就是单廷秀答应送他一头毛眼新鲜的大黑骡子。他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骡子飞跑时,骡蹄敲打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嗒嗒响声。那骡子。黑的,两眼如灯,四蹄如盅。外曾祖母焦急地说:“老东西,闺女不吃饭,你说怎么办?”外曾祖父乜斜着醉眼,说:“烧得她!烧得她不轻,她打的什么谱?”

爷爷和父亲回到零落破败的家中,从夹壁墙里起出五十块大洋,化装成叫花子模样,混进县城。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半挑着红灯笼的小铺子里,找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买了五百发子弹。然后,潜伏数日,费尽心机混出城门,准备找冷麻子算账。

爷爷和父亲赶着那只快要被尿憋死的小山羊赶到村子西头的高粱地里时,是墨水河大桥伏击战后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伪军六百多人,把我们的村庄包围得像铁桶一样。爷爷和父亲赶快撕开羊屁眼,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后,又拉出了几百发手枪子弹。父子二人不顾脏臭,赶紧武装起来,在高粱地里与侵略者展开悲壮战斗。虽射杀日本士兵数十人,伪军数十人,但终因势单力孤,无力回天。傍晚时,村里百姓往无枪声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机枪疯狂扫射。数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里,辗转翻滚的半死的乡民,压倒了无数的红高粱。

母亲说,我家的烧酒锅在单家父子经营时,就有了相当的规模,那时的高粱酒虽也味道不差,但绝对没有后来的芳醇,绝对没有后来的蜂蜜一样甘饴的回味。真正使我们家的高粱酒具有了独特的风味,在高密县几十家酿酒作坊里独成翘楚的,还是我爷爷杀掉了单家父子、我奶奶经过短暂的迷惘和恐惧、挺直腰杆、天才迸发、顶起了门面之后的事。正像许多重大发现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恶作剧一样,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独具特色,是因为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为什么一泡尿竟能使一篓普通高粱酒变成一篓风格鲜明的高级高粱酒?这是科学,我不敢胡说,留待酿造科学家去研究吧。后来,我奶奶和罗汉大爷他们进一步试验,反复摸索,总结经验,创造了用老尿罐上附着的尿碱来代替尿液的更加简单、精密、准确的勾兑工艺。这是绝对机密,当时只有我奶奶、我爷爷和罗汉大爷知道。据说勾兑时都是半夜三更,人脚安静,奶奶在院子里点上香烛,烧叁佰纸钱,然后抱着一个卡腰药葫芦,往酒缸里兑药。奶奶勾兑时,故意张扬示众,做出无限神秘状,使偷窥者毛发森森,以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买卖。于是我们家的高粱酒压倒群芳,几乎垄断了市场。

鬼子撤退时,点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屋,冲天大火,经久不熄,把半个天都烧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来是丰厚的、血红的,但由于战争,它变得苍白、淡薄,像艳色消褪的剪纸一样,凄凄凉凉地挂在天上。

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怎样变成了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饴回味、醉后不损伤大脑细胞的高粱酒?母亲曾经告诉过我。母亲反复叮咛我:家传秘方,决不能轻易泄露,传出去第一是有损我家的声誉,第二万一有朝一日后代子孙重开烧酒公司,失去独家经营的优势。我们那地方的手艺人家,但凡有点绝活,向来是宁传媳妇不传闺女,这规矩严肃得像某些国家的法律一样。

“爹,我们到哪儿去?”

爷爷没有回答。